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斯特兰奇小姐并不总是表现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至少在盛大的集会上或在公众的眼里并非如此。不过,在普罗沃斯特太太的音乐晚会上她肯定会陶醉其中,达到一种忘我的境界。假如那是一种高雅的音乐,人们倒也可以理解她那副出神的样子。然而,那音乐明显属于一般水平,而维奥莱特的听觉又是那么敏锐,她的乐感向来都是训练有素的,不是真正最优秀的音乐,她不会浪费自己的宝贵时间。
同样,她也没有理由找一个单调乏味的人陪伴自己。那天晚上,陪她一起赴会的男伴非常健谈。然而,维奥莱特似乎已经忘了他的存在,只是偶尔出于礼貌,向他做出侧耳倾听的举动。正是由于这一点出神暴露了她的心不在焉。
难道她心中有什么疑团还没有解开?从她刚才离家时说话的那股快乐劲儿可以看出情况似乎并不是这样。维奥莱特对她的兄弟说道:“我准备出去好好放松一下。其实,我不是去消愁。从我开始记事起,我还没有任何忧愁呢!”然而,她似乎还从未像今天这样与周围的人们显得那么不协调,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表现出远离通俗音乐的那份孤傲情结。那么,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她那愉快的心情转眼之间便消逝了呢?
我们可以用一句话来回答。
维奥莱特已经注意到,在远处一条走廊里站着一群年轻男子,其中有一张面孔显得十分特别,面部表情也是那么非同寻常,使她对周围的人一下子没了兴趣,就像一座时钟一样,一旦钟摆被卡住,它自然也就停下了。此时此刻,别的人她谁也看不见,别的事她什么也不去想了。倒不是这人有多么英俊潇洒,而是因为那萦绕在他心头的忧郁的表情——其忧郁是那么深沉,因长期忧虑而产生的影响是那么明显——从而引起了她的关注,在她的整个一生中,还从来没有什么人像今天这样叩动了她的心弦。
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维奥莱特了。
毫无疑问,她已经被深深触动了,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起码应该知道这位年轻人是谁,甚至去了解他的身世。她只是想静静地做着自己的梦。
因此,在演出后的招待会上,当维奥莱特觉察到这位英俊的年轻男子在有意接近自己并以右手触摸左肩的特殊方式向她表示可否以正式或非正式的介绍方式与她约谈时,她的心中不由得产生一种不愉快的触电似的感觉。
难道她能对这种精神折磨置之不理?对他的种种举止置若罔闻,不等他走近自己便扬长而去,继续做着自己的梦吗?不可能。他的那种眼神已经使她无法再袖手旁观了。他那匆匆一瞥刚好与维奥莱特的目光相遇,她只好等待他向前迈进,等自己一有空就安排与他见面。
这一时刻很快就来临了。当他走近时,维奥莱特面带微笑地迎了上去。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在接待一个陌生人时露出了信任的微笑,尽管对他们要谈的内容不甚了解。
让维奥莱特感到欣慰的是,尽管他没有向自己报之一笑,但对她的灿烂笑容却心存感激之情。由于急于想释放那种快要让他无法承受的精神负担,他省去了谈话前的一切客套,直截了当地对她说道:
“斯特兰奇小姐,谢谢你穿着这身不落俗套的衣服来接待我。眼下,我的心情非常焦急,所以,我也顾不上那种常规礼节了。你愿意听一听我的诉状吗?有人告诉我——你知道是谁——”说着,他又摸了摸肩膀,“你足智多谋,特别善于处理我所遇到的非常棘手的案子。可以请你代我处理这些诉讼程序吗?要是可以的话,那我就感激不尽了。如果……不过,我知道你不认识我。我叫罗杰·厄普约翰。我之所以能参加这个聚会是因为我们的女主人熟悉而且喜欢我的母亲。为了急于见到你,提供我的辩词,我愿意面对周围人们的冷漠的眼光,这一点你可能从他们那一张张面孔上已经看出来了。然而,我没有权利使你也遭人指责。我……”
“继续往下说。”维奥莱特的声音变得有些异样,无法再保持刚才那副镇定自若的神态。不过,她的语调中带有一种命令口吻,然而,他却非常乐于服从。“我知道那个名字。”(谁人不知!)“就我本人而言,我不应该接手你这种案子,否则,我不但没有解决你的问题,反倒会增添我的负担。不过,既然你是我一位非常敬重的人叫你来找我的,那么……”
维奥莱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声音,她停了下来。眼前这张面孔明显表现出来的痛苦表情让她看了有点揪心,使她失去了判断力。她不希望让人看见这一点,于是,她沉默不语。
罗杰·厄普约翰利用她此时表露出来的为难情绪赶紧说道:“如果当初我没有取得邀请人的信任,那么,我是否能见到你呢?你知道我现在涉及到一桩丑闻,其中有些属实,可其中有些却有失偏颇。如果你能赏光安排明天见上一面,我会尽力去反驳一些对我的不公正指控。而到现在为止,对这些指控我还无所作为。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你愿意在你的府上听我吐露实情吗?”
凭直觉,她不能作出这种让步,并要求她对眼前这位看外表可爱但不优秀、值得信赖但又没有充分理由的年轻男子保持一份戒心。然而,同情心又促使她答应了下来。那天,同情心完全占据了上风。尽管意识到自己的弱点,她,这位在关键时刻连那些貌似强壮的男人们也对她有所依托的维奥莱特·斯特兰奇要求作出清醒的判断——她不愿让这个问题老是萦绕在心中、挥之不去,也不会让自己在他出现时所产生的第一印象过后还沉湎于那些毫无意义的懊悔之中,而且,她已经回忆起那些给他的名声蒙上了一层阴影的一系列案情。
罗杰·厄普约翰是个鳏夫。这桩一直困扰他的丑闻正与他妻子的死亡有关。
虽然在某些方面有些颓废堕落,缺乏那种让人敬畏的霸气,缺乏刚毅的心理素质,也缺乏先辈们所具有的坚韧不屈的特质,但是,如果不是将自己的情感那么冒冒失失地寄托在一个冷酷无情和诡计多端的女人身上,那么,罗杰·厄普约翰——这位在海滨拥有一座与马萨诸塞州历史一样悠久的豪宅的富翁完全可以凭借其拥有的各种天赋,凭借其自身的魅力,成为其家族中一位受人尊敬的继承人。正是因为那外在的美貌迷住了他的心。而有一天,正当他那位望子成龙的严父通过精心安排拟定出一套课程,准备将他培养成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时,这个儿子却从外面带回了一位被他称为妻子的女人。
她的到来使人们感到颇为震惊,这倒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虽然说正是这种非凡的美貌扼住了一个男人的咽喉,并使他成为一个臣服的奴隶,而第一次意外相遇往往让人永生难忘),而是罗杰·厄普约翰放弃了所有的希望和人生奋斗目标,这使得他的父亲荷马·厄普约翰几乎一病不起。正如大多数人所预料的那样,罗杰后来慢慢地意识到,她那如绸缎一般爽滑的皮肤和玫瑰色红润的脸蛋,她那美妙的头发,像箭一样具有穿透力,像美酒一样温暖的微笑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可能是祸根而不是幸福。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不到一年时间,这位年轻的丈夫立下的雄心壮志和上进心已经丧失殆尽。他不再喜欢读书学习。白天,他把时间全花在满足妻子的一时兴致上;到了晚上,他又与那些由妻子介绍给他的狐朋狗友们一起纵情狂饮。在波士顿,厄普约翰老先生就是对他们不满也是鞭长莫及。然而,等到他们的儿子出生之后,父亲执意要求他们返回家中。这便成了一系列大骗局以及一场让人无法理解的悲剧发生的直接诱因。这对夫妇天性好赌——这在整个波士顿的社交圈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家中,由于荷马·厄普约翰讨厌玩纸牌,他们便觉得生活在这座巨型豪宅里简直度日如年,心情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了——或者如我所说的再次发现——隐藏在海滨周围岩石中那个著名的古老岩洞。在这里,他们找到了一个理想的藏身之所(人们经常以为他们上床休息和睡着了)。于是,他们在一起赌钱或者赌进城吃饭,或者赌那个愚蠢的疯子所提出的其他任何东西。当他们的儿子还处在襁褓之中,这种情况维持了一段时间。后来,他们的欲望逐渐膨胀,越来越难以满足了。这对夫妻俩都渴望交际活动,喜欢刺激,喜欢花大把大把的钱去豪赌。于是,他们开始呼朋邀友来这个岩洞里聚会,甚至还安排一个对他很忠实的老仆人来经办此事,可见其荒唐到了什么程度。经过一番维修并添加照明设施后,这个岩洞不仅变得舒适,甚至还略显奢华。这个隐藏在岩石滩转弯处的岩洞虽然空间较小,但十分隐蔽。它可以在涨潮时乘船抵达,退潮以后,也可以从穿过隐蔽这个岩洞的海角上面的一条小径直接到达。罗杰·厄普约翰从母亲那里所继承的遗产足以供他们挥霍无度。然而,成千上万块钱在一个毫无责任感的女人的魔法下很快付诸东流,更别提他还债的那几千块钱。几个知情的朋友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毁灭也只好袖手旁观,而不敢对那位独木难支的父亲透露一个字。因为荷马·厄普约翰并不那么平易近人,也不会在没有得到确切证据支持下就轻信别人的指责。这就需要有勇气,需要比那些了解他们父子俩的人有更大的勇气。
这个让人望而生畏的人就是荷马·厄普约翰。不过,对于那些他所爱的人来说,他却有颗金子般的心。这一点就连那个在他面前表现得小心谨慎的儿媳妇也深有感触。在孩子出生后的相当长的时间里,她在荷马·厄普约翰面前总是施以哄骗手段,展示其迷人的魅力。然而,老厄普约翰根本改变不了对她的第一印象,而且,她也完全明白即使自己费尽心机最终都是徒劳无益的。于是,她干脆放弃了所有取悦于老厄普约翰的尝试,并公开表现出了一种满不在乎的样子。后来,这种态度逐渐蔓延开来,不仅波及到她的孩子,还殃及她的丈夫。是的,他们的婚姻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罗杰·厄普约翰给她的爱再也无法让她感到满足了。随着一天天的过去,她的虚荣心逐渐膨胀起来,眼下又想勾引那些偶尔从波士顿来到岩洞与他们一起玩乐的放荡男人。为此,她穿得像女魔王或巫婆似的,这又驱使她的丈夫更深地陷入赌博中而不能自拔,并威胁要将丑闻曝光。而一旦丑闻曝光不仅对她自己,而且对整个家庭都将是一场灾难。
所有这一切,明眼人都可以看出,罗杰成了她的奴隶,并心甘情愿地成了她那反复无常性格的牺牲品。那么,究竟又是什么原因彻底改变了他,让他们谈到了分居,甚至具体地谈到分居条件的呢?一种传闻声称,罗杰的父亲已经发现了岩洞的秘密,并以此作为对让他蒙受耻辱的儿子的一种惩罚。还有一种传闻认为是罗杰本人在这起事件中采取了主动行动:一天晚上,他从纽约出人意料地返回家中,发现她没在自己的房间里,于是,便悄悄地来到了岩洞,发现妻子正在与一个他最不信任的男人干着那见不得人的勾当。
有关他们夫妻关系的这一突变目前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解释,但有一点几乎没有什么疑问:这对并不相配的夫妻之间的法定分居手续一直都悬而未决。在一个阴冷的秋日的早晨,有人发现她死在了自己的床上,死亡现场疑窦丛生,众说纷纭。
开具死亡证明的那个医生将她的死亡归咎于心脏病发作,可其中某些症状近来却遭到了家庭医生的强烈质疑。从使她的手腕变黑的几处淤伤可以明显看出,在受到致命袭击之前她曾经有过身体搏斗。要是她的喉咙部位也出现类似的淤伤的话,作为丈夫的罗杰·厄普约翰可能就有重大犯罪嫌疑,因为,人们都知道罗杰一直在考虑将她撵出这座房子。然而,所有的证据只是她手腕处变色,而手腕淤伤是不可能直接导致死亡的,而且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在那起悲剧发生之前,两个人在一起待了十个小时以上;而与此相反的证词却言之凿凿,令人信服。于是,这件事便不了了之,所有刑事诉讼均宣布无效。
然而,这起丑闻并不会就此不了了之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位年轻鳏夫那异样的眼神逐渐流露出心灵深处的不安。于是,人们对此心生疑惑。有关他这桩不幸婚姻所带来的悲剧性结局的种种奇谈怪论在坊间不断流传。一时间,有关岩洞的各种绘声绘色的描述,加之那些未经证实的所谓家庭暴力的模糊暗示,把这个古老的岩洞搞得声名狼藉。结果,在德高望重的老父亲控制的社会团体以及罗杰自己那个不知名的小团体的共同影响下使他在总体上免于诉讼,但是,由于这一小团体在行为准则上的放荡不羁,所以,对于易受惊吓的人来说,其作用极为有限。
这就是传到了维奥莱特耳边有关这位当事人的一些闲言碎语。总的来说,她以前对罗杰·厄普约翰一直抱有成见。而眼下,看到他那深深的痛苦的眼神,意识到他的无辜,她的心中不由得产生一丝同情,并促使她最终应下了罗杰那极为诚挚的约请。
罗杰·厄普约翰准时赶到了约定地点。当维奥莱特再次看到他那彻夜未眠的一脸倦容以及在他那异样表情中显得更为痛苦的神情时,她感到自己的心往下一沉,那感觉简直无以名状。维奥莱特对快要听到的案情有点心存恐惧,这使得她无法保持平时那种镇定自若的神态。当罗杰向她发出第一声问候时,她依然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宛然置身于梦中。随后,他停顿了一下,集中自己的精力,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看来,我不得不打破自己订下的誓约了。你无法理解我的处境,除非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我所苦恼的并不是人们如何看待我,而是有别的原因,它远比前一个问题更让人难以承受。这事让我丢尽了脸面,不过,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我应得的报应。而眼下我要面临的诉讼则涉及到另外一个人,对我来说,他比我自己更值得珍重,而且完全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除非你……”罗杰停顿了下来,嗓子有些哽噎,随后又十分唐突地说道:“我的妻子”——维奥莱特屏住呼吸——“被判定为心脏病发作致死,或者……或者死于某种让人意想不到的自杀行为。得出这一结论的理由很多——这些理由我基本上都可以接受,没有什么重大疑点,直到大约五个星期前,我发现一个情况,这让我有些担心……”
罗杰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仍然没有说话,只是神情有些慌张。维奥莱特情不自禁偷偷地朝他的脸上看了一眼。尽管那张面孔转向了一边,但从侧面可以看出他的心中充满了恐惧。这让她看了不禁产生一丝怜悯之情,从而弥补了由于他的沉默而产生的空虚感。
“你担心这事件会招来报复,担心这种报复会给你本人还有另外一个人带来更大的烦恼?”维奥莱特尽量平静地试探性地问。
“是的,巨大的痛苦。不过,也许是我犯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错误。我现在对自己的结论还没有多大把握。假如我所疑惑的事没有任何事实根据——假如它们只是我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话,那么,这对于我所敬重的人来说是个多大的侮辱啊!简直是忘恩负义和难以饶恕的误解……”
“讲一讲实际情况。”从维奥莱特说话的语气中流露出一种惊讶的神情。“也许它能给我们一些启发。”
罗杰·厄普约翰迅速哆嗦了一下,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以意想不到的坚定口吻急切地说道:
“这正是我来这里的目的,而且我也愿意这么做。可我从哪儿开始说起呢?斯特兰奇小姐。有关我妻子死亡的一些公开报道的具体细节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不过,还有一些其他隐情没有坦陈,如今,我必须向你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哪怕有损于我的自尊和所谓的荣誉也在所不辞。第一件事就是:我妻子厄普约翰太太死亡的前一天,我们见过一次面,当时我的父亲也在场。斯特兰奇小姐,你可能不了解我的父亲。他是一位身体健壮的人,一个严肃的人,一个毫不动摇地固守旧传统的人。如果说他有什么弱点,那就是对待我的儿子小罗杰问题上。从小罗杰那乐观的性格上,他看到了可以挽救我们整个家族的希望。我了解这一点,也意识到对他这样的老人来说这个孩子在这个家庭中意义所在,所以,我觉得忧心忡忡。在商议我妻子答应的永久性分居的过程中,小家伙蹦蹦跳跳地跑进了房间,一头卷发荡来荡去,满脸喜气洋洋,活泼可爱。
“在此之前,她还没有提过孩子的归属问题。不过,我非常了解她,看到孩子特别喜爱我和他的祖父,她肯定会提出孩子的抚养权要求,而且是绝对不会放弃的。我不敢说话,只是非常严肃地皱着眉头面对他那热切的眼神,希望通过这种严肃的表情阻止他过于亲密的举止。然而,他那幼小的心灵表现得爱憎分明。小罗杰没有理会她那伸出的双臂,直接扑向我的怀抱,并发出极为热情的呼喊。看到这一幕,她明白了,于是向我发出了最后通牒:孩子应该随她而去,否则,她就不会答应分居。看来,我们再谈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她已经摊出了最后一张底牌。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当时,我大概就是这么想的。这时,我看了看父亲。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会出现那么大的变化。他站了起来,严肃地面对着我们,目光中充满了无言的谴责,而他的心却像大海一样在奔腾。
“有一种意见认为我应该调动自己的所有资源,让她维持现状。但是,我对她的感情已经彻底改变了,父亲那锐利的眼睛已经彻底看穿了她那冷酷的本性,所以,想维持现状已经不可能了。同样,我也不可能诉诸于法律。父亲最害怕的就是家丑外扬,没完没了的离婚诉讼是他最为担心的事情。儿子看来不得不离开我们了,除非我能找到一条途径利用她自己的禀性去影响她。我知道只有一个办法——别那么看着我,斯特兰奇小姐。这事对我们俩来说都不怎么光彩。如今,一想到它,我就感到不寒而栗。不过,这在当时自然就成为我的最后一招。那就只剩下我妻子曾经欠下的一笔债务,也就是她曾经承诺要偿还的那笔债务。那是一笔在赌桌上欠下的债务。父亲意识到眼下的情形毫无扭转的希望,便颤颤巍巍地走出那个房间。我随即便提出要为了儿子跟她赌一把。“而且她同意了。”
从这最后一句低语可以看出他的心中有一种耻辱感。这时候,天空突然暗了下来——看来,暴风雨就要来了——这让维奥莱特感到一种灵魂的颤栗。她神情紧张地凝视着眼前这个人。此时此刻,在一片昏暗中,他比一个影子还要渺小。维奥莱特等待他恢复常态,而且徒劳地等待着。几分钟过去了,黑暗变得无法容忍,她的手慢慢地往前伸去,凭着直觉摸索着座位下的电灯按钮。但是,她没有按着。一个如此隐秘的案情自然需要有其自身的气氛,她不会去开灯,否则就破坏了这一气氛。然而,随着沉默的延续,她开始感到瑟瑟发抖,并开始出现难以控制的沮丧情绪。这个时候,眼前这位陌生的客人终于起身站了起来,只是仍然没有说话,而是从她的身边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讲述那个不光彩的故事。现在,她又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们的房子很大,里面的房间很多。但是,对于我们俩所热衷的那种事情来说,只有一个地方让我们拥有绝对的隐秘性。也许你已经听说过了,在我们海滨别墅所属区域隐藏着一个著名的天然岩洞。这样,如果我们想避开父亲的视线,它就非常适合作为我们纵情发泄的隐蔽场所。那个岩洞不容易进去,就我们所知,至今还没有人跟我们去过那个地方。
“不过,为了保证不被外界发现,免受任何干扰,我们一般要等到整座房子里面的人都上床睡觉之后才去那个岩洞。那天晚上,我们是乘船去的,船桨入水的声音我至今还依稀听得见。她那张在月光下充满魔力的面孔;她那充满嘲讽的阵阵低笑!从她那银铃般的起伏声中,我隐约听出了一丝不祥的音符。假如我再无法保持沉着冷静的话,我知道摆在我面前的将会是什么。所以,我努力保持镇静,用我的坚忍面对她的镇定,用我外表的纹丝不动面对着她那嘲弄的表情。然而,这一努力毫无作用。发牌时间终于到了,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似乎在熊熊燃烧,觉得自己的那双手像树叶一样在越刮越猛的风中瑟瑟发抖。
“我们赌了第一局——我的妻子输了。接着,我们又赌了第二局——而这一次我的妻子赢了。于是,我们又赌了第三局——从第一局开始我已经预感这场游戏的结局便是我的结局。这一次,她很幸运。我已经失去了儿子!”
一声叹息之后,他停了下来。在此刹那间,外面雷鸣电闪——随后,他急忙喘口气,继续讲述他的经历。
“一阵狂笑声渐渐掩盖了大海的隆隆声。这笑声宣告了她的胜利——她一边笑,一边充满嘲讽地说道:‘罗杰,看来你运气不佳。孩子现在是我的。千万别担心,我会教他如何尊重他的父亲。’我还可以用什么话去还击呢?没有。当我发现自己站在岩洞口,无望地凝视着大海时,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男子汉。此时此刻,我们在涨潮时所乘坐的那只船已经在几英尺远的地方搁浅了,然而,我伸手又够不着它。走那条岩石小路可以让我更快地逃离这个地方,于是,我朝那个岩石方向跑去。
“把她丢在那里,让她和我一样走在那条同样崎岖不平的小路上在午夜时分独自寻找回家的路是一种懦弱的行为。可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在逃避自己的过去,我在逃避我自己,逃避那萦绕在脑海的对疯狂行为的恐惧。当我醒来,再次回到现实时,我发现我们离开这座房子所经过的那个小门微微开着。此时,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丝疑惑。因为,我确信自己已经关过这道门了。不过,当时那种印象只是一瞬即逝。于是,我进去了,我跌跌撞撞地走上了楼,进了我的房间,并在身后留了道门,除了努力做到不去想她之外,我已经全然无力运用我的自控力了。
“斯特兰奇小姐。”(他已经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径直站在她的面前。)“请你务必相信接下来我要讲述的那个不幸的夜晚我所经历的一切。其实,到达我要去的那个房间完全没有必要经过儿子的房门。然而,极度的痛苦使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那里,让我站在他的房门前挪不开脚步,我似乎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当我最后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时,我选择了去顶层那个房间。在那里,我经历了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正视自己凄凉的未来。你问我在此期间有没有听到楼下大厅什么声音?没有。我是否听到她回来的声音?没有。我除了感到痛苦之外,对一切都没了感觉,对一切都麻木了,连什么时候天亮的我都浑然不知。可突然间,一阵尖叫声传到我的耳边,打破了这座房子的沉寂。那凄厉的尖叫是从我妻子的房间里传来的,有人发现她直挺挺地躺在她的床上,尸体已经变得冰凉了。
“他们说我面对她的死亡没有表露出一点点感情来。”罗杰·厄普约翰又开始来回走动,然后站在某个阴暗处说道,“这一切都是仁慈的老天爷精心安排好的,难道你还用对此感到惊讶吗?既然我的妻子死了,儿子罗杰就会留在我们身边!这是我的内心表白。但我表面上还不得不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以免他们看出我心中极度的快乐。也许你会说那是一种幸灾乐祸的病态心理。你说得没错。不过,我当时对自己在那场悲剧中所扮演的角色已经没有了记忆。我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不顾一切逃离那个岩洞,把她一人丢在那里孤立无助,仅凭她那份得意扬扬的余兴支撑着她离开那片危险的岩石滩。我知道,要想让我们这段不光彩的隐私秘而不宣,我就得尽可能把它忘掉。然而,当一个新的可怕的事件,一个新的疑点出现后,它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迫使我不得不认真去回顾那个恐怖之夜所发生的一切。
“我根本就不是那种做事有条有理的人。就在出事的那天早晨,他们找到了我,把我带到了她的房间,指着锦缎床罩下躺着的那具看上去十分安详而美丽的僵尸,然后指向放在一把椅子上叠得整整齐齐的那堆十分考究的衣服,而上面只有一只小巧玲珑的拖鞋。看着她悲惨的命运,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然而,我却没有提出任何疑问,甚至当一个女佣提及她只穿了一只拖鞋并说应该找到另一只配对时,我都没有提出半点质疑。还有,当有人在我耳边低声提醒说她的手腕有些不对头时,我也没有太多在意。我撩开了他们精心覆盖在她手腕上的花边一看,情况确实如此:那条变了色的印痕像一只手镯一样环绕着她那如珠玉般的手臂上。然而,她是否遭受过任何暴力,我已经完全没有了记忆(在岩洞里,我并没有对她下过这么狠的毒手),这些痕迹当时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但是——哦,现在,我得跳过一年来讲——这两个事实如今又重新在我的脑海里非常清晰地浮现出来了,并强烈要求得到合理的解释。
“如今,我的感觉已经麻木了。假如再次面临类似的死亡我不会感到震惊了。如今,我和父亲已经完全和好如初,并在父亲的鼓励下努力去过一种新的生活。出于一个偶然原因,我后来又重新踏入那个悲剧发生后再也没有去过的那个岩洞。那天,我特别喜爱的一条猎犬在追逐一个冒失闯入的猎物时挣脱脖子上拴着的皮带,跑进它那阴暗的窝里,任凭我怎么呼唤它就是躲着不出来。因为我考虑到出去打猎马上就要用到它,于是,我跟着它来到了海角。我压抑着我心中的怒火,溜进了那个岩洞去找它。从位于岩洞上面那耸立的岩石高处一头栽下,差点要了我的性命。在那样一个遥远的角落,靠着大海反射来的一点亮光,我看见我的塞特种猎狗正蹲伏在一件什物上面。后来,我认出那是我死去的妻子丢下的一只拖鞋。竟然在这里!不是在海水里,也不是在外面的岩缝里,而是在这里!这就证明了那天晚上她并没有回到那座房子,也并不是像人们发现的那样静静躺在她的床上死去的,证据确凿!因为我实在太熟悉那条路了,我知道她的那双脚特别娇嫩。
“她当时究竟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呢?而且又是凭借谁的手到达那里的?进入房间时,她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了?那只精美的鞋子伴随她从船上来到这些阴暗的隐蔽场所已经有一年了,然而,我却觉得仿佛只是一天之隔。此时此刻,那天我们坐在那里为争夺孩子而打赌的所有情形又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仿佛又看见了她那双闪亮的眼睛,她那玫瑰色颤动的嘴唇,她那戴着钻石戒指、握着纸牌的纤细而白净的手……我仿佛又听到大海拍击岩洞外面的鹅卵石所发出的声音,闻到了她为我们俩准备的那葡萄酒的香味。那个装葡萄酒的瓶子、她喝酒用的玻璃杯如今已经成为碎片,散落在碎石地面上。整个场面又出现了我的身影,当我顺着那个事件追忆起那个令人失望的结局时,我仿佛看见自己那疯狂的身影从她的身边跳到了岩洞入口,然后又跨过那些岩石。然而,那幻想在此摇晃了一下,接着便是一段快速的回忆。在此之前,我还从来没有去想过这段回忆。沿着那些岩石路走着,我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从月光下有点隐隐绰绰的那低矮的灌木丛中传到我的耳边。也许是风吹草木产生的声响,也许是在我走近时一些夜游的小动物被吓得跑开了。我当时肯定就是这么想的。然而,现在我的脑海里充满了种种疑惑。我觉得,那声音似乎更像是一个人被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觉得,有人一直躺在那里等待着什么,并通过岩石中的一个窥视孔窥探着岩洞里的一举一动。可那究竟是谁呢?会是谁呢?而且躲藏在这里又想达到什么目的?又会导致什么样的结局呢?“尽管我不再爱我的妻子,甚至不愿去回忆她,可每当想到这些问题,我还是觉得毛骨悚然。而最后那个问题似乎只有一个合乎逻辑的答案,那就是:她是经过一番搏斗之后死去的。从她脚上脱落的鞋子,在她的房间里发现的折叠好的衣服(我的妻子从来没有这么井井有条地收拾过东西),她那洗牌时看起来雪白的手腕变得晦暗发黑——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得出一个结论。她可能死于心力衰竭,但在她死亡之前,她曾经经历过一番搏斗。在搏斗过程中,一个男人强壮有力的手紧紧地掐着她的手腕。于是,那个疑问又提出来了,那是谁的手呢?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地方遭人痛恨的话,那个岩洞就是我最痛恨的地方。我痛恨它的墙壁,痛恨它的地板,痛恨所有光顾这里的我曾经见过和没有见过的每一位来客。整天在那里转悠——仔细琢磨——几乎把我搞得失魂落魄,可我仍然在那里转悠,仍然在那里仔细琢磨。不过,我还是有所发现。
“从那个依然还挂着一条破旧地毯的一块凸起的石头岩架后面,我看见两条相距几英尺的岩石缝里钉了两个钉子。那些钉子是我很早以前亲手钉进去的,主要用来悬挂一种当时极为流行的体操用具。走到近处,我发现一根绳子的两端系在钉子上——我过去经常用那根绳子让自己荡来荡去。在此之前,除了那些平淡无奇的回忆之外还没有想起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然而,当我听见那只狗的低吟声,看见它在绳子绕接端纵身跳跃,然后用鼻子嗅了嗅,并用急切的眼神望着我时,我突然想起我以前经常抚摸过的戴在母亲手腕上的那对手镯留下的一圈深黑色的压痕。想到这,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当我慢慢苏醒过来,可以再一次走动,再一次去看去想时,我又注意到另一个情况:纸牌撒满一地,而且每张都是面朝上,呈现出一种固定的顺序,好像是在一种嘲弄的心态下有意排列留给那些很不情愿看到这一切的人看的。在靠近那个不吉祥的半圆形纸牌的地方,休息室里的一个坐垫浸染了非常恐怖的血红色。我原来以为上面染的是血迹,后来,我才发现那上面染的其实是葡萄酒。从那些绳子和精心排列的纸牌来推断是为了复仇,而从被枕垫闷死这一点来推测是出于谋杀。也许是一个人眼看着她那些不良恶习渐渐地吞噬着我一生的尊严而采取报复行动。他是那么深爱着我们的小罗杰,所以,在他看来一切能够让小罗杰继续留在这个家庭的行为不仅是正当的,也是义不容辞的。唉!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如此珍爱感情,或者拥有这么大的意志力将她那已经毫无生命迹象的躯体搬回那座房子,放到她的床上,而且迄今为止没有让他那可恶的行径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斯特兰奇小姐,这世界上确有一些人对责任有着特殊的理解。我的父亲……”
“你不用再往下说了。”我们的维奥莱特说得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我理解你的苦恼……”
她果真理解了吗?她停顿下来,问自己是否真的如此。而罗杰,可能没有听见她的话,接着刚才被打断的话,继续说道:
“那天,我去岩洞探查后摇摇晃晃地进了屋,我父亲当时就待在大厅里。我们彼此相对无言,只是目光相遇在一起。从那一刻起,我便从他的脸上明白了妻子死亡的原因,他也同样从我的脸上明白了死亡的原因,就像两个冤家对手,彼此心照不宣。我们面对面站在那里,强装笑脸,直到笑容最终消失。我父亲将会最先倒下。他老了——自从五周前的那天开始,我就觉得他已经非常衰老了,看来我要为他送终了,只是没有把握——眼看着一个可能是无辜的人走向坟墓,而我却要带着一份遗憾离开这里,在我永远闭上眼睛之前可能都看不到那个让我感到欣慰的案件真相。这一切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任何一个儿子都无法做到。难道你就不能帮助我找到一条明确的线索吗?想一想!想一想吧!女人的眼睛往往具有不可思议的敏锐的洞察力,而且,有人告诉我,你还具有一种比那些男人们的推理更为可靠的天生的直觉。必须想出什么办法来证实我心中的种种疑虑或消除这些疑虑。”
这时候,维奥莱特动了一下身体,看了看他,最后开口说道。
“跟我讲讲你父亲的一些起居情况。他有什么习惯?他晚上睡得香,还是睡不着?”
“他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究竟有多难,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并不经常和他待在一起。他的贴身仆人和他睡在同一个房里,并充当他的长期护理员。他过去一直都待在我们家里,在护理我父亲方面,他比我更为周到,因为他没有任何让他分心的烦恼。”
“那么,小罗杰呢?你的父亲是不是经常要见小罗杰?是不是喜欢抚摸小罗杰,看到他的出现是不是显得十分高兴?”
“是的,是的。对此,我也常常感到十分诧异。但是,他确实如此。他们爷孙俩是一对十分要好的朋友。看见他们在一起确实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那孩子靠近他……没有丝毫畏惧……坐在他的膝盖上或坐在床上,像婴儿一样抚弄着他的胡子或玩着他的表链?”
“是的。只有一次我看见我那小家伙显得有点畏缩。当时,我父亲异常紧张地看了他一眼——或许是在从他身上寻找他母亲的影子吧。”
“厄普约翰先生,请原谅我问起这个问题。这似乎很有必要。你的父亲——更确切些说,在生病之前你的父亲是否——朝那个岩洞方向走过或者在岩洞周围的岩石滩附近驻足停留过?”
“这我说不清楚。大海就在那边,他平生就喜欢大海。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站在那个海角边。”
“他房间的窗户面朝哪个方向?”
“朝向大海。”
“这么说也就朝向那个海角?”
“是的。”
“他从床上能看见那个海角?”
“看不见。或许是他养成了一种特殊的习惯吧。”
“什么习惯?”
“每个晚上,他在上床之前(他当时还没有病倒在床上)总是站在窗前向外眺望几分钟。他说,那是他跟大海道声晚安。当他不再这么做时,我们就知道他的生命快要结束了。”
维奥莱特的面孔开始变得舒朗起来。她站起身,打开电灯,然后又重新坐了下来,带着一份淡淡的喜悦之情说道:
“我有两个计划,但是,这两个计划都需要我亲自到你府上去一趟。你不会介意我的造访吧?我兄弟会陪我去的。”
罗杰·厄普约翰并不需要开口说话,甚至也不必做出任何表态。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维奥莱特对他道谢了一声,仿佛他已经用语言做出了回答。随后,她又从容而谨慎地补充道:“在这件事上,老天爷会帮助我们的。下个星期,我将应邀去比弗利山参加一个婚礼。我原打算在那里停留两天,不过,现在我改成三天了。多出的一天,我准备和你在一起。”
“斯特兰奇小姐,你有什么要求?我想你肯定有一些要求吧。”
维奥莱特一直在严肃凝视着厄普约翰先生那威严的肖像,听了这一问,她转过身去,目光刚好与眼前这位年轻男主人那忧虑的眼神不期而遇。不过,她没有用语言作答,而是举起了右手,用一根纤细的手指在旁边的门框上细心地抚摸着,一直摸到差不多与她等高的老红木门框上的一处凹痕才停下。
“你儿子小罗杰有多大?身材有这么高?”她的手指停在它那被划得凹凸不平的木框上,眼睛看着罗杰,“我还认为他是一个小不点呢!”
“他是个小不点。那个划痕是由……由我的妻子刻下的。这也反映出她那反复无常而任性的性格。她想在我们家的财物上,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她自己的印记。那个划痕标的是她的身高。她当时一边刻着那个凹痕,一边还面带微笑地说道,‘我要让它留存下去,直到这些墙壁倒塌或烧毁为止。’我原以为她的笑总是那么迷人。”
说着,罗杰突然收住了笑声——这笑声让一位女士听起来颇具讽刺意味——随后,他开始走动起来,好像要走向房间的另一端。然而,维奥莱特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仍在默默地考虑着那个让人产生种种联想的小划痕——这座殖民地时代留下的富丽堂皇的老宅子中唯一的一个瑕疵——她深思熟虑地说道:“这么说,她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似乎不相干的话,“就像我一样。”
罗杰显得有点闪烁其辞。这句暗示中的什么话伤害了他,所以,罗杰点头时的那副神态显得有点冷淡。在平常情况下,她肯定会考虑他的情绪变化,不再进一步探究这个话题。不过,眼下情形非比寻常,于是,她继续追问道:
“那她跟我大不相同?——我是说,在体形方面。”
“不。你为什么要提出这个问题呢?我们是不是该去露台找你的兄弟?”
“不急。先等我回答了你刚才提出的那个问题再说。你希望知道我有什么要求。其中一个最重要的要求你已经满足了。你已经给仆人们放了半天的假,这样就足以保证我们可以自由行动了。其他我建议要做的,你可以在这张便笺所列的清单中找得到。”说着,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张便条,随手递了过去。要是他当时心中不是想着什么心思的话,肯定会注意到维奥莱特的手在瑟瑟颤抖。
罗杰读着字条,维奥莱特注视着他,她的手指紧张地捏着自己的喉咙。
“你能提供我所要的吗?”她支吾地问。罗杰没有抬起眼睛,甚至连快要到嘴的一声叹息也被他咽了回去。“你愿意吗?”维奥莱特又急切地追问道,他的手痉挛似的捏着那张便条。很显然,他终于明白维奥莱特那个大胆行动的意图了。
“我愿意。可为什么……”虽然回答得有些迟疑,但毕竟还是有了回应。
维奥莱特抬起手,做出一种恳求的手势。
“别问我,你只管将我和阿瑟领进花园就行了,让我们看看那些花。然后,我想去看一看大海。”
罗杰点点头。于是,他们跟着已经迈开脚步的阿瑟朝目的地走去。
维奥莱特很少在谈话中感到不知所云,哪怕在最关键时刻也是如此。然而,在今天这个场合下,她竟然会变得张口结舌起来,罗杰也是这样。他们三人默默地穿过一个接一个的凉亭,只是阿瑟偶尔评论几句,这让人心中有些焦虑不安。绕过缀满鲜花的花坛,再一个急转弯便来到了一个可以放眼远眺大海的地方。
“啊!”维奥莱特的眼睛朝地平线望去,嘴里不禁发出一阵阵赞叹声。随后,他们便在从巨大的弧形海岸线蜿蜒伸出的一堆岩石旁停了下来,维奥莱特向男主人身边靠了过去,低声问道:
“就是这个海角?”
罗杰点头了。维奥莱特不再往前迈步,而是在那里站了片刻,眼睛凝视着那些凌乱的岩石。然后迅速转过头来望着那座房子,要罗杰指明他父亲所在房间那个的窗户。
罗杰指了指那个窗户。这时候,她注意到那个窗户正对着大海,视野显得非常开阔。她的表情比刚才轻松了一些,言行举止也没有刚才那么拘谨。
当他们转身重又走进那座房子时,维奥莱特注意到一位老人从延伸到广场一侧的一条蔓藤上摘着鲜花。
“那人是谁?”她问。
“我们家年纪最大的仆人,我父亲的贴身仆人。”罗杰答道。“他在采摘我父亲喜爱的一些鲜花,一些迟开的金银花。”
“真是碰巧了!厄普约翰先生,跟他聊一聊。问问他你父亲今晚怎么样。”
“你陪我,我就去。别害怕跟他谈话。他在我们家可以算是一个最温顺的仆人,对他的病人非常尽职尽责。他最喜欢别人谈到他。”
维奥莱特意味深长地朝她的兄弟看了一眼,然后跑到罗杰的身边。就在这过程中,老仆人转过身来。他注视维奥莱特的那种渴望的眼神让她着实吓了一跳。
“多么亲切的老人啊!”她低声说道,“瞧他那看人的神态。你还以为他早就认识我呢。”
“在这个地方能见到一个女人他感到非常高兴。他已经体会到我们这里的与世隔绝了。艾伯兰,晚上好!给这位小姐送上一枝你这里最为芳香宜人的金银花。噢,艾伯兰,你在临走之前,先告诉我们我父亲今晚状况怎么样?还是坐起的吗?”
“是的,先生。他每天的作息时间非常有规律。到了九点钟他便开始睡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当他说‘好啦,艾伯兰,我坐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我不用看钟表就知道是什么时间了。”
“艾伯兰,如果我父亲在他九点之前就躺下了或者没有看一眼大海就上床睡觉了,那就说明他就要得重病了。”
“是的,罗杰先生。你说得没错。不过,今晚他显得非常虚弱,非常虚弱。我注意到他亲吻小罗杰没有以往那么频繁了。或许是他感到疲倦了吧,因为小罗杰比规定的时间早来了半个小时。他不喜欢改变作息时间。罗杰先生,这你是知道的。他不喜欢改变作息时间。我简直不敢告诉他今晚仆人们都一窝蜂地出去了。”
“我很抱歉。”罗杰轻声低语道,“不过,到了明天,他就会把这事给忘了。这次听音乐会把任何一个人落下不去我都于心不忍。他们会及时赶回来的,在此期间,我们还有你在这。斯特兰奇小姐,艾伯兰干起活来一个人可以抵得上他们五六个。我们不会耽误什么事的。”
“谢谢你,罗杰先生,谢谢你!”老人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会尽心尽力的。”说完,又依依不舍地看了维奥莱特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离开了。这时候的维奥莱特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非常甜美,充满了青春活力。
艾伯兰离开后所形成的沉闷气氛使她感到非常难受,对罗杰·厄普约翰来说也是一样。维奥莱特想打破沉默,便说道:
“那个老仆人不应该在你父亲面前谈起我。他甚至不应该提到你今晚有客人来访。你去追上他,把我的意思告诉他。没有必要让你父亲为眼下发生的事操心。快去。”
罗杰听从她的吩咐,匆匆走了。当他回来时,维奥莱特正要朝她的兄弟走去。于是,她停下脚步,发出最后一道指令:
“我要离开这个书房,或者我们可以去什么地方坐一坐,一直等到时钟敲响八点半。阿瑟也一样,八点半以前,他可以在露台上抽他的烟。你不要跟着他,也不用陪着我。不过,你可以站在这里,这样你可以观察到整个右厢房,又不至于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当你听见大厅里的大钟敲响九点钟,你就赶快抬头看一眼你父亲房间里的那个窗户。你所看见的可以确定……哦,阿瑟!还在欣赏这里的景色?我并不感到好奇。不过,我觉得这里有点寒冷。我们还是进去吧。”
罗杰·厄普约翰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壁炉架上的时钟指针慢慢地走近九点整。
此时此刻,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寂寞和从未有过的孤独感。然而,大海的隆隆声就在他的耳边真切地响起,不远处还可以看到阿瑟·斯特兰奇独自一人在露台上抽着雪茄。那份寂寞和孤独来自罗杰的内心深处。随着那个预料之中的决定或改变他未来命运的的案件真相的逐渐显现,他内心的悲痛简直难以名状。
为了消除心中的不安,罗杰最后站了起来,匆匆走出书房,来到斯特兰奇小姐指定的地方。这个地方是观察他父亲房间那扇窗户的最佳位置。它刚好位于广场的末端,那里挂满了盛开的金银花,空气中弥漫着让父亲感到心旷神怡的芳香气息。不过,让罗杰陶醉的不仅是花的芬芳,还有它勾起的许多回忆。他回忆起他们父子关系中所经历的各个阶段,父亲那模糊的影子在他面前随之一一浮现,让人感到眼花缭乱。早年丧母使得他们彼此形成了一种相依为命的关系。在这个相互信任的初期,荷马·厄普约翰在他童年的眼中是一位备受欢迎的慈爱父亲;随后那慈祥的面孔变得严肃起来——父亲只看到这个世界上通向成功的唯一一条捷径;接着出现的是一位老师和无微不至的指导老师。然后——哦,这形象发生了剧烈的演变!如今望子成龙的希望已经落空了——儿子的生活已经被彻底搅乱了,全都是因为那个如今偷偷来到这里,老是在他们之间举着她那缀满珠宝的纤细而白净的手臂的她。是她!而他是否认清了她的本性呢?这时,那个娇美的身影再一次从仙境里走来,漂亮而优雅的容貌可以诱惑一个男人,并最终使他毁灭。看到这一切,他发出一阵颤抖,并期望这可怕而难耐的等待快一点结束,也期望这次可能会暴露他父亲心底秘密,验证他心中的疑虑或者彻底消除这些疑虑的测试计划早点过去。然而,这次危机——如果算是危机的话——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如今既无法迅速了结,也无法逃避。罗杰迅速朝父亲房间里的那扇窗户瞥了一眼,然后不耐烦地转向大海。此时此刻,大海那永不停息而连续不断的呜咽声一直回响在他的耳边。今晚,大海难道在发出什么呼唤,使得他的身体向海边倾斜,好像被什么可怕的磁力吸引住似的?他生来就经受过那汹涌澎湃的海浪的洗礼,了解大海的每一种脾性和一切情感,从轻松欢快的潺潺细语到悲伤忧郁的挽歌。然而,此时此刻,当他面临大海,他感觉有一种古怪而无以名状的东西在影响着他的精神世界。阴森可怕而且难以驾驭——那是一种声音,而不是一幅景象——在那看不见的远处似乎出现预示他未来命运的幻影。这幻影究竟是什么呢?在这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上,他又为什么要去寻找这个幻影呢?他不知道。当大厅里传来了他静候已久的准备行动的钟声时,他感觉自己两腿僵硬,挪不开脚步,就像在对付一个神出鬼没的敌人一样与这一影响进行抗争。就在这时,时钟慢慢地敲响了九下,预示着他观察父亲出现在窗口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假如他还安然无恙的话,他不会不去看一眼大海。假如他已经在死亡中闭上了眼睛,或者如他感知的那样,那么,听到这一呼唤和有望揭开的真相,那颤抖的嘴唇可能早就一下子张开了。
他看见了什么呢?那个窗口向他展现了什么呢?
任何一个晚上,在这个时刻,他都不会在那里看不到任何动静的。父亲的身影在窗格玻璃后面停了下来,然后默默地祈祷着。他的姿势没有任何明显的变化,他的行为举止也没有任何不自然或异常现象。就连他那抬手将窗帘放下的动作还是那种熟悉的犹豫不决的样子。再过一会儿那窗帘就会放下了——然而,情况并非如此!那只举起的手又放了下来。原本安详的神态变得紧张而又僵硬。此时此刻,他凝望远方——不仅在凝望着窗外那片广阔的天空和大海——罗杰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还屏住呼吸凝望着远方,而此时此刻,映入眼帘的情景是那么不可思议。
一个幽灵在海角的上空漂荡!一个女人的幽灵——他的妻子,穿着衣服,穿着和那个悲惨的夜晚完全一样的衣服!在超自然光的映照下显现出清晰的轮廓。那幽灵举起双臂面对着他们,可以看出那条绳子两端在她的手腕处摆动着。对于任何一双眼睛来说,那都是惊心动魄的一幕,而对那个心存负罪感的人来说……
啊!那叫声又响起来了——这位备受痛苦煎熬的儿子一直在倾听的那个叫声!那是一位老人的哀鸣,这叫声有些嘶哑,充满了无限的悔恨和良心的自责!这叫声刺破夜空,撞击他的心。他感到自己快要晕过去了,然而,他必须朝那窗户再看一眼,用他那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看见——然而,眼前的场景已经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他看见的不是那个因内心的负罪感而显得消沉的父亲,而是另一个仰面跌倒在地板上那个羸弱的老人!艾伯兰!这个向来体贴入微、外表看起来毫无恶意的仆人,这个家庭的守护神!艾伯兰!这个除了一副温顺而令人怜悯的仆人形象外,在他们那一系列荒唐可笑的戏剧性事件中从未扮演过其他角色,从未说过一句话,也从未看上一眼!
简直让人意想不到!不过,这对他们父子之间的相互信任无疑也是一种安慰。他,那个岩洞秘密的偷窥者?他,作为这个家族荣誉的复仇者?他,为了让小罗杰继续留在这个家庭,不惜牺牲那个最爱他的母亲,难道他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偿还债务?是的!这位老仆人那呼天抢地的举动丝毫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而荷马·厄普约翰仰天长笑和张开的双臂同样也意味深长。这个老仆人在乞求一个人的宽恕,而主人却在感谢上苍。为什么要感谢上苍呢?难道他也是这些丑闻的受害者?这位父亲所担心从儿子身上发现的不正是这位儿子担心从父亲身上发现的吗?
这一点也许不难看出。罗杰终于知道了事实的真相,清楚地认识到他们彼此生活中的整个悲剧,于是,他在那片金银花中跪了下来。
“维奥莱特,你真了不起。你哪来这么大的胆量?”
清晨,当他们两人驱车来到火车站,阿瑟这样问道。
她的回答多少有点犹豫不决。
“我不知道。不过,我对自己的胆量还是感到吃惊。你看我的手,自从你的手电照到坐在岩石上的我身上那一刻起,它们便一直不停地在发抖。窗户中的厄普约翰老先生的形象显得那么威严。”
阿瑟,朝她伸出的那双小手瞥了一眼,然后微微耸了耸肩。他觉得,维奥莱特所抱怨的手在不停颤抖主要应归因于罗杰·厄普约翰说出的某句临别的话语,而不是对她自己的大胆行为产生后怕的延续。不过,对于这一结果,阿瑟未加任何评论,只是说道:
“我听说,艾伯兰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是的,他将会因此丢掉自己的性命。这下,他的主人要为他送葬了,而不是他为主人送葬。”
“那么罗杰呢?我不是说那个小家伙,而是指他的父亲?”
“我们不去谈他。”说着,维奥莱特朝大海方向放眼望去。这时候,一轮红日正冲破层层低云,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冉冉升起。
责任编辑/筱 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