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期末之前,完成了一篇演讲稿。这篇演讲是以外国听众为假想对象的,因此,希望面对那些对中国文化完全没接触过的人,他也能听懂我在说什么。我不期待对方是否赞同我的观点,但我要求自己尽量做到通俗易懂,而不是让对方听完之后,感觉一头雾水。
这篇演讲稿很长,有两万五千多字。所以,将分三次陆续发布,除了您现在读到的这部分,还有第二部分(教师的基本素质;孩子是谁?课程设计的依据;“家”的观念和对家长的要求;出生前的准备;婴幼儿阶段),以及第三部分(小学阶段;孔子的具体做法;高中阶段;大学阶段;总结)。
初稿完成之后,请周围的一些朋友提意见。朋友们帮忙发现了不少硬伤和似是而非之处,也有朋友有疑问:你到底想干什么?其实我的目的很简单,这篇文章主要是写给那些年轻的父母的。只要他们想真正为孩子好,就需要认识到:好的教育不只是为孩子选择一所好的学校,或者选购一款昂贵的教育产品,而是需要扩展生命的视野和格局,真正担负起成人的责任。这种微薄的担当汇合起来,对这个世界会有很大的帮助。说得郑重些,是在帮助人类绝处逢生。
教育作为当今世界文化重建的途径:
一位中国小学教师的视角
这篇演讲的对象是所有心中依然有着美好的人们。尽管这个世界有那么多可怕的、丑陋的、令人担忧的事情不断发生,尽管我们每天都忙忙碌碌,但因为心中装着那一份美好,所以,我们仍然好好地活着。这一点很重要。如果一个人的内心是完全黑暗的,那么对他说任何话,都毫无意义,因为他已经放弃了生命——虽然他还在正常地呼吸,看上去是个活人。
我是一个资历很浅的教师,至今只有六年与孩子工作的经验。但教育与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是那么紧密相关,它的确是重建这个世界的唯一途径。对此,我思考了多年,甚至在走上教师岗位之前,我就开始了对这个主题的探索。
这个主题不仅仅包括日常教学,还包括当今世界的经济、政治、文化等所有领域复杂的“难”问题和“硬”问题。下面,我将从一个中国小学教师的角度来谈一谈。
什么是经济?什么是政治?什么是文化?
经济与财富有关,小到一个家庭的财务处理,大到一个国家的财富生产和分配的原则和机制。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时期,像今天这样热衷于追求财富和关心经济问题。大国的首脑出访,往往要带上庞大的企业家代表团。政府首脑们乐于扮演推销员的角色。刺激消费,鼓励致富,成为了一种主导世界的声音。
一个人通过勤劳致富,是值得赞赏的。但是不问来路,不择手段,只要有本领能把钱装进自家的口袋,并以此为荣耀,这是危险的。聪明人常常会为自己辩护,说自己的收入是通过合法的途径,因此心安理得。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合乎法律的,未必合乎正义。距今1200多年前,中国的一位诗人写下了这么两句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把这两句诗用来描述今日世界范围内的财富不均,依然是贴切的。因此,追求财富不仅是个人奋斗的事情,它关切到所有相关者的利益。在“经济一体化”的当今世界,要发展经济,必须要把人类整体的利益作为前提,否则会有巨大的社会动荡出现。因此,经济的背后,实质是政治。
政治关心的是众人之事,所以政治必须充分体现民意。近代以来,民主的潮流浩浩荡荡,不可阻挡,就证明了这一点。不过,民意也往往被利用。不明真相的民众,被煽动起来,破坏力也不小。一人一票的现代民主制度,出发点是好的,但到了今天,这种制度已经成为了操纵民意最有效的形式。人们往往对投票产生出来的结果不满意,但动弹不得,无可奈何。民意必须尊重,同时民众也需要正确的引导。但什么是“正确的引导”?谁敢保证自己就是“正确的”?这是当前最为复杂、最为棘手的问题。
所谓“正确”和“不正确”,就是在“是”“非”当中做一个选择。我们生活的每一天,都在做这样的判断和选择。早晨闹钟响了,睡眼惺忪,心里就冒出一个念头:起床?还是不起床?等到一日三餐,又需要琢磨:该吃什么?不吃什么?可以说,人生的道路就是由无数个选择题组成的。幼小的时候,有成人帮助我们来选择。当自己逐渐长大的时候,需要我们自己来做出主动的选择。面对选择,一般来说,会出现两种态度。有的人比较有主见,喜欢做主动的选择;有的人不太有主见,喜欢跟随别人的选择,或者说愿意做被动的选择。当然,还有第三种情况,就是当事者有主见,但性格比较随和,常常采取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这种人往往表现出来是“小事很马虎,大事不糊涂”。有一位美国著名的电影编剧,他说过这么一句话:“命运之神喜欢把人置于矛盾的旋涡当中,逼你不得不做出选择。正是在这样一次一次艰难的生死抉择中,才能显现出一个人精神的光辉。”
向左走?向右走?这实质上是个价值判断的问题,支持一个人做出选择的是他长期以来形成的价值观。被他人影响,从而做出被动的选择,可以说也是由于被他人的价值观所打动。价值观,属于文化范畴。所以说,政治的背后,实质是文化。
看待当今世界的问题,经济是表层,背后有复杂的政治,而政治的实质是文化导向的问题。中国有一位古人曾经说过:“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大致意思是,政治,就是让人人保持在“正”的状态,也即,价值、观念、行为不偏不邪。那么首先,主政者自己就要保持在“正”的状态。所以,简单来说,文化就是指方向,让人心归正;政治就是充分体现民意;而经济就是可以持续运行的机制。当今世界的主题是“和平与发展”,反对这个主张的人可能不多。但是需要提醒的是,“和平”与政治相关,“发展”与经济相关,大家虽然向往和平,一心求发展,但如果不把合乎“正”作为前提,不仅和平无法保障,发展也可能会遭遇重大的挫折。那么,什么是合乎正义呢?我们需要重新打量一下人类的历史。
人类的过去和现在
回顾人类的历史,必然涉及到人类的起源的问题。对这个问题,人们的争议非常大。1859年和1871年,英国人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分别出版《物种起源》和《人类的起源与性的选择》这两本书。人们根据这两本书,认为所有的生物都是按照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复杂的规律发展的,并且找出许多证据说明人类是由已经灭绝的古猿演化而来的。尽管“进化论”假说,直到今天还有许多人质疑,后来的科学家对“进化论”也有许多新的论述。但这个假说背后线性的思维方式,以及对“神创论”的颠覆,对人们的价值观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当前,大多数国家的博物馆和教科书,都以“进化论”思想为基调。不能不说,这是很草率的行为。无论人是从猴子演变而来的,还是神创的,比寻求一个确定的答案更重要的是人们的态度。今天,人类承认还是不承认:人类的智慧是有限的?换句话说,靠人类自己无法解答人类的起源问题?
现在需要大家做个郑重的选择:YES or NO?
如果我们承认人类的智慧是有限的,无法解释天地宇宙的所有现象,那么这种态度是诚实和谦卑的。否则,叫做自以为是。一个人的自以为是,影响不大;整个人类的狂妄自大,将断送人类的前途。
相对于我们的祖先,现代人显得更骄傲。我们不太看得起古人,或许认为他们距离猿猴更近些。我们也不太看得起我们祖先的智慧,就像我们不太看得起我们的父辈一样。现代人认为自己更有知识,比前人懂得更多。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谦卑就是一种了不起的智慧,而骄傲就是愚蠢的代名词。
人类各民族的先人们都是很有智慧的,因为他们懂得敬畏。他们承认,有一个超越人类的更高的智慧存在。——这就是一种最朴素的信仰。有人说,“我信仰金钱的力量。”有人说,“我信仰科学的理性。”我要说,那都不是信仰,而是一种偏执。有人说,“我信仰佛陀。”有人说,“我信仰毛主席。”我要说,那很有可能是一种迷信。因为真正的信仰,其信仰的对象不仅高于人类的智慧,而且亘久不变。
当今世界,需要重建这种信仰。这种信仰应当成为所有国家教科书的基调,即:人类是卑微的,有比人类更高的、不变的存在,我们需要不断向它学习,从而超越我们自身的局限;但同时人类又是高贵的,人应当成为真正的人,不做任何外在之物的奴隶。
这种信仰的重建是人类的当务之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仅举一个例子:当前世界许多国家都加快了核电发展的步伐,但是全世界的核物理学家都承认一个事实:人类对核废料的处理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找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将核废料封存,等待子孙后代来解决。而这些核废料具有极强烈的放射性,其半衰期长达数千年、数万年甚至几十万年。也就是说,在几十万年后,这些核废料还能伤害人类和环境。
世界许多民族的古老传说中,都有大洪水的记忆。那时候人类由于自己的贪婪和妄为,僭越了上天,从而遭到灭顶之灾。当今世界,不论人们身处何国、信仰何如、是否愿意,实际上已经处在一个命运共同体中。我们探讨“和平与发展”的同时,倘若不顾人类生死存亡,这难道明智么?
中国人的思维方式
我是一个来自中国的小学教师,请容许我介绍一下中国人自古以来,是如何看待生命、看待世界和看待宇宙的,尽管今天的大多数中国人已经不习惯于用这种方式来思考。
中国人的先祖伏羲,体察天地万物的变化,用“阴”“阳”两种符号,演化出8种图像(这种图像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叫做“卦象”),对应不同的时空现象。后人又在此基础上,演绎出64种卦象,可以更精准地对应时空的变化。这就是中国最重要的经典《易经》的思想。这种思想认为天地万物都是有关联的,不仅空间与空间有对应关系,时间与时间也有对应关系。
比如说,中医认为人足底的穴位,对应五脏六腑,所以通过按摩足底的穴位,可以有养生保健的作用。所以,中医是建立在《易经》的思想基础上的,不懂得《易经》的思维方式,仅靠科学的思考和实验,无法进入中医的世界。
《易经》可以用来预测。我知道,有的老师教授《易经》的预测术,会做这样的练习:老师带着几个学生散步,路过一个路口,一辆白色的车开过去,老师会让学生根据这个图景起卦。比如说,西边是一栋房子,东边是一条小河,学生需要根据这个场景找到对应的卦象。然后,根据这个卦象推断出下一步的变化,判断下一辆通过这个路口的车是什么颜色。学生们给出各自的答案,老师也给出自己的答案,比如老师说下一辆车是红色。于是,大家等着下一辆车经过,它一定是红色。通过类似这样反复的练习,学生们对如何运用《易经》来预测的技术越来越娴熟。
大家可能会认为我说得太玄,是在宣传神秘主义。我本人并不擅长《易经》的预测术,但我对《易经》的思维方式有些了解。这是人类必将进入、也正在进入的领域。我在读大学的时候,专业是数理逻辑,可以说受过严格的科学理性的训练。后来做编辑出版工作,我出版过中国最著名的数学家的文集和传记,同时组织学者翻译引进了许多科学哲学、科学史、科学社会学领域的学术著作。我开始学习《易经》的思维方式是30岁之后的事情了。年轻时我干过许多蠢事、丑事,而且虚荣心很强。有一回去见一位懂《易经》的老先生,两人闲聊,他说你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看看。他拿出一副类似牌九的签,对我说,你的那件事情不用告诉我,你在心里默想,然后把签随意地扔在桌上。我照着老先生的话做了。他仔细地看签呈现出来的信息,然后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旧得发黄的小书,这本书大概是距今400年前明朝人的作品。老先生翻到书中的一页,指着一段文字,对我说,你自己看看,说得对不对。我一读,脊梁骨开始冒冷汗,书里写得明明白白,把这件事情的性质和后果说得非常清楚。
中国古人说:“人在做,天在看。”这个“天”不是虚说的,很早以来,中国人敬天。天生万物,以及人。所以,人与自己之外的其他所有人是兄弟,与自己之外的各种物则是朋友。因而,人与其他人、其他物是有内在联系的,可以沟通的。而人的一切行为,天都在监督着。中国的老人喜欢说一句话:“三尺之上有神明,千万做不得亏心事。”中国人的道德观与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有关。有人说,中国人法制观念很淡薄很落后。这是因为中国人自古以来更重视内心的纪律,而不是仅仅靠外在的法律来维持社会的稳定。
今天的中国社会处于三千年从未遭遇过的“大变局”时期,思想混乱、道德败坏、价值观扭曲的现象层出不穷,令人担忧。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很多,但最主要的原因,我想是过去一百年以来,中国人对自己的优秀文化缺乏自信,对自己的精神传统缺乏弘扬,更有甚者,鄙夷先祖,否定传统。
“大人之学”(“超个人”的教育体系)
上世纪60年代末,美国兴起了一种心理学流派,叫做“超个人心理学”。这个流派的先驱者亚伯拉罕·马斯洛,曾经提出过“需求层次理论”。他认为,人类需求像阶梯一样从低到高按层次分为五种,分别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当人的低层次需求被满足之后,会转而寻求实现更高层次。但到了晚年,马斯洛发现有两种不同水平的自我实现者,一种是个人水平上的,另一种是超个人水平上的。马斯洛对后者的状态有一个比较模糊的定义。他写道:“超自我实现”,是当一个人的心理状态充分地满足了自我实现的需求时,所出现短暂的“高峰经验”。这种超越水平上的自我实现者(以下简称超越者)不仅存在于宗教界人士、诗人、知识界人士、音乐家之中,而且也存在于企业家、事业家、经理、教育家、政界人物中。
马斯洛对超越者的人格特征,有如下描述:(1)对于超越者,“高峰体验”成为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是制高点,是生命的见证和生活的最宝贵的方面。(2)超越者状态很自在,能自如、自然地表达,能较好地理解寓言、修辞手段、悖论、音乐、艺术、非语言交流和沟通等。(3)超越者能看到一切事物中神圣的一面,能随意地使每一件事物神圣化,即从永恒的方面观察事物。(4)超越者更自觉地和有意识地受超越性动机的支配。这些超越性动机指的是,真理、完善、美、善良、统一、超越二元对立等。
为了帮助大家理解,我们不妨把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教育称之为“超个人”的教育体系。在这个教育体系里,也提到了学习过程中的八个层次: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天下平。看上去,这八个层次也像“需求层次理论”一样从低到高呈阶梯状,当低的层次达到之后,再寻求实现更高层次。其实不然。因为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是讲求“对应”。心正,才能身正;养成好的行走坐卧的习惯,反过来也能帮助人建立内在的品德。治理国家,和家庭建设紧密相关;“家和,万事兴”。如果越来越多的人能做到“诚意、正心”,天下自然会和平;要想天下太平,则必须确立文化的大方向,就是“正心”的问题。
这八个层次看似有先后次第关系,其实是“一以贯之”的,也就是说有一个不变的东西来统领和贯穿。这个“一”从来不脱离生命本身。所以,在这个教育体系当中,也讲求知,但用的是“格物”的方式,而不是我们现在熟悉的逻辑思辨的方式。所谓“格物”,就是感(感应)的能力。有感,才能有悟。所以,中国古人不主张主观、客观的分离,不做旁观者,而做在场者。他们认为“心物一如”(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是统一的),脱离了生命来谈宇宙,没有意义。
这个“超个人”的教育体系的创立者是孔子。孔子的学生曾子将这个教育体系完整地描述下来,写成了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的标题叫做《大学》。“大学”二字的意思是,一个人如何从一个普通人,成长为一个超越者。古人称普通人为“小人”,不是今天常用的贬义。普通人患得患失,总是有点担心害怕的,“小人常戚戚”;称超越者为“大人”,其人格超出了有贤德的“君子”。孔子曾经说过:“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同时,孔子说:“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大学》开篇的第一句话很重要,是帮助我们进入这个“超个人”教育体系的一把钥匙。这句话是这么说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止于至善”指出了这个教育体系的终极目标,那就是不断超越自身的局限,向那个超越了人类智慧的更高存在学习。“亲民”指出了这个教育体系的核心价值观——“和”。去年5月15日,在一次公开场合,中国的最高领导人第一次对“和”的价值观进行了充分的表达。他说:“中华文化崇尚和谐,中国‘和’文化源远流长,蕴涵着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协和万邦的国际观、和而不同的社会观、人心和善的道德观。”在中国人传统的观念里,认为亲情比爱情更重要,因为爱情有排他性,而亲情可以由近及远,推展出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最后,介绍“明明德”这三字。孔子指出,成为一个超越者的第一步,是需要承认那个超越人类智慧的更高存在,中国古人称之为“天”。不仅需要承认“天”的存在,还需要明了“天”之德就活在我们每个人心中。因此,人不必成为任何外在之物的奴隶,而要自觉,向上。“明德”,就是“天”之德。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孔子解释《易经》中的“乾卦”时明确地说,“天”创造了万物,而且世间所有的事物终而有始,生生不息。孔子用了“大明终始”来表达“天”的好生之德。《大学》里面也写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我们都知道,有生就有死,有开始就有终结。但是大家有没有想过,死了并不等于一切都结束了,生命的种子遇到合适的条件还会重生,就像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有人说中国文化已经死了。如果懂得了《易经》的思维方式,我们就知道中国文化是永远不会消亡的。虽然过去的百年,它黯淡了,然而否极泰来,中国文化将很快迎来它的春天。《大学》和《易经》一样,都是中国古代圣人的经典,像犹太人的《圣经》、阿拉伯人的《古兰经》一样伟大。中国几千年来的教育,都是以圣人的经典为指南针的。而蔑视圣人之言,扔掉这些圣经,教育当然会堕落。这样的事情,除了在中国,在当今世界的许多学校里,不是正在普遍发生么?
“中庸之道”(非线性的解决方案)
有人说,中国文化是无神论,因为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也有人说中国文化是有神论,充满了迷信色彩。其实,这两种结论都有些武断和偏颇。中国文化的实质超越了无神论和有神论,它始终在有无之间取中道。
日本有位学者竹下节子写了一部著作,专门论述无神论的历史。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无神论和有神论的对立和紧张,这种对立和紧张从西欧开始,至今两千多年,把整个世界都卷入其中。我们很难想象,两千年以前,信奉耶稣的基督教,将被关闭在神殿中的犹太教之神解放了出来,却被罗马帝国称之为“无神论”而遭到打压。16世纪的欧洲,为了解放被封闭于巨大的教会组织之中的天主教之神,诞生了新教诸派,“新教”与“旧教”之间相互咒骂对方为“无神论者”。19世纪末,由于科学技术的发展,再加上进化论的影响,进步史观发展到最顶点。在这个思想脉络中,科学主义无神论、哲学的无神论将无神论理解为积极的正面主张。也就是说,这些无神论将“人类从宗教中解放出来”理解为进化的必然,但实际上,在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之后,人类变成了孤儿,成为迷失的存在。
尼采为替代在没有神的虚无中的绝望,选择了强力意志,构建起“超人”思想。但最后尼采被怀疑所腐蚀,他疯了。而大众为了取代对上帝的崇拜,而去崇拜科学、进步、民主主义等新的偶像。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狭小。有人为了相互取暖而滥交;有人为了精神愉悦而吸毒;也有人厌倦了所有的宏大叙事,回归自身的安定,追求平等的小市民的幸福,获取小小的“确幸”。
100年前的中国,还不存在这种天人关系的紧张。那时候,中国老百姓的脸是平和的;中国读书人的神情是谦逊的,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超人”,但他们从上学的第一天开始,老师就教导他们立志做一个超越者,做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人。
我们回到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他们的宇宙观是天人合一。“天”与“人”,这是非常重要的对应关系。因此,100年前的中国人接受教育,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明辨是非、善恶,懂得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非正义。孔子晚年留下一部重要的经典——《春秋经》,为后人做了示范:合乎天道,就是正义的;否则是非正义的。当前核能开发和克隆人的实验,就不合乎正义,因为这是人类的自杀行为。全天下的父母,如果你们真的爱你们的孩子,希望他们有美好的前途,那么就不能再保持缄默,而要挺身而出,坚决制止这种不计后果的行为。人总是会为自己的行为寻求各种理由,如何判断这些行为的善恶,有一把尺子从来不会变,那就是合乎天道。我们来评价当今各国人们的行为,不论他贵为国家元首,还是庶民百姓,都是用这把尺子。
人格的分裂是痛苦的。而现代人的人格分裂是普遍现象,这不能不说是现代教育造成的结果。台湾有一位王镇华先生,他来北京郊区我们的师范学堂讲课,他说了一段话,振聋发聩,值得全世界驻足聆听。他说:“西方人两千多年来的理性主义传统,四个‘二分’,即精神和物质二分,主观和客观二分,唯心和唯物二分,形而上和形而下二分,就造成了现代人分裂的人格。生命需要还原!”日本人的《无神论》一书有个副标题,叫做《超越两千年的混沌与矛盾》。作者竹下节子提出了这个命题,但并没有给出解决方案。神与人的分裂,今世与来世的分裂;人有原罪,今世是苦的,神是完美的,来世是幸福的。这些观念上的对立导致了人类严重的精神疾病:或者禁欲以求来世的幸福,或者沉溺当下的物质而放纵欲望,而始终不得中道。
对此,韩国著名学者金容沃则指出了一种可能。他在《中庸》解说本中文版序言中写道:
“我的《中庸》解说究竟能够被中国读者接受到何种程度不得而知,我要强调的是,中国的人民大众或年轻人,无论自认为其生活与《中庸》这类经典的距离多么遥远,均应该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中庸》之中。不是我促使人领悟,而是说这原本就是一个自自然然的现实。倘若中国的人民和历史忽视《中庸》,便是拒绝自身生命的本原,而拒绝的结果,唯有死亡和败落。本人怀着对中华民族重建自身固有的价值,以及开辟人类历史新局面的殷切期待,将本书献给中国人民。”
“中庸”的“中”,不是把两个数字加起来除以二,更不是和稀泥,而是上通下达。上接天命,下惠众生。所以,一个“中”人可以做到“致广大而尽精微。”在这里,“广大”和“精微”也是对应关系。懂得了这种对应,我们就知道老子不是在吹牛,他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其实就是执中道而行。
“中庸之道”作为今日天下教育拨乱反正的解决方案,可从一句话入手:“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所以,我们要尊重孩子的天性,不能把我们僵化的思维模式去束缚孩子。对学龄前的孩子重在养育,提供健康的环境,和值得孩子模仿的言行;帮助孩子形成健康的饮食和睡眠习惯,照顾好他的身体;避免过早的知识灌输,遵循自然之道,让老天爷去教他。对上学之后的孩子,重在培养健康的人格,引导孩子用“感而遂通”的方式去学习,而不是过早地进行科学理性的训练。教育就是修道。不仅人人都应当自我实现,而且人人都有成为超越者的可能。
(待续)
演讲者:中霖
他的一个身份是资深的出版人,从事图书编辑出版工作已经22年了。早年供职于一家教育出版社,出版过数学家陈景润的文集、数学家华罗庚的传记,以及许多关于科学哲学、科学史、科学社会学方面的学术著作,也出版过不少科普读物。后来成立了自己的出版公司,引进了许多来自西方的身心灵作品,比较有代表性的有克里希那穆提、肯·威尔伯、阿玛斯等人作品。
他的另一个身份是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小学教师,已经有了六年的教学经验。但是很遗憾的是他没有受过师范院校的专业训练,他以家长的身份参与到一家受华德福教育启迪的民办学校的创建当中,因此,他也走上了讲台。在这里,他得到了人生最重要的学习,他通过近距离接触不同背景的家庭,意识到教育是如此重要,它与人类的集体意识深深地缠绕在一起。由于学习华德福教育的缘故,他走访了印度、欧洲和北美的部分国家;同时对东方的文化传统有了更多的思考,两度去日本参访,并且经常去中国的一个特殊地区——台湾。
目前,他创办了一家有别于一般的师范院校的教学机构,旨在帮助人们从人类古典的教育思想中得到启发,从而促使个人在生命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并借此更好地参与到外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