千百年来,士农工商,人人都离不开鞋。鞋不但要考虑实用性,还对人们起着装饰、提高身份地位的作用。过去有“爷不爷,先看鞋”,一双鞋会透露你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之流。“脚底无鞋,穷了半截”,就是无论你衣裤如何华贵,如果你鞋穿得低劣,你也是穷人。所以,现在才有同样一双鞋,价格天地悬殊的事情。
改革开放前的家庭,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一家有五、七个孩子也很正常。每个人都需要穿鞋,尤其干体力劳动的人,每年岂止两双鞋够穿。无数的母亲们,一生不知要做多少双鞋。只从做鞋一项,就可以体会到千百年来,妇女们付出了多少时间、多少心血,多少慈爱,多少年华!让我们永远牢记她们,包括我们自己母亲的大恩大德吧!
做鞋要用线麻。线麻即大麻,人们主要用它外皮的纤维。线麻长成后,抽麻前需要长时间用水浸泡,称为沤麻。沤麻是为了使外皮纤维能够顺利从麻杆上抽下来。
抽麻是个很费时间的活儿。雁北农村有个讽刺不会过日子的口头语叫“白天满山打卦,夜晚点灯抽麻”,说的就是白天不抓紧时间干活,晚上点灯费油抽麻子。
为了搓麻儿,需要用木头榔头把抽下来的麻的根部砸软、砸细。再用木梳把麻梳细梳匀,特别是根部一定要梳开。要能随意从中拿取“麻劈儿”,即一绺儿很少的麻。
搓麻儿,也是很费时间的活儿。拿起一绺“麻劈儿”,把根部弄细,用吐沫弄湿,放在手掌和大腿之间来回搓捻,直到搓出大约2、3寸长、逐渐从粗到细的尖状捻儿。这样的“麻捻儿”搓好后就捆在一起,用来编股子。做一双鞋,这样的麻捻儿是需要好多好多的。可见做一双鞋是多么浩大的工程。
编股子,就是把麻捻儿编成股子,以备合成麻绳。我们那里编股子都用“拨吊子”,“拨吊子”多用猪棒骨做成,选一合适骨头,中间钻眼,安一个半尺多长铁钩。五、六十年代以前,几乎没有一家没有“拨吊子”的。编股子时要把麻捻儿缠在“拨吊子”的钩上,右手高拎着“拨吊子”,左手拨打“拨吊子”,利用拨打的惯性,使“拨吊子”不停地转动,通过转动给麻捻儿上劲儿,就编成了麻股儿。通过不断地续麻捻儿,麻股儿不断增长,到2、3尺长了,右手拎着费力了,也不容易上劲儿了,就要停下来,把编好的麻股子一圈一圈儿缠到“拨吊子”中间凹细处,接着再继续编。
编股子要求的标准是松紧适度、粗细均匀。编股子需要坐着编,腰需要始终挺着,是个很累的活。半天下来,腰酸腿疼。特别是右胳臂长时间吊着,更是遭罪。
“拨吊子”需要不断拨拉,不拨拉就不动。所以我们那里挖苦一个人做事不主动,常说一句话,“你是属‘拨吊子’的,不拨拉你就不动弹。”
麻股儿不是麻绳,是单股,是半成品,搓成麻绳才能使用。搓绳儿时也是坐着,但这一过程因为不用絮麻捻儿,所以比编股子省时。把两股麻股子搓在一起,就成了纳底绳了。搓麻绳要在小腿上搓,搓久了,小腿就会发红,甚至会因为皮下淤血变得乌青。
那时,每逢春夏季天气好的时候,女人们都利用小饭桌、面板,把家里没用的碎布条、块,还有实在不能穿的旧衣服用浆糊一层层粘在一起。她们都全神贯注、面容祥和地粘啊粘啊,指缝间面糊冒出来时,灵巧地东抹西蹭,然后,搬到太阳底下暴晒。一天下来,袼褙子干透了,揭下来,用指头敲敲发出嘎巴嘎巴声响。三张五张十张,这些脱离了桌子,案板的东西就是一张张平展展、硬铮铮的袼褙了。
袼褙是鞋底子的基础,有了袼褙,就能开工垛鞋底了。垛鞋底要直到垛够一厘米有余的厚度才算成功。垛好后还要细细地用剪刀修理,鞋底渐渐变得圆滑牢固,粘上白色斜纹布边,然后让其自然晾干定型。
大人小孩、春夏秋冬、凉热冷暖、岁月更迭,都在母亲勤劳的手心里珍藏,悄悄地演绎着。
那时的农村妇女,每年要纳几十双鞋底。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点上煤油灯,纳几个小时的鞋底子。纳鞋底很辛苦,不懂技巧,针就扎不进去,不是把针打断,就是把自己的手指头扎出血来,所以在纳鞋底的时候,都要在手指头上戴一个顶针,这样就很省力。
纳鞋底最见功力。一双纳得好的鞋底的针脚匀称、疏密一致;不能纳得歪歪扭扭,一针紧,一针松。
依稀记得,在闪闪烁烁的煤油灯下,母亲纳鞋底的声音“哧啦”、“哧啦”均匀地响着,昏黄的灯光映照在母亲的脸上,像涂了一层金色。母亲时不时地将纳鞋底的针在头发间划几下,以保证针线的顺滑,接着低下头用力将大针穿过鞋底,然后再使劲儿将针拔出来。麻绳穿过针眼的“哧啦”声响在我们的耳畔,这声音一直让我很着迷。母亲纳鞋底的样子,像一幅剪影,又像一尊雕塑,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中。那拈针拿线的动作,那泰然自若的神态,那举手投足时眉宇间的温柔慈爱,都透露出一种遥遥望去出神入化的美丽。
为了保证做出的鞋大小合适,确定鞋底的大小,鞋帮的深浅,鞋口的圆方,就需要合适的鞋样子,鞋样子一般夹在不知是什么年代的旧黄历中。鞋样子用牛皮纸、报纸、大白纸、香烟盒铰成,色彩斑斓。鞋样子经常转借,常有鞋样子丢失的情况发生。我小时候就看见过两个妇女因为鞋样子丢失而发生大战的事情。一妇女从娘家拿回一新颖鞋样,被邻居妇女借去,后丢失,一人说已还回,一人说未还,最后指天道地地相互大骂了一场。
文革时还经常发生因为剪鞋样子而出现的“反革命”事件。得胜堡村有一个40岁左右的妇女用报纸剪鞋样,她只看报纸的一面,没想到把另一面的领袖像从头部剪断,被借鞋样的邻家妇女发现并揭发。斗争时让那妇女撅着,把那妇女的黑小褂从后背掀起,裹到头上,漏出一个黑黑瘦瘦的后背和各种布条子辫成的裤腰带。几个人用二尺多长的三棱胶带轮流抽打她的后背,每打一下,就是一条通红的血痕。看不清那妇女的脸,只听到那妇女随着三角带挥舞的哀号。
做鞋的最后一道、最关键的工序是绱鞋。俗话说“木匠怕按,锡匠怕粘”,意思是说,不管做什么活,最后组装都是最关键的。绱鞋就是将纳好的鞋底与做好的鞋帮组装在一起。它关系到鞋是否合脚、是否周正、是否结实等方方面面。一双鞋只满足一个“周正”,就需要许多的经验和过硬的功夫。因此绱鞋也是也是最考验女人针线活水平的一个最重要的项目。今后还有谁能理解千百年来多少年轻的女子,为绱鞋流下的泪水、心中藏存的恐惧和哀愁?
如今,很少再有人费时费力地去做鞋穿了。虽然母亲已过世多年。但儿时的夏日,母亲在树荫下纳鞋底的情景,永远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那一针一线,一个个均匀而缜密的针眼里,都饱含着母亲最浓最深的爱,我将永远铭记在心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