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最美古诗词定价 《重温最美古诗词》


《重温最美古诗词》
于丹 著

重温最美古诗词定价 《重温最美古诗词》
阅读提示
   从解读儒家经典《论语》到赏析中国传统文化最源远流长、普及率最高的古诗词,于丹回归古典文学专业,17年大学授课精髓,厚积薄发,让传统文化的精髓进一步走近大众、走近当下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作品延续于丹的独特风格,通俗、易懂、妙语连珠且能激起读者共鸣。
(一)唤醒心中的诗意
   每个中国人,都是在诗歌里不知不觉中完成了自己生命的成长。
   小的时候,谁没有跟着李白看过“床前明月光”?虽然不懂得什么叫思乡,但孩子的眼睛却像月光一样清清亮亮。谁没有跟着孟浩然背过“春眠不觉晓”?背诗的声音起起落落,一如初春的纷纷啼鸟。
   长大以后,恋爱中或失恋时,谁没有想起过李商隐的比喻——“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春蚕和蜡烛,两个简单的、日常生活中的物件,通过诗歌,变成了我们可以寄托情感的意象。
   再长大一些,开始工作,忙碌、烦恼纷至沓来。我们想安静,想放松,谁没有想起过陶渊明呢?“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千古夕阳下,陶渊明的诗意温暖了后世的每一丛带霜的菊花。
   然后,我们日渐成熟,就有了更多的心事,更复杂的焦虑,更深沉的忧伤,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与我们的一己之悲比起来,那样浩荡的悲伤、深刻的哀痛,是不是会使我们的心稍稍放下一点,使我们的胸稍稍开阔一些呢?
   终于年华老去,我们轻轻叹一口气,想起蒋捷说“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面对逝水流光,这里面没有撕心裂肺的悲号。那种淡淡的喟叹,既伤感青春,又欣慰收获,不也是一种深沉的人生吗?
   今天,很多人会疑惑,在现代的忙碌生活中,诗对我们究竟是一种必需品,还是一种奢侈品?可能相比于我们的房贷、医药费、孩子的学费,还有每个人的工作现实、生活梦想,诗歌变成了一件奢侈品。但是我想,如果我们真的愿意相信诗意是生命中的必需品,我们也许就真的可以过得诗意盎然。
   林语堂先生曾经在《吾国与吾民》中说过一段关于诗歌的话——
   如果说宗教对人类的心灵起着一种净化作用,使人对宇宙、对人生产生出一种神秘感和美感,对自己的同类或其他的生物表示体贴的怜悯,那么依我所见,诗歌在中国已经代替了宗教的作用。
   之所以把林语堂这段文字抄写在这里,是因为林语堂离我们不远,他所展现的是一个游走于世界的中国人的心灵,是一个现代中国人对自己民族的诗歌传统的认识和品味。他不认为诗是生活的点缀,他把诗歌称为中国人的宗教。今天,相比起古人,我们的科学技术更发达了,我们的生活物质更繁盛了,我们的个人眼界更开阔了,我们每个人生命中的可能性更多了,但是,我们的心灵、我们的诗意有所托付吗?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还能不能够唤醒心中的诗意呢?
(二)一年之计在于春
   小时候写作文,老师总是说我们观察得不好,用的意象不足,让我们去学古人。当时只知道照搬照抄别人用过的意象,长大后才明白,我们远离的其实是一份精细的心情。每到春来,还感受得到春意在心中的悸动吗?古人给我们留下这么多首春天的诗词,一点一点打开我们的心门,让我们的心都经历一次苏醒,我们才会恍然惊觉生命深处对光阴的柔情。
   中国人爱说,“沐春风而思飞扬,凌秋云而思浩荡”。春风秋云,春来秋往,思绪翩跹,是春天和秋天,与我们的生命有着特别深刻的呼应吗?
   在汉语里,和时间观念最亲密的词,大概就是春秋了。问老人家的年龄,会问“春秋几何”,一说到年华流光,也喜欢使用一个词——“春秋”,连流行歌里也在追问着“几度风雨,几度春秋”。甚至在中国的古代典籍里,我们常说的四书五经中也有一部《春秋》,是由孔子删订最后定稿的鲁国编年史,也是中国较早的史书之一。后来,叫“春秋”的书更多了,比如秦国吕不韦的《吕氏春秋》、齐国晏婴的《晏子春秋》。因为孔子编的史书叫《春秋》,那段历史——从公元前770年到公元前476年,也被我们叫做“春秋”。
   为什么我们用“春秋”二字来概括历史?怎么从来没管它叫“冬夏”呢?也许,在中国,特别是在中原文明发轫的黄河流域,相比于酷暑严冬,温暖的春、凉爽的秋,更适于中国人的诗情吧。
   中国人喜欢用春、秋之间的变化来形容时间的流转。白居易的《长恨歌》里有名句“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写的是唐玄宗离宫之前和回宫之后强烈对比的心灵之感。安史之乱之后,人在归来的时候,物是人非,今昔之感,这种沧桑心理的落差变化,为什么会用“春风桃李、秋雨梧桐”来形容呢?
   实际上,春秋更多变化的特征,冬夏更多稳定的特征。小楼一夜听雨声,第二天满眼繁花,从听觉到视觉的转变,这个情景是春天能看见的;一夜听风声,第二天满地落叶,这个情形是秋天能看见的。在夏和冬,虽然也有雨有雪,有风有雷,可是雨过天晴,变化不大。春与秋,生物的苏醒和衰残,都在瞬间完成,来得那么蓦然那么剧烈,强化了人和风景相遇时猝不及防那一瞬间的感动,深深地激荡我们的内心。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在春秋之间,我们看见生命的成长和希望,也看见生命的颓败和老去的感伤……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在春秋上寄予了这么深的诗情的原因。
   什么是春天?春天其实是人心中朦胧的一种憧憬,是对生命所有的寄予和希望。“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光中,时间刚刚开始,人们可以一点一点地把梦想种在现实的土地上,看它开花,看它抽穗,看它结果。这个生长与成熟的过程,人还可以企望。
   人对春天的憧憬总是来得格外细腻。中国人的诗情,总是在早春时节活泼泼醒来,从心头到笔端,舒展开一些美丽的发现。
(三)岁月在春光中苏醒
   词人冯延巳的一首小词《玉楼春》里面有一句,写从残冬进入早春时天空的变化:“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纵目。”我在上学时,听叶嘉莹先生讲过这两句词,带我们温婉细腻地体会每一个字。“雪云乍变春云簇”。我们想一想冬天的云是什么样的?是沉郁的,堆积的,一块一块的,像石头,层次不分明,光线不明朗。我们眼中的残冬,还是一片沉沉暮气。但是早春呢?我们会看见春天的云像一朵一朵花,忽然爆出来,蓬勃烂漫地绽放着。所以这首词里面用了一个字,“簇拥”的“簇”,也是“花簇”的“簇”。不知什么时候,某一个刹那,沉沉的雪云“乍变”,一下子变成了春云拥簇。就在天空云朵变化的一瞬间,大地上的词人开始感慨逝水流光,“渐觉年华堪纵目”。在这样的早春,人眼中、心中的一切,是如此舒展,又带着些许惆怅。
   我们从小就读熟了韩愈写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一首七绝,寥寥四句,每一个字都耐人寻味:
   天街小雨润如酥,   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   绝胜烟柳满皇都。
   韩愈的这句诗总让我想起汤显祖的《牡丹亭》,杜丽娘在游园之前看春天,对春天的形容——“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蛛网般的丝线,被微风吹进闲到空旷的院落——在二八年华的少女杜丽娘眼前,春天恰如这些在风中飘浮的游丝,在阳光下一根一根抽开,在春风中闪闪摇漾……诗人要有什么样的心,才能去发现润如酥的小雨,还有这如丝袅袅袭来的春天呢?
   韩愈接着说“草色遥看近却无”。这个感受我们每个人都有过,只是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还记得。远远看,连成片的草地似乎已经满是蒙蒙绿色,但是近了去看,却又好像没有了!在远方的淡淡的一抹,在眼前却消失了。这一视觉偏差,对于寻春探春的诗人,是一个“谜”。“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现在真是春天最好的时光了,那种早春几近透明的绿,是浅浅,淡淡的,朦朦胧胧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这一点娇嫩撩人初初萌动的春色,还真胜过了满城柳丝的浓春景色呢!
   形容水面袅袅变化,有一个词叫“烟波”;柳丝荡漾,依然如烟。人的心思如烟,世事岁月的变迁如烟。一个“烟”字里面,袅袅涌荡的那种气息,那种光影斑驳,打动着我们的心。这才是春天真正的意味啊。
   再晚一些日子,春光再盛一些的时候,绿意分明,柳条飘荡。我们小时候都背过贺知章的《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教我背,带着我去看什么叫“细叶谁裁出”。等到我的孩子上幼儿园,又在我身边奶声奶气地念这首诗。每个人的年华都曾经从早春经过,都曾经天真地用小手拈着柳叶,用小脑瓜去浪漫地想象什么叫“二月春风似剪刀”——是春风一缕一缕地,像我们做手工剪彩纸那样,把柳枝裁成了婀娜的模样吗?如今,感到疲惫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对着一盏春茶,在氤氲的香雾里淡淡看见这些小时候念熟的景象,在默诵中,心渐渐柔软松弛,被春雨滋润,被烟柳感动,就轻盈起来,如同被春风托举。还可以闭上眼睛问问内心,在如今忙得分不出一年四季的生活中,我们还有多少春光可以流连?
(四)怅望千秋一洒泪
   秋天有最浓郁的色彩,最丰硕的果实。秋天之后便是严冬,一切都将归于华美之后的寥落,秋天也有最伤感的况味。
   我们的生命是可以穿越秋风秋雨去成长的。大地渐近萧瑟,生命趋于凋敝,但是能不能安顿,这是人在流光中的一段自持。人可以伤春,可以悲秋,但所有的春恨秋愁走过之后,我们的心被春花秋月涤荡得宁静宽广。这才是诗词各种意象拂过心灵留下的真正意味。
   在中国四季分明的北方,如果说春天用了所有花朵和枝叶招摇舒展,向天空致敬,那么秋天就是用了它全部的果实和落叶俯下身来,向大地感恩,并且,心甘情愿,从有到无,用一次彻底的陨落腾空季节,为下轮春风中的从无到有留出足够的生命空白。
   如果说春天的花儿是草本的,娇嫩,柔弱,让人怜惜,那么秋天的花儿就是木本的,灿烂,磅礴,让人赞叹。秋光照耀在一树一树的叶子上,把叶子燃烧成花朵,把花朵沉淀成醇酒,铺天盖地,让人陶醉得有些许震撼。
   所以,秋天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季节。
   按照中国农耕文明的传统,一年的辛苦劳作要结束了,可以放下手中的农活去张罗些大大小小的人生仪式。很多人婚嫁选在秋天,经商的旅人归家选在秋天,考生赶“秋闱”的科考,也是在秋天的十月左右到达京城。当然还有一些烦恼的事情也发生在这个沉甸甸的季节,比如徭役在秋天的时候很繁重,甚至每一年处决犯人也选在秋天。金秋时节,悲喜交集,难免让人生出很多的感慨。人生逆旅,来来往往,看到这样一个鲜艳的季节在急剧变化,心灵也跟着激荡。
   秋天可以看见什么呢?我们从不形容“夏光”或“冬色”,但我们从不吝惜赞叹“秋色”、“秋光”,可见这个季节一直流淌着色彩,闪耀着光芒。
   在秋天,草木从早春的鲜嫩,经历了整个酷暑的蓬勃,一直历练到秋天的丰厚、鲜艳。这个时刻,它把最美的状态呈现在天地之间。
   但是,马上就要跌入寒冬了。秋天的盛景如此短暂,草木凋零得迫不及待……逝水带走的不只是落叶,还有流光。人生的匆急之感,最容易在秋天激发。这就是中国传统的“悲秋”。“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千古之前,落叶扑簌而下的那个寻常秋天,宋玉的一声悲慨让草木的摇落一直摇到我们肺腑里。关于离别、相思、生命仓促、年华凋零……这样的感慨从宋玉而下,一路悲歌,蔓延千古。以至于杜甫去寻访宋玉故宅的时候还续上那声叹息:“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每到秋风又起,草木摇落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宋玉的悲伤。他的吟唱如此深谙秋的况味,他如此风流儒雅,是我未曾谋面的先师。我与他相隔千秋,千秋在我的眼前积聚,一眼望断,落叶迷离,我不禁洒下一掬热泪。千年前宋玉伫立过的那个秋天,一定也曾见过此情此景,一定也有我此时的悲慨。
   草木摇落,岁岁年年,从宋玉到杜甫已经千秋,从杜甫到我们又已千秋。怅望千秋,现在的我们,再见秋风,心中还有热泪随风摇落吗?
(五)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诗歌评论家钟嵘在《诗品·序》里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天地之间有气息流转,这些气会在世间万物中流动,比如树,比如草,比如朝阳和弯月,气的流动造就了万物的蓬勃生机;继而,万物的生机感染着人心,使人的情感和心灵获得寄托;人沉浸在万物生机之中,和万物交融,就会“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写成诗词,歌而咏之。《离骚》称:“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屈原的生命一直在路上,在政治动荡的路上,在迁徙流浪的路上,看着春秋轮替,时光在他的眼中跑得比什么都要匆急。草木的凋零,美人的迟暮,都是梦想在时间中的消逝。
   昆曲《玉簪记·琴挑》一折,书生潘必正在一个秋分时节,忽然深夜梦断,出场唱了一支曲子《懒画眉》。“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一个人靠在枕上,听见四壁蟋蟀的叫声。“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睹秋色,听秋声,他也想起了宋玉;残叶落地,啪嗒一声,在寂静的秋夜仿佛惊雷,惊破了他的残梦,所以他披衣起来,要去白云楼下“闲步芳尘数落红”,去细数落红缤纷。让这么多扑簌而下的花瓣,不枉来人间一回。“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落红有情,首先在于爱花人有心。
   秋叶落,秋花残,秋情深,秋恨起,在这样的时节,为什么人们会如此伤感,如此“悲秋”呢?清代诗人赵翼说得好:“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这一句诗何等明快!明快中又有着何等惊心!就是这点秋风,它从人间闲闲走过,枫叶在秋风中老去霜红,黑发在秋风里染成白雪。这个时节,看着转瞬即逝的年华,在眼前越来越美丽,越来越沉郁,步履匆匆,走得越来越急。
   词人吴文英说:“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忧愁”的“愁”字怎么合起来的?分离的人看秋色,秋色压在心上,愁绪渐起。人间如果没有分离,没有牵挂,单是望着秋色,何来那么深的感慨呢?只有离人望秋色,心中才有不安,这一点不安就叫做愁。“纵芭蕉不雨也飕飕。”“秋雨芭蕉”,总让诗人们想起急迫的时光,流逝的年华。但在这个不堪别离的秋天,芭蕉展开它宽大的叶片,即使没有寒雨,也会觉得秋风飕飕,如此急促,如此清寒。“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别人都说晚秋的天气多好,但他们都是没有心事的人。有心事的人在光耀的明月之下,怎么敢登楼啊?楼头月色迎着飒飒秋风,人实在担承不起……今天多少哀愁,乍看是起之无端,其实和季节流光若有若无踩过心上的脚步有关。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写尽了思念的百折千回。在今天,秋风再起的时候,我们会有这样宛转的心事吗?我们能够体会其中的细腻和曲折吗?一个人的心中真正有过这样的感受,再去读诗词,就会有所不同。有的时候,你会觉得她写的那个情景惟妙惟肖,因为你曾经经历过,就像我们有时候走在路上,隐隐地听到邻人唱歌,蓦然心惊——他唱的正是我们心里面哼的那个曲调。在诗词歌赋中,往往都会有这样让我们瞠目结舌的一瞬:这写的不就是我曾经那一刻的心境吗?
(六)江月何年初照人
   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一轮明月,每个轮回都有自己的阴晴圆缺。欧阳修说得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人生多情,风月只是转移了我们的情思,给了我们一种寄托。明月这个意象高悬在诗坛上空,中国人从古至今保持着对它温柔的狂热,因为它对我们每个人都很公平,入心入怀,成为我们生命中恒久相伴的诗意。
   说起中国诗歌中的意象,如果让我们只选取一个最典型的,我们一定会想起头顶上的那一轮明月。
   李太白问:“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他在唐朝停下的这只酒杯,被苏东坡在宋朝遥遥接起,“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一停一接之间,何止两次追问。
   我们的古人,对头顶的那轮明月,有着无穷追问,寄托无限情怀。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追问,相比人生的短暂,江与月都是长久的、不变的,人与世界最初的相遇,发生在什么情景之下?究竟是谁,哪一位远古的先人,发现了江月的美?究竟是什么时候,在生命最初的美丽状态下,江月发现了人?流光在生命中悄悄逝去,我们的心在明月照耀下,不停地探寻——有迷茫,有欢喜,有忧伤,一切都被明月照亮,从人与月的最初相遇,一直到张若虚的发问,直到明月照耀我们的今天。
   张若虚的问题有答案吗?其实,发问本身就是它的意义。
   闻一多先生在《宫体诗的自赎》一文里说:“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渎亵。”作为一位现代诗人,闻一多先生用诗一样的语言,表达了自己对千年之前的张若虚的深刻理解:“更敻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有限与无限,有情与无情——诗人与‘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于是谈开了。”《春江花月夜》之所以让人如此赞叹,是因为它道出了我们少年时心中都有的疑惑。但是这一生到老,我们都没有答案,我们也不需要答案。还是在这篇文章里,闻一多先生说:“对每一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于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倾吐给那缄默的对方……”
   有时候,只有在明月之下,我们才会有这种奇妙的感受:一方面,我们感到了生命的迷茫;另一方面,我们在迷茫中感到了心灵的陶醉。人生有着无数无解的困惑,但是在月光之下,现实与审美的边界、人生与梦幻的边界,还有其他区隔着我们和世界交流的边界,都变得模糊了。我们就在这流光之中,看世界,看历史,更洞悉内心。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这是李白在《把酒问月》中,停杯一问的答案吗?
   在这一轮中国的明月前,无论是张若虚,还是李白,还是闻一多,无论是今人还是古人,中国人心中所有的珍惜,都被明亮地照射出来。
(七)向明月学一颗平常心
   中国人之所以对月亮情有独钟,也许是因为月亮那种特殊的质感、独到的美丽。它是柔和的,它是清澈的,它是圆润的,更重要的是,它是不断变化的。
   我们想想看:在初一,古人称为“朔”的日子里,我们几乎看不见月亮;初二以后,细细的一点点月痕露出它的内芽,然后逐渐丰满圆润;直到十五,古人称为“望”的时候,它如同冰轮,如同瑶台的镜子,变得那么丰满,那么圆润。月亮周而复始地变化着。从“朔”,经过“望”,再抵达“朔”,完成一个循环,就是一个月。这就是中国的阴历。月亮的这个周期,是一种循环,隐喻着一种不死的精神。大家最常听到的关于月亮的神话,就是“嫦娥奔月”——因为吃了长生不死之药,嫦娥飞到天上,居住在月宫;在月亮上有一棵婆娑的桂树,吴刚一斧接一斧地砍着这棵树,树砍而复合,合而复砍。所以,月亮代表着一种流转循环的永恒与轮回。
   在中国的哲学里,月亮的这种变化是一个主题,甚至可以说,认识明月是中国哲学的一个命题:大地之上的天空,黑夜的月亮和白昼的太阳形成平衡,它们的形象被远古的中国人提炼为“阴”与“阳”。中国人讲究阴阳平衡,《周易》说:“一阴一阳之谓道。”世界上的一切匹配都在平衡之中,“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太阳是什么样子?我们每天迎着东升旭日去上班去工作,看见的一轮太阳永远是稳定的,热烈的,圆满的。它永远给予你光和热,给予能量,促使人们发奋进取。中国人从太阳那里学到了一种进取心。
   但是在月亮之下,我们总是在休息,在独处,或者沉沉睡去,忽略了这一轮万古明月。就在一片宁静之中,我们发现月亮高悬在空中,它的阴晴圆缺,有着诸多面目,和太阳的永恒形状不一样。在它的周期性变化里,在它的阴晴圆缺中,我们品味着时光的承转流变,命运的悲欢离合,我们学到了平常心。
   人向太阳学会了进取,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奋发,可以超越;人向明月学会了沉静,可以以一种淡泊的心情看待世间的是非坎坷,达到自己生命的一种真正的逍遥。
   人得意的时候更多是在太阳下花团锦簇、前呼后拥,而在失意的时候,才知道明月入心。“照他几许人肠断,玉兔银蟾远不知。”月宫的玉兔银蟾真知道人间的心事吗?其实,只是人生有恨,在中秋月夜都被明月勾出来了而已。
   苏东坡也有一首《中秋月》:“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以一种忐忑的憧憬,从暮云沉沉的时候就在企盼,云彩渐渐消歇下去,清寒之光流溢出来,终于,皎皎的月轮,仿佛洁白玉盘,在静谧的天空缓缓转动。面对这样的美景,诗人的心居然有一丝隐隐的疼痛,隐隐的不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这美丽的夜晚终将会过去,相比起颠簸的人生,这种美丽是何等短暂,多么希望人生像今夜一样“长好”啊!而在明年,再见明月的时候,我已不知身在何方。为什么人人都说中秋月好?就是因为它太难得,太美丽,太短暂,而为了这一刻皎洁圆满,人心又要经过多少不同形态的残缺?
(八)吟到夕阳山外山
   夕阳不仅会勾起我们那些未解的惆怅,夕阳有时候也有一种门掩黄昏,渔樵晚归的静谧和温馨。
   而如果说斜阳照亮的只是一己忧伤,那它不会留下古今这么多的吟唱,之所以如此,更重要的是因为斜阳照彻古今,见证江山更迭。比个人心事更开阔的是黄昏的那份庄严,是斜照里的兴衰。
   一天之中最意味深长的时候,莫过于夕阳西下。这个时刻,光影迷蒙,熟透了的温暖中隐隐含着一丝感伤,夕照把影子映得细长细长,人心中的眷恋也如丝如缕,绵长悠远……龚自珍说:“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只需要念到、想到“夕阳山外山”这几个字,千古以来的诗人骚客们,就都被重重叠叠的情思缠绕住,无法逃避。这里的情,可以是男女的爱情,可以是亲朋的感情,还可以是人感时伤怀的一种情愫。“夕阳山外山”,到底牵绊着我们多少歌唱呢?
   夕阳西下,一天流光走到了边界,马上就要坠入茫茫黑夜。这一瞬间,人心百转千回。李白说:“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为什么暝色使人愁呢?就是因为,有归来就有未归,有未归就有思念,有思念就有哀愁。当归不归,一天的流光和心愿,都无法安顿。
   其实,归来是人的永恒心愿。我们一次次地出发,就是为了一次次地归来。《诗经·王风》里,看着茫茫暮景,一个思妇想念她在远方的爱人,“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我的良人出去服役,走的时候也没告诉我归期,这个时候你在哪儿呢?什么时候你才能归来呢?接着,她细数眼前风景:“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太阳西斜了,鸡上架了,羊啊牛啊全都回家了,我的良人啊,你叫我怎么能不想你呢?这是中国人对日暮晚归的最早歌唱,平白如话。“归来”的心愿在中国诗歌中,曾经如此朴素啊!
   就是这样的朴素情怀,唤醒了人心中掩埋的情感,开启了诗歌史中的“闺怨诗”题材。清代许瑶光评价《君子于役》这首诗:“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昏黄。”看到鸡上架、牛羊回家,就开始想到远方的人,想到自己的等待没有尽头,内心缠绕着百折千回的思念,怎堪面对夕阳?一天之中,最难面对的时光,最难排遣的情绪,就在黄昏时分。所以钱锺书在《管锥编》里说:“盖死生别离,伤逝怀远,皆于黄昏时分,触绪纷来,所谓最难消遣。”
   人心中所有的怀远、离别,在这个时刻,都裹在了一起,纷至沓来,涌上心头。它有美好,有眷恋,它有失落,有感伤。著名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千古绝唱,短短十个字,蕴涵着辽阔的意象和丰富的回味。“夕阳无限好”讲的是空间,笼罩着天地景象的温馨、欢愉;“只是近黄昏”讲的是时间,黑暗渐渐逼近,留下的是悲伤,是苍凉。空间的迷茫和温馨,时间的苍凉和短促,组合成了荒烟落日、斜阳晚照,组成了中国人千古以来的日暮情思、不舍歌唱。
   每每读到“近黄昏”三字,生命匆急之感扑面而来,仓促与疲惫,感伤与哀愁,面对时间流逝,人心中的那一点点不甘,都在这三个字中泛起,让人不由得渴望倾情投入这一刻,抓住黄昏时分这最后一点点流光。
(九)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黄昏是摄影家特别钟爱的时分,因为光影温柔,层次和细节被渲染得格外清晰。很多诗歌里面,不约而同地用了一个词——“白日”。为什么把夕阳叫成白日西迟,因为朝霞是暖色的,所以才说年轻人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因为他蓬勃,欢欣,带着生命的热量。太阳就像一个青春红润的少年,走过青年的蓬勃,走过壮年的辉煌,到了落下的时候,它的那种血色已经淡淡地、渐渐地隐去了。
   夕阳,往往象征着一个人的暮年,青春不再,梦想仍在。面对夕阳,有多少文人留下他们的企求:让时光走得再慢一点吧……
   屈原在《离骚》里面说:“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大家都熟悉最后一句——他的求索,他九死不悔的努力,他自己内心志向的一种抒发——但是不要忘记了前面一句,他要让“羲和弭节”。神话中,羲和驾着六条龙,拉着太阳在天空行走。屈原说:羲和啊,放下你的鞭子吧,你让太阳慢一点,让太阳停一停,不要让黑夜这么迅速地把我吞噬,因为我要走的道路太长,上下求索,我还需要光阴!
   李白在他的《古风》中说得更明确:“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黄河一路向东奔涌,夕阳刷刷地向西坠落,这一切是如此匆促!这一东一西的奔走的逝水和流光,日复一日,把生命撕扯成零落的碎片。
   晚唐诗人姚合哭苦吟诗人贾岛,就选择在这样白日西斜的时候,他说“白日西边没,沧波东去流。名虽千古在,身已一生休”。寥寥二十个字,和李白的那首诗用意相似,都是看到白日向西天落下去的速度不可阻止,而海水东流也不能让它停下来,这就像生命啊!你的名字虽然千古常在,但你的今生已经消失在历史烟尘中。
   中国那些多情的诗人,因为黄昏一刻难耐心中深情,就起了一个天真的幻想:挽留斜阳。
   一个人的心事宛转,在夕阳时分有过多少蹉跎,有过多少不舍,要拼却多大的心力,才敢去挽留住斜阳呢?宋祁写了“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春景之后,陡然转笔:“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人生苦短,欢愉的时光本来就少,我们难道还舍不得散尽钱财来买自己的欢乐吗?但纵使千金买笑,还是留不住时光啊。我能为你做的事,也就只是持酒劝夕阳了,将它的光芒在花丛之中多留一分是一分,夕阳晚走一会儿是一会儿,让晚照在我们记忆之中的光辉多一点点也好……
   眷恋是一件很苦的事,因为要用着深情。对夕阳苦苦眷恋的人大多有着向日葵一样的生命,离了阳光就不再蓬勃。
   白日西沉的时候,人们心中的不甘,生命的蹉跎,往往会被特别地映照出来。万古斜阳融合了太多人从巅峰跌落以后的体验。
   还是在日暮时分,刘长卿送别他的好朋友裴郎中,是一个贬官之人送别另一个贬官之人,他说:“猿啼客散暮江头,人自伤心水自流。同作逐臣君更远,青山万里一孤舟。”猿自啼,水自流。夕阳西下,只有你和我才是告别的主角,同是逐臣,从此天涯一方。
   也许朝霞之中的送别,人不会有如许感伤,因为人在朝霞中上路,太阳逐渐温暖,他还有所希冀。而斜阳下告别,一转眼就是漫漫长夜,辗转孤寒,伤心转而深沉。有多少人追问斜阳,因为斜阳里酝酿了太多不可言说的人生滋味。
(十)田园是一种状态
   田园不是一个地方,田园只是一种状态。田园不独属于陶渊明,也同样属于李白、杜甫、辛弃疾。每个人生命里面都有那样一段惶急心情需要托付,托付给土地田园的时候,我们才会露出一种会心的微笑。不管多么匆忙,不管如何胸怀壮志,不失去田园,我们才可能充电。有归属的人才有可能走得更远。
   田园是一个说出来就让人觉得安静的词,田园诗也是中国诗歌流派里面一个很大的派别。那么追本溯源,田园到底在哪儿呢?田园不是世外桃源,不是远离生活的仙境,它是让我们能够感到温暖的归属。田园甚至也不是一个地方,它只是一种状态、一段心情。
   对田园生活的崇尚渲染了整个中国文化,今天的官员和学者谈及归田,总认为它是上策,是生活的所有可能性中最风雅、最为老练之举,这种风尚如此之风靡,以至于即使最为穷凶极恶的政客也要假装自己具有李白那样的浪漫本性。事实上我觉得他可能也真的会有这样的感情,因为他毕竟是中国人。
   知道中国生活价值的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中如此评价国人对田园和田园诗派的态度。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每至夜阑人静,幼时学过的《题鹤林寺僧舍》诗句便会浮出来。诗中的田园生活是一种祈祷,这种祈祷从古至今一直回荡在我们心里。
   在今天繁忙的都市生活中,谁不向往田园?
   中国诗歌里的田园,是我们的生命从喧哗走向宁静的一次诗意回归。从传统思想上来讲,儒家一直主张“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在某种意义上,中国所有的诗人只不过是失了意的政客,而所有的政客只不过是得了志的诗人。人生这条独木桥,一端是“学而优则仕”,一端是“安贫乐道”。当一端的人不能够“兼济天下”的时候,另一端的人真的能够做到“君子固穷”吗?这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
   他们需要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叫做田园。
   儒家“独善其身”的思想和老庄“道法自然”的思想结合起来,塑造了中国文人血脉中的文化基因——隐逸的文化。但隐逸,并不意味着必须到辽阔的山林中,更可能、更可行的,是选择浅近、简约的农村田园生活。从东晋开始,陶渊明逐渐地完善了这种隐逸的文化,在中国诗歌中赋予了“田园”这个词以诗意。寻找田园,我们要从陶渊明讲起。
   陶渊明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鲁迅先生曾经说过,到了东晋,风气变了,社会思想平静了很多,各处都加入了佛教的思想,再到晋末,乱也就看惯了,篡也就看惯了,文章便更平和。这种平和,我们还是要从陶渊明讲起。
   一个人从小到大,会从一个自然个体逐渐成为一个社会人,然后建功立业,实现自我价值。但是实现自我价值是终极目标吗?社会角色的成功是实现自我价值的标准吗?比实现自我价值更高的是超越,而超越有时候体现为“归来”。
   陶渊明的“归来”回到了哪里呢?他回到了人的天性,那就是自我。他回到了他的田园,那就是自然。一个自我,一个自然,内在与外在真正融合成一份自在,完成了社会角色的穿越,而真正抵达了心灵的自由。
(十一)法天贵真,琴书消忧
   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   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
   这是陶渊明《连雨独饮》中说过的一种状态。“任真”二字指的是一个人内心的率真性情,天性本真的流露。今天的人上一点年纪就会觉得天真是一种不成熟,其实不然,天真不等于幼稚。天真是那种历经沧桑磨洗不掉的至真至纯的性情。在中国文化中,万物有性,所谓“人性”,是纯粹率真的永不泯灭。
   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保持自己内心的天真呢?
   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庄子·杂篇·渔父》中“法天贵真”说得好:取法于天的是什么?是人在行为上效法自然,不过多地束缚自己,不太多地压抑自己。在《归去来兮辞》里,陶渊明召唤自己远远地离开社会角色的实现,渐渐地回到天性本真。我们提起田园诗,总会说它的景色写得多么浅淡,它的词句白描般的优美,它的风光让我们赏心悦目。其实这一切还不是它最可宝贵的。抱朴含真才是田园诗真正的核心价值。人怎么样才能够欣赏真正的自然,能够不矫情,不做作,不雕琢,不违心,真正学会与自然相处,取决于他心里的一份天之本真。
   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中说:“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心”与“形”是两个存在,“心”是自我,“形”是需要名与利的外人外物,“心”一旦做了“形”的仆人,自我便被外人外物所奴役,这件事情还不让人失落,还不令人悲伤吗?
   好在迷失不久,还有年华回得来。诗人在归乡的路上,不断地问划船的人离他们家还有多远——“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这条归来的路,他难道不认识吗?他为什么要一遍一遍地追问别人呢?这份惶惶然的喜悦只是因为心情实在太迫切。“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这里的“帝乡”是指仙界,人在那儿长生不老当神仙。古时的人无非在求两件事,第一求富贵,第二求长生。这两个心愿我们今天也有,我们此刻能够过得更富足一点,这叫好;我们富足的日子过得更长久,那就更好。但是这两样东西,都不是陶渊明想要的。我们看见富贵的时候,钱财来了,它一定会拿走你生命里的另外一些东西。比如说你要失去悠闲,甚至要丧失一些尊严;你要对一些人去赔笑,甚至要做一些违心的事情,才能换来这点富贵。而陶渊明之所以成为陶渊明,是因为只有他为了不失去宁可不得到,因为失去的是人生命的本真。不是陶渊明不想要富贵,而是他不想用自我与富贵做交易,不想用一个面目全非的自我去换五斗米的富贵。我们都想得到,但我们很少看见失去。人人想长生,想成仙,陶渊明却早看得明白,“帝乡不可期”。真有仙境吗?我们今生可以羽化成仙吗?他认为这件事达不到,所以他就不抱虚幻期待。
   两个愿望都没有了,剩下的是什么呢?“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这是陶渊明的日子,“良辰孤往”,独自欣赏美好的时光与风景;“植杖耘耔”,把手杖放下拿起锄头农具,耕作田地;“聊乘化以归尽”,顺其自然地过完自己的一生,乐天命,不怀疑。生命本该如此,那些山间长啸或者清流边写诗的日子,难道不是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吗?
(十二)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因为中国人很早就认识到个体的生命是短暂、有限的,他们才幻想着在有限的生命里,去追求无限的价值;在相对的存在中,去追求绝对的意义。千百年来,这种追求生生不息,无数诗人将对人生意义的寻寻觅觅,寄托在山水之间,踏遍千山,寻找一个俯视生活的视点。个体生命找到了这种载体,于是,他们开始走向山巅水涯。这种对生命意义的追寻,使中国诗人登临远眺的诗篇中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时空意识、宇宙意识和生命意识的融合。
   水阔山长。先说一组大家很熟悉的诗。
   李白在湖北宜都西北长江南岸的荆门山送别朋友时看到,“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这是李白眼里的山水。
   王维泛舟汉江的时候说:“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是王维那一刻的山水。
   杜甫登上岳阳楼看到,“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这是杜甫看见的山水。
   而韩愈呢?他看到了一幅清浅的山水风景,“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篸。”
   每个人看山见水,都会留下自己的印象。我们说的这些诗,虽然个人观感不同,有一点是相似的——它们都是诗人真切地将身心投入山水之中才会产生的印象。个体生命找到了山水这个载体。水阔山高之间,人被山水托举,自然之美和主体之美融合,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完成人与自然交融的审美。
   山水,成为人寄寓和滋养心灵的所在。
   中国人对山水的审美,有着悠久的传统。庄子曾经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怎么样同往共来呢?在庄子那里有着几个层次。最高级的是人和天地的完全融合,所谓“天人合一”,这是“造物主”的境界;次一级的,御风而行、遨游天地,这是“仙人”的境界;再次一级,对于凡尘俗世的普通人来说,如果存在着脱俗忘我的追求,有着对“逍遥”的渴望,意欲“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可以采取的途径就是登山临水。魏晋时期,世事无常,玄学盛行,人们一方面渴求庄子的“逍遥”,一方面认识到人生不自由的局限性,渴望超越,登临山水寄托怀抱就是最便利的方式。
   我们的日常生活是一个平视的视角,觉得天高地阔,有很多东西都比我们伟大,都比我们辽远,一身渺渺,有的时候会觉得孤单和无助。登临山水,给了我们一个不同寻常的视点。当人在山之巅,在水之涯,有时候会真正体会到“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的自由自在。正是因为中国人很早就认识到个体生命非常短暂,充满无奈与无常,所以他们才努力在有限生命中去追求无限的价值,在相对的存在中,去追求绝对的意义。这种追求生生不息,转化成山水之间寻寻觅觅的寄托。人们踏遍千山,寻找一个俯视生活的视点,这种对自然的皈依与眷恋,使山水诗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时空意识、宇宙意识和生命意识。
   在中国的山水诗中,我们还发现一个奇妙现象:人在远眺空间的时候,往往也望穿了时光。空间成为一个载体,它越是辽阔,人对历史那种悠长隽永、肃穆庄严的体会也越深刻。无形的时光在有形的空间里可知可感,动魄惊心。
(十三)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中国的诗词上下联之间往往有着时空的关联,昆明大观楼那一副长联,上联开头“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是空间浩荡,下联开头“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是历史沧桑。时空流转,瞬间模糊了边界,化为一体。
   建安12年(公元207年),曹操征讨东北的乌桓,终于扫清了袁尚、袁熙的势力,率领军队走到大海边,东临碣石山,写下了《观沧海》。这首诗又给了我们怎样一种天高地阔,怎样一种雄心壮志的震撼呢?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这一段描述气定神闲。我们今天写大海,往往会写出大海的波涛汹涌,写出它澎湃的浪花,但在曹操眼里,沧海是宁静、宏伟、辽阔的。所谓“水何澹澹,山岛竦峙”,一切隽永而恒定。仿佛一个安静的长镜头,诗人看到近处丰茂的草木,看到中景秋风的萧瑟,然后看到远远的波浪逐渐涌起。这一番从容气度,是他的博大胸襟在客观的、自然的山水之间的折射。他在沧海洪波之中分明还看见了无涯的时空——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日月星辰,天地往来,流光无形,生命有限。怎么样才能够在沧海蓝天之间,找到自己的托身之所?怎么样在宇宙无限的经纬里,找到人的生命坐标?
   写这首诗的时候,曹操的人生正从豪迈的壮年踏入烈士的暮年,北方的战乱逐渐平息,他安定天下的雄心壮志完成了大半。在这个时刻,他看到了天地的浩阔,时间的永恒,日月星辰的轮转不息。他为自己能看到这些壮阔而骄傲,为身在其中而自豪,为在时空、历史中能够确立自己的位置而深沉喟叹,“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时光与空间相互转换的密码就这样被开启了。
   杜牧登上乐游原望向苍穹,看见“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那些曾经跌宕于青史的辉煌与悲怆,都随孤鸟的划痕消失在无垠长空……苏东坡将目光投向滔滔长江,想见赤壁风云,“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千古英雄的风神在一瞩目之间次第闪现,从波涛中凝定于眼前。而辛弃疾在北固亭上的凝望,却在一瞬之间把千古兴亡的喟叹投回了长江,“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而我们更熟悉的时空交错还是在李白的吟唱之中:“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空间无穷;“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时光无情。而之所以能一眼望穿这一切,因为李白是位立于高处的诗仙。
   这就是登山临水时收获的空间感。在一个大坐标里,相同的事情会变小。那些纠缠焦虑,也许一直都在,但是把坐标放得更大,这些烦恼相对就变小了。
   山川永远活在世界上,它们带着那些远古的心事,带着历代的风流人物,一步一步经历春夏秋冬,走进我们的生命里。让我们放下手边的琐事,带着这些诗篇去远游吧!给自己以自由,让生命拥有那样一种壮美,那样一种气度,那样一种浩荡的梦想。即使我们终归要回到城市,回到人际琐事中,然而,那个时刻,我们的心,已然被山水成全。
(十四)千古文人侠客梦
   从仗剑远游到边塞诗歌,一路豪情不断,剑气凌霄。中国人的剑气,其实一直流在我们的血脉之中。在一个不用亮剑的时代里,倘若剑气不泯,也许会化成风骨,流露在一个人的眉宇之间,昂扬、潇洒;沉润在一个人的心境之中,疏朗、辽阔。所以,真正的剑啸长虹,是惊醒我们心中的侠客大梦。
   剑气长存,诗篇不老。
   千古以来,文人心里都有梦。很多人知道,文人有济世做官的梦,有名垂青史的梦,其实,他们还有一个大梦,几乎所有文人都做过,屡经挫折,一直不肯幻灭,那就是千古文人侠客梦。
   中国有很多美妙的词,“琴心剑胆”,“书剑飘零”,“剑啸长虹”,离不开这一个“剑”字。“剑”这个词本身,就带着色彩,象征着正义和扬善惩恶,所以前面总是冠以一个“宝”字。在这一柄剑上,凝聚着无数文人的梦想,映衬着文人内心里对文弱的一点点蔑视。李贺诗云:
   男儿何不带吴钩,   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   若个书生万户侯?
   这是文人对自己的一种恼怒。身为男儿,难道就只能吟诗作赋吗?为什么不手持吴钩去收取失去的江山?为什么不能在战场上搏杀,做成大功业呢?吴钩是剑的一种别称。“剑”这个词,不仅跟正义、功业有关,还跟梦想、生命有关。民间有传说,干将莫邪用生命铸剑,千古文人同样用生命与梦想,在诗歌里铸造了剑的传奇。
   在很多文人心里,剑是生命中最豪情、最浪漫的配饰,不同于笔,不同于扇子,不同于吟风赏月时拿着的那些轻巧精致的玩意,它让人觉得心里有底。《新唐书》里记载李白,说他“喜纵横术,击剑,好任侠,轻财重施”。他是一个爱好谈论政治,爱好击剑,性情侠义、率真的人。年轻的时候,他想到世上去建功立业,“仗剑去国,辞亲远游”。都说“书剑飘零”,李白离开故乡,甚至连书都没有提,直接带着剑就走了,走得决绝,走得畅快,有这一柄剑,就有他平生“不屈己,不干人”的磊落风骨。
   李白的理想和抱负是什么呢?他从年轻时就抱定大济苍生的志向,“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这个梦想鼓舞着他诗意纵横:“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他的心跟着长风浩荡到远方,去追逐万里白云,去澄清长空,而不是在家里读书诵经,蹉跎人生。“九十诵古文”是指西汉时候的伏生,他曾是秦代的博士,很有学问。焚书坑儒的时代,很多书都被焚毁,他把书藏在自家的墙壁里,离乱中散佚了许多篇。他博闻强识,背诵篇目传授给学生。汉文帝听说他能口授《尚书》,召他入朝,但他已到了九十岁,卧床不起,无法长途跋涉到长安,汉文帝就派了晁错去他家学习。伏生所传下来的《尚书》,就是后来的《今文尚书》。在中国文化史和儒学史上,伏生是一个名垂青史、功不可没的人。李白对此却不以为然,书生再有能耐,在那个时代的功勋,不过就是快到百岁的时候,还记着前朝焚毁的文章。李白不屑于此,那他要做什么呢?“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他的梦想是拔剑而起,越过茫茫戈壁,在青史上建立丰功伟绩。这是李白的价值观,也是他永不舍弃的英雄梦想,不做小文人,敢当大豪客。
(十五)长啸倚孤剑,目极心悠悠
   李白有一个想象,想象着一把诗意纵横的“倚天长剑”。他说:“白日当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壮士愤,雄风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在古代,鲸鱼这个意象常常指一些恶人,李白就是想要这样一把倚天长剑,去铲平世间不平事。
   北落明星动光彩,   南征猛将如云雷。   手中电击倚天剑,   直斩长鲸海水开。
   这首赞美司马将军的《司马将军歌》,写的是大将征伐、建立军功的场面。平定战乱,征服反叛,劈开海水,接天连地。这份神话般的恢弘梦想,其实也就是李白想象的人生。
   自视甚高的李白来到这个世界,绝不认为自己的使命就是留下些优美的辞章,他不屑于像普通读书人那样参加科举,按部就班,在官场上逢迎场合,用一生熬成青史上的一枚标签。他认为自己可以用一种超乎常规的方式,直接去实现自我。比起手中的笔,他更相信手中的剑——
   拂拭倚天剑,   西登岳阳楼。   长啸万里风,   扫清胸中忧。
   内心的深沉忧患,不是笔尖可以拂掉的,他必须擦拭倚天长剑,面对长风万里,涤荡他的胸襟。他走在世上,步履坎坷,看的风云多,经历的挫折多,但是一直没有放下心中的壮志。他在写给朋友的诗里面说:“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誓欲斩鲸鲵,澄清洛阳水。”一个一个不眠长夜,他在抚剑。因为一个一个白日青天之下,他的心有所不平,他要用这柄剑去斩尽鲸鲵,去澄清洛阳水,铲除奸恶,建功立业。
   剑上闪闪的寒光是他的梦想,一个侠客的大梦,一直做到暮年,为什么一个60岁的抱病之人,还要投笔从戎,跟随永王出去平叛?因为他的心放不下他的剑。这柄剑陪着他的孤单,陪着他的沉郁,陪着他的不甘,也陪着他的无奈。李白给好朋友崔宗之写过一首诗,描述他的抑郁不平:“日从海旁没,水向天边流。长啸倚孤剑,目极心悠悠。岁晏归去来,富贵安可求。”太阳刷刷地沉下去,江水浩荡地向天边流去,一天的日子、一生的日子,就这样跟着逝水流光走远。孤零零的诗人倚着孤零零的长剑,仰天长啸,眺望远方,心思悠悠。
   为什么他会写《行路难》?当他的心事、他的梦想,一次一次不能实现,心事就成了烦恼,梦想就成了压在生命脊梁上的负担,所以他对着“金樽清酒斗十千”,对着“玉盘珍羞直万钱”,依旧是“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为什么会茫然?因为他还有梦想,对生命还有期待,这个时候,他能托付的只有这柄剑。
   唐代的安史之乱,让太多文人生命心意两相蹉跎,太多人的仕途都因为这场大乱而改变。我们看过安史之乱中的王维是怎么样被逼仕伪朝,看过安史之乱中的杜甫千里奔波,追随唐肃宗,李白面对这场家国劫难,也有一种刻骨的伤痛,但李白的性情却是不妥协的。在安史之乱爆发那一年,李白在逃难的路上,遇到了一个跟他意气相投的人,把身外危险一时都忘记了,又勾起报国壮心。两个人一起喝酒,李白写下《扶风豪士歌》:“饮君酒,为君吟。张良未逐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喝了你的酒,为你而高歌,唱唱汉代名臣张良的故事——秦末大乱,年轻的张良为什么没有跟随赤松子跑入山野求仙学道?黄石公懂得张良的心,谁了解我的心呢?你会是在桥边等待张良的黄石公吗?谁会在茫茫乱世中真正了解我的心呢?
(十六)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隔着朦胧酒意去看,中国诗词中的一切意象,最后都融贯古今,走进我们的生命里。且乐生前这一杯酒,跟着这些酣畅的酒意,把我们的生命酝酿成万古诗情。当生命真的成为一首诗,我们才是真正富有诗意的中国人。
   要有多少场陶醉,我们才能够酣畅今生?中国人,终其一生是离不开酒的。欢喜的时候,我们开怀畅饮;烦恼的时候,我们借酒浇愁;结婚办红喜事,我们大摆酒席;给老人送终,叫白喜事,我们也要有酒相送。在酒里面,每个人酣畅流连的,是不同的心情。千古以来,一位一位诗人,捧起酒杯,总会勾连出自己的心事,歌咏出来,就叫“诗酒流连”。曹操说——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曹操这一段千古喟叹,道尽中国人的诗酒况味。只要人在成长,人生的忧患就会接踵而至。在酒里面,我们怎么样诗意纵横呢?举起这万古一杯酒,喝欢畅,喝愁烦,喝清淡,喝安宁,喝出来的是它里面的那点趣味。
   中国人的诗与酒,从来不曾分开。千古文人,在诗酒流连中,一个一个呈现出殊异的风采。唐代的白居易自号“醉吟先生”,自书《醉吟先生传》;宋代的欧阳修自称“醉翁”,写下《醉翁亭记》。竹林七贤中,阮籍以酒浇胸中块垒,刘伶干脆以酒为名,写出了《酒德颂》。陶渊明有酒即醉,从不吝情去留,酿酒性急,摘下头上的葛巾滤酒传为美谈。诗仙李白“自称臣是酒中仙”,潇洒一生。诗圣杜甫,流离颠沛,“且尽生前有限杯”,在酒里咽下无数心中隐忧。自酿美酒的苏东坡,虽然酒量不大,仍旧留下了许多爱酒酿酒的佳话,他的好朋友黄庭坚曾经说:“东坡老人翰林公,醉时吐出胸中墨。”东坡心胸之间的学问笔墨,只有在酣畅时才会尽情挥洒……
   说到诗酒纵横的年代,一定要提到酣畅淋漓的大唐盛世。大唐的酒意是什么样的呢?王维写《少年行》:“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王维写的是大唐繁华胜地的酒,我们再看看大唐的边塞酒:“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酒是征杀前最豪迈的道具,不问归途,在沙场醉卧的那一刻,生命已经不足为惜。少了这份纵横酣畅,就不是真实的盛唐。
   酒在大唐,集中表现在一位诗仙身上,就是酣畅千秋的李太白。龚自珍评价李白:“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庄子出世,旷达自在,是道家的代表;屈原入世,执著不悔,行为和精神都接近于儒家。出世与入世,旷达与执著,在一个人的内心很难合融共济,但在李白心中,融合无间,肆意飞扬。李白把儒道融成了自己的一颗心。“儒仙侠实三,不可以合,合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儒、仙、侠这三种不同的人生追求,也在李白身上统一。儒家是正统派,要修身,要养性,要济世;仙人是逍遥派,要放弃浮华,要遗世独立;而侠客是行动派,要纵横千里,要痛快恩仇。把它们合而为一,成为自己心中的意气,浩荡壮阔,汪洋恣肆,是从李白开始的。把这种种不同思想、不同气概,融合在一身,李白用的就是他的率真,他的酣畅。
(十七)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关于李白,一语可以概括他的人生:“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酒几乎是他的信仰。用严羽评价他的话来说:“一往豪情,使人不能句字赏摘。盖他人作诗用笔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此其长也。”胸中之气化为锦绣文章,从口中磅礴而出。这句话后来被余光中先生说成,“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我们重温一下《将进酒》,看一看酒入豪肠,完成的是什么豪情佳酿?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李白劈空发问:“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三句诗跌宕起伏,波澜壮阔。黄河之水自天而降,奔流到海一去不返——我们的空间如此广阔。旦暮之间,生命的容颜急速变化——我们的时光如此匆忙。这么大的世间,这么快的年华,我们该怎么办?唯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就是李白一生的信仰。既然人生苦短,为什么还要蹉跎光阴?我们为什么还要让酒杯空空,对月兴叹?有酒,有月,有年华,我们不意气风发大醉一场,难道不是一种辜负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谁能知道天生我材一定有用呢?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这样评价自己的。我们或者妄自尊大,或者妄自菲薄,或者在羡慕别人的精彩,或者在悲叹自己的不幸,有谁能像李白这样笃定,这样自信?那么,我们且散尽千金,“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畅快和欢乐要怎样表现出来?李白经常说“一饮三百杯”,这个人发愁时会说“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他的忧愁有三千丈,他的欢乐就有三百杯。
   他呼唤朋友,“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来来来,大家一起喝酒,不要停杯啊,听我给你们唱首歌,说一说我的肺腑之言。“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和今天的快乐相比,和杯中酒相比,那些功名啊利禄啊,锦衣啊美食啊,都不重要,醉乡安稳更值得珍惜。看看古代的那些圣贤,他们的生命又怎么样呢?他们只知道兢兢业业,守住一份勤苦的寂寞,而豪饮酣畅的人,才会千古流芳。魏晋时代那些倜傥风流的人,谁不是在酒中酩酊的呀?“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陈思王曹植当年大宴宾客,一斗美酒十千钱,那真是纵情痛饮啊!咱们也要喝到酣畅,不要吝惜酒,不要吝惜钱。“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别说钱多钱少,你拿酒就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典裘当马,换成美酒,我和你畅饮销尽这万古长愁,换取此一刻的心情酣畅!
(十八)享受诗意,成就最美的人生
   我们最后拿出一首诗来,看一看意象作为载体到底有什么意味,这就是李商隐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把这首诗放到最后讲,它到底写的是什么呢?起句劈空问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问得好突兀!美丽的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琴弦呢?一个人有无数心事才会这么无端发问。“一弦一柱思华年”,锦瑟之所以有如此多的弦,是因为一弦一柱系着太多回忆。心事太多的诗人隔着流光,回望年华,凝神于繁复的锦瑟,无从收拾起,也无从发付去。
   接着他用了一组意象。
   “庄生晓梦迷蝴蝶”,当庄子梦见身化蝴蝶,翩翩然而飞,一瞬迷情。究竟是蝴蝶变成了庄生呢,还是庄生变成了蝴蝶?我们在经历人生中一些大喜大悲的时候,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呢?我们有时梦里肝肠寸断,醒来以后拊掌称快;有时我们梦里忘却了现实的伤痛,醒来后知道那是一晌贪欢,黯然垂泪。人生有多少梦里梦外呢?这一个“迷”字,准确地勾勒出那个迷茫的人生的轮廓。“望帝春心托杜鹃”,望帝那不甘的心迹可以托杜鹃传达。望帝名为杜宇,传死后化为杜鹃,声声啼血,叫声为“不如归去”。他到底有多么重的心事,我们又有多少愁绪呢?这里用了一个“托”字,此心可托,此情可寄吗?我们往往把很多心事闷在胸中成块垒,不得言说,其实哪怕声声啼血也终是一种托付。这一句又让人觉得他的毕生心事还在迷茫中。“沧海月明珠有泪”,大海深处藏着月明珠。传说珍珠是鲛人的眼泪。要有多少隐情,终至无言的时候才会黯然化为珠泪?今天我们从蚌壳里取出的珍珠,还真是蚌的泪滴。蚌用分泌物裹住沙子,减轻自己受磨砺的痛楚,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珍珠。沙粒进得越多,分泌物包裹得越浓,这个珍珠就越大。可以说珍珠的品质和蚌经历的痛楚是成正比的。这颗眼泪最大最圆,说明这个生命此生经历的困顿也许最苦。
   李商隐是一个春愁秋恨连绵更迭的人,此身常在,深情常在。“蓝田日暖玉生烟”,远远地望去蓝田山内,阳光映照暖玉生烟,迷离袅娜。这个世界到处都有着一些秘密的信息,深情的人易感的心,愿意寻找的时候,那个秘密就撞上了你的目光。
   一篇《锦瑟》为什么解读难?就是因为它的意象繁复。这首压卷之作为什么被我们屡屡念起?也是因为它有华美的意象。每个人的生命其实都如锦瑟一般,都有锦瑟奏响自己年华的乐章,一弦一柱都藏着许许多多的痕迹……
   我一直深深地相信,每一个中国人生命的深处都蛰伏着诗意,不要对此不屑,不要认为这些风花雪月只是少年痴谈。人的年岁越是增长,就越需要一种温暖,需要生命年华中的浪漫,让我们在现实的纠葛之外找到一种挣脱地心引力的力量。当激情被唤起,当我们的心意不吐不快时,便是诗意的苏醒。同时我们也会为它寻找合适的载体,有如罡风突然拂过,有如黑夜的精灵骤然降临,当灵感带着这个载体来到我们面前,便是我们追寻的完美意象。诗情和意象,离我们并不远。
   年华有限,但诗意无穷。在有限生命中,享受天地之间回荡着的这些诗意,那么我们也就成全了自己最美的人生。(全文完)
  ——《楚天都市报》悦读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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