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10
昆明:矛盾之城
昆明就是个下海不久的书生。
已经快两年了,我习惯于在红日下山的时刻从高架桥上看昆明。
红日、天空和滑过的飞机,与街巷花树贴得很近,密匝的楼宇民宅在桥下或纵横交错,或栉比而建,高低新旧不一的模样,分明是一座城市的阴晴圆缺。
桥上桥下,车流怅怅地移动,满目银灰色的堵,这无疑是一座因为快速发展而变幻的慢城市。倘若城南城北有穿城的重要约会,在车上定是坐卧不安的,真不知道一段原本三十分钟的路要走多久,路上,男人们通常没了半包烟,女人们多了很多电话费;如没有约会,也要学会调整自己的心情,伴随着一脚刹车一脚油门的节奏,和整座城市一起缓缓驶入黄昏。
回到家里的小区,含笑,或白玉兰、或夜香树、或栀子,随风婆娑,慢慢悠悠,是一个个清新动人的世界。虽在高原上,气压却不低,这让昆明的空气通通透透,仿佛所有的毛孔都是张开着的,不这样不足以对得住如此清爽的呼吸,这感觉是南方城市不可能有的。可要说昆明是一座北方城市,又不对。
昆明兼南北之风,长着南方的脸孔、北方的心肝,迤逦南方的细腻,蕴含北方的磅礴。这些形容,都不是什么华丽修辞,只是些实在的描述,昆明就是这样,有一种莫名的矛盾性。
昆明的城和人,一眼眼看去,全是矛盾。我是怀着矛盾的心情,写着矛盾的城市。
昆明翠湖唐堤边,一名昆明老人拉奏的小提琴曲悠扬悦耳。
昆明永远的春风
供养着这片土地
首先,我辛苦不倦地要为昆明找一个词,终究躲不过“春城”二字,它是滋润、饱满和诗性的代名词。通常说来,一个地方,海拔一旦超过两千米,大气变薄,城池易冷,但若是低于一千五百米,则什么都罩在里面了,闷的时候,让人都呼吸不了了。昆明海拔平均一千九百米,地处北纬二十五度,这两个数字的结合可谓天作之合,世所罕见,令人羡妒。
于是永远的春风供养着这片土地。
这里无霜期约为230天,城区温度在零度至二十九度之间,年温差为中国最小,按照季节的温度划分法,昆明是没有气温上的夏季和冬季的,天气常如二三月,满城绿浪,满身温暖,满心喜悦。
春的意思,应是雨露饱胀、雾气充盈的嘛,据说原来昆明年平均降水量1035毫米,年平均湿度74%,夏秋之季雨多而不淫,清丽可人。可现在的昆明,干燥异常、多风少雨,像我这样的南方人,在广东工作时,每天稍饮温水一两杯即可,但在昆明,一天不豪饮上数公升水完全无法正常过活,实愧煞人也。
昆明的阳光也充满了矛盾性。
它算得上是奢侈品,上帝不使它洒在无法映射它温暖的土地上。这里有全世界独一无二的阳光和因阳光而灼灼的蓝天,它们都是质感、透亮、广阔的,可以用来享受,我们平常叫的“晒太阳”,昆明人称之为“烤太阳”,烤这么一说,多热情啊,在阳光之下烤几分钟,热乎乎的,可一到树底下,冰凉凉的,界限太分明。可是世上哪有完美的事,在这里生,在这里活,强烈的紫外线无处不在、逃无可逃,烤糊了年龄界限,考验着人的长相。男人,三十岁和四十岁之间分不太清楚,三十岁时像四十岁,似一种小残忍,我到了昆明两年,心态矫健年轻了不少,可本来就不怎么清秀的面容更显苍窘了;如果是四十岁时像三十岁,当然是好的补偿,但见得少;昆明的姑娘,脸色偏黄,好些人有斑,我看着她们为了肌肤的滋润和净白做出了太多的白白努力,心生佩服却也叹息她们的辛苦。
刚从广东到昆明的时候,同事见我,关切地问我,是不是这两天没休息好,脸色苍白,我答之,这叫白,不是苍白,这是因为周遭的人们,白嫩的真的不多,大家也习惯了,在云南生活,一定老一点,想开点。我在广东的家人,哪怕平素里对我是如何地日思夜想,也因为忌惮紫外线的威力,迟迟不肯来昆明定居。
这样的阳光和气候,让昆明人身上散发着一种很温暖的平民气。温暖的本质,除了温和知足的性子外,更重要的是笃厚忠实的秉性。这些基因,经过千年传递,成了这座城市包容自乐的心灵。昆明人,有心肠、有脑子、有担当——我没来这里生活时就觉得,长居以后更觉得。
到翠湖喂红嘴鸥,是不少昆明人和各地游客的共同记忆。
昆明古朴柔和的话
带着些许“泥土的气息”
我赞成季羡林先生的断语:我相信,从一个人的方言声调中,可以听出他的性格来。昆明方言的声调透露出什么样的性格来呢?透露的是:淳朴、正直、热情、忠厚。当我第一次来昆明的时候,从本地人说话的声调中,我就得到了这样一个印象。以后我多次到过昆明,同本地人接触越来越多,就充分证实了我的印象。
昆明满地都是方言,松软朴拙。有些说法和普通话表面词义相差甚远,外人听着,如坠迷雾。比如“急不得”,我们通常理解为“不要急”或“不能急”,昆明话里却是“很着急,要赶紧”的意思。昆明话是地域特征显著的语言,生动好玩。形容胖子,叫红白滥胀;形容人笨,就叫憨包;贬斥人自作多情,就说人家是“孔雀”,别以为这是在夸人美艳梦幻,“没事瞎开屏”,能是什么好话。
昆明话之所以亲切,可能也在于它喜欢用重叠表意。刷子叫刷刷,本子叫本本,钩子叫钩钩,有的词还喜欢使用儿化音,台阶叫“坎儿坎儿”,叶子叫“叶儿叶儿”。我现在还不能完全听懂昆明话,但每当有人大声喊叫“买买三三”,我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这个替代“哇塞”之意的感叹词太奇葩了。
昆明人爱说方言。就算是在国际化的机场,安检或办登机牌时,工作人员时不时会用方言与人对话,更不用说在日常的什么场合了,我每天进入电梯,此起彼伏的昆明话,让我沉浸在陌生国度的想象中。昆明人说话时动不动以“噶”、“改”、“给”这种简便又扼要的语气词来传达千般情感。但也有些发音常常让人发笑甚至是误会,他们会把“造”念成第四声的“cao”,他们也把“骂”念成“cao”,这种发音一旦引起涉性的联想,可就不好玩了,我举两个例子,有兴趣的人自行验证和感受下:“领导今天骂了我好几次”、“造成身体残疾”。
语言本身是有权力感的,在一些地方,不会说本地话,就意味着非我族类而被疏离,昆明不会这样,它是典型的移民城市,对外来的人事不排斥,也不大惊不小怪。但当我的广东腔加闽南语式的普通话被昆明同事调侃成“带着发达地区的口音”时,我内心曾被触动过:为什么同样是方言,粤语、上海话、闽南语等,会带着莫名的时尚感和力量感呢?
究其根由,大概是因为,使用这些语言的地区,有着经济和观念上的强大支撑,昆明话古朴柔和,甚至带着些许“泥土的气息”,这是否也说明了这座城市在政经和文化的坐标上都还不具备风向标地位的现实处境?我曾建议昆明长水国际机场的管理方,像机场这样的国家级枢纽窗口,除非万不得已,请使用正式场合的通用语言——普通话或者英语,这不仅是一个行业的专业化要求,也应是一个地区文化价值观的正向体认。
读近代云南历史,有一文一武两所著名学校,“文”指西南联合大学,“武”指云南陆军讲武堂。
曾为此校学员,后来成为共和国元帅的朱德称之为 “革命熔炉”。
昆明人身上有一种可贵的平民气。我们单位司机班上的一个彝族小伙,善良、醇厚,平日里少言寡语、老实巴交,外人很难想象他的妻子是省直机关幼儿园里能歌善舞、能说会道的美女教师,按照世俗的偏见,这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在人生路上,他们不仅走到了一起,还爱得如此美好。
司机班里还有一个清瘦安静的汉族大哥,见了我们单位一位才华横溢的回族部门主任,起爱、相爱、结婚,情深脉脉。我喜欢这种自自然然的爱,返真归璞,不需要俗透的门当户对。但世人大抵在意门当户对,胜过人当心对。在昆明,常听男人们郑重其事评价昆明女人,“奸、懒、怂、毒”四字挂嘴边,话极重。我不信,我看到的昆明女人,自爱、自为、自在。
一座城市太过平民气,也会流露出心灵的矛盾性来。明朝人冯时可描述昆明人,“人多恬退,鸿鹄之举无心”、“人俗豪汰,居官者皆富及累世”、“(文士)多秀颖,素重名义,民性纯良,不好争讼”。虽然过去几百年了,但这些概括昆明平民文化的古话,听来还是历久弥新,让人赞叹。
现在的昆明人,还是自乐、恋家、爱玩、慕时尚,不一定能在事业当中成为坚强果敢的战友,但可当挚友,要珍惜。
昆明人的自乐,除了知足常乐的意思,解释为“自爱而乐”也无不可。昆明人都是家乡宝,其恋家的程度,总让人觉得他们祖祖辈辈都已看清了世界的种种秘密和诱惑,只认定昆明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所以平生爱春城,至死薄他乡。
我是这样看这个问题的,家乡宝,对外来的人事无所谓、不仇视,安静守拙都是好品性,但如果能跳出昆明看昆明,用外面世界的整体性力量来升华自己的个性,也许会带来巨大的惊喜。城市和人的务实,应该是在前瞻和远望的前提下,深深守着做事做人的平常心,不应是关上门,把世界锁在门外。
昆明一湖两江,四季如春,得天独厚,得地独秀,城史两千年,文脉深深。我听这里所有的人说,以前的昆明是恬静无比的,老式建筑的瓦檐和树枝的高处,常可见松鼠嬉戏追逐,“以前”不远,迄今二十年不到。现在我走在翠湖边上,多少还可以感受这样的品质和气息。我边走路,边寻思着这湖畔的哪处古宅曾是蔡锷住过的,又是哪座庭院是唐继尧享用过的;我和人在湖边喝茶,翠湖里白漫漫的红嘴鸥,像一幅风景画框在茶楼的窗户里,这些红嘴鸥同滇池草海上飞翔的几万只同类,都是春城的宝贝。它们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飞来过冬,每年都来,初冬来、晚春走,至今快三十年了,万一有一天它们不再飞来,昆明人的心是会空落无聊的。它们当年偶然飞来并决定久留此地,是源于昆明的阳光艳艳和昆明人的温情款款。
旧时的昆明范围不大,现在纵情发展,过去拥有三山、四海、六河、九坡的豪情早已无法支撑昆明领地的日益庞大。它的面积,是我的故乡泉州的两倍,是我客居七年之久的东莞的十倍。
我敢说,无论这座城市怎么扩张、怎么杂乱、怎么喧嚣、怎么斑驳、怎么城市化,昆明始终是城,不会是都。都和城是不同的。都是大酒店,城是家园。
家不用怀疑,家就是信奉,家是美妙的。
昆明斗南花卉市场,商户正忙于销售鲜花。
昆明现在的街巷
只有寂静是清新的
昆明是座温泉城,由于地处地壳活动地带,脚下即是地热温泉,仅滇池坝子中的百来平方公里之地,下方的温泉总量就相当于十个五百里滇池。过去政府没有规禁,很多单位和人家会自行打井,以热泉温暖生活,现在的昆明人,男女老少也爱温泉,常常成群结队到洗浴中心待上一天一夜。
春城无处不飞花,昆明是不折不扣的花城,这里有亚洲最大的花卉基地和花卉贸易市场——斗南,闹市中的圆通三月花潮,则是昆明人心中最大的绮梦,每年那时,倾城赏花,万头齐凑,真真儿惊心动魄。
昆明也是美食城,这是昆明人爱生活的表现:烤食、炸食、煎食、煮食、焖食,名吃琳琅满目,满嘴人间极品,生活是慢慢悠悠的,吃东西是热热闹闹的,不犹疑,不心疼,大家那么爱吃——要是肯把这心思和技巧放在哪个方面上,那方面肯定也是百花齐放,争相斗艳的。云南米线的大名,对所有人来说,如雷贯耳;殊不知昆明人爱吃马铃薯的壮举那才叫人目瞪口呆,昆明人管这东西叫洋芋,叨唠着“吃洋芋、长子弟”,把玩着几十种吃法,有些土、有些前卫、有些非常西化。
当然,昆明最珍爱的当属野生菌。云南人叫它们为菌子,云南的菌子,雨过,鸡枞、牛肝、干巴、青头、松茸、松露纷纷冒出来,既见故人,又亲来者,连我都要被馋死了。可对我而言,大部分的滇菜不欢迎我,我到昆明一年零八个月了,还是吃不习惯这里的佳肴,吃不饱的时候,我会怀疑这里有三种东西不要钱:油、盐、辣椒,要不干嘛烹饪时下手要那么重?!
昆明人没有理由不爱这里,我也是。晚上逛文化巷夜市,虾个腰,得一本朴秀典雅的本本,再走几步,就是一家一家让人心可以安静停泊的书吧、酒吧、奶茶吧,对这里有爱,可以趋前;我还喜欢到滇池边的小店闲坐,一个人看滇池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每次到海埂公园散步,烦恼断然被赶走。
昆明始终饱满丰富,但密匝、杂乱、失忆的面容也让昆明人逐渐担心过去那个无与伦比的家园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因为有过,所以难舍;因为难舍,所以不忍!”昆明人为此愿意在公共舆论平台上不断发声呼喊,这种景象在中国的城市并不多见。有一种说法是,昆明人善于敢于直言谏言,源自于西南联大时期名士教授们铿锵的议政遗风,我细细深思过这个命题,好像有些精神血统在里头,但又不全是。
自从加入了城市化的急行军,自从接受了现代财富的诱惑,昆明和中国的诸多城市一样,身上长着的已不是过去纯粹的闲心,全然是国际化崛起的雄心,它昨天进入了工地,今天还在工地,明天也还在工地,城区之大,不断变化;昆明的焦虑喧嚣,绝大部分来自这种扩张,现在的街巷,只有寂静是清新的,白天和晚上一样,整座城市逼逼仄仄,让人认不清它,说不好、说不准、说不清,但昆明人有话说、很想说、必须说,他们担心城市和家园真的失忆,失忆很多时候就是忘本,忘记我们为什么建设。
我客居过多座城市,习惯于在这些城市身上找寻它们的过去和现在。高速变幻着的城市进程,让每座城市显露出意味深长的面目。
泉州是故乡,是富可敌省的神佛庙堂;东莞是梦想开始的地方,同时是全球化的巨婴;昆明是现时的家园,它就是个下海不久的书生。
书生下海,有焦虑、有梦想、有唐突、有自豪感、有挣脱感、有疏离感,这些矛盾和纠结集中于这座城市“到底要往哪里去”、“怎么去”、“去得了吗”等问题的追问和实际上的行动,昆明是历史名城、是旅游大城、是生态秘境,是文化之都,现在要被赋予城市化、国际化、现代化,需要一个长长的、坚毅的、远见的物理时间,也需要一个不断纠缠、不断梳理、不断按摩的心理时间。
城市的脉,经不起简单的“化”。要知足,也要知不足;要把文脉控制好,还能做出事来;要在浮躁的环境中,始终懂得坚守。这是每一座伟大的城市之所以成为伟大城市的核心所在。
一切的一切都在说明,昆明是春天之城,是光明之城,也毫无疑问是矛盾之城。后者可作思考题,一座把浪漫和混杂、绵长和急躁糅在一起的城市,用什么清偿消失的记忆,用什么承担深藏的脆弱,但愿暂时的失忆是辉煌文明回家的转折点,而凸显的矛盾,成为城市升格的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