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辈子是个农民。1963年,母亲45岁时生下了我。母亲不识字,但母亲跟文化有缘,可以说,母亲是个文化人。
小时候,冬天的晚上,母亲坐在灯下搓草绳,我蹲在她身边,往她手里添草,她就给我讲故事。孙敬悬梁,苏秦刺股,孟母三迁之类的故事,就是她那时说给我听的。后来,还听她跟我说过孟姜女哭长城,张万郎休天香等故事,这些来自于三字经和传统戏曲里的故事,有没有一点文化品位?母亲会说一套一套的俚语歇后语,比如“只有大病害死人,没有生活累死人”,“淹死会水的,打死会拳的”,如此充满哲学思维的话语,能没一点文化格调?
我家弟兄三人和一个姐姐,在当时家境十分贫寒的状态下都念了书。大哥念到大学毕业,我和二哥赶上了“文化革命”,虽没念成大学,但也没有照父亲所要求的回家放牛,而是都念到了高中毕业。这其中,与母亲的坚持关系极大。母亲一直认为,孩子只要有书念,就该让孩子念,哪怕自己苦死累死也值得。她始终向我们灌输的是,只有多读书,才会有出息,您说,母亲有文化不?
当然,母亲具备的文化品质远远不止这些。母亲一般早晨5点起床,无论春夏秋冬,先煮好一家人吃的早饭,这中间顺带着就把三间房的地扫了,饭桌擦了。天朦朦亮的时候,她开始喂鸡喂鸭喂猪并打扫鸡舍猪圈。过后她可能就挑着粪肥赶去侍弄自留地里的两畦小菜了。到我起床的时候,母亲总是已去上工,稀饭凉在桌上的碗里,就着新炒的咸菜,一喝两大碗。如果要换衣服,我会发现干净的衣服已叠在书包上面,袜子,解放鞋永远会在放书包的凳子旁边。一家老小的吃喝穿用包括鸡鸭猪狗的吃喝拉撒,母亲每天调理得井井有条,这是不是一种朴素的管理文化?

母亲腌的咸菜不臭不烂,农家每年的当家菜腌菜薹,数母亲腌的最好,左邻右舍都相抢着请母亲帮着腌菜薹。母亲纳的鞋底四乡有名,秀的鸳鸯枕头更是新婚燕尔们引以骄傲的珍爱,甚至于婚房里的缎面喜被也是母亲缝的最招人羡慕。当然,哪家办喜事,能请到母亲去掌勺,则更是有面子的事情。母亲炒得一手好菜,年轻时在镇上的公共食堂烧菜,做的火焙鱼、红烧肉以及各种小炒都不逊色于专业厨师。那时候,生产队每年有两个大餐,一个是“双抢”结束全队加餐,一个是春节前杀猪加餐,母亲指挥一班小媳妇们打下手,一把勺子就把全村100多口老老少少的饭菜给烩了,记得那时的加餐,男人们几乎个个酩酊大醉,而我们这些孩子们,则个个肚子胀得圆圆的。我到现在还记得,母亲做的咸猪头炖老公鸡,一直是村里年餐的保留菜,那个香呀,到现在想起还流口水。这是不是源远流长的中华饮食文化?
母亲的文化,滋润了我的童年,又滋润了我的一生。我念了许多年的书,也写过不少的千字文,自认为有点文化,但我的文化养不了猪鸡,纳不了鞋底,更秀不出鸳鸯,做不出佳肴。百度说文化是一个非常广泛的概念,给它下一个严格和精确的定义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不少哲学家、 社会学家、 人类学家、历史学家和语言学家一直努力,试图从各自学科的角度来界定文化的概念,但谁也没有将文化的定义说准。不过,我坚定地相信,不识字的母亲,是深得了中华文化的本质精髓的。因为有生命的文化,值得传承的文化,一定是离我们最近,跟我们最亲的那些东西。
母亲于2003年去世,享年85岁。
对于网上这两天讨论非常热烈的《老农民》一事,我因为没看过该剧,不准备发表评论。但有两个基本常识我感觉应该清楚。一是对父母和祖先,我们应该保持最起码的敬重,跟现代人相比,他们可能缺乏学识,缺乏时尚,但那不是他们自身有什么缺陷,而是时代环境使然。另外,一个成年人如果盯着幼儿的走路蹒跚冷嘲热讽,这不仅是缺心眼,更是缺德,缺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