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文茜
图 | 网络、文茜小妹大
声音在空气里燃成灰烟,晚霞被黑暗逐渐吞噬。在这个看似五花八门的世界上,其实只有两个声音:活着,和,死了。
你愿意修炼死亡吗?
我们为何惧怕死亡
死亡,是一种永恒的缄默。我们使用「窒息」两个字,似乎代表对死亡的反抗。
假设人的呼吸是永恒的,在某种外力介入下,一个生命止住呼吸。但生命从诞生那一刻起,每一次的呼吸都是拥有与抛弃、吐与纳、吸与呼......它既是维持生命运作的过程,也是生命注定离开的最终仪式。有一天当它呼出最后一口气时,生命物体即了却其存在,留下的只是曾经和「他」交手过的人们对他的悼念。他埋葬于土中,但他已永久离开人世。
死亡是什么?人们为何如此惧怕?如果人人免不了一死,为何除了圆寂之和尚,打坐直视死亡之外,人们总是避免讨论死亡?
因为死亡不是诗词般的晚霞,当晚霞被黑夜吞噬后,走入黑暗,明天会再归来。
死亡代表的,是永不归来。
当我们是「未亡人」时,我们选择相信灵魂,接受永生、笃信轮回......坦白而言,这一切「迷」中之「信」,只因为我们无法直视死亡。就这么走了吗?千亿光年之前死掉星球的黑洞在宇宙中都仍有回音。人,活蹦乱跳的,舞剑群雄的......死了,一把坛子里的灰,就如此吗?
是的,我们可以以诗、以安魂曲、以高昂的朗诵呼叫我们的挚爱,相信他仍听得见。他已逝、他成仙、他入土、他仍在。因为我们「不敢相信」死亡。我们无法面对生命彻底地消失。
物理学家霍金曾经说了一句冒犯上帝的话:「人要愉悦地活着,只有接受自己会死亡,没有永生这回事,人才懂得珍惜眼前的日子。」「所有的科学,必须从否定上帝开始。」
我不想否定上帝、佛陀、上苍......理由之一,我的角色不是天文物理学家;之二,如果敬畏上天能节制人性中的恶,解脱超越不了的苦,宗教有其崇高的价值。人在垂死之前,极少没有巨大的恐惧、遗憾、伤感......如果宗教中宣扬的灵魂信念可以安慰即将逝去的亡者,安慰不舍的至亲,「科学上」即使它无法证明,但「实验上」它确可解决人生巨大的悲痛。
我曾经恐惧死亡。和所有的常人一样,我总是盖起了被子,让眼前一片漆黑,然后赶紧转念。
再过几年我即届六十。我还能逃避死亡多久?对他人的死亡,我们学会依赖时间、宗教、仪式......然后渐渐放手。对自己呢?如何放手自己的人生?
面对死亡我曾问自己的第一个问题:你想活多久?第二个问题:你希望以什么方式死亡?
一般人勇于面对死亡以后的事,丧礼如何举行、遗产怎么分配(这是人关于死亡之事意志力最强的事),火葬、树葬、土葬......人们总是直接跳过对死亡的直视,只谈身后。其优点是人即使「勇敢面对」,也于事无补,因为死亡之神的召唤,往往突如其来。缺点是人若没有「猝死」,而是有意识地、长时间地慢慢死,活着等于是死亡恐惧之菌的吞噬体,活命成了诅咒。
你活着,天天和死亡交战,天天打败它,可明日又是一场硬仗。于是活下来,不是愉悦地活,而是恐惧地活着,直到最后的死神降临。它,还是赢了。
而随着人类医疗的发达,后者现象愈来愈多。古人过了八十在家中死亡,叫寿终正寝,家里办丧事绑着红色大花,因为过往长寿太难。现在各大医院门诊急诊,却充斥着八十岁以上死亡焦虑症的长者,他们把长寿的生命拿来和死亡搏斗,悲壮且残忍,宛如长征。
但永远不要忘记这一场比赛,人注定会被打败。
过了五十五岁之后,我开始练习和死亡对话,当我开始面对真正的「一无所有」,我学会了对生命更多的宽容。我不可能带着创伤和心结,愉悦地度过未来的日子。
是的,或许童年的我曾经很孤独;或许青春的我更破碎,但即使破碎的青春仍有残物。如果有一天人势必「一无所有」,你看到的是自己生命中残缺那一块,还是曾经拥有的那一块?
在面对未来的死亡时,我意外学到更多面对过往宽容的能力。
我五十六岁时,大我二十岁非常注意身体健康的四阿姨,意外因车祸死亡。我五十八岁生日后几天,大我五岁的表哥,在西北大学附近的工作室,也意外「自然地」死亡。
没有谁能安排自己的生命,纵使你努力延长它,仍存在着太多意外。
我的表哥林维中是我们家族中真正的天才,和他相比,我只是一个跑龙套的角色。他的猝死在我们的家族引起极大的震撼与悲痛。
他曾经是一切「成功价值」的典范,中年之后穿上道袍,走入与众不同的道家哲学。他仍在西北大学教授人工智慧,而且是一名非常谦逊认真指导学生的教授......但这样的转变及猝死,对向来疼爱他的家族长辈们,充满不舍。
或许我已自三年前不断练习和死亡对话,我的第一个反应虽然也是流泪,但经过一夜思考,我写下了一段文字分享给家人,谈自己对表哥离世的感悟:「他以难以置信的天分,登上舞台,再以翩然潇洒的修炼,走完人生。」
他曾经短暂的不快乐,但始终不平凡的他,找到了自己的出路??约莫二十年前,他迷上也走入了自小就喜爱的武侠世界。几十年在中国大陆大山各门派中拜师练功,直到前几年,有一天他发现最好的武术,就保留于台湾,于是一个博士教授,跪拜台北阳明大学旁小弄巷的武术大师潘岳,成为弟子。
表哥生前说,小时候,他享有太多掌声,理所当然,迷醉其间。其后,在道家的传统中习得了「无」的道理。「无」和「有」,是一扇门的关系,你以为拥有的,并不真实;你认为失去的,它仍存在。生命本来自无中诞生,有一天也会在无中消失。其间的旅程,是一种有和无之间的体悟。
这一生,我见过一些人,才得了一次榜首就骄傲终生。是光环吗?可能更是桎梏。我的天才表哥顶着太多「第一」的光环,但他不是俗人,一个轻功,他跳出去了。
修炼生命,使六十三岁的他,纵使疾病缠身,气宇仍然轩扬。不计较名利、看空成败。他的灵魂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不平,甚至没有失望。
4月21日美国芝加哥时间晚上11点30分左右,他一个人在工作室中「自然地」死亡。没有预告,没有遗憾。他的前半生以无与伦比的聪明天分完成了一般人入世的价值,他的后半生则以独特的灵魂体悟,修炼克服了人生往往无法超越的障碍,「如侠,如仙,已逝,仍在。」
表哥下葬入土当天,我再写下一段悼文:
别解读我的死亡—— 那是道 ,非名。
别解构我的离去 ,我清醒时,也喜欢飞翔。
你不必撬开尘土中的棺锁。此刻,我已臣服于土,心悦离尘。我的灵魂悄声低语,深怀感激为心潮起伏的每一滴泪水。
我只是穿越了时间之牆。
别解读我的死亡,那是道,非名。
表哥走了以后,我问自己,若我现在猝死,有什么遗憾?我想我会害怕家中的狗孩子,未来没有人好好照顾它们。我怕「史特劳斯」流浪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相信依赖的家,一切又得重来;我怕那个每天早上跑到门口敲我的门,依赖我的「馒头」,再也等不到它的主人;我怕家中3只年长的老狗,少了我不顾一切的照顾投入,一场病,一个不小心,它们也走了。
除此以外,我没有太多遗憾。或许我会有点感伤自己从小的作家梦,人生的忙碌使我搁下未完成的创作,但这个世界并不缺少一个作家,不算什么遗憾。但是我的孩子最需要一个妈妈,保护他们,给他们依赖、照顾。
面对亲人接二连三的意外死亡,我告诉自己,活着,毫不费力呼吸一口气,为需要你的人而活着,愉悦地活,就是生命的真实意义。
在生与死之间,不该是恐惧,不该是强求,而是微笑。不停地微笑,愉悦地微笑。享受生命中仍然有的那一口吐与纳、呼与吸……
修炼死亡,与死亡对话,不要害怕。时间的流水滚滚而去,我们的人生本来就宛如泡沫,有一天也会随着日夜流逝带向远方。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