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提壶方大厨 孟斜陽《宛如花間》(11-15)

  

 拾壹 晚照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
  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聊独倚门。
  ——[菩萨蛮]
  明代词评家沈际飞对这首词评价颇高,认为其“隽逸之致”,可“追步太白”(《草堂诗馀正集》)。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则谓本篇中有“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二句,秦少游“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之句,显然是“自此脱胎”。
  而更奇的是,今人毛泽东词作《菩萨蛮·大柏地》也化用此词中的这两句为:“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
  上片是一幅清新而略带伤感的暮春风景画:南园里杨柳飞絮落满地,一团团轻盈的落絮成堆,如雪如雾。柳絮飞于春暮时。“轻絮”前用一“堆”字形容花絮落积之厚,在杨柳树多的地方即有这种景象。轻絮堆满地是春光将尽的季节。这时“愁闻”那清明时节的急雨乍落。谁“愁闻”?无疑是词中的那位春睡的女子。无“我”之景中引了有“我”之情,于是画面就带上了主观色彩。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后,很快就有那夕阳悬在天际,将大地照得一片橙红,景象清新如画。这园子里的杏花却显得七零八落,稀疏飘零。雨后气清,斜阳照射,落花犹香,一切作用于人的各种感官,给人以清丽凄艳的感觉。
  那女子在床榻之上,睡梦之中被雨声惊醒的,听到了雨声不免生了些愁绪。无言是一种醒后愁绪的神态,“匀睡脸”即轻匀睡脸,薄施粉黛,是一种慵懒寂寥的容色举止。午睡初醒时的一瞬,绣枕与屏山掩映。“掩”可解作女子起床后轻掩屏山,也可解作女子从起身后的屏枕所感受到的寂寞氛围和心情,也是产生“无言”句那种表情的环境气氛。这样的悠闲处境中,人自然感到慵懒空虚。“屏山”原本是床畔的掩蔽物,即屏风。这里只提“枕是屏山掩”,因起身后枕上空虚,屏山虚掩,关乎女子闲静幽寂的心情。而紧随其后的“时节欲黄昏,无聊独倚门”,则推出一幕斜阳晚照、美人倚门的画面。那种日暮黄昏时迷茫苍凉的心绪与百无聊赖的人生空虚感,笔墨可谓入木三分。
  对于一个敏感于四季轮回、时光流转的孤独之人,黄昏时分最是难堪。这一天又行将结束,倦鸟投林人还家,唯有那远行的游子不见归影,于是这女子眼中的黄昏景象就别有一番苍凉与落寞。
  李白的《菩萨蛮》中有“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的黄昏景象,有“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的伤感,有“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的落寞,有“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的怅惘。这恰恰是在外羁旅之人的心绪,正可对照。
  当然,这一切均是笔者的强作解人。词中没有明言这女子在黄昏倚门时到底想些什么。温庭筠也许只是描绘了这女子某种特定情境里的心绪与感受而已。但从斯景斯境的独特生活感受中,我们还是领略到了人生的某些无奈与存在的荒谬感。某种被生活被环境压抑的人的理想、情感与渴望无法得到满足的孤独无助感,生活意义和生命价值被遮蔽被虚化的那种隐隐焦虑与精神上的虚无感,一种身心无托、无所寄寓的无根浮萍式的命运感。
  这是一种庄子式对天地大美,自然山川物象的沉醉与迷恋?一种佛陀式的色空之悟?一种叔本华式的悲怆情怀?一种海德格尔式的关于“在”的困惑与迷思?或有之一二,或兼而有之,或者竟都不是,但是有此词的文字在,人人皆可自悟自得,此即诗词之大道!
  “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这首《菩萨蛮》中最鲜明亮眼的两句词,其实是有着很深厚的审美经验积淀的。那种清新中的绚烂,那种美景的伤感,那种悠长的韵味实令人回味不尽,而且也给后世的文人们以启发和思悟。
  北宋词人秦观就以这两句为本进行翻写,作了一阙《画堂春》。
  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斜阳。
  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
  宝篆烟销龙凤,画屏云锁潇湘。
  夜寒微透薄罗裳,无限思量。
  词一开始“东风”二句,为春睡渲染气氛,写东风吹拂柳条,春日渐长,雨后斜阳映照芳草,正是人困春睡时光。接着“杏花”两句,枝头的杏花零落入泥,燕子衔沾花的泥土筑巢,犹自散发着微微的香气。由景而人,美人面对花落春去之景,青春难再,自然无心红妆,不得不陷于春困。对于这样的翻写,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附录》里说:“温飞卿《菩萨蛮》‘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少游之‘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虽自此脱胎,而实有出蓝之妙。”
  笔者倒不认为秦少游翻写的两句词一定就胜过了飞卿的原句。仔细品味一下,秦少游的“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意象更多更密,多了芳草和燕泥香,脂粉气渐浓,情感愈加纤柔细致,语句隐有雕饰之感。而温飞卿的“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则清新朴素,简明精炼,更加自然天成。
  在诸多古典诗词意象中,斜阳夕照和日暮景象无疑是最令人动情、牵惹人的无限情思和愁绪的意象。只要那样一种日薄西山、沉沉欲坠的景象出现,就立时让我们进入种深沉辽远、无限苍茫的境界之中。
  斜阳夕照的美学境界自是神秘幽远、迷离朦胧的。
  试想,曾几何时的山野之间,信马由缰地游玩,路边野菊花开星星点点,山谷间鸟声啁啾、溪声潺潺之声,听来皆是难得的天籁。而几座山峰沉默无语地笔立在夕阳之下,显出几分孤寂和苍茫。棠梨叶落红如胭脂,荞麦花开色白如雪,最后发现眼前村庄里的小桥和原野上的树木看来十分眼熟,原来与家乡景致很相似,于是心底平添了几分思乡的愁绪。
  万壑、晚籁、山峰、斜阳,和人一样仿佛也有了生命,有“声”有“色”,情景交融,人与自然达到神形相契,物我两忘的境界。
  古代那些学识渊博又敏感多情的文人士大夫常常在出世与入世之间转寰,大隐于红尘和朝堂,又时常将目光投向山水林泉,寻求内心安宁和精神归宿。
  正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

  拾贰 幼薇
 
  夜来皓月才当午,重帘悄悄无人语。深处麝烟长,卧时留薄妆。
  当年还自惜,往事那堪忆。花露月明残,锦衾知晓寒。
  ——[菩萨蛮]
  皓月当空,重帘悄悄,美人淡妆而卧,半夜独眠。深闺里幽静异常,悄无人声。室内一切都是暗淡的,只有麝香亮着一点星火,袅袅香气更增静谧幽深之感。
  “夜来皓月才当午”,一个“才”字,显示了女主人公从上床起直到午时都不曾入睡,深感夜长难熬,时光漫长。古诗云:“志士嗟日短,愁人知夜长。”只有心怀愁思的人才知夜晚的漫长难耐。
  这时,她却望着乍到中天的那轮明月,思绪悠悠,想到当年的那些如烟往事,想到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岁月,想到曾经是天生丽质、风姿绰约的年少时光,心情复杂,无法成眠。然而眼前恰是花凋露残,月明如水,寒夜孤独,唯锦衾能知。
  对于“锦衾知晓寒”的“知”字,陈廷焯《词则?大雅集》中评曰:“‘知’字凄警,与‘愁人知夜长’同妙。”另张惠言《词选》卷一:“此自卧至晓,所谓‘相忆梦难成’也。”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菩萨蛮》十四首中,全首无生硬字句而复饶绮怨者,当推‘南园漫地’、‘夜来皓月’两阙。余有佳句而无章,非全璧也。”今人叶嘉莹说:“无限哀怨尽在不言中矣!”可见,在专家们眼里,这首词的艺术价值是颇高的。
  现在的人们读这首词,往往会有某种似曾相识的体验被其中的词句唤醒。“夜来皓月才当午,重帘悄悄无人语”,夜半更深,万籁俱寂,皓月当空,深闺重帘,这种绝对幽深静谧的情境里,人们的心绪却总是并不宁静的。“当年还自惜,征事那堪忆”,“花露月明残。锦衾知晓寒”,这些词句牵惹的一丝惆怅之意,是“往事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怀念与惆怅,是眼前花凋露残,月朗人孤的凄清和孤寂。
  那么,当年温飞卿写下这些句子时,他那充满各种绮思艳想的头脑里,在不经意间还会遐想些什么?
  让我们来读一首诗吧: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
  珍簟凉风着,瑶琴寄恨生。
  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遥寄飞卿》
  这是在秋夜里的思念。一个女孩子望月弹琴,寄托思念。然而,女孩所思念的那个人却懒于书札,久无回信,让女孩子一颗素心无处安放。
  我们再读一首: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冬夜寄温飞卿》
  这就已经十分明白了:“不眠长夜怕寒衾”,“透幌纱窗惜月沈”,“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这诗中之人如无树可栖、无林可投的暮雀,正想将自己托付给一个可靠的归宿。这两首都是寄给词人温飞卿的。
  这两首诗与这首《菩萨蛮》词中的意境与情感颇堪回味,应是均有所本。这无限哀怨并非虚幻,而是温飞卿深深珍藏在心底的一丝情愫。
  “当年还自惜,征事那堪忆。”当年的什么事情让“她”或是让“他”不堪回首呢?
  这就要从上面两首诗的作者说起了。写这两首诗的是一个小才女,她的名字在那时还叫做鱼幼薇。后来人们都只知道她的道号:玄机。
  记得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名着《百年孤独》有一个非常漂亮别致的开头:“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里我们不妨模仿一下这种美妙的讲故事方法——
  多年以后,当长安城里有名的美貌道姑鱼玄机面对行刑的刀斧手时,长安城里已是万人空巷。刑场上正是众声鼎沸,人人争睹传说中那最美艳的女冠杀手。风很大很冷,吹得她一头青丝狂乱地飘飞如瀑。此时的鱼玄机一身白衣如雪,脸色平静,目光柔和明亮。她一定是想起了初次见到温庭筠的那个遥远而温暖的下午。
  那是很多年前一个杨柳飘拂的暮春时节,鱼玄机还不叫鱼玄机,而是叫鱼幼薇。那个时候,鱼幼薇的父亲已经辞世,她和母亲相依为命,住在平康里。平康里位于长安的东南角,是当时长安城青楼玉馆聚集的地方。鱼家母女在这里靠着给附近青楼做些针线和浆洗的活儿来勉强维持生活。所以,鱼幼薇与那些能歌善舞甚至能咏诗吟赋的歌女们也时相往来。
  正逢那时的温庭筠屡试不第、仕途失意。这位风流的世家公子与一群相同遭遇的文人墨客就来到了长安平康里的青楼玉馆,开始了他们纵情声色的浪子生涯。这位其貌颇丑的男人常常被人们戏称“钟馗”。到了酒酣耳热时,这位“温钟馗”就会高声歌唱,还叫歌女们伴奏。有时,他会为那些深得他欢心的漂亮歌女们写写歌词,唱词字字句句漂亮动人,音韵合拍。“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美艳至极;“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华美至极;“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凄美至极……歌女们被这个外貌虽丑却是锦心绣口、气度不俗的男人征服了,纷纷簇拥在那“温钟馗”的身边,让他为自己写新词。有时,温钟馗干脆自己坐上琴台弹上一曲,或吹奏一段,其吹弹技法之精熟、乐曲之低婉动人,让人耳目为之一新。
  鱼幼薇偶然从歌女们那里听到这位浪子的风尘行迹,还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温钟馗就是太原的温岐,又叫温庭筠,字飞卿。在考场里应试,他只要把两手在胸前叉八次,诗就做好了,所以人家称他“温八叉”。他和当时有名的诗人李商隐齐名,人称“温李”。不过此人行为放荡不羁,喜欢搅闹科场,还会帮人代写试卷作弊,他放浪形骸,常流连于青楼春院之中。而时间长了,温庭筠也知道了这个有名的“小诗童”鱼幼薇。
  鱼幼薇字慧兰,于唐武宗会昌二年生于长安城郊一位落拓士人之家。幼薇的父亲饱读诗书,却一生功名未成。小幼薇在父亲的栽培下,五岁便能背诵数百首诗章,七岁开始学习作诗,十一二岁时,她的习作就已在长安文人中传诵开来,成为人人称道的诗童。
  于是,才高而清狂的温庭筠也对那个工诗聪颖的美少女产生了好奇心。终于,在一个暮春的午后,温庭筠专程慕名寻访鱼幼薇。他在平康里一所破旧的小院中找到了鱼家。就在低矮阴暗的鱼家院落中,温庭筠见到了这位女诗童。
  鱼幼薇这时还不满十三岁,但生得活泼灵秀,肌肤白嫩。温庭筠深感这小姑娘一家生活的贫寒困顿,不由得生起怜爱之情。温庭筠委婉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并请小幼薇即兴赋诗一首,想试探一下她的才情。小幼薇站在一旁,扑闪着大眼睛静待这位大诗人出题。温庭筠想起来时路上,正遇柳絮飞舞、拂人面颊之景,于是写下了《江边柳》三字为题。鱼幼薇以手托腮,略作沉思,便赋诗一首《赋得江边柳》,双手捧给温庭筠评阅: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温庭筠读罢,连声称赞鱼幼薇的才思灵秀。从此以后,他经常到鱼家来,为小幼薇指点诗作,几乎成为了她的老师,不仅不收学费,反而不时地帮衬着鱼家。温庭筠与鱼幼薇的关系既像师生,又像父女、朋友。不久之后,温庭筠离开长安,远去湖北襄阳任刺史徐简的幕僚。两人仍然诗词唱和不断,书信往来极密。
  秋凉叶落时节,鱼幼薇思念远方的故人,写下一首五言律诗《遥寄飞卿》。温庭筠虽然对鱼幼薇十分怜爱,但一直以师生或朋友相待。而情窦初开的鱼幼薇,却早已是春心暗许。不见雁传回音,转眼秋去冬来,梧桐叶落,冬夜萧索,鱼幼薇又写出《冬夜寄温飞卿》的诗。
  诗尾两句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了,无木可栖的暮雀想要寻找归宿了。温庭筠岂能不解鱼幼薇的心思?但他思前想后,没有任何表态。唐懿宗咸通元年,温庭筠回到了长安,想趁新皇初立之际在仕途上找到新的发展。两年多不见,鱼幼薇已是亭亭玉立、明艳照人的及笄少女了,他们依旧以师生关系来往。
  一天,师生两人到城南风光秀丽的崇贞观中游览,正碰到一群新科进士争相在观壁上题诗留名,他们春风满面,意气风发,令一旁的鱼幼薇羡慕不已。待他们题完后,鱼幼薇也满怀感慨地悄悄题下一首七绝:
  云峰满月放春睛,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这首诗抒发了她满怀高远志向,却恨自己生为女儿身,空有满腹才情,无法与须眉男子一争长短,只有无奈空羡!几天之后,来自江陵的名门之后贵公子李亿初到长安。游览崇贞观时,他无意中读到了鱼幼薇留下的诗,心中大为仰慕,只想一睹这位题诗奇女子的风采。可惜李亿这次来京是为了出任因祖荫而荣获的左补阙官职,忙于官场应酬,一时无暇去打听鱼幼薇的情况,只是在心中记住了这个名字。就任后,李亿开始拜访京城的亲朋故旧,温庭筠在襄阳刺史幕中,曾与李亿有一段文字交往,因而李亿也来到了温庭筠家中。在温家的书桌上,一幅字迹娟秀的诗笺令李亿眼睛一亮,这是一首抒情六言诗:
  红桃处处春色,碧柳家家明月;
  邻楼新妆侍夜,闺中含情脉脉。
  芙蓉花下鱼戏,带来天边雀声;
  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诗句清丽明快,诗中人儿幽情缠绵,使得李亿为之怦然心动。待他问明诗作者,原来就是那个题诗崇贞观的奇女子鱼幼薇,李亿心中更加激动。温庭筠把李亿微妙的神态看在眼里,暗中已猜中他的心思。好心的温庭筠出于对鱼幼薇前途的考虑,为他们从中撮合。李亿与鱼幼薇当然是一见钟情,在长安繁花似锦的阳春三月,明眸如水波流转,腰肢似柳枝轻摇,豆蔻之年的鱼幼薇乘一顶花轿,攥着一角衣襟,轻轻跨入李忆为她在林亭置下的长安宅院。林亭位于长安城西十余里,依山傍水,这里林木茂密,鸟语花香,是长安富家人喜爱的一个别墅区。在这里,金童玉女似的李亿与鱼幼薇,男欢女爱,度过了一段令人心醉的美好时光。
  当然,她也依然忘不了温庭筠,经常作诗寄给温庭筠,一如当初还是师徒时候的情形。鱼幼薇给温庭筠写下了一篇《感怀寄人》:
  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
  早知云雨会,未起蕙兰心。
  灼灼桃兼李,无妨国士寻。
  苍苍松与桂,仍羡世人钦。
  月色苔阶净,歌声竹院深。
  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
  温庭筠给鱼幼微回诗一首《鄠郊别墅寄所知》:
  持颐望平绿,万景集所思。
  南塘遇新雨,百草生容姿。
  幽鸟不相识,美人如何期。
  徒然委摇荡,惆怅春风时。
  然而,世上事总是那么不能尽如人意。李亿在江陵还有一个原配夫人裴氏。那裴氏出身名门,见丈夫去京多时仍不来接自己,于是三天两头地来信催促。无可奈何,李亿只好亲自东下接眷。李亿有妻,鱼幼薇早已知道,接她来京也是情理中事。鱼幼薇通情达理地送别了李郎,并牵肠挂肚地写了一首:《江陵愁望寄子安》的诗: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这诗以江陵秋景兴起愁情。“千枝复万枝”以枫叶之多写愁绪之重;极目远眺,但见江桥掩映于枫林之中,日暮而不见心上人乘船归来。前写盼人不至,后写相思之情。用江水之永不停止,比相思之永无休歇。鱼幼薇独守空房,从红枫秋月一直等到春花渐落,才见良人携妻来到长安。
  尽管一路上李亿赔尽了小心,劝导妻子裴氏接受他的偏房鱼幼薇,可这裴氏一点也不答应。李亿实在拗不过裴氏,只好写下一纸休书,将鱼幼薇扫地出门。两人的婚姻仅仅维持了三个月,五个月的苦苦相思,至此戛然而止。
  其实,李亿表面上与幼薇一刀两断,暗地里却派人在曲江一带找到一处僻静的道观——咸宜观,出资予以修葺,又捐出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香油钱,然后把她悄悄送进观中,并对鱼幼薇誓道:“暂时隐忍一下,必有重逢之日!”谁知晓,此一别竟再无见面之时。
  咸宜观观主是位年迈的道姑,她为鱼幼薇取了“玄机”的道号,从此鱼幼薇成了鱼玄机。不知道这“玄机”的道号有何玄机,而一个风华绝代、才情似锦的姑娘又岂甘孤伴青灯做一世道姑?
  在道观中的鱼玄机思念李郎,更思念自己的恩师温飞卿。她在道观中亲手种下三棵树,分别给它们命名为“温、飞、卿”,想让它们替代那最疼爱自己的飞卿永远陪伴在身边。
  后来,一位长安来客向鱼玄机说起了让她朝思暮想的李郎。原来他早已携带娇妻出京,远赴扬州任官,走时甚至连消息都不透露一声。三年的等待竟是一场空,这对鱼玄机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在冷冷清清的咸宜观中,她写下了一首《赠邻女》诗: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这首诗不啻就是她人生的分水岭,又几乎成为了她日后生活的宣言。
  当鱼玄机因种种机缘住到咸宜观后,这里注定就成为了是非之地。
  偌大的咸宜观院落里,阳光细碎如手心的花瓣,落地无声。偶尔,她的目光也会落在道观中她亲手种下的那三棵柳树上,那是她的“温、飞、卿”,枝条泛青,袅袅飘拂,竟让她心底泛起一阵遥远的温馨和怀念,她的童年,她的梦想,她最初的情愫。
  然而一转身,她的心事就会百转千回:过去的事情虽然美好难忘,但终究已成往事。她今天的生活和快乐才更加重要。她不想以眼泪和软弱示人,尤其重要的是不想乞求男人来爱她、可怜她。
  当年她是那样心高气傲:“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慕榜中名。”那些须眉男子中不也有那么多才学不如她的酒囊饭袋?她要是男人,凭着才学也一定丝毫不输那长安城里香车宝马的轻裘公子、五陵年少!须知,她这饱读诗书的弱女子也有一身风骨,也有权利寻找自己人生中的欢爱和快乐。
  身在咸宜观的鱼玄机广交天下客,枝系八方舟。她要的就是人气鼎盛、热热闹闹,要的就是那种繁花似锦、夜夜笙歌的感觉。“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大唐才女鱼玄机注定要和常人不一样,她是女诗人,写的都是情诗。也许,她作诗就是为了调情,调情也靠作诗这种风雅方式。
  她眼里的长安,是浮艳华丽的长安,是奢靡放纵的长安,更是衰朽腐烂的长安。而鱼玄机以她的美貌,她的才情,她的风流放浪,在这偌大的长安城艳帜高张。
  若干年后,鱼玄机因为击杀婢女被判处斩刑。在某个明媚的春光里,她面对着袒胸露怀的刀斧手,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她的目光有些迷茫地穿过那位刀斧手的头,穿过监斩官轻颤的乌纱帽,穿过围观人群中那一张张冷漠的脸,又穿过纵横交蔽的树林枝柯,看到了蓝的天白的云,看到了时光行走的曼妙步伐,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遥远而温暖的暮春午后,看到了那张很丑却异常温柔的男人的脸,还有那一年十二岁的她写下的《赋得江边柳》。
  想到那个无比温馨的时刻,想到比父亲更疼爱怜惜自己的飞卿,二十六岁的鱼玄机心里一疼,竟不由闭上了眼睛,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飞卿呵,飞卿,是你成全了我,也是你毁了我!
  直到那曼妙的头颅离开身躯,落向大地时,她反倒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把这世界看得更加清晰。她感到自己正追逐那缥缈的仙乐,在天空中回荡、盘旋。此时,她不是鱼玄机,她是鱼幼薇,巧笑嫣然,蹦着、跳着,随着仙乐和着春光升上天空,那里,有她的父亲、母亲。
  也许,她还在寻找,寻找此生最深的眷恋,她禁不住回首看了一眼人间:她看见,那个温飞卿正在千里之外,听说自己的学生已经香消玉殒、身首异处,痛心疾首,泪如雨下。他在酗酒,在骂人,在大声高歌,在撕扯着那些诗稿,他的心在痛!
  太晚了。鱼玄机轻挥长袖,掩面而去。她像一场华丽绚烂的烟花,在长安城留下过耀眼的光华。
  而现在,天空一片澄澈和宁静,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拾叁 合歡 
 
  雨晴夜合玲珑日,万枝香袅红丝拂。闲梦忆金堂,满庭萱草长。
  绣帘垂箓簌,眉黛远山绿。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消。
  ——[菩萨蛮]
  雨后天晴,合欢花开。闺中女子白日里怎样的一场幽梦。
  开头二句兴起女子的春情。“夜合”为花名,又名合欢,俗称“马缨花”。周处《风土记》:“合昏,槿也,华晨舒而昏合。”此花早晨开放而黄昏闭合,所以称“夜合花”。古人有以合欢喻夫妻和谐者;亦常以之赠人,谓可消怨和好。雨后天晴,夜合花开得十分烂漫。微风吹过时,树枝上香飘花红,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那女主人公曚昽睡去,来到了一个华丽的宫室,见到满庭萱草。
  萱草又名谖草,古人叫它忘忧草,在我国一向有“母亲花”的美称。《诗经?卫风?伯劳》里有载:“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背,北,指母亲住的北房。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到哪里弄到一枝萱草,种在母亲堂前,让母亲乐而忘忧呢?”母亲住的屋子又叫萱堂,以萱草代替母爱,如孟郊的游子诗:“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依堂前,不见萱草花。”叶梦得的诗云:“白发萱堂上,孩儿更共怀。”萱草成了母亲的代称,萱草也就自然成了我国的母亲之花。古时有人离家远游,爱在家门前栽几丛萱草,以寄托母亲思念孩儿之情。《毛传》解释说:“谖草令人忘忧。”朱熹注:“谖草合欢,食之令人忘忧者。”
  那合欢花在明媚阳光下尽情地开放,无数枝藤上红丝拂动,红色合欢花低垂,美如精雕之玉,微风吹过时,树枝上香飘花红,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独居华屋的女子面对盛开的合欢花,是心中相思无尽,还是幽怨满腹?于是她在这雨晴花开的静谧环境中睡去,看到了忘忧草。这样的描写常常让我们想起《红楼梦》里那些神秘缥缈的梦境,想起《牡丹亭》里杜丽娘痴情而缱绻的梦。在这首词里,萱草与合欢共表忘忧合欢之意。这首词乍看去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词人精心安排的意象里却别有巧思。
  “箓簌”为下垂的穗子,流苏一类的妆饰物。“眉黛”,因画眉用黛色,故称“眉黛”。白居易《新柳》诗:“须教碧玉羞眉黛。”据《西京杂记》说:司马相如妻卓文君姣好,脸际常若芙蓉,眉黛如望远山,时人效画“远山眉”。后来谓女子眉美为“远山眉”。
  绣帘的流苏穗子低低地垂着,隔着垂有流苏的绣帘,女子眉间一缕愁意,像远处的青山一样秀美。她走到屋外凭栏眺望,只见潺潺春水从溪桥下流过。这让她不禁触景生情:那个春水开始滥觞的时节,情郎要远行,女子曾一路惆怅相送过了溪桥。如今,每当她凭栏远望那溪桥时,怎会不情动于衷,心魂飘散。看那桥下流水潺潺远去,她深感自己的青春年华也如这春水一样缓缓流逝,情思不禁茫然:旧欢如春梦,年华如逝水,梦里花落知多少?
  关于词中所提到的合欢花,古今文人吟咏的诗词颇多。如杜甫就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的句子。纳兰性德离世前的绝笔之作亦为《夜合花》:“阶前双夜合,枝叶敷花容。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对此能销忿,旋移迎小楹。”在纳兰性德旧居的南楼前,临水有两株夜合树,据说是当年纳兰亲手所植。纳兰对这两棵树格外怜惜,就在他咏夜合花之后,忽然得了一场大病,过了七日便不治而亡。他的好友在祭文中说:“夜合之花,分咏同裁,诗墨未干,花犹烂开。七日之间,至于兰摧。”指的就是这件事。
  自五月到十月,合欢树生生不息,就像佩上了无数的马缨,给缠绵的合欢树增添了许多豪迈,显露了一些阳刚。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现代作家张贤亮小说《绿化树》中提到的马缨花树就是这种合欢树。小说中女主人公马缨花的那句爱情名言“就是钢刀把我头砍断,我血身子还陪着你”令人印象分外深刻。
  相传,合欢树最早叫苦情树,并且也不开花。后来改为合欢树,只因为一个传说。据说古时有个秀才寒窗苦读十年,准备进京赶考。临行时,妻子粉扇指着窗前的那棵苦情树对他说:“夫君此去,必能高中。只是京城乱花迷眼,切莫忘了回家的路!”秀才应诺而去,却从此杳无音信。
  粉扇在家里盼了又盼,等了又等,青丝变白发,也没等回丈夫的身影。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粉扇拖着病弱的身体,挣扎着来到那株印证她和丈夫誓言的苦情树前,用生命发下重誓:“如果丈夫变心,从今往后,让这苦情开花,夫为叶,我为花,花不老,叶不落,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欢合!”说罢,气绝身亡。
  第二年,所有的苦情树果真都开了花,粉柔柔的,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挂满了枝头,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只是花期很短,只有一天。而且,从那时开始,所有的叶子居然也是随着花开花谢而晨展暮合。人们从此把苦情树改名为合欢树了。
  可见,在古代的婚姻生活中,红颜女子终是最输不起的一方。前面提到的鱼玄机,只因温庭筠的犹豫暧昧,因李亿对正妻裴氏的畏惧,她一生的世俗婚姻生活就无法延续,毅然决然把清修道场变作风月情场,最终酿成了一场悲剧。做皇帝的妃子就更是命如纸薄。唐玄宗想方设法纳杨玉环为妃,只为她倾国倾城的一笑。结果,美艳无双的杨玉环最终还是在马嵬坡上以白绫赐死,生死诀别。只是当初那南方荔枝的鲜甜怎化得尽落花满地无情死的苦涩?长生殿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的海誓山盟终是一场虚话。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能够相扶相携走完人生路的才是真正的圆满,才是真正的合欢。偶尔在公园或大街,看到一对对老夫老妻互相搀扶、蹒跚而行,心中总有一份端肃的感动,感动得有时想掉泪。那一种人生黄昏时分透射出来的安详之光,实在令人羡慕。真正的爱情其实耐得住岁月最严苛的审视和阅读。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岁月的流逝,时光的变迁,生活的磨砺,慢慢改变当初的容颜,但有一种爱依旧像合欢花一样悄然绽放,那便是真爱。真爱是涓涓细流,流淌在岁月的长河里,让你我慢慢收集点点滴滴的快乐,一起慢慢地变老,实现最古老也最浪漫的誓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拾肆 冷竹
 
  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山枕隐秾妆,绿檀金凤凰。
  两蛾愁黛浅,故国吴宫远。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
  ——[菩萨蛮]
  这是温庭筠进献唐宣宗十四首《菩萨蛮》词的最后一首。
  此词开篇即是一派清凉境界:“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
  竹影森森,凉风萧飒,竹摇叶动,一阵冷风顺着台阶直吹上来。一个“冷”字即是风冷、夜冷、心冷。庭阶变得寒冷,人自然也感到了一阵寒意。这就是情语景语交融、写景寓人的写法。一个“冷”字定下了全篇的基调。
  在这样一个清幽冷寂的月夜,庭院里的细竹在夜风吹拂下沙沙作响,婆娑竹影使庭院变得更加幽森清冷。皎洁的月光透过珠帘漏进来,在地上投下玲珑斑驳的影子。隐隐可以猜想居住于此的女子那种孤寂清冷的心境和遗世独立的佳人形象。
  随着月光的指引,方显影出倚凭山枕而卧的女子。整个写法如同摄影镜头由外到内的推移,最后是对女子的一个特写。在这月影清幽的晚上,浓妆的女子凭枕闲卧。“绿檀金凤凰”以见其环境华丽。这位倚枕而卧的女子留着“秾妆”,戴着凤凰金钗,隐约透露出她在寂寞与孤独中又有所期盼、有所希冀的幽微心理。
  下片的“两蛾愁黛浅,故国吴宫远”,笔触继续沿着女子的容颜妆饰,进而深入她的内心世界。一双用青黛描画的蛾眉,经过辗转无眠的煎熬已经变得颜色浅淡,眉宇间流溢着愁思,她思念的故土——吴国的宫殿已经十分遥远。至此,这女子方显露面目:原来她是一个远离故国的宫女。这令我们联想起春秋末期越王勾践献给吴王夫差的美女西施。西施那惊世的美貌,她远离故国、幽居深宫的心境,在此与这倚枕闲卧的女子开始产生交集。
  词的末尾:“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女主人公独居画楼,通宵不眠,外面传来画楼的残漏声,天又将明,在这春天慢慢消逝之中,她的愁怨更深了。是情人远离还是人已负心,是思亲怀乡还是凄凉、孤独无依?都在这“春恨”字眼里了。此时借拂晓前从画楼外传来的更漏残点之声,写出女主人公缠绵无尽的春恨与愁情。
  山枕、秾妆、绿檀、金凤凰之类有关居处环境和容颜妆饰的描写,竹风、帘月、残点等景物意象的渲染烘托,则构筑了一个凄清幽微的艺术境界,用以抒写女主人公幽怨感伤之情,情致深婉,意境浑成。清陈廷悼《白雨斋词话》评此词云:“春恨”二语是两层:言春恨正自关情,况又独居画楼而闻残点之声乎(《云韶集》卷一)!又评曰:缠绵无尽(《词则·大雅集》卷一)。正道出了此词善于造境、抒情深婉的艺术特征。
  据《乐府纪闻》曾记载,温庭筠以《菩萨蛮》诸篇本以呈进唐宣宗,故而其每首都似写宫怨,亦无不可。末两句“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不单是本首之结尾,也是这十四首的总结尾。画楼残点,读来令人不胜感叹。
  那是一个竹影森森、凉风萧飒、竹摇叶动、清幽冷寂的世界。十四首《菩萨蛮》词中,“竹”的意象是第一次出现,所以格外引人注目,令人印象深刻。而“竹”在我国传统文化观念中具有特殊的意义。
  云淡风轻,竹节清简。其叶飒飒,其干挺直,四季青翠,经霜不凋。所以自古以来文人多爱竹,常把“梅、兰、菊、竹”合称为四君子,竹也被中国文人誉为“岁寒三友”之一。竹的意象进入诗篇之中也有两千多年了。《诗经》中就有“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句,以竹喻美男子砥砺品德如切磋象牙如琢磨玉石。《诗经·小雅·斯干篇》也有:“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竹长于净土,清雅脱俗,天然去雕饰。以清风为宾,伴明月为友,其清新飘逸,恬淡高雅的气质令无数高风亮节之士引以为知己。
  《世说新语》说王子猷爱竹成癖,即使临时寓居都要种竹数丛。人问何故,王子猷指竹曰:“不可一日无此君。”后世有人即以“此君”为竹的别称。吴孔嘉《咏竹》“相对此君殊不俗,幽斋松径伴梅花”就用此典故。魏晋时,世称“竹林七贤”的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大都崇尚老庄之学,不拘礼法,生性放达,常集于山阳(今河南修武)竹林之下,饮酒弹琴,谈玄论道,肆意酣畅,灵感充盈,在青青翠竹的陶冶中,人格意志得到升华。
  唐朝的“诗佛”王维曾独坐幽篁,弹琴长啸,林深月照,静悟禅境,一派洒脱超然之气。“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一缕禅意掠过心灵,心中灵台一片澄明。正像一潭寒月照冷泉,发出幽幽的清凉之意。这不就是禅中之境吗?白居易在其《养竹记》中,将竹比作“贤人君子”,赞美竹子“本固”、“性直”、“心空”、“节贞”等品格和情操。竹茎中空寓意为谦虚,竹节分明代表着气节,广为文人墨客所称颂。
  宋代苏东坡爱竹达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境界。他还说:“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又云:“风梢雨箨,上傲冰雹。霜根雪节,下贯金铁。”(《戒坛院与可墨竹赞》)
  清人郑板桥笔下清峻刚健的劲竹,精神抖擞的墨叶,成了他的艺术与人格个性的特征。那嶙峋崖石,挺拔瘦竹构成的意象,正是洁身明志的人格象征。他有诗《竹》云:“一节扶一节,青枝托绿叶。我知不生花,免撩蜂与蝶。”诗中的竹品与人品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一径风竹知气节,满怀冰雪砺精神”,所以,竹子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士大夫和普通知识分子精神人格的一种深刻象征。
  所以,在这首《菩萨蛮》词中,温庭筠以竹林、清风、明月来描写古典女子的闺阁住处,别有一番风致和意义。这不禁让人想起了《红楼梦》中大观园里那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的潇湘馆。
  第十八回中元春归省时,宝玉为其做了这样一首诗: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防阶水,穿帘碍鼎香。
  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这首诗读罢让人顿时感觉置身于森森万竿之中:像玉雕一样的竹林刚刚长成,正好可等待凤凰的飞临。那森森竹林青翠欲滴,竹叶飒飒生风,传来阵阵凉意。茂密竹林挡住了绕阶四溅的溪水,又使房中鼎炉的熏香不会穿帘四散;风儿不要吹竹摇影,让我躺在这翠竹浓荫之下做个幽幽好梦吧。真是一片诗情画意、浪漫隽永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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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黛玉以她诗人的气质和敏感,与竹的精神气质契合相通。竹的姿态,竹的神韵,无一不与黛玉形貌气质相融,真可谓“竿竿翠竹映潇湘”。竹成了林黛玉人格气质绝妙的象征。看那翠竹“竿竿青欲滴”,修长苗条,随风摇摆,极像少女那纤巧婀娜的身段和弱柳扶风的步态。“斑竹一枝千滴泪”,正好印证了号称“潇湘妃子”的林黛玉“还泪”式爱情的悲剧命运。因此,林黛玉与潇湘馆、与那里的竹子冥冥中天然有缘。
  “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正是以这种以居写人的方式,写出了女主人公那种孤高绝世的世外佳人形象。所以温飞卿这首《菩萨蛮》中的写法,与《红楼梦》的写作手法完全一致。而这正是中国古典文学审美的精华所在。
 
 拾伍 更漏残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更漏子]
  《更漏子》为夜曲。更漏就是古代的计时器。
  更漏在我国使用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周代,两千多年里,中国人一直利用漏壶滴水的原理来计算时间。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那滴答声,是中国人丈量时间与生命的尺度。而它作为一个文学意象出现在诗词之中,则自温庭筠始。在温庭筠之前,尚未发现有用《更漏子》这一词牌创作的作品。因此,可以说温庭筠是这一词牌的创制者。而他所创作的《更漏子》六首开拓了崭新的题材、文体语言与意境,其作品风格和艺术境界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在他的《更漏子》词中,那永夜的更漏声象征了流逝的时间,日渐凋零的青春和爱情,是不眠的长夜、皎洁的月光和离人的泪水……
  本篇《更漏子》所写的正是一位深闺女子夜闻更漏声引发的相思与惆怅:更漏声滴答、滴答,自细雨丝柳摇曳的花外传来。在香雾袅绕、红烛高烧的画堂中,轻柔细微的更漏声在思妇听来也会变得异常清晰、令人心悸。
  词的上片全都围绕“漏声”来写。起首三句“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以柳丝之长、春雨之细烘托漏声。细雨轻风中,柳丝悠悠飘拂,传来点点更漏。万籁无声的静夜里,漏声听来往往感到其声悠远渺茫,仿佛传自花外某一遥远的地方,故有“花外漏声迢递”的感觉。
  “迢递”指雨点声连续不断。雨丝之于柳丝,虽为物不同,却都是纤细之体。二者交织在一起,意象密集,情致缠绵。暗夜中不可能看到纤纤柳丝,但深闺之人耳接细雨之声,因日间所见的景象和经验产生自然联想,脑海中便浮现出飘拂在细雨中的柳丝。悠远绵长的点点滴漏声,一时也仿佛从室外传来,和微微细雨、袅袅柳丝融为一体,造成一种轻柔、纤细、隽永而又带有迷惘情调的氛围,以表现女子长夜不寐、愁听漏声时深长柔细的情思。在情景交融之中,柳丝、雨丝之于情思,漏声之于心声,也就浑然莫辨了。
  “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雨夜漏声之中,传来塞雁城乌的鸣叫声。从长夜不寐者听来,仿佛是这“漏声”所惊起的。这虽和实际情形不符,但就特定情景中的主人公来说,却是感觉中的真实。静夜怀人,相思无寐,本来隐约细微的更漏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感觉印象中遂不觉将漏声放大了许多倍,真切地表达了女主人公寂寥、凄清和不宁的心理状态。
  而后“画屏金鹧鸪”一句乍读很觉费解。对此,张惠言说:“三名言欢戚不同。”陈廷焯《白雨斋词语》也说:“此言苦者自苦,乐者自乐。”这是有道理的。比照温词菩萨蛮中“双双金鹧鸪”一句,我们就明白这里为何欢戚不同了:画屏金鹧鸪不惊也不起,是因为它们成双成对,无忧无愁。近人李冰若在《栩庄漫记》中评:“全词意境尚佳,惜‘画屏金鹧鸪’一句强植其间,文理均因而扞格矣!”其实不然,正是这一句反衬了女子的孤独无依。
  下片写女主人公的愁思与夜俱深。“谢家池阁”,指代女主人公的居所。“香雾薄,透帘幕”,既是景语,也是情语:这茫茫夜雾,正象征着女主人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愁思。夜雾穿帘入幕,愁思铭心刻骨。此时此刻,女主人公必然会感到寒意袭人。这寒意与其说是起自茫茫夜雾,不如说是起自她迷离怅惘的心境。
  “红烛背,绣帘垂”,也是借景传情之笔:女主人公之所以背对红烛,低垂绣帘,是想借寻梦来暂解惆怅。背对红烛,大概是因为易使她回忆起当日红烛高烧,言笑晏晏的情景,而倍感今日的凄凉孤寂。而她低垂帐帘,大概也是想用这层轻纱隔绝那茫茫夜雾,也隔绝帐外如“画屏金鹧鸪”之类让人触景伤情的景物。因而,“红烛背,绣帘垂”实际上也曲折地反映了女子复杂微妙的心理活动。
  结句“梦长君不知”一句意味深长,感叹自己的相思之情无人知晓,隐隐流露出对久戍不归的丈夫的哀怨。夜正深,曲未终,远行人是否也像自己一样,夜雨闻漏,耿耿不眠呢?恐怕自己的相思乃至长梦,对方根本就不知情呢。一个“长”字,足见情思的幽微深长、梦境的缠绵缱绻,正如《嘉陵论词丛稿》中说:“怨而不怒,无限低徊。”
  这首词由花外漏声引出春夜思远,无边惆怅,切入自然,传写有序。塞雁、城乌因漏声迢递而惊起,均为拟想之景,合理入情;而屏上的金鹧鸪依然如故,于一动一静间寓有情与无情。下片为闺房陈设,“惆怅”与“梦长”互为因果,愈见其思之苦之痴。
  这首《更漏子》词绮艳含蓄,具有更为深沉而悠远的意境,引起人们内心之中最纤柔、最委曲、最敏锐的一份感受,为我们呈现出比单纯的思妇幽怨更为深广的人生体验与命运感伤,一种关于人生、时间与宿命的形上思悟。这正是“境生象外”的艺术魅力,具有艺术上的强大“杀伤力”。作为一首过去仅仅用于歌宴上弦歌管奏的词,这首《更漏子》却超越了自身文体的局限性,它似乎不再只是娱乐和遣兴,而是有了一份深沉的人生寄寓。它成为晚唐时代女性心灵深处的一曲悲情夜歌,成为一个末世精神史的某种象征,引起千载以来人们心灵的震撼。
  正因为词中形象可以营造境界,启发人的深思、联想,所以才会有“作者之心未必然,而读者之心何必不然”(谭献《复堂词录叙》)的审美现象。而词作为一种独特的艺术形式,其不朽的魅力,永远存在于“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涵泳玩索”(况周颐《蕙风词话》)的过程之中。
  王国维《人间词话》从此词中拈出“画屏金鹧鸪”一句,来概括飞卿词的词品与特色,亦可见此词向为人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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