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月亮在城市黯然失色不是自己的错，因为这里的人更喜欢人造的多色光亮，红男绿女们喜欢在夜间互相交往中享受快乐的生活。
航天616所院士刘吉燮晚饭后匆匆往办公室走。进入腊月后，老天滴雨未落，刚才电视上说，空气中湿度为百分之六十，明明是大风干燥天气，哪里谈得上湿度？眼看着就走到所大门口，一辆拉土车呼啸而过，卷裹着灰尘把心事重重的院士瞬间淹没在尘土团中。门口的人们纷纷向后退，愤怒地目光随着疾驰的汽车追去，恨不能把目光变成高能激光武器，读秒功夫将它轰得灰飞烟灭。刘吉燮捂住鼻嘴狼狈地跑到门房里面。
616所有四名工程院院士，那几名年龄都比他大。刘吉燮属六零后，是文革恢复高考后仅有的一名院士。职工们都清楚，西安奥友公司是616所下属民品企业，刘吉燮是总经理兼总工，这几年公司利用卫星遥感开发民用项目利国利民，收入颇佳。刘总身上有一股拗劲，喜欢琢磨点事，拿官场时尚的话叫作创新意识强。在他的主导下，近三年研发了四、五种民品，什么高铁机车用的单晶硅电力稳压器，医院使用的远红外理疗仪系列产品，特别是远红外理疗仪市场上卖得特别火。前两年他和杭州同行共同研发的内嵌指纹识别DSP芯片，破解了国外技术封锁，听说对方企业光奖励就四十万，还是税后，搞得大家眼热。他和夏所长在西北工业大学就是同学，所长也不是吃素的，时任副所长时主抓的MP150高速测温仪，扫描速度达到150Hz（赫兹），提高了卫星通讯联络速度，这对提拔有着一定的关联。所里都在背后取谐音称他抠所长，可他不但能抠还善于研究人。夏所长沙哑的嗓音如同弧形石英切割机，一重一轻，尤其那双犀利的鹰眼，一眼就把你五腹六脏全部裸露出来，刘吉燮更不在话下。他常常讥讽老同学吉燮（机械）系，呆板专业。不让他进班子，也是怕这个呆子拗劲上来不给自己台阶，脸上难堪。背地却大言不惭似乎大义灭亲，他把院士老同学都挡在外面谁还有话说？
616所都知道，刘总这几年利用自己名望和北京人脉资源，组织奥友公司利用卫星遥感研发蒙陕煤田自燃、油田注水稳产一些项目，单位取得了可观的收入。公司一些骨干在电磁光谱扫描中，曾发现塞北旱灾、黄河中游流域旱灾、渭北干旱灾情，土壤含水量分布和轻重已经看出端倪，这是一些无人委托的公益课题。他得到报告后感到问题严重，民以食为天，没人给钱也应该做好。在他的鼓励下，年轻人以只争朝夕速度完成了科目，成果无偿交给地方农业、气象部门。地方部门综合各方面的信息，开展了大规模冬灌抗旱保苗，加上后期降水，保证了麦苗安全过冬。墙内开花墙外香，老同学常常夹棍带棒地在会上批评他，一些大课题，上级没有下达任务，自然没有拨款，耗费国有资产谁来补？煤田、油田单位有钱，应该多多为他们出成果，人家不差钱。
奥友公司办公楼在办公区后院，是俄式坡屋顶灰砖楼，一到晚上就空荡荡的。
副总经理兼综合办主任刘芝倩听到刘吉燮来了，步履轻盈地过来把他的门打开，因为刘吉燮夜间加班有喝咖啡的嗜好，她就麻利地开始洗咖啡杯。刘吉燮把写字桌面前几份文件签审完毕时，咖啡已经放在右手矮桌上了。她笑吟吟地说，刘总，所新区总平面图出来了，要不您先看看？他头也不抬地问她，所里把我们放在啥地方了，最终给了多少面积？
刘芝倩毕业于川大财会专业，这几年提为副总，管理着公司办公室和经营七七八八杂事，把人锻炼得干练、利落，加上她那高挑的个儿配了一张白净的脸蛋，属于举止庄重大方类型淑女。老公在墨尔本，7岁的儿子交给了婆婆看管，毫无牵挂地扑在事业上。公司成立十年，她工作也是十年，两年前提为副总自然成为他的得力干将。现在集团总公司和省政府签订了战略框架协议，在城北荒原划拨了一万亩地，建立航天工业产业园，616所得到一千亩。其他单位雷厉风行，眨眼工夫，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58岁的老所长老谋深算，盘算着自己那点家底，一直按兵不动，结果集团拿他开刀，宣布他退居二线。夏副所长不枉他三年跑步（部）心血，提前接班终于修成正果。如今他大展雄略，顺我者昌，逆我者下岗。把军品和几个民品公司财务连人带帐集中到新成立的财务中心，各单位保留户头户名，建立内部银行，外单位来往账先进小户，逆向入大户，彻底来个一支笔。刘吉燮对此颇有微词，这不符合公司法呀！
刘芝倩把一张总平面蓝图铺开，用手指指奥友公司的位置，这一片共110亩地。生产车间、研发楼、无人飞机机库和停机坪，加上公寓楼总建筑面积一共23000平方米，包括上绿地和道路。他皱皱眉，研发楼7000平方米，盖这么大的楼用不完，又不能往外出租，公寓楼10000平方米，三百多间宿舍，一共不到三百人，咋计算的？他压住火气问她盖这么大的规模干啥用，是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望着他咄咄逼人的眼光，刘芝倩低下头，乌黑顺直的长发遮住她的眼。等刘吉燮火气发完了，她把头发往后一甩，眼角挂着泪花，慢慢地告诉他新区基建会议建设方案，全所整个建筑面积275000平方米，夏所长在总公司里放出大话，说航空事业要腾飞，616所乘势做大做强，产值三年翻两番，达到50个亿。要求新区建设超前发展，用最短的工期，打造设计一流、施工一流的精品工程，18个月后全部搬入新区。院士打断她，疯了，肯定他传染上了地方官员好大喜功的毛病，什么“跨越式发展”、“转弯超速”，提法就是违反客观规律，非翻车不可，典型的拼资源，拼环境，拼安全。他扭头从矮桌纸盒抽出纸巾递给她。其实，所里不知哪个闲人早已杜撰出他俩的绯闻，院士也是人嘛，吃五谷杂粮也可以理解，一个美丽动人的副总助手，没有随同丈夫出国肯定有啥情结拴住了心。
第二天一上班，他胳膊夹着桶状的总平面图敲开所长办公室，女秘书小杨笑呵呵地站起来，说领导和重要客人在里面研究工作，请他下午再来。工作？难道我这不是工作吗？小杨脸上荡漾着酒窝，小手做出神秘喇叭状，现在一切都在军让民，下午好吗？小姑娘香气袭人，哪里像个办公室秘书，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哼！现在都拿军品说事，前几年军品低迷，一个个像孙子似的垂头丧气，还不是奥友公司支撑的半壁江山？刘吉燮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今天豁出去死等，不怕他不出来。小杨轻盈盈地端来一杯青茶放在茶几上，自己又忙着在键盘打印着什么。口袋里的手机提示音已经响了两遍，他这才不情愿地掏出来，是刘芝倩的短信：下午市规划局长办公会研究616所方案，夏所长请您上午提前交涉，说服对方，要按照我们的意图办事。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该低头就低头，局长办公会后再去找人家就迟了。他该不会知道我在外边等他吧？看看紧闭着的橘红色实木门，刘吉燮恨不能两手把他从里面捞出来，这才当了几天所长就给自己摆谱。斜眼又看看小杨，人家目不斜视地打印资料，丝毫没有注意他的表情。他略思索一下，打开手机用食指写短信：我们只能承担民用部分建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发出还没到一分钟，提示音又响了：夏所长说您和规划局胡副总工是同乡中学同学，拜托您亲自出马，公事私办。全所都感谢您。墙上钟表指向九点半，刘吉燮明白，别看规划局级别不高，权力大了去了。一个小小的办事员打点不到位，他会找出十种理由不给你批。把你折腾一年半载，搞不好还给你退件。没办法，要去那些衙门就要早点去，晚了恐怕连人都找不到。他抬起屁股恨恨地看了看橘红木门，女秘书听到动静，用小酒窝笑笑，目送他出去。
刘吉燮走到大楼门口平台，一辆红色别克标志稳稳地停在自己面前，助手座位上的窗户自动地落了下来，他拉开后门把图纸扔进去，连哼都没哼就上了车。
和老乡交谈并不理想，胡副总工一付公事公办的样子，全然没有老乡见老乡那种天然亲近感，权力椅子上坐惯了的人只认识上级。院士消瘦的脸上皱纹已经显现，面对老乡始终挤出笑容，尽管热脸往冷屁股上贴，笑脸每一个细胞都在亢奋地运动之中没有丝毫的减退。老乡要求他们必须先去做控规，还非得叫他们下属的规划院去做，独门生意收费是官价。一名小眼睛处长在旁边帮腔，还得在小区中间切出一条市政道路来。说实话，这里距市区还有二十多公里，城市扩张到这里还不知猴年马月呢，要命的是这样一个小区就变成了两个小区，原来设计的三个大门就变成了六个大门，无形增加了保安巡逻费用。
太伤感情了，回来的路上他紧闭双眼一语不发，刘芝倩像个小喜鹊叽叽喳喳地逗他，生怕他上了拉链似的嘴里埋藏一个威力无比的炸弹，引爆总比内爆好。
二
刘吉燮和老同学之间的矛盾终于爆发了。
事情就是围绕施工招标，入围施工企业就是导火索。
惠松是他俩大学同级同学，不一样的是他俩学的是复合材料与工程专业，而惠松学的是土木工程。当年学校对各个专业编形象顺口溜：材料是牌子，高分子是金子，自动化是银子，土木是票子，商务是骗子。惠松分到武汉的交建二局三公司，没几个月就被派到非洲西海岸尼日利亚援非项目杜古里机场。二十多年岁月里他走南闯北，非洲、中东干了不少项目，在国内也是拼拼杀杀。惠松摸到奥友公司老办公楼，轻轻敲开门，不报家门直呼同学的名字还叫对方猜猜自己是谁，故作亲密状还埋怨对方贵人多忘事。演戏掌握的分寸恰到好处，对方猜不出，第二步就开始递名片敬烟，这才介绍自己是何许人也。刘吉燮大脑小脑联动扫描也想不起眼前惠松老同学，他又说他是土木系的。刘吉燮埋怨说，你这人真是，航天和航空都插着行，这哪跟哪儿，自己的专业一百多同学都记不全呢，外系更想不起来了。说归说，也不能怠慢了这位热情奔放的惠松。毕竟当年各个系常串在一起上马克思哲学、西方经济学一些公共课，说不定自己和这位还同过课呢！
刘吉燮看看表马上十一点半，夏所长虽然日理万机，但是中午招待老同学他得出面，他拿起电话，拨通秘书小杨，她用甜甜的嗓音告诉他，你的老同学去以色列，十天后才能回来。616所和以色列一家公司有研发业务关系。他失望地放下电话，解释说，所长人在国外十天后才回来。为了表示自己的热情，他把老夏的手机以及住址毫无保留地告诉惠松。有朋自远道来不亦乐乎，和老同学喝酒人少了没意思，他拨通刘芝倩，叫她在市区定个高档酒店，自己喝酒不行，把公司倪路路带上，这小伙子属牛的，酒量特棒，好好陪陪老同学。
这两个月，奥友公司业务风风火火，所里生产调度处的电子显示屏幕上，民品线生产销售双双刷新纪录，生产任务十分饱满，预计年底完成六亿五，利润突破八千万问题不大。新区建设的规划报建审批手续刘芝倩不敢马虎，派公司绘图员美女小徐全力以赴公关。小徐三十来岁，人漂亮嘴甜敢喝酒还是个财迷，只要有重奖她肯定豁出性命。刘芝倩对她许诺办成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和施工许可证，一个证兑现十万元奖金。这个数字对小徐来说诱惑太大了，重奖之下必有猛女。小徐从此天天都在规划局泡着，帮人家打开水、擦桌子啥活都干，上帝都被她感动了，何况凡人。手续自然办得比较顺利。
今天刘芝倩给他报告了一件震惊的消息，所长决定新区工程施工交给交建二局三公司总承包，秘书小杨通知奥友公司速去省国防工办为该公司办理中标通知书手续。刘吉燮脑袋有点短路，还没有招标就给这家办中标手续，这个决定是不是有点轻率，交建二局三公司不就是惠松那个单位吗？记得第一次和惠松见面后，他还向老夏提到过惠松，所长不以为然地哼哼两声，土木专业的和我们八竿子打不着，什么老同学？是非干己休多管，话不投机莫强言，刘吉燮知道所长没兴趣他就懒得再往下说。现在为什么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突然冒出这个想法呢？再说都不认识惠松，对那个单位实力也不了解，万一……不行！预防为主，这要提醒老同学，想到这里抓起电话就拨，刘芝倩打手势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对方已经拿起了电话问他汇报啥事，一股热血涌上脑门，他忘记了电话另一头是领导，劈头盖脸数落一阵，什么招标需上网公告报名还要初选考察，现场踏勘答疑公布栏标价，最后才能开标……这些都是最近才学的，也是旁边这个女人告诉他的。热气把话筒都打湿了。老夏任凭老同学刺耳般数落，丝毫不语。
窗户外面悄然无息地飘下了雪花，不少员工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噔噔跑下楼，院子里传来赏雪兴奋的嘈杂声，楼道居然还传来一个女声唱起了张玉华的雪花飘。刘吉燮放下电话，笃笃笃敲了几下桌子，对窗外探头的刘艺倩说，下雪有什么稀罕的，下午必须冒雪去国防工办办理行业招标手续，从头办，越快越好。刘芝倩把头发往后拢拢挺直身子说招标必须打正式报告，再附上申请表附立项文件还要附总平面图。他把眼镜往上推推，眼睛往上翻翻，老夏去武汉考察，估计四五天就回来了。交建二局应该是家有实力的单位，估计问题不大，先把手续办齐再说。他把想法告诉了刘芝倩，她诡异地笑笑说，担心自己一个女人没见过世面不熟悉国防工办，院士出马威力更大。他毫不犹豫答应，又提出是不是再带上几个人都熟悉熟悉情况？她狡黠地绕了一个弯说，老师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老师今天先带我去以后就是我的事，我会带他们继续熟悉，现在只争朝夕了。
一连两天奔波，总算有点眉目，国防工办招标办同意了他们的招标方案，但是要求616所寻求一家正规中介招标代理公司，还要找一家有会计事务所资质的单位编清单，并且上国防工办网公开发布信息。院士眼前浮现出老夏讥笑的小眼，打虎要靠亲兄弟。亲兄弟迂腐跟机械师一样，老夫子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啊！红色别克稳稳地停在办公楼门口，他刚刚下车手机就响了。原来深圳粤海渔业公司打来电话请他立即过去，北斗远红外遥感控制器出现了故障。那家遥感设备还是去年新启用的，涉及近海三百多平方公里渔业养殖科技指导，控制器坏了那不就成瞎子了？对方单位对他十分敬重，双方合同执行得也十分顺利，人家还打算多付三十万超产感恩费。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叫住没有走远的刘芝倩，买张深圳机票，越快越好。
当天下午五点的飞机，司机十万火急地把他送到机场，刘吉燮心急火燎地办完手续登机，他拿上机票对号入座，呵！波音737—300，大飞机啊！经济舱一排十人，16排B座，他把手提箱放进行李架上时不禁愣住了，只见靠窗边A座刘芝倩对他嫣然一笑。他悚然一惊，迟疑地看着她。还没等他开口，刘芝倩就解释说，东莞一家合作企业欠奥友公司近二百万的账一直未清，所财务中心去了几拨人也没有核准，这次她亲自去核对，否则对方会压帐不付的。刘芝倩呀刘芝倩，这一男一女出差成怎么回事儿，叫人家怎么看，自己单位知道了还不炸了营？她看刘吉燮噘着嘴唇，气嘟嘟地在系安全带，明白了他心里想的啥。她把头顶上的灯调暗，故意把长发甩到脸前遮挡，顺势往他的肩膀上一靠。刘吉燮有点慌乱，做贼心虚地用余光偷偷扫描着周围的人，还好没有碰见熟人。直到起飞半个小时后，渐渐才适应过来，此时两人俨然像一对恩爱夫妇。
深圳社会风气和气温一样，比北方高了许多，一出机场男男女女顿时兴奋起来，心速不由得加快。对方接机的是陈科长，大家互相都认识，他热心把客人接到蛇口海边一个度假酒店。不知他是无意还是装着不知道，只登记了一间房，刘吉燮满脸通红，慌忙叫陈科长再开一间房。陈科长纳闷地看着客人，内地人就是有点装B。好！好！再开一个单间。晚宴就在他们下榻的酒店西餐厅举行，深圳粤海渔业公司汪总经理得知院士带着女助手，也特意带公司女秘书在餐厅包间恭候。当陈科长把客人接到餐厅，汪总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双手紧握院士的手，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亲人早早来，排忧解难啊。主客坐定后，汪总叫服务员把德国Riesling（威士莲）给客人斟上，他介绍说这是从德国带回来莱茵法尔兹邓肯博士庄园出品的上等红酒，院士是国家的宝贝，也是我们集团公司的贵客，大知识分子就应该喝红酒酿造专家邓肯博士酒。主人十分知趣，考虑院士第二天还要工作，自然不敢硬行劝酒，于是刘芝倩就成了靶子。不过，她今天挺痛快，大有穆桂英挂帅的感觉，充当616所总代表PK粤海渔业集团公司，频频举杯迎战，后来干脆主动出击，一个多小时宴会大家喝了三瓶。要不是被院士阻拦，可能就会出问题。
刘吉燮回到房间冲澡，听到卧室电话骤起，高档酒店一般不会有骚扰电话，这是谁呢？隔壁刘芝倩被服务员扶进房间倒下就睡了呀！他裹上睡衣急步出去就拿起了电话，里面传来了她哼哼的声音，说自己胸闷难受。坏了，是不是她喝的过量出啥问题了。他迅速换好衣服，冲了过去砰砰敲门，倘若敲不开就必须通知酒店了。嗯？门开了，他刚跨进去还没来得及说话，刘芝倩已经站不住了，软绵绵地倒在他的怀里。几乎是他把她抱上床的，一摸她的额头微微有点烧，自言自语说不好，得立刻通知酒店联系医院。一说通知酒店，她微微睁开眼睛，一只手勾在他的脖子上，轻声说，你是硬装啊还是不懂。说着就把他的眼镜摘掉顺手放到茶几上。刘吉燮眼前一片模糊，头发胀，心也怦怦直跳，体内莫名其妙萌动一股力量，一把搂住她软酥酥肉体，两张嘴不由得粘在一起。忽然他听到窗外汽车声音，不好，她的房间门未关，他起身去关门，门早已自动关上，他扭过身子看见朦胧的灯光中她在默默地脱衣服。灯影的侧面好像看见了十几年前妻子的影子！自己的心深深激了一下，他决然拉开门离开，留下刘芝倩一人愣愣地坐在床上傻了一般。
第二天一起去餐厅吃早点，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刘芝倩平静地把乌黑的长发照常甩来甩去，不过她吃得很快。东莞企业的车子早早就在停车场等着，她麻利地吃完，给他扬扬手，背起坤包就消失在了餐厅外。
616所谁也不知道他（她）俩一起出差的事，更不会知道他们之间差点发生却未发生的故事，恐怕这个细节永远会隐埋在他俩内心深处。
刘吉燮同夏所长在办公室里吵架是三月五日上午，有人说这一天是惊蛰。惊蛰是指春天来了，冬眠在泥土里的虫子开始蠢蠢欲动。刘吉燮是不是也苏醒了，乱糟糟的走廊都在议论着，院士高声吼叫还是头一次。不过，室内战场的指挥棒依然在夏所长手里，他把手腕上的飞亚达18K金航天表摘下来，拍拍桌子命令院士无论如何设法叫交通二局三公司中标。他感到十分为难，国防工办的人告诉他，纪检部门对基建领域招标作为重点整治，省市建设口抓得越来越严了。过去我们行业内部招标属于不规范招标，现在要变轨了，必须统一在当地政府招标办监督下，通过有形市场公开招标。老夏把窗户打开，双手叉腰看着外面气呼呼地说，他不管变不变轨，你刘吉燮必须把这事搞成了。他头嗡嗡发胀，眼前老同学越来越模糊，不错，惠松是先找的自己，可是自己并非叫他承建工程，再说还要招标……这少不了是老夏扬出去的。这个老同学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不止一次踩着自己脊背上。当年两人都在所研发中心做搭档，刘吉燮担任主任还是技术负责人，他主持研发的跟踪亚洲四号卫星色谱项目得到重大突破，得到部里表彰。所办公室把填报国家优秀科技表交给老同学，他居然在技术负责人一栏把自己的名字悄悄填上，刘吉燮填在负责人位置，老所长眼老昏花提笔同意上报。受表彰人员进京在人民大会堂开表彰大会，国防科工委鲜红的表彰决定老夏跃然纸上时，刘吉燮才大梦初醒。
当年年底，616所技术副所长缺位，老同学在北京四下活动，搬动了主管人事的副总。上面派人考察走了过场，老夏由副主任（副处级）破格提拔副所长，自己的助手反而成了自己的上司，全所一片哗然，为他愤愤不平。越过院士也越过了一批部门正职干部，有人传说航天单位人也上天了，还有人当面痛骂他的老同学，鼓励大家联名写信上告。集团总公司纪检派人下来调查，和院士谈话并征求他的意见，院士对当官搞行政不感兴趣还表明自己没有唆使他人写告状信。不管咋说提拔的还是老同学，搞行政和搞专业都是为了航天事业，齐心协力团结才对，最后他投了赞同票。为这事，联名写信的人像受到了愚弄，院士自表清高成了异类，纷纷对他敬而远之。那两年老同学对他感恩有加，成立奥友公司极力推荐院士挂帅，美甚名曰只有院士独当一面才能开发民品，赶超发达国家在卫星遥感对国民经济巨大作用的差距。想到这里，再看看眼前夏所长凶狠的目光，只能怨自己社会经验不足，说什么自己是引路人，引就引吧。他把话题一转，从技术层面告诉他不但要找一家会计事务所编什么工程量清单，搞清单招标，还要在媒体公告，公开答疑，招标专家还是招标办随机抽取。秘书小杨听到里面分贝低了许多，低头进来借口添水。刚才还电闪雷鸣，转眼咋又和风细雨了。一对怪人。她用余光扫描一圈，悄然无息退了出去。院士呷了一口茶，稳重地告诉他，程序越来越复杂，纪检监管得越来越严，所里另请高明，自己实在干不了这事，也无法按照领导的指令来操控。夏所长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把厚底玻璃茶杯狠狠往地上一摔，骂他了一句难听话，要求他不许临阵脱逃。夏所长的嗓门越来越尖，今天要是不把这个书呆子摆平了，外边的人怎样看自己，所长的威望就是把朋友、同学、亲戚打翻，就会震慑一切。他把眼神从老同学身上转移到清扫玻璃碴的秘书小杨身上。她感觉到威风凛凛的所长把眼光对准了自己，不等他训斥就主动出击，那么大的声音干啥，你们唯恐全所不知道，还都是专家呢！夏所长没有想到她也敢顶撞自己，刚想发火，又看见她圆眼一瞪，好男不和女斗，何况又是……嗓子眼里的话咕噜地咽了下去。办公室里的争吵声突然又高了许多，走廊人群似乎看到坐标曲线又在往上爬。老夏半圆弧沙哑的嗓门再次发威，猪眼泡突凸出来，怒不可遏，从大办公桌绕到门口拉开门叫他滚！滚！滚得远远地。刘吉燮铁着脸从所长办公室出来，如同斗架的公鸡满脸通红，怒气冲冲地叫人让开。有人调侃，院士竟然PK所长！
三
惠松被挡在616所大门外，登记倔老头瞅一眼他的工作证又扔了出来。这是国防单位，闲杂单位不能进，
惠松在外边只好掏出手机拨号，对方老是不在服务区，抬头看看电动栏杆旁站得笔直的两名保安，还有一名小头头，手拿着对讲机叽里呱啦说着什么，眼睛四下里扫描。三名保安排着队整整齐齐流动巡逻。没法子，只好折返到传达室外另一头，他突然想起了秘书小杨，终于把她的电话拨通，这才得知所长在北京开会，一周才能回来。小杨嘴里不知说了句啥他没有听清，手机那边提高了嗓音劝他先回去，俩老同学闹崩了。为啥？好像为了一个什么建筑公司。您来得不是时候，快走吧！
惠松终于明白传达室挡他的真正原因，刘吉燮不在服务区是假。自己真愚蠢，公关是门学问，攻关只考虑一把手和班子成员，而忽视了管事的人。以为院士不食人间烟火，看来自己没有按夏所长意见办，公关靶子打偏会产生极大的失误。罢！罢！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用人家行话，一幅航天多光谱图像都值上千万，航天钱大，我们也别吝啬了，堤外损失堤内补。大不了施工时打材料主意，羊毛出在羊身上。刘吉燮！对！这几天一定要把你搞定。老同学，引路人，抓住就死缠烂打。
晚饭刚刚吃完，刘吉燮提出了去散步。难得老公有这样的好心情，高大个子的老婆欢快地把碗洗完，督促他换鞋换运动服。两口子穿上运动装很快地从楼洞出来，全身倍感精神抖擞，走起路来轻飘飘如同空中漫步，碰见熟人嗓门高了，话也多了。出了大门她就把他拉向唐皇城遗址大道，这条市政大道足有八十米宽，北侧遗址新修了两米高的青砖挡土墙，把暴露出的古城墙夯土保护起来。
口袋里响起了《忐忑》音乐，“啊哦，啊哦诶，啊嘶嘚啊嘶哆，啊嘶嘚咯嘚咯哆……”这是女儿搬弄他的手机下载的曲子，掏出来一看是老夏打来的，晚上八点半肯定有急事，他喂喂大声接听。老夏叫他立即到塞纳河咖啡店，有重要事项商谈。老婆一听所长叫他，急忙把他拉到马路边，拦住一辆出租，叫老公快上车。嘴里还不停地交代，都是老同学，你要念念人家好，身居高官还不忘你，半个江山叫你掌握，还让你负责基建，不要以为是个院士就清高了，水至清则无鱼，笨蛋！
夏所长稳稳地坐在包间双人沙发座椅上，他不抽烟手里却拿着一个汉白玉烟嘴翻来覆去，眯着眼正在养神。惠松坐在背对着门口的仿古木椅子上，矮方桌上放了一盒没有商标的白皮烟，左手食指和大拇指捏着一支烟，仰着头正在往上吐烟圈。一名年轻的茶艺师，正在滔滔不绝讲述着大红袍茶艺，一双纤长细手飞快地在茶碗间翻转，洗杯、投茶、倒水、刮沫、倒壶、汤壶，倒入茶杯里。女孩刚想敬茶，刘吉燮推门而进，老夏睁开眼欠欠上身，点头示意他坐在左侧单人沙发。惠松忙递出一支烟，刘吉燮似乎没看见，一屁股坐下，伸出左手做喇叭状，低声告诉他深圳粤海渔业公司余款一百三十万提前全部汇来。老夏嘴角露出满意笑容，伸出拇指说他们是冲着你来的呀。
老夏冲着茶艺师摆摆手，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惠松着急地叫她先出去，他们要说工作啦！女孩迟疑地看看老夏，惠松说茶艺费用一分也不会少，我们自己也会泡，说着便笨手笨脚地开始端茶。人退出去后，惠松嘟囔一句这茶艺师水平，自己三天就能出师。那两人对视笑笑，老夏伸伸腰对刘吉燮卖弄，国家职业技术大典共有1800种，茶艺师已经列入其中。中高级茶艺师是市场“抢手货”，各省茶叶公司、餐饮业聘用一名中级的，月薪少说上万元。老同学瞪圆了双眼，这搞航天的怎么也懂茶行呢？惠松双手恭恭敬敬又给二人斟满，讨好地说领导又不是外星人，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老夏嘿嘿地笑了。包间响起轻松的笑声，气氛渐渐缓松多了。
老夏指指惠松，又提起几天前的话题，好汉做事好汉当，他可是你这个院士引荐的。不过，你也是歪打正着，你这个伯乐是瞎猫碰见死耗子。我到武汉了解了，交建二局经常干援外工程，响当当的央企，资金雄厚，干我们这个小菜一碟。惠松捣米似的点头帮腔说，绝对没问题，我们给非洲不少国家干过总统府、议会大厦，还有国家体育场馆、医院。刘吉燮摇摇头打断他的话，非洲都是小国家，充其量算得上我们一个省，议会大厦不过就是一个多功能的大礼堂嘛！不要以为国外工程就了不起。我去过不少欧美国家，金融高楼大厦还比不上北上广的呢，我也去过埃及北非一些国家，现代建筑规模都不大。老夏不愿意再争论下去，停！打住！这个事就这么定了。老同学，我说过打虎要靠亲兄弟，我对你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叫你全面负责基建，你要对我负责。往大的说，对航天事业负责，对国家负责，老同学中标不许出纰漏。616所要的是工程进度，三个月之内必须开工。不能按期开工的话，不要说我不给老同学面子，我一样挥刀斩马谡。刘吉燮怔怔，再没吭气儿。
塞纳河咖啡店门口分手时，夏所长上车对二人说他还有其他事，叫惠松把院士送回去。把夏所长送走，惠松叫刘吉燮等着，一溜小跑到地下车库开车，上来时哪里还有人影。惠松追不上便打他的手机，说还有重要资料要给他呢！刘吉燮不傻，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说自己不需要，把手机关了。
四
开工典礼选在9月9日9时29分动工，据说这是夏所长亲自到道教楼观台请的R大师选定的天赐良机。选的时辰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他把集团副总请来，这可是准副部级呀！全所上下十分振奋，好几年都没有来过集团领导了。这还不算，地方政府十分给面子，一位副省长还亲自陪同。结果自上而下，市区街办各级领导纷纷出面，当然各级规划、城建、土地、环保、市容相关部门也纷纷前来祝贺，国防工办和数十家高校科研兄弟单位趋之若鹜拱手祝福，上千客人熙熙攘攘，场面上热闹非凡，现场迎宾大道搭起了一道道红色充气彩门，场地上空漂浮着数百个彩色大气球，军乐队、锣鼓队、秧歌队上下挥舞，吹打声震耳欲聋。
在此之前的预备会议上，刘院士坚决反对大规模的热闹场面，强调军工企业低调点好一些。老同学当众人面训斥他迂腐、痴呆，都什么年代了，当孙子啊，呸！场面越大，请的领导规格越高，说明上级重视我们，来人越多越说明我们有人气。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像傻B，在山沟一钻就是二十年，献了青春献子孙。地方有明白的也有愚蠢的，像我们在南郊要地，县长一亩地要三百万，北郊开发区按划拨地给我们只要二十万，我看那个县长绝对的近视眼。规划和施工证不是还没有办到手吗，现在谁都可以依法查你。我们把省长、市长都请到现场了，你来查呀！这就是中国有特色的人情社会，官场潜规则。村民不是也想捣乱吗，就请他们的秧歌队、锣鼓队来表演，每人发一百元，堵住他们的嘴。发给各个大小局长的项目简介插上两张老人头，先堵住嘴，再把他们名字手机号码都登记下来，以后万一有事好找他们帮忙。命令中交二局布置二十辆大卡车，各种装载车、挖掘机多来几辆，来个千米旌旗招展，数十万头鞭炮齐鸣，这就叫作造势。老同学胸有成竹的安排，着实让大家不得不服，刘吉燮自愧不如。
刘院士稀里糊涂参加完预备会，出门时他对秘书小杨说这些事务性的会议就别叫他。其实，夏所长就没指靠他，自己亲自担任开工典礼筹备领导小组组长，任命一名副所长担任总指挥。给院士只有一项任务，负责把规划局局长和胡副总工请来。刘吉燮手里拿着大红皮的开工典礼议程，着实吓了一跳，会议主持居然是中央电视台两位老主持，谁刚才说他们的价码是多少万，还好像说不出现在电视镜头里，原来讨论这事儿，会上自己心不在焉，迂腐。
规划局这两个头头刚才还在签到处和市长打招呼，不知为啥主席台上没有人呢？秘书小杨在台下座位找到刘吉燮，她弯着腰来询问您请的规划局领导呢，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介绍来宾时出现空档就麻烦了。他也感到这是个问题，随着小杨满世界寻找，心里埋怨老乡不打招呼就走了。背后有人叫他，扭回头看见负责跑规划手续的小徐，他吊着脸问规划局领导哪里去了，你连个人都盯不住。小徐委屈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规划许可和施工许可没有批准，工程提前开工属于违法，局长们肯定借故溜号了，不信你去看看市建委也跑了。原来如此，他们大大地狡猾。他学着电影里的台词，不由得自己也笑了。罢！他们在台上也是后排，通知主持人宣读来宾名单时，光念单位，区领导和街办一样如此。秘书小杨飞快地跑了，刘吉燮有点洋洋自得，信步向大门走去，参加不参加典礼无所谓。
刘吉燮万万没有想到，施工合同是所财务中心审核，夏所长替他把字签了，一式四份双方各两份，就差甲方奥友公司的印鉴了。刘芝倩告诉他当不当傀儡无所谓，关键一条，预付款15%，也就是说合同一签订，先给对方打过去4950万。刘吉燮吓了一跳，问她为什么要付这么多，刘芝倩仰起头把头发往后拢拢，乙方拿来的原建设部制式合同，上面规定预付款为10%到15%，乙方取的上限。合同上的总金额暂定为3.3亿，15%就是4950万元。财务中心那些人花我们的钱不心疼，把关不严，在专用条款里又没有注明。现在我们把公章一盖，合同立即生效，就要立即打款，恐怕奥友账上钱还不够呢。刘吉燮对数字特别敏感，1%就是330万，5%就是1650万，按7.5%就是2475万。不行，这数字还是高，制定政策部门应该按中标价总价基数递减百分比。他走到窗前凝视着前院大楼，老同学你为啥对惠松这样偏爱呢，你不知道奥友公司账上没有那么多的钱吗？不行，必须减少付款比例，今天是周末，通知对方下周一谈判，最多给3%。
谈判是在奥友公司二楼会议室举行，惠松带队，一名副经理和项目经理、预算员四人拿着中标通知书和各种资料。奥友公司刘吉燮、刘芝倩、所财务总监和记录员。惠松一行久经沙场，是有备而来。会议一转入正题对方态度马上强硬，副经理手拿着招投标法和中标通知书一板一眼告诉他们，合同条款是对应着招标条款，招标是受法律保护的，同样合同也是受法律保护的，不能随意改动。我们走南闯北，全国建筑市场都是如此，我们希望甲方尽快生效合同，以免耽误工期，否则，我们不负任何责任。语气严肃、庄重，咄咄逼人，似乎无懈可击。刘吉燮看看手下两员大将，刘芝倩、所财务总监都不说话，紧张地翻阅招标书文件。看来只有老将出马，刘吉燮两手在面部上下搓搓，敷衍几句后话题一转，不错，你们拿的是国防工办招标办的中标通知书，但从法律上来讲这是一份无效中标通知书，招投标法写得明明白白建筑工程招标属于建设部门管理，也就是说只有在当地城建招标办的有形市场招标，这是其一。其二，至于你们是否围标，我们只要打开所有应标单位的招标文件，看看清单中是否有雷同自然清楚，这一点你们应该更清楚。惠松明白了，肯定有高手在后面指点了。不能再谈，这样下去破绽就会越来越多。他提出求大同存小异不要在这些方面继续纠缠，关键是预付款，双方尽快达成一致，否则他们很难进场施工。会前刘吉燮给大家点明了建筑市场目前的做法和行情，刘芝倩知道该自己上场了。她得到院士的示意，滔滔不绝讲起目前市场行情，得到精囊妙计精明强干的女强人不负众望，三下五除二就把对方镇住，预付款按3%确定，否则，通过有形市场重新招标。惠松装作一副怜悯样子，哀兵戚戚地说作家不如书法家，书法家唰唰几笔就可挣到几万元，也正如搞建筑的玩不过航天的，我们酷暑严寒露天作业挣钱不容易啊。10天后工程陆陆续续开工。
12车间承担着固体发动机外壳的总装任务，占地面积最大，高度也最高。它的开工标志着16个子项目全面启动。建设方、施工方、监理、设计部门纷纷到场庆祝，厂房轮廓线用白灰线撒出来。由于12车间特殊，厂房高达28米，长度为100米，跨度60米，设计大大超过了工业厂房高长宽设计规范，所采用的劲型混凝土和大跨度的钢筋混凝土预应力梁许多施工单位都未见过。设计院一位设总无不担心地告诉刘吉燮，由于跨度大且超高超长，建筑物扭矩大不说剪力不得不加强，后浇带也多。施工单位要采用特殊工艺特殊模板还要有高质量的材料，塔吊至少得四台。当然了，施工企业的施工手段和技术都要跟得上才行。这位设总是东北一家工业设计院的结构专家，说出的话十分严谨，眼光透出一股肃穆神情。刘吉燮转过头轻蔑地把惠松扫了一眼，意思再也明白不过了。他讨好地笑笑，说交建二局修建了不少大跨度的桥梁，请设计师放心不会出差错的。设总不以为然，严肃地告诉他也是对大家说，桥梁设计是依据地形和用途而考虑采用哪一种桥，悬索桥、斜拉桥、拱桥桥、梁拱组合桥还有钢架桥和梁式桥，用途都不一样。交通二局修桥不少也积累了大量经验，但是搞建筑未必是你们的强项，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别看你们是总承包建筑资质，复杂的建筑你们未必拿得下来。惠松还想争辩，刘吉燮摆摆手，严肃地告诉他，你们下去认真看懂图纸，关键节点回去组织攻关力量研究，还要争取你们二局技术层面的大力支持，必要时我们也要请建筑专家现场指导。记住！这不是盖普通食堂、俱乐部，不能瞎指挥，更不要自以为是。
转眼间跨入2012年夏季，工地一座座建筑拔地而起，标志性的19层科研大楼定在6月21日举行封顶仪式。夏所长带着一行人兴致勃勃地来到现场查看进度，惠松喜滋滋在门口迎接，大声指挥着保安把新崭崭的安全帽递到手里，宣传干事跑前跑后拿着相机咔嚓咔嚓忙个不停。夏所长站在大楼前指指点点，说自己对这栋大楼充满着深厚的情感。
惠松引导着夏所长和质监站一行跨进升降机轿厢里，主体封顶必须上楼顶，轿厢人多他只好等另一部。升降机缓缓地往上爬，忽然大门外面传来警笛鸣叫声。轿厢里的人眼睁睁看着两辆警车呼闪着一直开到楼下，好像把一个人带进车里，呜呜叫着开走了，有人说好像是惠松。大家愣愣地发呆，夏所长铁青着脸一句话不说，目送着玩具似的警车出了大门。升降机仍然慢腾腾往上爬，似乎没有个头。
这一天时间过得真慢，不少人窃窃私语，有人说今天是夏至，夏所长没有挑选日子，栽了。刘吉燮说不出来是惋惜还是担心，案子往往都是有关联的，搞不好公安局还要找616所了解情况。麻烦就麻烦在这施工单位，千万不能乱了，否则将会极大地影响工程。
第二天一上班，刘芝倩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辞职报告放在他的桌子上。他惊愕地看着她，想从她的脸上找到答案。她冷冷地说自己也该变轨了，老公在墨尔本给她找了份差事，按照规定，只要人不带密，安全部门就批准放行。她的护照和签证手续全都办妥，单程机票都订好了，十天后就登机。刘芝倩不光是自己得力干将，而且是公司的红管家，什么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在她的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公司上下有口皆碑。事情如此突然，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刚靠在椅子上想休息一会儿，门又开了，进来一男一女亮出黑色警官证，说是公安局的，来了解惠松情况。他勉强睁开眼示意人家坐下，刘芝倩感到他不对劲立即拨通卫生所电话，很快人就被送去抢救。
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输入刘吉燮体内，他耳朵能听到周边有好几个人说话，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院士近一段时间过度劳累，精神老是处于高度紧张，视力下降得也快，低血糖是必然的了。这是谁啊，声音这样熟悉，可是浑身发软，一肚子话一句都说不出来，眼睛也睁不开。一个陌生女人声音传入他的耳朵，好像叫他们出去。房间静下来，渐渐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清晨刘吉燮醒过来了，老婆拿着热乎乎的毛巾正在给他擦脸，躺了十六七个小时浑身骨骼散了架似的。他使劲地想坐起来，这分明是医院呀，自己咋了？老婆埋怨说他自己晕倒了都不知道咋回事，这是616所医院。他要下床老婆不让，他吼叫憋尿，老婆才哦哦答应，从包里掏出一双拖鞋，小心翼翼地搀扶他出去。楼道四五个同事迎上来向他问候，看样子他们早早就来了，大个子倪路路上去扶稳，告诉阿姨自己搀扶他方便。
刘芝倩和院士老婆坐在走廊椅子上窃窃私语，昨天公安局来调查她才得知，惠松被抓的主要原因是他采用移花接木冒名顶替了真正的惠松，而且为了承揽工程不择手段又触犯了法律。院士老婆睁大了眼睛听着骇人奇闻：一九九七年真惠松第三次来到了尼日利亚，这次任务是修建努曼努埃河公路大桥，他被局里一张指令由一建调入二建担任大桥项目经理。他提出条件要把弟弟惠柏特招成合同工带到非洲，二建答应了。高考落榜的惠柏在老家农村倒腾批发小商品，一次趁过年想赚一把，不顾危险勾结社会上不法分子贩卖假烟，人赃俱获被抓个正着。也多亏惠松回家找县上领导四处说情，赃物没收，交了5万罚款了结。惠松把弟弟带出来的目的是叫他脱离那个环境，跟着自己出去闯荡也学点本事。院士老婆听得入了迷，非洲是个神奇的地方，有机会也要争取体验体验。
两人又走到楼道顶头叽叽喳喳，院士回到病室都没察觉。他们在非洲时间过得挺快，转眼间两年快过去了。惠柏担任项目资料员，兄弟二人长得极像，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哥哥的胡子长一些，项目部的人辨认就看胡子长短，他们还拿弟弟取乐要求他剃成板头，胡子刮光。惠家遗传DNA中X染色体多智商高，院士老婆差点笑出声来把刘芝倩拍了一下。刘芝倩一本正经接着说，真的，遗传基因造成惠柏悟性好记性也好，很快学会看图，较快掌握了大桥从打桩直到吊装预应力梁全过程要领。有时，惠松不在工地他都敢冒充哥哥到桥墩作业面检查。黑人工长常常惊呼，中国人会七十二变，偷懒偷工减料不可以。作业场面如同篮球场，桥墩上黑人工人呼啦啦趴在钢筋网认真绑扎，如同一片黑麻雀格外勤奋。
中国人说话算数，控制性大桥工程约定工期两年建成，不过两头的公路被印度、南非两家公司低价承包，工期一拖再拖，竣工的大桥孤零零耸立在努曼奴埃河河谷中。八月非洲雨季早已来临，项目部五名留守人员看见乌黑的天空就知道暴风雨又要降临。晚饭刚刚吃完，北边树林中窜出数十名持枪蒙面歹徒，他们狂叫着巫毒！巫毒！强行把他们掳走。惠松知道这是一伙打着巫毒教旗号的部落歹徒，目的肯定是为了绑票。他低声告诉同伙保命要紧不要反抗，使馆肯定会和政府交涉的。大家在暴雨中跌跌撞撞几乎走了一夜，天亮时被劫持到河汊密丛中的几艘小船上。绑匪他们担心肉票逃脱，强行给他们灌入用河豚素和蟾蜍毒素合成的还魂药粉，造成人的精神系统暂时紊乱。第三天远处传来快艇马达声，军队肯定在前面几条宽河道上搜索，一个同伴实在忍耐不住，趴在船舱突然不断大声喊叫h——！（help缩写，救命） 这把歹徒们吓了一跳，一个大黑胖子提着砍刀进来，不顾惠松求饶，对着那个同伴小腿就是一刀。那个同伴痛得嗷嗷直叫，大黑胖子仍不罢休抓住他受伤的腿咔咔使劲砍直至把他的小腿砍断。他把小腿用编织袋包好，嘴里乌拉着意思叫人扔到镇子街道中国人商铺面前。那位同伴已经昏死过去，几名歹徒过来拿着黑布又把他们的眼睛耳朵蒙上，人质什么看不见也听不到了。政府不愿意和这些部落匪徒说和，采取继续围剿步骤。可是非洲人效率十分低下，中下层军官士兵懒惰，给多少钱干多少活。军队的低效率已经严重地威胁到中国工友的生命，在中国使馆强烈要求下，政府不得不通过其他部落途径，直到第四天用重金把人救出来。三名中国人惨死在努埃河河面上，其中就有哥哥惠松。弟弟惠柏吓得始终一句话不敢说，所以没有受皮肉痛苦，但是被救出来时已经是神志不清，头发凌乱还胡子拉碴，解救人员口误把他当惠松，他明白他们搞错了，嘴里含糊答应着。另一名同伴同样神情恍惚，嘿嘿傻笑。第二天两人就送到了阿布贾医院，每人都是单间。惠柏神智渐渐清醒了。医护人员有中国人，也有尼日利亚人，所有人都认为他就是哥哥惠松，床头英文挂的牌子HUISONG。哥哥被害了，他无比悲痛茶饭不进。别人以为他失去了弟弟难受，反复劝导，并且告诉他国家会给弟弟一大笔补偿费用的。自己闭着眼睛眼泪不停地流，脑子里却盘算着哥哥是个中层干部，待遇高，一年能拿九万美金，这还不算国内那份工资。工作能力嘛，也就是那回事了，大不了自己在这里再干几年，水平也会赶上哥哥的。嫂子那里如何应付呢，心里不停地打鼓。嫂子原来是银行站柜台的，三十岁就下岗回家，小侄女才四岁，哥哥抚恤金和丧葬费肯定比自己高得多，她要是较真就麻烦了。要是自己娶了嫂子呢？
当天夜里二局人事处长就陪着使馆商务参赞来到医院看望他们，并且表示祖国慰问。什么临危不惧，沉着应对，据理力争，中尼友好等等说了一大通。惠柏躺在床上挣扎着要起来被大家劝阻，慌乱中伸出那只没有打吊瓶的手被参赞一把握住，他说不出的滋味涌上来，泪水掩盖了内心的恐惧、担心。他结结巴巴地只提出一个要求，自己坚守工地，完成死难同伴和弟弟的遗愿，不通车坚决不回国。说到这里他从领导眼光里看到了赞许，知道大家对他已经是深信不疑。参赞表扬他为援尼十万中国员工树立了好榜样，真是好党员好干部，要号召援尼员工都要向他学习。人事处长十分自信地说，自己在二局当了18年处长可以说老资历了，全局四百名项目经理他认识90%。其实这次他来尼日利亚之前用手机把惠松档案里的照片拍了下来，飞机长达十几个小时的旅途中，反复看着手机照片。哦，似乎六年前在贵州一个工地酒席上见过他。越看越像，越看越相信自己的记忆，不用说，他一进门就认出照片里的人，两手握住这位三十六岁的年轻人的手，羡慕他的模样没有变，真好！听到夸奖，惠柏知道比哥哥小，想起了恩重如山的哥哥心里发酸，泪水又糊满了视线。老处长也是十分感慨，是啊！是啊！毕竟亲弟弟和那两位同事离开了人间，他掏出餐巾纸帮他擦擦泪水，告诉他要化悲痛为力量，抚恤金一定要优厚，惠经理为二局争了脸，回去一定上报局里授予先进，并予以物资重奖。两个领导走到走廊上商量后，参赞用手机请示上级说本人暂不愿意回国，还商量着其他事宜。人事处长进来趴他耳朵低声告诉说，局里会给遇难者厚重的抚恤金，你的父母也一样。如果你暂不回去，局里会考虑叫你担任更重要职务。好人有好报，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劝他好好养病。
第二天上午人事处长带着鲜花又来看望并带来局领导重要指示，同意惠松留下来的请求，破格提拔他享受副经理级别待遇，全盘负责二局在尼日利亚三项工程。
人事处长带着另一位伤员和三具尸体回国了。
院士老婆追问，那个同伴伤势不重吧？他嫂子跟他了吗？一家人在一起多别扭哇。他们单位的一直都没有发觉？
刘芝倩拢拢头发莫名其妙地笑笑，世界上什么样的婚姻都有，弟兄两个先后娶一个女人做妻子，姐妹两个先后嫁给一个男人的事多了。不过，这个惠柏并不是一个真爷们。他嫂子得到的消息和惠柏打国际长途苦苦哀求的内容不一样，一个娘胎出来的弟兄两个声腔是如此相像，复杂的心情无法诉说，现在谁说的话她都将信将疑。不到黄河心不死，干脆打着看望丈夫的旗号来到尼日利亚。院士老婆说他嫂子的到来肯定把他吓坏了，不过人会从痛苦中冷静下来，尘缘苦短，叹人间路长。这个女人悲伤过后用审视的眼光，现实地看待这件事。刘芝倩压低嗓门滴滴嘟嘟也不知道说的啥，院士老婆嘴里骂道，卑鄙，才三年就把嫂子蹬了，什么感情不和。要是我非告他诈骗罪，骗组织，假干部、假党员、假经理。刘芝倩劝她不要激动。惠柏的嫂子考虑到公婆和整个家庭，善良贤惠的女人并没有告发他，而是那个大难没死的同伴掌握着惠柏的底细，那人告状整整十年。二局领导开始认为那人大脑受了刺激，息事宁人地安排他在外地长期疗养，优厚的待遇并没有让他死心，这是一个吃饱撑了的犟死理儿，继续告。二局都把他作为神经病不予理睬，上百封揭发信终于得到中铁总公司一名领导的重视，成立专案组下来调查都好几天了。听说这事还要深究呢！
院士老婆噢一声明白了，616所该地震了。
责任编辑：王彦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