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一度》乃是韩寒的第一部散文小说合集。《三重门》出版后读者一顿狂买,出版社数钱累得手腕子都酸了,但谁怕钱多烧手啊,催着小韩寒出新书。韩寒那会儿玩车刚有点眉目,当然坐不稳屁股,憋了一阵子,然后就有了《零下一度》这本“急就章”,所以作品略显单薄。这本书里头有新有旧,但估计就韩寒而言,看到自己过去散落的文字终于找到组织,肯定也挺高兴的,就像父母看见自己宝贝儿子大婚一样。
散文小说一块包了饺子,也算这本书的一个特点。天马行空式的叙事、见解独特的说理、愤世嫉俗的谐谑批判、若隐若现的抑郁悲悯——这些韩寒小说、散文的一般特点,在这个书里被一勺烩了。
这书里头的新作包括六篇回忆中小学阶段生活见闻的散文:《第三个人》、《来自海边》、《兄弟生长于天蓝时代》、《足球啊足球》、《文学啊文学》、《那些人,那些事》,一篇写地域文化的《三个地方的三轮车》,以及三篇短篇小说:《小镇生活》、《早已离开》、《一起沉默》。
旧作包括发表过的处女作短篇小说《傻子》,在《新民晚报》上发表过的名文《穿着棉袄洗澡》,参加历次新概念作文大赛的作品《头发》、《书店》(一)、《杯中窥人》、《求医》,《书店》(一)的续写《书店》(二),以及退学前后写的《永远的远方》和《读<</SPAN>人的末日>》两篇评论。
韩寒眼里的自己和他的一些生活背景在新作的六篇散文里,作者并没直接开吹说起风生水起的现在,而是将视野后转,回忆起了自己在中小学阶段的生活和见闻。这些文字应看成《零下一度》的核心,构成一本不是自传的自传的骨干。
《第三个人》大体上揭秘了韩寒从小学到高中时代,如何读书上瘾,如何“因暂时缺钱”,从一个读书迷开始,一步步地上了文学这条贼船的生活脉络,实际上解释了韩寒为什么走上文学道路的问题——这是当时很多阅读韩寒作品的少年读者很关心的事儿。在技术方面,用文中韩寒的话来说就是“文章如何写好写坏不见得是作文课上听出来的,而常常是从各种书上看来的,水到渠成,看多了自然下笔如有神。”
韩寒在这个散文里还坦陈自己在校时“性格里叛逆的因子太多”,讨厌假大空的虚假文风,不肯写表现“光明面”、充满马屁经的应试作文,所以作文成绩不高,不怎么讨老师喜欢。韩寒也不喜欢参加学校里那些一开会套话满天飞的社团,倒是经常对一些老师甚至书籍、教材内容进行“笔诛文伐”,散布给广大同学阅读,因“始终坚守我的风格”、“笔无遮拦”,成为“讨人厌”的“第三个人”,这些情况都显示了少年韩寒独立不依的思想和倔脾气。
从这篇散文中所解密的档案,至少可以看出两方面的问题,一个是韩寒这小伙确实早熟而才华过人。根据心理学的理论,很多喜欢在学校里跟老师唱对台戏、让老师头疼的家伙,多为天才或至少在某一方面天分过人,因为一般的教学内容都是针对普通智商的,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求知欲和自我表现欲,所以他们就会表现出对教育的厌烦和反抗情绪。就这个方面来说,韩寒确实给自己争了气,也从证明证明了一刀切的庸人教育的局限性,任弱者自生自灭,又对强者打压迫害,实在是太不是玩意儿。
另一方面,我们也从中找到了韩寒文章孤行己意、卓尔不群的根子。简单地说,就是文如其人,这人从小就跟大多数人不一样——做事不一样、看东西的角度不一样,所以文章写出来也耸人听闻。老实说,就这一点来说,我们是既羡慕韩寒,又替韩寒揪一把心。历史上陶渊明、李白、苏东坡、章太炎、鲁迅这些个文豪啊,都是韩寒这样“一肚子不合时宜”的,韩寒的这种另类品格意味着他具有以文学才华“不朽”的基本条件。就目前的情况看,韩寒选择了一条为弱势群体代言、批判社会的写作路子。这步棋他是走对了——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历史要带你跑一段时你居然恰好有跟上去的眼光和力气。这是就好的一面来说,但从负面来说,陶、李、苏、章、鲁这些人,虽然是声名播于天下,海内影从,但都没啥官运,也做不了大财东,而且受主流文化不待见。稍有社会经验的人都知道,尤其是在咱天朝,社会最打击排斥就是那些个性突出的人,主流真正喜欢的是那些昧着良心顺情说好话的吹鼓手、马屁精文人。就这点来说,我们作为旁观者,也确实挺替韩寒捏一把汗的。
对于《文学啊文学》,从开头“许多对我的评论都说我是一个对文学痴迷的孩子,那说明人们不了解我”来看,这就是《第三个人》的续篇,进一步解释了韩寒为什么写的问题。韩寒在这里指出,“对文学痴迷未必是好事,就像对一个女孩子痴迷就不可能发现她的缺点。对文学要清醒,只要会写字谁都可能是作家。”并举了作家余秋雨、琼瑶,同学金丹华(不知道这人跟金丽华是啥关系)、谭旭东等负面的一些情况,作为自己不肯“痴迷”文学的原因。最后借用郁秀大妹子的例子,以及斯坦福夫妇建斯坦福大学的故事破题,委婉地再次重述自己玩文学的原因,希望能给那些有可能因痴迷文学,耽误学习的孩子们泼一头冷水,不要过分痴迷于文学。话说回来,这现行教育制度确实臭毛病不少,但是咱屁民又不能自己开学校、又不能随便留学移民去也,科举进士的独木桥,大家还是得批判地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呢。
韩寒坦率地说出自己最初选择文学,跟金钱的驱动力有一定关系,以免一些少年崇拜者不好好念书、盲目跟风。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韩寒这小伙其实心眼挺实在,不是那种满嘴跑火车、成天吹牛逼的主儿。
《来自海边》以作者故乡的光秃秃的石化海边为线索,讲述了一些与大海有关的逸事,表达了作者对石化大海、对故乡的深厚感情。“那海有一种压抑之美,想必自己是卡夫卡的东西看多了”的语句,让人眼前浮现出一个卡夫卡式的忧郁多思少年,独自坐在安静的海边,“一张寂寞的脸消融在夕阳里”,默默思索人生的情景。
《兄弟成长于天蓝时代》讲的是作者在农村老家左邻右舍的小伙伴,以及自己当时的一些生活。《足球啊足球》说的是初高中时代踢足球,尤其是球友的故事。《那些事,那些人》回顾的是在高中住集体寝室期间的同学、室友。
这几篇散文由于密集呈现了不少的人物,让我们注意到韩寒的一种形象思维天赋——那就是善于用三言两语形象生动地白描出一个人、一件事的主要特点,并且常常是负面的性格、特点;此外这种描摹通常是用嘻嘻哈哈、诙谐幽默的反讽口吻,让人看了忍禁不住,甚至被嘲讽挖苦的人本身读了,都会觉得好像不是在讽刺自己,有一种“这说的是我吗?简直太搞笑了”的感觉。类似的笔法,在韩寒其他的小说、散文中当然也有各种各样的运用,不过这几篇散文里因为集中运用差不多的笔法描写了很多的人物,就很突出的暴露出韩寒的这种特点来。
这三篇散文的主要篇幅都放在“我”身边的人、所发生的事上,而老实讲,大多数韩寒的读者其实更想了解韩寒的情况,结果韩寒却犹抱琵琶半遮面,出场机会几乎没有。唉,韩寒一直是这个臭德行,把自己家那点事儿把得溜严,什么也不说。不过如果你非想从字缝里看出东西来的话,你可以把“我”所讲述的事情看成“我”个性、行为发展的一种推动力或背景之类的东西。这些文字给我们一种印象,好像韩寒一直在云端俯视芸芸众生,露出拈花微笑,他早已掐指一算,吃定了我们要怎样怎样。
对于《三个地方的三轮车》,如果要编副标题的话,估计应该是“记我的第一、第二和第三故乡”。韩寒青少年时期曾经先后在上海的三个不同地方——初中时的朱泾镇、高中时的松江和小学时的亭林镇——住过。作者在这篇散文中从三地的三轮车发展状况、三轮车夫的脾气属性不同入手,添油加醋地将三地的社会状况、民风的不同编排了一番。这篇散文中值得注意的地方是,文中多次提到的地域著名文人或跟当地有关的著名文人:陆机、朱舜水、施蛰存、李白、顾野王。我们不能小看那些过气明星,你想想,如果韩寒有没有可能自觉自己跟那些过气大腕是一伙的呢?这种想法会对他的人格和人生理想产生怎么样的影响呢?显然,这些历史人物所具有的文化底蕴,是构成韩寒成长的历史文化背景的——当然其中也包括那些个挺能算计、精明刁钻的三轮车夫们。
不容错过的短篇小说《零下一度》中的三个短篇小说,加上更早期的《傻子》是韩寒迄今为止的全部短篇小说。要想知道韩寒短篇写得咋样,这四篇文字那你就得拜读一下了。小说《小镇生活》讲的是“我”退学后跟一个画家大佑合租,交上了朋友。大佑画卖得不好,经常犯愁,说自己的女朋友背着自己,跟一个男的开车出去兜风,结果因车祸身亡。“我”陪着大佑找到那个目下已经残废的坏蛋,发现对方竟是大学同学老刘。被暴打一顿的老刘后来推着残疾助力车找到“我”,告诉“我”原来大佑的女朋友跟他屁关系没有,就是因为着急给男朋友过生日,搭顺风车。小说中老刘的形象,后来在《像少年啦飞驰》中的老夏身上有某种程度的昨日重现;而大佑对因车祸丧生的女友的误解,恰类似于《三重门》中林雨翔对于Susan移情别恋的误解。小说的突兀转折性结局是欧·亨利式的。
《早已离开》写“我”请室友猛男帮忙追同学莹,却成全了他们两个衰人,原因是莹认为猛男家里经济条件好,能帮她实现出国的梦想。“我”因为羡慕嫉妒恨,交了一个看着纯情得要死、自称住在北京、周游过众多名胜古迹的少女诗人小曼作笔友。猛男在莹出国前夕跟莹关系破裂,原来他一直假装富二代,家里穷得丁当响,根本无法满足莹的借钱要求。“我”恶作剧存心不还,借了莹一千块钱去北京找小曼,路上无意中在小报上发现小曼的消息,原来她并不是北京人,而且也即将出国,同时发现小曼所以能在信里吹嘘那么多的旅游经历,其实是看过旅行社介绍材料后添油加醋的结果。
《一起沉默》中,大学室友磊子因失恋受伤,发誓再不谈恋爱,不再相信爱情。看到“我”交了个女朋友,冷言冷语地预言“我”跟我对象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磊子后来抄了一篇论文,眼看就要成为一颗文坛的新星,名声大噪,虽有众多女孩子排着队前来倒追,磊子左搂右抱,不亦乐乎。但他还是想着初恋的女朋友,不惜放弃两个对他最对脾气的女生,生了一场大病后,跟前女友重归于好,结果过了一阵还是被那女孩子踹了,但小说没说明为嘛原因。同一个时段,“我”对象也因为“嫌我是无名小辈”、“爱应该是浪漫的而我从不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借故跟“我”撒扬娜拉。其实这个小说咱们可以换一个读法,那就是把“我”跟磊子看成一个人,那我们就知道磊子被踹的原因了。其实韩寒的很多小说都可以这么读。当然,不管怎么读,韩寒跟小说里的人物绝对不是一回事儿,只是说小说里的人物有作者生活经历的影子在而已。
从情节上看,这三个短篇都边边角角地有《三重门》中故事的影子,但《早已离开》和《一起沉默》显然比《小镇生活》写得更摇曳生姿,充满后现代主义式的忧郁的笑声。《小镇生活》是表现对爱情误解的,欲创造爱情神话,而《早已离开》和《一起沉默》则用诙谐活泼、时而夹杂淡淡忧郁的叙事风格,破解了爱情神话。在韩寒同学的小说里,正面写爱情的情况是非常少的,《小镇生活》也许可以算一个。韩寒一向就这样喜欢写悲剧、做批判、搞讽刺,具体的原因可能是跟个人的生活经验、世界观、人生观有关,这里兹不多扯也罢,限于篇幅。
小说《傻子》是韩寒第一篇变成铅字的文章,写的是一个来自安徽农村的少年,转学到柳月河边的红星小学,因为性情太老实、淳朴,总挨同学欺负、受老师误解,被大家当成“傻子”。后来“傻子”在一次郊游翻船事故中勇救同学,甚至还救起了平时欺负他最严重的小宝,结果却在最后一次下水时因体力不支没有爬上来。
这篇小说可以解读成一种隐喻性的故事,就思想内涵和构思来看,显然与贾平凹的著名散文《丑石》十分类似的。从素材的来源看,应该跟韩寒从亭林镇转学到朱泾镇中学的经历有关。当然,还是那句老嗑,我们不能机械地将韩寒同学及其生活,和小说中的人物、情节一对一地对号。那是不尊重作者,也十分愚蠢的做法。
据韩寒同学说,该小说发表后,他用稿费犒劳自己出去搓了一顿。对一个有潜在才华的文学爱好者来说,第一篇发表作品的意义重要性,不在于获得多大的成功,甚至不在于人们的认可,而在于使作者对于自己的力量产生自信,使得他能够继续上路坚持下去,跋涉过早期的漫长探索期。在这个意义上,说没有最初的《傻子》可能没有后来的作家韩寒,是一点儿也不过分的。韩寒后来始终对饶雪漫顶礼膜拜,想必就是因为感激自己的女伯乐。
旧作:韩寒退学前后生存状态的折光《永远有多远》写的是韩寒因读过的旧文章所引发的思考,文中隐有所指地写道:“许多看似一天到晚去远方的人,其实是缺少一个安居乐业的环境。”文中还两次提到IBM创始人华特生的儿子小华特生的一句话:“超出常规的人也有价值。”《读<</SPAN>人的末日>》节选了《人的末日》一书中议论死亡的部分言论,以简单评论连缀成篇,像是周作人的文钞公体,有点注水工程之嫌。从引文采用和评论的逻辑看,作者想给我等传达的意思是——死亡其实没啥大不了的。
这两篇文章反映了作者在退学前后极其灰败、焦虑的心情。当把这两篇文章放到一块阅读时,我们仿佛看到一个怔忡的少年,气质略有点抑郁,虽然本来并不想离开原来所生活的空间,却被生活的暗影一步步推向远方。面对着漫长而未知的前路,他的脸上有时也不免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每当在这种时候,他就宽慰自己说:嗯,没什么大不了的,最糟糕的就是一个,死亡又算个什么玩意儿?!
在《穿着棉袄洗澡》中,韩寒放出一段狠话:“如果现在这个时代能出全才,那便是应试教育的幸运和这个时代的不幸。如果有,他便是人中之王,可惜没有,所以我们只好把‘全’字人下的‘王’给拿掉。时代需要的只是人才。”这段文字是韩寒批判当代中国教育最精彩的发言之一。总的来说,这篇散文的观点虽不无偏激,但“穿着棉袄洗澡”这一形象的比喻,是深刻而切中中国教育大而不当的臭毛病的。自然,文章也有韩寒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声辩的意思。事隔多年,韩寒自己评价这篇名文说:“我其实当初就是因为对现行教育制度不满意发表了一篇文章而引起社会讨论,但是我只花了上千个字表达了一下不满。教育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而这几万个字都不能说清楚里面的问题。我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但至少基本已经能够概括我的想法。这些应该是四年前写的,但是四年前我刚从学校出来,对学校怀有很大敌意,好比刚刚离婚的人,一定觉得对方百般不是,四年过去,也能安静下来好好想想问题。”[1]
《头发》、《书店》系列、《杯中窥人》和《求医》几篇散文,除了《书店》(二)是续写,其他的都是参加新概念大赛的参赛文章,共同的风格特点是犀利的批判、幽默的讽刺。2005年以后韩寒在新浪博客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劲头,在这几篇文章中已经初现端倪。
按常情来测,这种思想倾向不大和谐、全无马屁的作品,就算在提倡创新的新概念大赛,也是不大容易出头的,但竟然被韩寒作为一路过关斩将的利器,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技术上十分过硬,远远超过一般同龄少年的写作水平。此外,两次参赛夺奖的韩寒当时恐怕也沾了很多评委是作家的光。同类一方面是相残,另一方面也是臭味相投、惺惺相惜。我估计要是当年《萌芽》主要请白烨、陈晓明、解玺章众教授压阵,或者直接从初高中里提溜几个特教语文老师出来改作文,则小韩寒危矣,肯定连个毛都得不到。
[1] 韩寒:《通稿2003·自己的问题》,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149-1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