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伊斯.宁的日记 阿娜伊斯·宁日记全文阅读 作者:美 阿娜伊斯·宁_美

阿娜伊斯·宁日记全文阅读 作者:[美]阿娜伊斯·宁 《阿娜伊斯·宁日记》由www.aIhUaU.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阿娜伊斯·宁日记全文阅读页面。
亨利·米勒情人传奇女作家阿娜伊斯·宁日记 作者:[美]阿娜伊斯·宁


传奇女人阿娜伊斯·宁
阿娜伊斯·宁,一个具有争议性和传奇色彩的女人,因为她与著名作家亨利·米勒及其妻子琼的暧昧关系,因为她在当时大都市国际艺术圈和社交圈的收放自如及飘忽神秘,因为她大胆开放的性意识和行为,更因为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神秘日记,一直是西方众多谣传、臆测和闲谈的主题。
西方文坛一直传扬着这样一句话:阿娜伊斯·宁的日记是20世纪最独特的一道文学风景线,我们可在她的那不同凡响的日记中能看到一个伟大的艺术时代。亨利·米勒公开发表文章宣称,该日记可“与圣奥古斯丁、佩特罗尼乌斯、阿伯拉尔、卢梭、普鲁斯特的作品媲美”。普利策奖获得者、诗人卡尔"夏皮罗在日记出版之初,在《每周书讯》中撰文:“20年来,大西洋两岸的文学界争相谈论这部奇特的日记,有幸先睹其风采的读者视其为呕心沥血之作,极尽褒扬之辞。现在,日记终于化为铅字,广大读者也可品评并见证这一巨著之隽永。”她的日记得到如潮好评,有人声称:阿娜伊斯·宁的日记将引起一场革命!江苏人民出版社推出的中文版《阿娜伊斯·宁日记》共分四部,时间跨度为1931-1947年,我们征得对方出版社同意后选用了若干照片穿插于文中。本书时间事件纵横交错、沟壑天成、青涩转熟、渐次成长、浑然一体。作者对本人进行了整体反思和立体刻画,让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那个丰满、圆润、日常生活中表现欲强的阿娜伊斯"宁。在日记中,宁小姐用谦和细腻、毫不扭捏的笔触展示内在自我,展示自己对人、事及各种思想的自然反应,给我们一种未被作家艺术化的真实信心。随便取日记某一段展读,我们都会沉酣于她生活的新鲜,为她的生活节奏、张力、行为和反行为感染,本能地或理智地,产生眷眷依恋,恍若梦中。该日记的最大意义在于:我们首次有了一部详细明确记录现代女性自我发现旅程的激情之作。
阿娜伊斯一生著作等身,除了11部日记,还出版了《劳伦斯评传》、《乱仑之屋》(诗歌)、《技巧之冬》、《玻璃球下》(故事集)、《欲火》、《信天翁之子》、《一心四分》、《爱情谍屋》、《日光帆船》、《米诺陶洛斯的诱惑》、《拼贴画》、《内心都市》、《一个女人的言说》、《将来的小说》、《小鸟》(诗歌)、《沉迷于这个感性的男人及其他论文》(论文集)、《文学的激情》(与亨利·米勒合著)、《亨利和琼》等小说和诗歌。
阿娜伊斯·宁的文字犹如涓涓细流流进读者的心灵深处,充满哲理,回味无穷。优美的文笔、具有洞察力的哲理、细腻的感情以及大胆的心灵解剖是此书的最大特点。日记始于她认识亨利米勒的1931年底,那时亨利米勒以及众多后来著名的作家艺术家还囊中羞涩,只能徘徊在咖啡馆门前时,阿娜伊斯身为金融家的妻子已经住在豪华漂亮的别墅里过着上等人的幽雅生活。她天生热爱艺术,追求个性解放和自由,她身为有夫之妇,不仅与亨利·米勒有轰轰烈烈的感情纠缠,还与亨利的妻子琼有同性的微妙感情,他不仅与自己的心理医生有不正常的关系,而且甚至与自己的父亲有难以言语的不吉之情……她以博大的母性接纳众多穷困潦倒的艺术家和作家,直到自己蜡炬成灰……不管后世对她有怎么样的微词,不能否认的一点是,假如没有她无私的倾囊相助,像亨利·米勒、阿铎等这样的作家至少要成名晚好多年,甚至不可能成名!即使后来战争逼迫她离乡背井,离开生活多年的法国,来到陌生的美国,她依然义无返顾地用辛勤的劳动换取身边“孩子们”(那些需要她帮助的作家和艺术家)的生活和娱乐。这是怎样的一种博大胸怀啊!她的一生都献给了别人,而别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伸手……在她死后,世人为了纪念她,专门成立“安娜斯·宁的日记研究所”,还成立了“安娜斯·宁的基金会”。她的日记以其优美的文字和大胆的感情独白红遍欧洲乃至全世界,曾经导演过著名的《布拉格之恋》和《鹅毛笔》的著名美国导演考夫曼将她的日记的第一部改编成著名电影《情迷六月花》(港译名)。
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 前言(1)
三十多年来,阿娜伊斯·宁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日记,一直是众多谣传、闲谈、臆测的主题。20世纪30年代早期,日记的部分内容首次在她的巴黎密友及同好中亮相。自此以来,一直传扬着这么一句评语:阿娜伊斯·宁的日记是20世纪最独特的一道文学风景线。1937年,英国杂志《标准》(Criterion)登载了广为引用的一篇文章,作者亨利·米勒大胆提出该日记可“与圣奥古斯丁、佩特罗尼乌斯、阿伯拉尔、卢梭、普鲁斯特的作品媲美。”长期以来,许多双眼睛一直在关注着日记的成长,直到目前壮大到150多集——打印累积15,000多张!从而赋予这项伟大的终生事业更为传奇的色彩。
阿娜伊斯·宁发表过《内心都市》五部曲等诸多著作和故事,至今散发着浪漫的墨香。她常说自己的这些艺术作品仅为日记的冰山一角,而同为作家和女人的真实生活则全部浸透于日记的每一页每一天。30多年前,她写道:“日记里的是我的自然流露,日记外的是我刻意展露的精华,是神话,是诗歌。”在谈到自己的一部早期作品时,她在日记中写道:“人们同我交谈,希望我率真、激情、爆炸性……然而我只在这里,在日记里,才能满足这一要求……”
读者对这部传奇作品的好奇,无疑来自宁小姐热烈多姿的生活及她在大都市国际艺术圈和社交圈的收放自如及飘忽神秘。“友谊、关系、旅行,”她说,“是我最大的乐趣。我生活的世界,生活的每座城市,都是作家、画家、音乐家、舞蹈家、表演艺术家的家园。”孩提时代,生于巴黎近郊纳伊市的她,就已陪伴她著名的父亲——西班牙作曲家兼钢琴家乔奎因·宁,作高度刺激的环欧钢琴巡回演出。青年时代,她逃离丹麦出生的母亲在纽约的廉租屋,一头扎入梦幻中的迷人乐园,先做画家专职模特,后来成为西班牙舞舞蹈家。20世纪30年代,作为羽翼未丰的作家,她重返欧洲,加入巴黎知识圈和社交圈,迷上了普鲁斯特和劳伦斯、季洛杜,深受他们的影响。1929年,她定居路维希安,使那儿如同二战爆发后她在纽约格林威治村附近的工作室一样,成为众多“无名之辈”的聚集地,很快他们一跃而为“著名”的创作者。确实,宁小姐日记里走马灯一样进出的人物都是过去40年文学艺术界大名鼎鼎且具代表性的各色人物。
不过,如果只对通常名人的“自曝隐私”感兴趣,只对“和盘托出”的深闺内幕感兴趣,那么,这本首次出版的盼望已久的宁小姐部分日记无疑会令您失望。当然,阿娜伊斯·宁用极为率真的笔触,详尽描写了她的各种关系、朋友、熟人及人生道路上“有名”或“无名”过客。确实,她“率真,激情,爆炸性”。可她关注的既非文学界的闲言琐碎,也非对文人生活的“偷窥”。
日记的真正意义、独特性和“启示性”是另类的。可以肯定的是,宁小姐大量有关别人及自己的有重要价值的细节,使您能够看到一个伟大的艺术时代;她描写和记录的人物、对话、事件犹如闪耀的光芒,让您豁然开朗。相形之下,后来的情形似乎已不重要:她结交了潦倒的天才作家亨利·米勒,她倾听“残酷剧情”倡导者兼诗人翁托南·阿铎的痛苦宣泄,她在奥托·兰克医生鼓励下成为心理医生……宁小姐日记的意义在于:我们首次有了一部详细明确记录现代女性自我发现旅程的激情之作。
“我想说的,”宁小姐写道,“我逐渐理解昨天的女性和今天的女性。昨天的女性是无声的、沉默的,躲在无言的直觉后苟活;今天的女性敢说敢为,简直就是男人的翻版,而我介于两者之间……”
是的,宁小姐十分关注“该写什么,该讲什么,怎么讲”之类的艺术问题,但日记不仅仅是她作为崭露头角的作家用以操练的磨刀石,还承载着思想、梦想和体验。据称,她那些让人神清气爽的文学作品中有许多内容取自日记。是的,宁小姐在即时捕捉信息时选词讲究、用语生动,但日记不仅仅记录她的生活、她的谈话和她的邂逅,更记录了她穿越自身迷宫的旅行,记录了她努力寻找、诠释女人阿娜伊斯的努力。女人阿娜伊斯既是真实的女人,又是象征性的女人,她努力在行动和思想、投入与自卫、情感与智慧、梦幻与现实“之间”平衡,有时会满腔绝望地调和这些内心矛盾。


阿娜伊斯·宁日记 前言(2)
20世纪30年代中期的日记中有一段话,可解释宁小姐对“外面”世界的态度:政治经济风暴无论多么猛烈,都不会反映在自己的艺术作品中(这令许多评论家诟言),还可说明日记本身所具备的基本功用和根本功能。“令人绝望的是,”她写道,“他们力图为整个生活寻找一种普遍意义,结果却声称此意义荒唐,空洞,不合逻辑!一种适合万事万物的广大无边的意义根本不存在,我们每个人赋予生命的意义只有一个,是个人意义,个人情节,就像一本个人小说,一本给个人看的书一样。要找到一个统一的无所不包的意义是错误之举。对我而言,尽量赋予生命以意义,才是正确之道。所以,我不热衷于任何政治运动,这些运动充斥着盲从和不公正,但在面对每一个个人时,我的表现是民主的、人性的。我给每一个人应得的东西。我无视阶级和财富。我尊重人的精神价值、人的素质、人的需要,只要有能力,我尽力做到这些。如果所有人联合起来像我一个人一样,就不会有战争和贫穷。我个人决定——为每一个与我同行的人的命运负责。”
日记是阿娜伊斯·宁写的书,是她创造的生活,是过滤网——将她的体验过滤成一个有意义的模式,还是她的盾盘,她的忏悔室。
日记始于那条把阿娜伊斯·宁及其母亲和两个兄弟从西班牙载往美国的小船。11岁的宁小姐,此时已被她后来称作“即刻的觉醒”所纠缠,“惊惧又痛苦”。她的父亲,她早年的偶像,抛妻弃子,投身另一个年轻女人的怀抱。起初,她千方百计想夺回父亲:“日记开始只是旅行日志,是替父亲记录途中的点点滴滴,是为父亲写的,打算以后寄给他,说白了就是一封信,向他介绍我们的情况,好让他一路追随我们到这个陌生国度。”可这封“信”没有寄出(母亲说怕信遗失),日记也成了“一座孤岛,呆在里面就能在异国他乡隐蔽起来,写法语,梳理自己的思想,抓紧自己的灵魂,不让它弃我而去。”
离开父亲,离开欧洲的孩提时代,离开早年西班牙天主教的支撑和约束,被迫适应一个崭新的国家,一种全新的语言,阿娜伊斯·宁很快具备了一种特有的孤独意识。“亲爱的日记”,她写道,“是阿娜伊斯在对你说话,不是某个与大家思想一致的人在对你说话。亲爱的日记,可怜我吧,务必听我诉说。”
当这个富于幻想的小女孩像花朵一样盛开成一个俏丽的年轻姑娘时,出于“对知识、经验、创造的狂热”,开始为自己创建一种“形象”,一个“角色”,使自己能面对世界。儿时崭露的戏剧意识及丰富想象力,在她破蛹成蝶的成年生活里本能地有意识地轻舞飞扬,像她的小说人物一样,像《爱情谍屋》(A Spy in the House of Love)中的萨宾娜一样,投身于自以为被希望扮演的“角色”:女儿、妻子、妖女、荡妇、朋友、保护人……尽力满足他人对她的一切期望和要求。
我身上至少有两个女人的影子:一个绝望惘,感觉自己在沉没;另一个只想给人们带来美丽、优雅、活力:在人前,在人生舞台上,她掩饰着的软弱、无助、绝望真实情感,只向世人展示笑颜、诚挚、好奇、热情、兴致。
那个快乐、迷人、聪慧、神秘的阿娜伊斯·宁让世人尽情观看,而身体内另一个女人,那个羞怯、坚强、务实、犹豫、超然、旁观、有孩子气的女人,则在一页页日记中要求得到承认。日记是她两个自我的汇合点,是她不按他人要求生活的世外仙境。
“日记是我的毒品、麻醉剂、鸦片烟斗,是我的毒药,我的罪恶。不写小说时,我仰面躺下,拿着日记本,攥着一支笔,枕着一席梦,专心致志,把两个自我拼接起来。……我须在梦中再活一次。梦是我唯一的生活。我在梦的回声和反响中看见变形的东西,这种东西保持了神奇的纯洁,否则魔力顿失,不然生活暴露的会仅仅是她的畸形,质朴会化身懒惰……所有的所有,一定通过我的罪恶镜头融合起来,否则慵懒的生活会减缓我啜泣的节奏。”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 前言(3)
她也时常意识到逃入日记的危险性(“你妨碍我成为艺术家”),她也害怕“与这个朋友交谈会浪费生命”。可是,当孤独感,当将自我织入一有意义整体的需要,当绝望促使她接受心理分析治疗时,暂失日记的她,像失去拐杖一样拒绝生活。
1933年6月,她写道:“我唯一担心的是日记会被夺走。日记是我唯一的挚友,唯一可使我忍受生活的人,因为人类给予的欢乐不可靠,所以我极少轻信别人,我敏感,最不易觉察的冷漠都足以让我闭口不语,可是在日记里我却洒脱自如。”
她固执地紧抓日记不放,像至宝一样随身携带,在火车上写,在咖啡桌上写,在等人时写,一从“生活”远足回来就写。她那副“罪恶的镜头”不仅过滤本人的经历(“事后写时,看到的比经历时看到的更多,理解得更透彻,我放大并丰富了这些经历”),还赠予她写作中罕有的即时感。
“我比较依赖时间。事后回忆有失真实。我渴望真实。真实,一定要在生活时,在记忆新鲜时,在没因距离时间变味前,立刻记录下来。”
新鲜得栩栩如生,加上丰沃的内省力,宁小姐日记注定美妙,自然,而且暗香流动(“为一个敌意的世界写作,令我不爽;为日记写作,如同置身温柔乡,好想在里面开花”),但从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她写作素材的性质。1947年,在散文《论写作》中,她写道:“日记告诉我,人在情感危机时,最能精确袒露自己。我学会选择兴奋的时刻,因为这些时刻适宜发泄。”
宁小姐对真理的狂热追求,对找寻虚幻内核的人抽丝剥茧的剖析,常给她带来痛苦和危险。“暴露自己无异于自伤。”她身体内的那个女人因暴露而焦虑,“什么扼杀生命?”她写过,“神秘感的缺失。”甚至1933年当她再次见到父亲时,还因是否把为他而作的日记部分给他阅读而犹豫再三。“这些日子,”在给父亲的一封信中,她写道,“感觉自己放弃了作家的权力。揭示一个人的情感,哪怕是逝去的情感,或者故世了的人的情感,宛若经历了一场猝不及防的恐怖事件。”
多年来,许多朋友及崇拜者催她发表反映自己作家一面的真实生活日记,例如亨利·米勒在《阿娜伊斯·宁书信集》中一再提及此事,但宁小姐囿于各种原因,犹豫不决,其中既有个人隐私、法律纠纷等问题,还因手稿很多,从经济角度而言,按年代出全集不可能。所以,原稿至今仍躺在宁小姐牢固的铁箱里。这些铁箱起初寄放于巴黎(在二战初的动荡日子里,日记在一个乡村火车站丢失了一段时间),后运到美国。曾全力推出托马斯·伍尔夫全部手稿的编辑麦斯威尔·帕金斯建议宁小姐出一个单卷本的日记浓缩版,但很快改变了主意,坚持认为一点都不能少。唉,出全集,时至今日,仍不可能,只好寄希望于某一天全部日记能见天晓。今天,我们只能满足并为能做到的额首称庆了。
本集,即计划中系列集第一本,始于1931年,当时宁小姐正准备发表其处女作《劳伦斯评传》,该书为她第一次赢得作家称号,有鉴于此,1931年应该是合乎逻辑的起点。本集1934年冬结束,当时宁小姐离开巴黎到纽约,孰料在纽约的长住成了小住。本集为这一时期10本原稿(编号为30到40)的近半内容。就在着手发表本集日记时,宁小姐和编辑仍在考虑日记固有的私密性和法律问题。有几个人,考虑到自己在日记中的“原貌”——因为宁小姐不想改变叙述风格——主动要求删除自己的名字(其中有她丈夫及其他家庭成员)。正如您很快会看到的一样,还有一些附带人物的名字也被删除或删改,因为一个人的实际身份在日记语境中并不重要。宁小姐的真相,我们已经看到,是心理真相。括号里的日期由编辑添加,意在表明时间的漂移,与原稿众多日期不完全相符,原稿的回顾性有些内容混淆了真实时间。孩提时期日记截取的片断,已由宁小姐从法语译成英语,其中包括一些背景知识,以帮助您对特定人物的了解,特别是对宁小姐及其父亲的了解。宁小姐著作目录在本书其他地方列出。


阿娜伊斯·宁日记 前言(4)
“正如已知的那样,我认为文学会死亡,正在死亡。”阿娜伊斯·宁多年前在日记中预言。殊不知,在她撰写日记时,就已经为我们创造出一种崭新的文学形式:自己有条不紊地记录自己的过去,使这种过去成为永恒,成为普遍接受的史实,从而为我们的未来描绘出一个蓝图。“人类就要登上月球,”阿娜伊斯·宁写道,“这一天不再遥远,而人类内心之旅则遥远得多。”
冈瑟·斯塔曼(Gunther Stuhlmann)1965年10月于纽约
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1—1932年,冬](1)
路维希安与包法利夫人生前居住的小镇一样,古老,原始,未受现代生活的尘染。路维希安镇建在一座小山上,山脚下流淌着塞纳河。晴朗的夜里,远方的巴黎在远方清晰可见。镇上有一座古老的教堂,一群小小的屋舍,鹅卵石街,几处巨大的房产和几所农庄和一座城堡。杜莎夫人在这儿曾拥有一份不动产,大革命期间,她的情人被绞死后,头被人从爬满常青藤的高墙扔进她家花园。现在这处房产归香水制造商科蒂家族所有。
镇子四周森林环绕,法兰西历代国王曾在这里狩猎。路维希安镇的大部分地产被一个身形肥胖的吝啬鬼包揽,这个老头是巴尔扎克笔下众多吝啬鬼之一,怀疑每一笔开销,每一笔修缮费,任由自家房产衰败下去:生锈,雨蚀,长草,漏水,破损……
镇上的房舍里,有老妇人坐在窗后,望着南来北往的行人。街道蜿蜒崎岖,通向塞纳河。塞纳河边,有一个酒馆和一家饭馆。周末,跟莫泊桑一样,巴黎人喜欢来这里吃午饭,泛舟塞纳河上。
夜晚,狗吠声此起彼落。
夏天,花园散发出金银花的芬芳。冬日,小镇上空飘荡着树叶潮湿的清香。
小火车往返于巴黎和路维希安镇之间,“笛笛”声依稀可闻。这是一款外形古旧的火车,好像仍载着普鲁斯特小说中的人物去乡村就餐。
我的房子有200年历史,墙厚3英尺,花园很大,供小车进出的绿色铁门很宽敞,铁门侧边还开出一道窄窄的绿门,专门供人进出。房子后面是座大花园,前面有一条铺着碎石子儿的车道。一方水池,现在里面填满灰土,爬满常青藤。喷泉像墓碑一样竖在那儿。来客拉的铃声听起来像拴在一头庞大母牛脖上的颈铃,铃音颤缓,绵延不绝。每当铃声响起,西班牙女佣爱弥丽亚便推开大门,小车驶入碎石路,发出“嘎嘎”的声音。
路维希安的房子,位于巴黎市郊,安娜伊斯一家在1930年前住此这里
房前立着木制格子架,架上爬满常青藤。透过常青藤,11扇窗子依稀可见。窗子正中间是百叶窗,有种对称之美,常萦绕于我梦中的神秘房间却不在紧闭的百页窗后。
房子后面是花园,空旷辽阔,野草丛生,藤蔓错节。这是我喜欢的未经人为修葺的花园。花园后面是林区,林中小溪潺潺,小桥静静,热热闹闹地生着常青藤、青苔和蒴类植物。
新的一天总是伴随着汽车碾过碎石的声音开始。
爱弥丽亚推开百叶窗,让白昼进来。
车轮压在碎石上的“嘎嘎”声,招来警犬班夸的狂吠,随后可听到教堂悦耳的钟声。
从窗口向绿色大铁门望去,可看出铁门露出监狱大门的神情。我有一种不平的感觉。我知道,只要愿意,自己随时可走。我也知道,人类将阻碍的责任强加于某个物体或某个人身上,而真正紧闭的大门却在人心里。
知道归知道,但我仍常常忍不住伫立窗前,凝视这道紧闭的宽大铁门,就像看着横亘在内心的诸多障碍,正是它们将我排除在一种完整而开放的生活之外。
再多的油也无法减轻大门风湿性的嘎嘎声,这块锈铁对自己200年的历史很是自豪。
那扇小门睡眼迷离、若有所思,总是一副半开半闭的样子。常青藤从门上垂下,好像杂乱的头发,飘荡在狂奔的孩童前额上。
选中这套房产,有许多原因——
它就像一棵树从地上挣扎而出,深深掩映于古老的花蔬中,没有地窖,所有房间都停歇在实心大地上。地毯下,我感觉得到,就是大地。我可以在这儿生根,可以感觉与这所房子及花园合为一体,可以像植物一样从它身上吸取营养。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水池及喷泉的积土挖出来,恢复原貌。很快,房子活了。喷泉欢畅、跳荡。
我有种为一场即将到来的爱情做准备的感觉。我铺上床罩,打开一卷卷贵重的地毯。要体面地接见爱情这个贵宾,首先必须创造一个美丽的世界。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1—1932年,冬](2)
这种情绪下,我在房子里四处穿梭,边漆墙,边整理床铺,边把日记本放在壁炉上,还没忘挂上一盏可投射巴厘岛皮影戏的灯。
一个房间漆成一种颜色,每间一种不同的心情:红色是热烈,淡蓝色是幻想,桃红色是温柔,绿色是休息,灰色是工作。
普通生活不吸引我,我追求非凡时刻。与超现实主义者一样,我也追求精彩。
我想做作家,提醒人们留心这些非凡时刻。我想证明空间无限,意义无限,范围无限。
但我并非总是处于自以为优雅的状态。我有伪装的时候,有头脑发热的时候。某些日子里,我头脑里的音乐哑然,于是我补袜子,修剪树木,罐装水果,给家具打蜡。不过,做这些琐事时,我并不觉得自己活着。
我肯定不会学包法利夫人服毒自杀,只是不知写作是否可助我逃离路维希安。我已用16天时间写就《劳伦斯评传》,得去巴黎交给爱德华·泰特斯出版。书不会明天就印刷面世,当然作者都希望书一出炉,趁它热烘烘地还活在内心时就能出版。他把书交给助手校订。
我频繁地去巴黎,每次去时,母亲都会忧心忡忡地站在窗口望着我,但不向我挥手告别。有时,我带班夸去散步,母亲就像站在窗口的老妇人掀帘瞪着我瞧,弟弟乔奎因则不住地弹钢琴,似乎要把四堵墙全给融化掉一样。
天气糟糕时,我沿铁轨散步。因没有火车时刻表,所以从未在合适的时间到这儿来,这样,每次火车还未把我从生活的困难中拯救出来,我就疲倦了,步行回家。这种对可能事件的着迷,是否源于儿时差点被火车辗死的心理创伤?在纳伊市住的时候,我家有个佣人(当时我2岁,弟弟索瓦尔德出生不久)。父亲一定勾引了她,然后又把她置于脑后。反正,她伺机报复。她带我和弟弟出门,把童车和我放在火车铁轨正中央。信号员看见了我们,他自己也有7个孩子,所以以生命为代价作了一次冒险,及时冲过来把童车踢出轨道,把我抱开。这一事件仍留在我的记忆深处。我仍然记得那个拯救我们生命的男人,以及他7个孩子铺满玩具的床。
理查德·奥斯本是律师。得向他咨询我有关劳伦斯的书是否存在版权问题。此刻的他一边放荡不羁地生活,一边在某家大型事务所当循规蹈矩的律师。他喜欢兜里揣着钱直接离开事务所到蒙帕那斯区去,为每个人付饭钱和饮料费。喝醉时,他会谈正在酝酿的小说。他睡眠极少,常在第二天穿着满是油渍和褶皱的西服赶到事务所上班。似乎要转移人们对这些细节的注意,他比平时更加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地讲话,让听众无暇打断或做出回应,所以人人都在说:“理查德的客户越来越少,他一开口就刹不住。”他像在高空表演秋千的杂耍艺人,不低头看观众。一旦朝下看就会掉下来,准会跌到事务所和蒙帕那斯区之间的某个地方。无人知道他在哪儿,因为他将自己的两张脸都藏了起来,谁也看不见。有时,理应在事务所上班时,他却还在某个不知名的旅馆与某个不知名女人同床共眠,有时他在事务所工作到很晚,把朋友们晾在德多姆咖啡馆。
他有两句反复使用的独白,其中一句模仿一起剽窃案的庭审。好像很多人在抄袭他的小说、戏剧和创意。他起草了一份很长的起诉名单。“他们”总在伺机偷他的公文包,其中被盗的一本小说现已发表,还有一本被盗的剧本正在百老汇上演。所以,他不把自己正在撰写的小说给我或任何人看。
另一个独白涉及到他的朋友亨利·米勒。亨利·米勒正在写一部千页小说,每一个情节都是其它作品上所没有的。他现在寄居在理查德的旅馆包间里。“每天上午我离开时他还在睡。我在桌上放10法郎,等我回去,又一批稿子已经完工。”理查德说道。
几天前,他给我带来亨利·米勒的一篇文章,写的是布纽尔电影黄金时代。文章像炸弹那样有震撼力,让我想起亨利·米勒的一句名言——“我就是一颗肉弹。”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1—1932年,冬](3)
这篇文章有一种原始的美、野性的张扬。与我读过的作家相比,这篇文章宛若一座丛林。虽是一篇短小文章,但文字像投来的一把把利斧,仇恨地爆炸。读它,如同在杜乐丽花园中倾听激烈的鼓点。
你一直这样生活着:备受呵护,纤细脆弱,你相信你活着。后来,你读到一本书(如《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或者作一次旅行,或者与理查德交谈,突然发现你并没活着,而在冬眠。冬眠的症状不难判断:第一,不安;第二(冬眠转为深度直至可能造成死亡时)无快感。就这么多。看似平淡无奇的疾病。单调,烦闷,死亡。数百万人稀里糊涂地这样生活(或这样死去)。他们在办公室工作,他们开车,他们与家人野餐,他们生儿育女。后来出现了休克疗法,一个人、一本书、一首歌可唤醒他们,将他们从死亡中拯救出来。
有些人却从未被唤醒。他们像在雪地里睡去的人,永远不醒。好在我无性命之忧,我无法入睡是因为自己的家,自己的花园,自己美丽的生活。我意识到自己身陷一座美丽的监狱,只能通过写作才能冲破樊笼。出于感激,我写了一本关于劳伦斯的书,因为他唤醒了我。我把书带到理查德处,他起草了各项合同,然后谈他的朋友亨利·米勒。此前,他已把我的手稿拿给亨利·米勒看。米勒说:“我从来不知道确凿的真相竟然可以用这样细腻的笔触进行剖析。”
“我想带他来吃晚饭。”理查德说。我答应了。
就这样,细腻与暴力即将相遇,相互挑战。
我脑中浮现出一座炼金术士的作坊。涓细晶莹的渠水旁,美丽的水晶瓶彼此交流着。这些透明的瓶子里只有流光溢彩的液体,或朦胧的水,如梦的烟,给肉眼一种抽象之美,它们的危险性、致命性,只有炼金术士知道。
我像座配备齐全的灵魂的实验室——我本人,我的家,我的生活——在里面,还未曾过意义非凡、极具破坏性和爆炸性的实验。我喜欢那些瓶子的形状,喜欢里面化学品的五颜六色。我收集瓶子,看上去越像炼金术士的瓶子,我就越加喜欢,因为它们会说动人的语言。
看见亨利·米勒向我站立等候的门口走来时,我合上双眼片刻,用另一双内在的眼睛看他。他温暖,快乐,轻松,自然。
他是那种穿过人群就淹没的人,瘦削,不高,像个佛教和尚,肤色绯红,头顶中间半秃,秃顶四周是弹性十足的银色头发,双唇丰满、性感,蓝色的眼睛冷静而富洞察力,可他的嘴却富于情感,脆弱敏感。他的笑极富感染力,话音亲切温淳,像黑人的声音。
他的外表与他野蛮、粗暴、活力四溅的小说,他的讽刺漫画,他拉伯雷式指粗野、幽默和尖刻讽刺的文风。的滑稽剧,以及他夸张的写作风格如此不同!他挂在眼角的微笑十分滑稽,嗓中柔润的声调像在低吟浅唱。他是一个陶醉于生活的人,一个不需要葡萄酒的人,一个在自创的幸福之海上泛舟的人。
理查德与乔奎因争论得正激烈时,亨利发出大笑声。看到理查德脸上的困惑,他说:“不是笑你,理查德。我忍不住。我不在意谁对谁错。我只是太高兴了。此时此刻,我真是太高兴了,四周全是五彩缤纷的颜色,壁炉燃烧着,丰盛的晚餐,葡萄酒,这一刻真是太美妙了,太美妙……”他的语速很慢,像在享受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他完全安于现在。他温柔,坦率。他坦言自己来赴约仅仅是因为理查德许诺要招待他一顿丰盛的晚餐。不过,现在他想了解整座房子,了解里面住的每一个人,每个人做过的每一件事。他看似随意地追问,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亨利与乔奎因谈音乐,谈音乐作品,谈音乐会。他去握妈妈的手,他去参观花园,他浏览所有藏书。他充满好奇。最后,他坐到壁炉前,开始谈自己:昨晚,我在工人电影院过了一夜。没地方可去。理查德要招待女友。我把那部电影看了三遍,因为女主角让我想起我老婆琼。后来,我溜到座位底下睡着了。他们到早上才打扫影院,女老板看见我时,也只是咕噜了一句,让我走了。你在空无一人的电影院呆过吗?电影就像一剂鸦片,出了影院走到街上好比一声惊雷,你被残忍地从睡梦中唤醒。呆在影院里绝不会醒来,梦会继续做下去。我会眯一会儿,看一会儿银幕上的人影,无法区别哪是电影,哪是梦境。我看见妻子琼,就像她在看我一样。一天清晨,她在纽约对我宣布: “你总想去巴黎,去当作家,好吧,我有钱。但要走你先走,我以后去。”银幕上演的是一个撒谎女人的故事,她撒谎,妈的,谎言都成真了。她想当演员,于是就杜撰自己与最当红的男星有过恋情,到处宣传自己与他的风流韵事,大肆渲染,弄得那个男星亲自跑来对质。她呢,把事情原委告诉他,同时描述发生在他俩之间的“情景”,她讲得如此迷人,以至于他留了下来,完成了她编造的所有情节,就像她的故事是个预言一样。我老婆琼就能用这种方法将我迷得不辨东西。她呆在纽约为我的巴黎之旅挣钱。别问我她怎么挣钱,每次问她,每次都会听到各种乱七八糟的故事,什么私通呀,什么捡了个大便宜呀,我只好放弃。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像在变戏法。“你要去巴黎,亨利?我来想办法吧。该交租金了,我去跟房东谈吧。”她让我想起法国南部见过的吉卜赛女人。那些吉卜赛女人一回家,就掀起裙子:哇塞!里面藏着一两只鸡,不知从何处偷来的。我觉得琼一派谎言,但又不能不表示赞同。我感觉,她讨价还价的能力并非表现在物物交换或智力上,而是出卖自己。她总是叫我不要停止写作,忘记所有琐事,但我没法落笔。我把所有时间花在调查上,想弄明白她不像别人那样工作,钱从何而来。可她偏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她让我想起阿拉伯人,阿拉伯人认为真正的智慧就是能掩饰自己的思想。但是妈的,你可以对敌人,但不可以对丈夫、情人、朋友说假话。她总是说不让我知道她的真实思想,是因为无论告诉我什么,我都会转身,写进讽刺小说。可我只在生气时才那样做。假如她在读一本书,我迟早会发现这本书是别人给她的,而她对那本书的观点属于送书之人。有时,她甚至告诉人们,第一个介绍我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普鲁斯特的人是她。我不知为什么一谈到她就会用过去时。过几周,她就来。他本人的两面性同时也暴露无遗:一味接受生活,消极被动;对什么都反叛,都愤怒。他先忍受,继而决计报复,只在写作中报复。作家的反应总是慢一拍。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1—1932年,冬](4)
琼过于复杂,他于是转而扎入一个自己喜欢的简单世界。“我喜欢妓女,她们不矫揉造作。她们清洗身体时都不避人。”
亨利就像神话中的动物。他的文字艳丽,猛烈,混乱,邪恶,危险。“这个时代缺少的就是暴力。”他说。
我喜欢他文字的力量,扭曲地、冲击性地、无所畏惧地发泄情感的力量。对生活的崇拜、热情,对万事万物的狂热兴趣,蓬勃充溢的智慧和笑声,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的暴风骤雨,在他的文字里奇妙地混合在一起,令我困惑。一切都炸飞了,虚伪,恐惧,琐屑,矫情,都化为乌有,只剩下本能。他用第一人称,真名实姓。他拒绝秩序、形式和虚构。他用一种我们感觉无序的方式写作,从不同层面同时铺开。
我一直认为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安德烈·布雷顿无拘无束,随心所欲,或有序或无序,全凭个人感觉,跟着感觉走,跟着事件和印象荒谬的关联性走,相信它们会把自己引入新的疆域。“对卓越的崇拜”,还有对无意识的领导力的崇拜,对神话的崇拜,对虚假逻辑的躲避。对无意识的崇拜,就像诗人兰波所倡导的那样,不是疯狂,是一种超越陈规陋习的努力,超越清规戒律的努力。
很奇怪,亨利身上混合了这一切。一本书,一个人,一个点子,很轻易就可赢得他的心。他是音乐家,是画家。
他注意一切:大肚子的酒瓶,潮湿的日记本在壁炉上发出的嘶嘶声……从中,他只挑选能够欣赏得到的,他甚至欣赏爱弥丽亚的斗鸡眼,因为她让他想起西班牙画家高耶绘画中的人物。他欣赏墙上的颜色,橙色和蓝色。
他在食物、交谈、饮料中,在门前的铃声里,在用尾巴拍打家具的活泼的班夸身上……在一切中寻找乐趣。
他以为我有丰富的生活阅历,因为我16岁就给画家做模特儿。我的无知之极,让他难以相信。我试图在字典里查寻他使用的单词,但找不到。
他走后,想到他不会对我感兴趣,兴致就全败了。他太有阅历,太威猛,太完整,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角色,下流却有深度。他会发现我毫无经验。亨利怎么看我都没关系,他很快就会把我看得通透。他有讽刺天分,我会在漫画中看见自己。我为什么就不能是本色的我?我也在做秀,凭什么在意遭人讽刺?不过我真的很在意。我在意一切!多情和情感是我的泥潭。我对亨利的“坚固”着迷。这是从未有过的。
要创作一幅漫画,写一篇讽刺文章,动力是深仇大恨。
我没有仇恨,但有同情心。我对万事万物不是崇敬、激情,就是同情、理解,极少去恨。但我对亨利烈焰般的反叛有反应,对他的愤怒有反应。他的愤怒与他的喜悦一样深不可测。我的反叛是掩蔽的、压抑的、间接的。他的是公开的革命。他笑我连爱弥丽亚的感觉都在意,我不想让爱弥丽亚听到他笑她的头与身体不成比例。我从不恨人恨到要嘲笑、要画漫画的地步,甚至描写仇恨细节,我更沉溺于爱。我不可能像亨利反对循规蹈矩的小说家时那样疯狂叫嚣。我挑选劳伦斯,把自己全部交给他。我不高叫反对政治,我不理政治。我挑选我能爱的,然后把自己投进去。我受到亨利的吸引,因为他缺乏自信,因为他自我批评,为人诚恳,内心蕴藏巨大的力量。我忙于爱。他呢?忙于一切。他几乎就是个游民,到处睡,睡在朋友家,睡在火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上,睡在电影院,睡在公园。他几乎没有可穿的衣物,身上的行头没一样属于他。
他在改写自己的首部作品《疯狂的公鸡》。他每天靠借贷、讨要、依赖别人生活。我替他买了一套普鲁斯特的作品,外加一些火车票,这样他想随时想来就来。他没有打字机,我把自己的给他。他饭量很大,我给他烹饪丰盛的饭菜。我想给他一个家,一份收入,一份安全,好让他安心写作。
亨利今天又来了。他谈起他的第二任妻子琼。琼是个有故事的人。有关她的童年、出生地、父母、种族,她告诉过他几个版本。第一个版本说她母亲是罗马尼亚的吉卜赛人,在咖啡馆唱歌算命,父亲是吉他手,他们到美国开了家夜总会。作为罗马尼亚生活的延续,他们主要招待一些罗马尼亚人,可当亨利问她在那种环境中做什么,唱什么,怎么算命,怎么跳舞,是否梳长辫穿白衫时,她缄默不答。琼说一口漂亮的英语,就像英国演员在舞台上说的一样,亨利想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她不讲。他曾带她到一家罗马尼亚餐馆,等着看她对那儿的音乐、舞蹈、歌曲以及目光像匕首一样投来的皮肤黝黑的男人有什么反应。可琼早忘记了那段故事,表情超然地旁观着。亨利追问她真实情况时,她开口讲了另一个故事。她说,自己生在路上,父母是卖艺的,总在旅行途中,父亲是马戏团的魔术师,母亲专门表演空中飞人。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1—1932年,冬](5)
(她是在马戏团学会空间平衡、时间平衡、模糊化及形象化技巧的吗?她是从父亲那儿学会掩饰,学会变戏法的吗?亨利说此前她声称父亲是个无名氏。他不知道她是谁,而他或许是她最敬慕的人。)
还有一次,她说父亲是个唐璜式的人物,正是他的不忠影响到自己的童年,给她一种短暂感,对男人的不信任感。她谈起自己的“魔术师”父亲时,他提醒她唐璜版的故事,可她并不难堪。“这也是真的,”琼说,“一个人可以是个不忠的魔术师。”
第一天见面,我就能看出亨利滋滋有味的生活是表象,他的好奇心,对事实的热爱,让他不知不觉栽入生活的迷宫。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像个坦率的摄影师,然而现在,他发现自己身处一排镜子中间,面对无尽的影子及影子的影子。
琼肯定像个面纱蒙面的人儿,从头到脚用纯白棉布包裹着,穿过摩洛哥街角时,深不可测的眸子向陌生人射去一束火花。她是他一直在追寻的女人吗?他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去追随她,从一个故事到另一个故事,从一个漂泊的、转瞬即逝的童年,到万花筒般的少年,再到跌宕起伏、烟一般的成年女人,一个影子,甚至护照官都难辨认。
亨利有种征服者的原始冲动,从第一天起,就陷于一场真实与幻想间的决斗,无法征服并侵入琼设置的迷宫。人脑布满海岸线一样崎岖、迷宫一样纵横交错的弯道,在这众多曲曲折折中印着数千种影像,记录着百万个单词。
为迷惑敌人,东方某些城市把街道设计得错综复杂、机关重重。对那些藏于迷宫内的人而言,纷繁的通道是一种安全措施,对入侵者而言则是危机四伏的险途恶境。
琼一定为安全之计才选择迷宫。
在试图理解亨利有关琼的故事过程中,在满足自己挥之难去的好奇心过程中,我让亨利感觉我理解琼。“可你俩毫无共同之处呀。”他说。
“也许她觉得,”我说,“一旦故事结束,她在你眼里会变得索然无味。”
“恰恰相反!如果哪一天她能据实以告,没准我会真爱上她、拥有她。我抗拒谎言。”
她想掩盖什么真相?他为什么偏要弄个水落石出?
亨利似乎很坦白。他畅所欲言,仿佛就是脱口而出的化身。他谈吐直接、开放、坦荡,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感觉到什么就说什么。他从不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也不希望别人将看法强加在自己身上。他擅长漫画,也许琼害怕他的讽刺挖苦?
我甚至能想象他愤怒起来有多可怕。他无情地描绘那些有求无应的人,不管求的是真相还是帮助。他怀疑诗歌和美。他依稀说过,美是讨巧。无论人还是物,只有剥去美丽外衣才能见真相。
他爱琼的肉体,但怀疑过这种爱的实质吗?他为这种实质而困惑吗?
他的话让我想起在什么地方读过,阿拉伯人不尊重袒露思想的男人。阿拉伯人衡量一个人聪明与否,看他是否有避免直接回答问题的能力。印度人如此,墨西哥人也如此。提问者总是怀疑者。琼一定属于其中一个种族。她真的来自数千年来面纱遮颜、掩饰思想的民族吗?她从何处来?她了解这些推崇神秘的民族吗?
亨利爱提傻问题,常追问不休,可一旦好奇心得到满足,他的表情似在说:“瞧,不过尔尔。”他是紧跟霍尼迪19世纪末美国著名的魔术师,能从镣铐、捆绑及各种封锁的容器中逃脱。道具后直到揭穿这个著名魔术大师把戏的那种人。
他极不喜欢诗歌,也不耽于幻想。他无情地自白,也要求别人彻底自白。正是这种撩开面纱揭露真颜的狂热,驱使他迷失在琼烟笼雾罩的世界。
他一开口,就像情人在呓语:她爱我吗?她只爱我一个人吗?她像爱我一样地还爱着什么人吗?她爱什么人吗?没完没了……
他在普鲁斯特的著作中对某些段落做了记号,这些段落谈到艾伯丁普鲁斯特的作品《追忆逝水年华》中的女主角。的一个习惯,即从不说:我爱,我要。但知道其他人要她,其他人爱她。……所以她逃避一切责任,一切义务。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1—1932年,冬](6)
他对这个世界,就像人们常说的男人对妓女那样,渴望拥有,然后抛弃,只知饥渴,事毕不屑一顾。
他是温柔的野蛮人,生活全凭各种怪念头、情绪、节奏左右,无视别人的情绪或需要。
北欧海盗咖啡馆。这是一个全木建筑物,天花板低矮,墙上满是涉及北欧海盗历史的壁画。灯光幽暗,恍若坐在一艘古老大型帆船上作北欧海洋航行。这儿有亨利喜欢的烈性酒。
亨利谈琼,我倾听,同时竭力去理解。
他是一个受伤男人吗?受伤男人很危险哟,像丛林受伤野兽一样危险。
琼也许害怕看见自己在他笔下呈现扭曲形象。他已用一种我认为难以容忍的方式写过她,毫不慈悲,毫不手软。在他的谈话中我也见过其他人的扭曲形象,个个丑若荷兰画家博施,只暴露丑陋一面。有鉴于此,我能理解东方人为什么害怕别人画自己,为什么恐惧照相。
可怜的琼!她不像我,她不能作自画像。显然,亨利已对我的思维之快、舞蹈时旋转之疾产生怀疑,尽管我回答他的提问时从不拐弯抹角。
亨利急于知道琼是否有其他恋人,是否爱女人,是否吸毒,可我总觉得他好像忽略了真正的问题:她有什么必要保守这种秘密?
虽然这类以琼的神秘性为主题的谈话气氛严肃,但每次的面谈都像节日一样隆重。一天,亨利穿着工作服来赴约,还有一次,穿着理查德淘汰的西装,可惜略嫌宽大。反正每次的穿戴都不一样。
他带我去看一只黑色天使,它正保佑着一栋名叫“井”的房子。这是一座圆形建筑,附带一个小小的中世纪花园,也呈黑色,十分潮湿。天使因年代久远全身泛黑,雨水只能洗净他的眼睑,所以白色的眼睛圆睁着紧盯住黑夜。亨利十分喜爱100年前红极一时的妓女蒙娜派娃,曾去码头瞻仰她的靓照。亨利的口袋装满便条,上面罗列着他将来某一天想吃的食物清单:
贝尔西鳕鱼;奶酪丝烤羊脑;粗粉糕点;鸡肉冻;蓬也杜鳗鱼;布格帝艾羊脊肉。
我认为他并不清楚这些菜到底是什么,只是被这些字的发音所吸引。他在菜单、手纸、信封上记下谈话片断。他带我去廉价的水手旅社与蝥贼们一起吃煎蛋卷。他在老演员聚会作乐的咖啡店下棋,店里有一些面容疲惫的乐手在拉四弦琴。黎明时,他喜欢坐看妓女满脸倦容地走回家。
他渴望捕捉一切尚未上妆、未经装饰的人物,如梳妆前的女人,戴上蝶形领结挂上职业微笑之前的侍者。他对自然主义的追求一定在琼浓墨重彩的眼睛前蓦然停顿。听他谈她,能清楚看见她,一个白天不能触摸的女人。
“她仇恨白天。”他说。
亨利钟爱白天,因为外在的东西在光天化日之下昭然若揭,琼却偏爱黑夜,我想这就是他们冲突的核心。
从他的小说,我看出女人在他心里是混乱不清的、可互换的,他的渴望从未变成一种亲切了解她们的渴望,她们无脸、无身份,只是性对象,直到遇到琼。
他从不关心他的女人有何身份或个性,可由于琼不愿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或个性,所以才开始寻找。
她为什么能锁定他的注意力?难道她的身体更妖艳,声音更有穿透力,微笑更炫目?在小说中,他用丰富的色彩描绘她。
我想,不是琼有很多事瞒着亨利,而是他有眼无珠,就像我初看琼时怎样都看不懂一样。也许她大谈爱她的人时,不是为了掩饰她是否爱他们,而是因为她觉得这件事有趣。她渴望被爱。在零乱的忏悔中,在东扯西拉的谈话中,在杜撰情节的流动中,我看出琼逃避直接问题,但同时也提供了一些线索来解答这些问题。
他给她的第一封信写满胡言乱语。她拿去给她母亲看,想证实亨利是否为瘾君子。这点让亨利大吃一惊,因为他只对形象、文字、颜色上瘾。蓦地,他想,琼一定吸过毒,否则不会把疯狂想象与吸毒扯在一起。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1—1932年,冬](7)
他问她这个想法从何而来。作为艺术家,他是骄傲的,自己创造的每一个形象都出自他本人的自然思考过程,而非什么人造药物的结果。
琼避而不答。“她常谈毒品,但从不承认自己沾过毒品。”此事成了亨利耿耿于怀的死结。
与琼相遇之前,他显然一直轻松地生活在自己实际而明晰的世界里。她怎样做到让他怀疑一切的?
一定是他戳穿幻想的需要及她创造幻想的需要,使他俩走到一起。一个魔鬼协议。他们中肯定有一方会胜利:不是现实主义者胜利,就是神话制造者占上风。小说家出身的亨利成了侦探,试图剥开外表找谎言;而琼创造神话的行为只是女性特质之花的自然开放。
还有什么能让他的兴趣保持一千个日日夜夜?我觉得他已把我拉入他的侦查工作。
显而易见,她只是在象征性地抗拒袒露真情实感,给亨利制造悬念,类似于脱衣舞娘在舞台上一点点暴露身体各个部位,当快要全裸时——突然失踪。
他揣着笔记本进了迷宫!若我处在她的位置,也会让他吃闭门羹。倘若他有足够的事实进行评注,最终会拥有真相。他记道:黑色长统袜,鼓鼓囊囊的包,缺失的纽扣,披散的头发,或摇摇欲坠的发髻,眼前耷拉着的一缕乱发,匆忙的穿戴,四处走动,很少休息,拒不说明自己上过哪所学校,童年在哪儿度过。两个截然不同的琼,一个优雅美妙,另一个(发脾气时)粗野得像街头阿混。两个琼对服装有两种不同的态度。有时,穿带破洞的长统袜,没洗过的牛仔裤,用安全别针把一切别在一起。有时,匆忙买手套、香水。不过她的眼睛一向经过精描细画,像埃及壁画中的眼睛。
“别的女人要珠宝,她要幻想。”
对亨利而言,幻想和谎言是同义词。艺术和幻想是谎言。装饰是谎言。在这方面,我觉得与他差距很大,我完全不同意他的意见,但保持沉默。他在受苦,他身体里插着斗牛短矛、浸过毒汁的箭及自己无法取出的东西。有时他叫道:“也许什么也没有,也许神话就是根本不存在。也许她是空的,也许根本没有琼。”
“可是,亨利,一个空女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生动的存在,一个空女人怎么能让人失眠,怎么能唤醒如此之大的好奇心?一个空女人怎么能够让其他女人从你身边落荒而逃,如你告诉我的那样,她们在她面前立刻让贤?”
他注意到,我听出他问题中显而易见的部分时脸上露出的微笑,于是把仇恨转向我,但转瞬即逝。
我说:“我真的认为,有关这类斯芬克斯之谜,首先是你出发点有误。”
“换了你,你会问些什么?”
“我不关心秘密、谎言、神话和事实。我关心什么可使这些成为可能,什么是恐惧。”
我觉得,这些,亨利不理解。他喜欢收集事实,可有时抓不住问题的实质。
从他为即将动笔的一本小说所做的笔记,可见一斑:琼给工作室带来很多古玩、绘画、雕像,但对其来路含糊其辞。只是最近,我才发现她从沙金20世纪初著名雕塑家。处弄到一尊塑像。她谎称要卖掉它,当然根本没卖。她用面包柔软的部分作餐巾。她有时穿着鞋子睡觉,有时在凌乱的床上卧眠。每当一笔小钱进账时,她会买一些精美点心及鱼子酱和洗漱用的盐,冬天时还会买夏季的草莓。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1年12月30日](1)
亨利和琼来到路维希安。
当琼穿过黑暗的花园,越过明亮的门口,向我走来时,我平生第一次看见了世上最美的女人:白晰绝伦的脸蛋,燃烧的黑色眼眸。她的脸鲜活生动,真怕会在眼前昙花一现。几年前,我曾设想过真正美女的模样,在头脑里假设的美女就是这种形象!虽然直到昨晚才看见她,但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她皮肤光滑,有猎神戴安娜优美的身线,琼,亨利·米勒的第二任妻子
牙齿均匀整齐。她奇妙不俗,美轮美奂,神经紧张得像个高烧病人。她的美淹没了我。坐在她面前,我愿为她做任何事情。亨利突然从我的视野消失。她是颜色,是辉煌,是奇异。夜色将去时,我才从她的魔力中解脱出来。她的谈吐扼杀了我对她的钦慕。她的谈吐极端自我、虚假、苍白、做作。她没有袒露人性的勇气,这使她显得性感风情、阅历世故。她一味沉醉于自己的角色。她杜撰剧情,自己永远是里面的主角。她肯定创作过真正的剧情、真正的混乱、真正的情感漩涡,不过她可能在里面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手势。那天晚上,她无视我的回应,一心只表演自认为我想要她充当的角色。她每时每刻都在做戏。我抓不住琼的核心。亨利关于她的每一种说法都兑现了。
夜色将去之时,我和亨利一样,对她的脸蛋和身体着迷,想入非非,恨不能剥去她虚构的自我,看看里面真正的琼。这种戴着面具的真我,激起了他人的钦慕,激发他人谈论她,以她为核心。我感觉,因她脸蛋和身体而起的传奇故事令她无所适从,她一定自觉不配。
那天晚上,她矢口否认:“我没读过那本书。”显然,她在重复亨利说过的话。她不讲自己的话。她竭力用英国演员那种娴雅的英语讲话。
她狂躁不安,但在尽力克制,不想搅扰周围环境的宁静,所以她不能自持地抽烟,一根接一根,仍掩饰不住内心的焦躁。她担心丢失手套,好像缺少手套会是服饰的一个严重缺陷,非戴不可。
很奇怪,她如此不自信,连我这个自信心严重缺失的人都对此感到惊讶和难以接受。想起亨利的话:“我认为她变态。”她的欺骗性极大,如深渊般诡不可测。善变,难以捉摸。琼在哪儿?谁是琼?一个能激发想象力的女人,大抵如此。不,她是一幕戏的精华,撩人想象力,专吊人胃口,让人误以为有许多看点,结果并不出场,只放出一道烟幕——感情冲动地大谈琐事。此时,有人情绪激动,有人抑制不住地写她,还有人如亨利一样身不由己地爱上她。而琼呢?她感觉到了吗?
琼。晚上入我梦的琼,不再风华绝代,而是纤小脆弱,可我爱她。我爱小小的、纤弱的她,而这个她披上了狂放不羁的骄傲,掩盖于喋喋不休之下。这是一种受伤的骄傲。她缺少信心,她贪婪地榨取钦慕。她活在别人的眼里,她害怕做自己。根本无琼可抓、可了解。她知道这点,越受宠,越清楚。她知道一个很美的女人,这个美女昨晚从我的无经验中获得暗示,故尔掩盖自己的知识深度。
她再次步入黑暗的花园,转身离开时为我摆出一种造型,我看见——她的脸白得摄人心魄。我想跑出去亲吻那绝世之美,对她说:“琼,你扼杀了我的信心。我永远不会再知道我是谁,我是什么,我爱什么,我要什么。你的美淹没了我,淹没了我的心。你带走了部分的我,这部分的我反映在你身上。你的美撞击着我,融化了我。在内心深处,我与你没有区别。我梦见了你,希望你是真实的存在。你是我想成为的女人,在你身上,我看见那部分的我,那部分的我就是你。我同情你孩子气的骄傲,你踌躇时的颤抖,你将事情戏剧化,你对爱的收获。我放弃我的自信,因为爱你便意味着我们有同样的幻想,同样的疯狂。”
亨利伤害她,却没割裂她的身体和灵魂。她对他的爱是她唯一的全部。
琼和我拿灵魂作代价,为的是可以认真幻想,可以戏剧性地生活,可以爱服饰,可以改变自我,可以戴面具,可以披伪装,但我从来都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琼,你知道吗?
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1年12月30日](2)
我想再次见琼。当她再次从黑暗中走出时,似乎比第一次见面时漂亮了许多,也安详了几分。她上楼进我的卧室放外套时,站在楼道中央,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射到天蓝色的墙上。她金色的秀发高高叠在头上,一些碎发随意挂在前额上。她脸颊苍白,眉毛细挑,淘气地微笑着,一只酒涡令人意乱情迷。我愿弃自己于不义,无限地向往奔向她,就像奔向死亡。楼下,亨利的笑声和快乐是世俗的、简单的。亨利身上没有秘密,没有危险。后来,她坐在高背椅里,身后摆满了书,银色耳环闪闪发光。她说话时,对亨利毫不温柔亲昵。她讽刺他,出言不逊。他们在谈来之前俩人的口角,谈以前的争吵。从显露的愤怒、暴力、痛苦可以看出,他们在闹别扭。
在紧张气氛面前沉默不安的乔奎因一向逃避丑陋和暴力,他两边劝着,不让口角再次爆发。如果他不在场,我想,一定会爆发一场野蛮的争吵。
晚饭时,亨利和琼饿了,吃得快,说得少。饭后,我们一起去看惊悚戏剧。琼这是第一次来,但对上演的夸张剧目和恐怖剧情毫不动容。也许,与她的生活相比,这些只是小儿科。她压低嗓门与我说话。
“亨利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知道。我可以选择和舍弃。他没有判断力。他要花许多年才能对人下结论。”我们偷偷取笑亨利的迟钝。她说我俩既清醒快捷,又细腻,置自己于不忠地位。
“亨利向我描述你时,”琼说,“漏掉了最重要的方面。他根本没看见你!”
这么说,早在见面之前我们就已相互理解了,理解每一个细节,每一处细微差异。
坐在剧院里,她脸色苍白,像戴着面具,但举止焦虑。“我不耐烦看戏看电影,看不懂。情节一律苍白,淡而无味,相比起……”
“相比起你的生活?”我问。她并不打算把话说完。
“我什么都想取得一手知识。我不要子虚乌有的事,只要亲身体验。无论发生什么,哪怕读一篇犯罪报道,都提不起我的兴致,因为我已认识了那个罪犯。也许,我与他在酒吧彻夜交谈过,也许那时他已向我坦白了自己的企图。一天,亨利要我去看一出戏中的女演员,结果发现她是我学生时代的朋友。我曾在一个画家家住过,谁知他竟一夜成名。我总是第一时间出现在事件发生的第一地点。我爱过一个革命家,看护过他遗弃的情人,她后来意然自杀了。我不喜欢电影、报纸、‘报道’、无线电。我只想参与正在发生的事件。懂吗,阿娜伊斯?”
“我懂。”
“亨利只爱文学。”
我猜度着她此刻的交际心理。她什么都不信,只信亲历亲为的事情,只信暗夜卧室里的忏悔,只信酒后吵架醉言,只信筋疲力尽穿越城市后的交流,只信长时间在强光照射下接受的拷问,只信被粗暴地扯掉各种面具、饥肠辘辘的罪犯的坦白交待。
她不会阅读游记之类的书籍,但会坐在咖啡馆里留心捕捉阿比西尼亚人、希腊人、伊朗人、印度人的身影。这些人会从家乡直接带来消息,会随身携带家庭照片,会亲口向她传达他乡的风情。
“亨利总在杜撰人物。他还以我为原型杜撰出了一个人物。”
剧间休息时,琼和我想抽烟,亨利和乔奎因不想。我俩走出去时引起了一阵骚动。我们站在窄小的鹅卵石街上,呼吸着夏天的气息。
我们彼此面对。
我对她说:“我常想象女人该是什么样子,没有一个人回答得出这个问题,只有你。”
她回答:“好在我要走了,不然你很快就会失望的。你会揭开我的面具。在女人面前,我没有力量,我不知道怎样与女人打交道。”
她讲的是大实话吗?感觉她在打诳语。在车里,她可一直在谈她的朋友珍,那个女雕刻家兼诗人。
“珍有最美的脸,”她匆忙补充道,“我指的不是普通女人的脸。珍的脸美得更像男人的脸。”她顿了一会儿,说,“珍的双手很可爱,非常灵活,这是因为她经常摆弄泥土。她的手指尖细,有点像你的。”
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1年12月30日](3)
听琼夸珍的手,我心中泛起了什么样的情绪?嫉妒?她不是一再声明自己生活中充满男人所以不知在女人面前如何表现吗?我想像亨利那样直言不讳:“你撒谎!”
她热切地瞪大双眼,说:“我原以为你的眼睛是蓝色的呢!看上去好奇特,好美,带点灰色和金色的,配上长长的黑色睫毛。你是我见过的最优雅的女人,你走起路来像是在滑行。”
我们谈喜欢的颜色。她总是穿黑色和紫色,而我偏爱暖色调,比如红色和金色。
我们回到座位上。她继续对我耳语,对剧情毫不关心。“我知道亨利认为我疯了,因为我只想发烧。我不需要客观,我不要距离,不要疏远。”
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觉得与她很亲,并憎恨亨利的写作和我自己的写作,因为写作使我们清醒、忙碌。我要为她沉醉!
走出剧院时,我挽住她的胳膊。后来,她把手抽出来握住我的手,我们十指相扣。纤细的花絮飘飘悠悠离开栗子树,一路抛撒着花粉,雾中的街灯穿上了薄薄的金色光晕,像圣人的头像。
与我一起时,她可以在紧张的间隙喘口气吗?当迷宫变得过暗过窄时她需要海阔天光吗?
她的手触在我身上,让我无限感动。她说:“有天晚上在蒙巴那斯区听到泰特斯那样的男人提到你名字时,我很伤心。我不要廉价男人爬入你的生活。我想……呵护你。”
在咖啡馆里,她的脸色由苍白变成死灰。我看见她皮肤下的灰色。亨利说过她病得很重,几近崩溃。她会死吗?我好焦急,好想搂她入怀。我感觉她离死神越来越近,我愿意进入死亡去追随她、拥抱她。我必须拥抱她,我想,她正在我眼前死去。她可望不可及的、哀伤的美正在凋谢。她奇异的男人似的力量!
我迷恋她的明眸。她苍白的双唇上涂着口红。她知道我在她身上迷失了吗?她知道我不再理会她的讲话内容,只感觉得到她语言的温暖和生动吗?
她在轻便的丝绒帽子下冷得发抖。
“走之前,我俩一起吃个午餐好吗?”
“很高兴我就要走了。亨利对我的爱不完整,很残酷,他伤了我的自尊。他喜欢丑陋平庸的女人、呆滞被动的女人,他不能忍受我的力量。”
“我厌恶害怕女人力量的男人。”
珍爱琼的力量。它是力量,还是毁灭?
“阿娜伊斯,你的力量是柔软的、间接的、纤细的、温存的、女人味的,但同样也是力量。”
我看着琼的脖子,她的脖子粗壮。我听着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暧昧、粗犷、沙哑。我看着她的双手,她的手比多数女人的手大,几乎就是农妇的手。
琼够不着男人能在我身体里够着的性中心,她不触动那个地方。那么,她把什么置入了我的体内?
我恨亨利伤害她浅薄但极强的自尊。亨利曾饶有兴致地偷窥我的相貌平庸的女佣爱弥丽亚。琼的优越激起了他的仇恨,甚至报复欲。他恋恋不舍地看着愚蠢温柔的爱弥丽亚。他这样伤人,使我爱上了琼。
我爱琼,因为她敢做敢为,因为她冷酷、残忍,因为她不放弃,因为她自我,因为她骄傲,因为她具有毁灭性。我的同情窒息着我。她是一个放大到极限的人。我崇拜她对待伤害的勇气,我愿意献身于这种勇气。她会把我视为自己的又一个钦慕者,她会吹嘘我对她的臣服。她会是琼加上我的一切,我能给她的一切。我爱这个放大了的女人,大大的女人。
她谈话时,有莋爱时一定会有的激越:整个头部向前倾,好像挺在船头,深棕色的眼睛变成了雾一般的紫罗兰。
她被人下了毒吗?
琼有着脱衣女郎的身体,这些女人夜夜笙歌中登上舞台,一层一层剥去身上的衣物。看到琼,禁不住会联想到那种女人。她丰满的身体,生动的语调,燃烧的眼睛,厚重沙哑的嗓音,立刻让人联想到xing爱。别的女人一旦卸去浓妆离开黑暗的舞厅便姿色顿减。但琼的夜生活是内在的,在她身体里光芒四射,这部分归因于她对每一次邂逅对象的态度:要么保持亲昵关系,要么彻底遗忘。在男人面前,她好像在自己身体里点上了夜晚情人或妻子点燃的盼情郎的灯一样,只不过翘首以待的是眼睛,她的脸则成了诗人的寝室,装点着熹微和丝绒。灯火在她体内燃烧时,却完全可能在另一个出人意料的地方出现,在清晨,在一家无人光顾的咖啡馆,在公园长椅上,在医院或陈尸房前一个下雨的清晨……总之,那穿越几个世纪的温柔灯光,带来片刻的欢娱。
书包网 www.aIhUaU.com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1年12月30日](4)
我们决定见面,琼与我。知道她会迟到,我不介意。我提前到达约会地点,因紧张和快乐而几乎晕厥。难以想象她在光天化日之下从人群中走出的样子,我自问:这可能吗?我担心那将是幻觉,我担心自己站在那里完全像站在其它地方一样,看着一群人,明知琼不会出现,因为琼是我幻想的产物。我对着来来往往的人,对着他们的丑陋、乏味及平凡发抖。难以相信她会经那些街道而来,穿过这样一个枯燥的大街,从一群暗不见眉目的人中间出现,走近约会地点。看见人群匆匆而行,然后看见她大步向我走来,会是多么巨大的喜悦,多么令人激动,多么难以置信。我不能相信。我抓住她温暖的手。她要去取邮件。难道那个男人没看见她的美吗?无人像她这样到美国运通公司取信。有哪个女人像她那样把破旧的鞋、破旧的黑裙、破旧的蓝色帽子——一顶旧紫罗兰色的帽子穿戴得那么好看?在她面前再好的美食也无法下咽。我外表镇定,姿态像印度人似的安详,佯装出的安详。她边喝酒边抽烟。我在她面前镇定如水,毫无食欲。紧张在深深地折磨着我,吞没我。她很疯狂,从某种程度而言,我想,让人恐慌,使人颠狂。她的谈话几乎是无意识的,她鲜花般怒放的想象对她来说是真实的。但她在精心搭建什么?张扬、粉饰自己的个性?我溢于言表的羡慕温暖地拥抱着她,她心花怒放。似乎她在毁灭的同时又显得柔弱无助。我想保护她!我,保护力量无限的她!有时,她的力量如此强大,当她解释自己的毁灭性出于无意时,我真的相信了。我相信她。她想毁灭我吗?不,她走进我家时,我就愿意在她手中忍受任何痛苦。如果命运超出掌控的她心里有什么盘算,也只是以后的事,以后她会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会思考怎样运用自己的力量。我认为她的力量没有针对性。她自己也对自己的力量困惑不解。
她是我的怜惜和保护对象,她身陷自己无力理解或控制的悲剧和邪恶之中。这是她的弱点。她在现实面前很无能,她的生活充满幻想。我相信她与珍的关系不涉及性,我相信珍就是个幻想,为的是逃离亨利的不懈拷问。
琼的遮掩伪饰,琼的沉湎于幻想,突然激怒了我,因为它们是我的。她不愿面对自己的行为和感情,这使我更加生气,从而生发出新的力量。我要强迫她现实(像亨利一样)。我,一个耽于梦想、醉生梦死的人,想对她施暴。我要什么?我要抓住琼的双手,我要清楚女人的这种爱是否真实。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在把隐晦、神秘的情感驱赶到光天化日之下吗(像亨利想做并不断在做的那样)?我对她自欺欺人的行为愤怒吗,尽管我同样自欺欺人?她的闪烁其辞令我渴望坦白,她躲闪的眼神使我第一次想求得一个明确答案。有时,我想像她一样,飞离未知的自我,有时我想像亨利一样,追逐这些自我,直到将其暴露在残酷的白昼之中。
在出租车里,她把我的手放到胸前时,我几乎无法清楚地思维,我握住她的手不放,并不为这种亲昵、这种谦卑难堪,因为她年长一些,她知道的多一些,她应该引导我、教我,带我走出迷雾般的幻想,进入经验之中。
她说她要记住第一天晚上见面时我穿玫瑰红连衣裙的模样。听我说想送她一件临别礼物时,她说要在我家里闻到的那种香水,作为纪念。其实,她真正需要的是鞋子、袜子、手套、保暖大衣。多愁善感?浪漫情怀?如果她的目的仅是……我为什么怀疑她?也许她天性敏感,过度敏感的人在别人怀疑他们时会显得虚假。他们犹豫不定,人们会认为他们不真诚。我还是相信她。同时,她爱不爱我似乎不太重要,这不是她扮演的角色。我心中充满了对她的爱,同时,我觉得我就要死了。她评价我说:“你败落中充满生机。”她如此败落,又是如此充满活力。我们的爱不会死!
亨利很嫉妒,难以忍受。琼是更坚强更硬朗的我。他拿走所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但痛斥她也这么做。在一次聚会上,他几乎是当着她的面与另一个女人调情。琼吸毒。她爱珍。她讲故事时用下流社会的语言。然而她保存着那分难以置信的、虽过时但不乏温情的浪漫。“把我在你家闻到的香水送给我。有天晚上,在黑暗中登山到你家时,心中满是狂喜。我从不喜欢亨利喜欢过的女人。关于你,我感觉,他说的不够多。”
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1年12月30日](5)
我现在说话时,好像听得见琼在我体内说话。我觉得自己的声线变粗了,脸上的微笑少了。我感觉脸部表情全变了。我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存在引领我用另一种方式行走。
昨晚梦里,我站在一座摩天大楼的顶楼,要用一个狭窄的消防云梯从这座建筑的正面走下去。我吓坏了,我不能这样走下去。
琼的性格似乎没有可界定的模式,没有界限,没有核心,令亨利害怕。他不喜欢全部的她。
而我自己就很确定、可界定吗?我知道自己的局限。有些经验我就唯恐避之不及。但我的好奇心、创造力又促使我跨越这些界限,超越我的个性。我的想象力推我进入未知的、没有探索过危险领域,但我天性如此,所以从不受我的“学术”冒险或我的文学成就欺骗。我放大扩张自我,我不喜欢仅做阿娜伊斯,完整的、熟悉的、压抑的阿娜伊斯。一旦有人界定我,我立刻就像琼那样做。我试图从诠释的束缚中逃脱。我好吗?善良吗?我想明确自己能在不善良方面(不太远)、在残酷方面走多远。但我的确感觉我总是能回到真正的天性中来。琼能回到她的真性情中去吗?
我的真性情是什么?琼的真性情又是什么?我的真性情是现实主义、精神、诗义、想象、美感、美的需要、兰波式的天真、某种纯洁吗?我需要创造,我仇恨残酷。可是一俟深入邪恶,还没靠近邪恶,邪恶就变性了。亨利和琼在我靠近他们时就变了,我毁掉了我想进入的世界。我在亨利身上唤起了创造力,在琼身上注入了浪漫。
琼,有艳丽的身体,诱人的脸,性感的嗓音,能激起邪恶和晴色欲。是什么使她成为一种毁灭性的经验?她有毁灭的力量,我有创造的力量,我们是两种相反的力量。我们对彼此会有什么影响?我原以为琼会毁灭我。
那天一起吃午饭时,我准备随她堕入任何邪恶,任何破坏性的行为。我不指望自己会影响她,我对她充满了爱,无暇顾忌我对她的影响。
琼周一到我家。我想结束这些神话,结束悬念的高潮。我残酷而野蛮地问她,就像亨利那样:“你爱女人吗?你对女人有过冲动吗?”
她平静地回答:“珍太男性化。我正视过自己的感情,我完全了解自己的感情。但到目前为止,我从未找到想长期保持那种感情的人。我不肯定让我想长期保持那种感觉的是什么。”
接着,她抛开我的问题,凝视着我:“你的打扮好可爱。这条裙子玫瑰红的颜色,下摆宽大复古,上面小小的黑色丝绒夹克,带花边的衣领,胸前一排花。真完美!绝对完美无瑕。我还喜欢你遮盖身体的方式,裸露的很少,只露脖子,真的。我爱你天蓝色的戒指和桃红色的耳环。”她的手在颤抖,她的全身在颤抖。我为自己的直截了当而羞愧,我很紧张。她说,在餐馆时她就想看我赤脚穿凉鞋的样子,但不敢。我说,我害怕看她的身体,很想看她的身体。我们支离破碎地、乱七八糟地谈着。现在,她瞧着我穿凉鞋的脚:“你的脚毫无瑕疵,我从未见过如此完美的脚。我爱你走路的姿势,像印第安女人。”
我俩都非常紧张。
我问:“你喜欢这双凉鞋吗?”
“我一向喜欢凉鞋,也穿凉鞋,只是最近买不起,我穿的是别人送我的鞋。”
我说:“到我卧室来,再试我的另一双鞋,我还有一双一模一样的鞋。”
她坐在我床上试鞋。鞋太小。我注意到她穿着棉长统袜。见琼穿棉长统袜,我很心疼。我给她看我的黑色帽子,她夸帽子很美。我要她戴上。后来,我看到她身体的美,这是以前想看而不敢看的。她身体丰满、圆润,线条丰富,令我神魂颠倒。
我无法理解她为什么病得如此严重,如此腼腆,如此怯懦。我告诉她我会给她做一顶与我一模一样的帽子。有次我触到她胳膊,她很快便移开。我使她害怕了?有人会比我更敏感更胆怯吗?我不信。当时我一点也不怕。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1年12月30日](6)
她坐到楼下长沙发上,从黑色紧身连衣裙的敞开处我看见了她丰满的乳防。我全身颤动!我知道这种感觉和渴望很微妙。她东扯西拉,不过我现在总算明白她说话只不过在掩盖一种更深层次的、羞于启齿的谈话。
我步行把她送到车站,回来后昏昏沉沉、精疲力竭,同时又兴奋不已,高兴又不快。我要她原谅我的问题。那些问题太唐突,我有点失态。
第二天,我们在美国运通公司见面。她穿着那身剪裁考究的西装,因为我说过喜欢。
她说她只要我用过的香水和酒红色的手绢。但我提醒她,她答应过让我给她买凉鞋。
首先,我带她到女盥洗室。我打开包,拿出一双纯黑长统袜。“穿上。”我边恳求边向她道歉。她照做了。我又打开一瓶香水:“喷一点。”
琼的袖口有个洞。
我很开心,琼也是乐滋滋的。我们抢着说话。“我昨天晚上想给你打电话。”“我昨天晚上想给你发电报。”琼说,“我想告诉你,在火车上我是多么不开心,懊恼自己笨拙,神经紧张,尽讲乱七八糟的话。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我们都害怕让对方不高兴,让对方失望。晚上,她去咖啡馆见过亨利。“我感觉好像被人下了毒似的,满脑子想的全是你,别人的声音似有似无。我很兴奋,整晚无法入眠。你对我做了什么?”
她又说:“我以前总能处事泰然,总能侃侃而谈,从没人能够征服我。”
当我明白她的话外之音时,大喜过望:我征服了她?那么她爱我?琼!在餐馆里,她坐在我身旁,弱小,羞怯,脱俗,惊慌,令我难以抑制地神魂颠倒。琼,与前面判若两人的、怯懦的、小鸟依人的琼,她使我与众不同,她令我冲动、强悍。
她会说着说着,就求我谅解她的蠢话。我无法忍受她的谦卑,我告诉她:“我俩都迷失了,但那是在袒露真我的时候。你敏感得令人难以置信。我感触很深。你就像我,盼望着这一完美的时刻,生怕毁掉这一时刻。我俩都不愿这样,因为对这一刻我们已盼望了太久太久。让我们被征服吧!太美妙了。我爱你,琼。”
下面的话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我干脆把她想要的酒红色手绢铺在我俩之间,把我的桃红色耳环、天蓝色戒指摆在上面。我真正想放到琼脚下的,放到琼难以置信的谦卑面前的,是热血。
接下来,她的谈吐优美,从容淡定,气定神闲。
我们步入凉鞋店。接待我们的店员是个丑妇,她恨我们,恨我们喜形于色。我紧紧抓着琼的手,命令着:“拿这一双。拿那一双。”我对这个女人颐指气使,说一不二。她说琼的脚宽大时,我呵斥了她。琼不懂这个法国女人在说些什么,但能感觉出来她的不恭。
挑选的凉鞋与我的一模一样。她拒绝别的东西,不要任何不象征或不代表我的东西。我穿什么她穿什么,虽然她说过自己从来不愿模仿任何人。
我们走在大街上,身体紧贴着,胳膊挽胳膊,十指相扣,此时的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城市消失了,路上的行人消失了。我们一起走过巴黎灰色的大街,那强烈的喜悦,永世难记,也永远无法用语言描述。我们是在天上行走,下面就是人世间,下面就是现实,我们正走入纯而又纯的极乐境界。
我发现了琼的单纯。琼将不曾给人的单纯给了我。对我而言,她给我的是隐秘的自我,是那个脸蛋和身材令人心旌神摇的女人,这个女人没有触及她,这使她害怕。正如我所感知的一样,她的毁灭性是无意的。她是关押在里面的囚犯,离群索居,不知所措。她认识我时,显露的是天真的自我。她沉湎于幻想,游离于亨利生活的世界之外。
亨利写过一个危险而歹毒的女人。她把自己如何与亨利的现实世界脱节,自己如何沉醉于幻想,自己的疯狂,尽数相告。
许多人曾寻求进入琼本性的途径,但无从得知她幻想的世界有多大力量、多么圆满,她有多么孤独,无法了解那个生活在符号中的琼,那个躲避粗俗的琼。我引领琼进入我的天地。琼却不把我带入她动荡严酷的世界,因为这个世界不是她的。她来到我身边,因为她天生爱做梦。
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1年12月30日](7)
很快,她统治的那个声色犬马、特立独行的世界又要向我关闭了。我遗憾吗?当我渴望现实时,她来到我面前。我需要真正的经验,这些经验会不让我幻想,会不让我胡思乱想。她把我从亨利身边赶走,而亨利主宰的恰是一个世俗的、生机蓬勃的由事实构筑的世界。她把我重新扔进幻想和梦中。但是如果我天生现实,天生被赋予一般的经验,我便不会爱上她。与亨利需要的动物性世界相比,我更需要幻想和梦。
昨天,她说:“我想与你一起做的事太多。与你一起吸毒,我都愿意。”
琼不接受任何缺少象征意义的礼物。她自己洗衣物,为的是能给自己买瓶香水。琼不惧怕贫穷、单调,不为贫穷单调所动,不为朋友们的醉态所动(她的醉与众不同,更像是狂喜)。琼用亨利不知道的标准选择和淘汰朋友。
琼一讲故事,便滔滔不绝。听着她的故事,我意识到这些故事只是她的逃避方式,是对秘密生活在烟雾谈话之后的自我伪装。
我常想起她,整天,整晚。昨天一离开她,就有一种痛苦的空虚感。我冷得发抖。我爱她的奢侈,她的谦卑,她对希望幻灭的恐惧。
认识琼之前,我表达时不怎么选择字眼。她的谈话就像我在偷偷写作,时而欠连贯,时而太抽象,时而很盲目。不连贯也罢,我们的相识在情感上是磨人的。我俩都有一个不容侵犯的自我藏在心中,那是我们梦想的自我。现在,我们入侵了彼此的这个世界。她太丰富了,几天时间是不能完全了解的。她说我对她而言太丰富!我们想分开,想重新获得自己的清醒。
我的恐惧比她的少。我不会随自由的意愿与她分开。我想把自己拱手相让,我愿迷失自己。
在她面前,我责怪自己做过的一切,推翻全部的自己。我渴望得到更多。我以自己写作为耻。我想抛开一切,重新开始。我害怕令她失望。她的理想主义境界之高,令我敬畏。与她在一起,我感到时间的永恒。我们的谈话只是浅层次谈话。她泛泛而谈,是因为害怕我们之间出现意味深长的沉默。沉默中,我的宁静平息了她的不安。如果她愿意,昨天,我就可以坐到地板上蹭到她的脚边,把头靠在她的双膝上。但她不会让我那样做。在等候火车时,她请求握握我的手。我扭身就跑,很受惊吓的样子。火车站站长拦住我要卖一些福利彩票。我买了他的票,又把票给了他,祝他中奖。他得到了我想给琼的好处,而琼,你无法给她任何东西。
我已把我的生命给了她。她死在巴黎。临死的那个晚上,她读着亨利的书(《北回归线》的手抄本)。她死了,因为他的野蛮。她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不是我,这写的不是我。这是歪曲!他说我生活在欺骗中,但这是他,是他不实事求是地看我,看他们,看任何人。他丑化一切。”
我们的交流语言多么秘密啊!轻言细语,言外有声,词义接近,用语抽象,充满象征符号。后来我们将话题转向亨利,其炽热程度定让他咋舌。亨利确实不安:这两个女人一起创造并着迷于的戏法是什么魔力高强的巫术?怎么可以把亨利这个一腔才情的人排除在外?琼和我一起做的什么亨利不相信?但他想知道,于是他猜,猜,猜。
起初,我抗议诗歌,反叛诗歌。我准备否定我的诗歌世界。我用分析方法,用科学摧残自己的幻想。我学习亨利的语言,进入亨利的世界。我要用暴力和兽欲摧毁我贫乏的幻想、幻觉及过度敏感。这是变相自杀。羞耻感唤醒了我。接着,琼来了,回答了我想象中渴望回答的问题,挽救了我。或者说她杀死了我,因为现在的我走上了一条疯狂的道路。
琼吃的喝的都是符号。亨利根本用不着符号,他吃面包,不吃甜饼。琼以前从不喝马得拉酒,但在我家接受款待时不仅喝了马得拉酒,到咖啡馆还主动要了马得拉酒。她在品尝我,在品尝和品味我的家。她发现一家咖啡馆有个露天营火,燃烧的木头闻起来就像我家。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1年12月30日](8)
她说我抬头时像个孩子,低头时则显得很悲伤。
紧张正把我俩撕成碎片。她很高兴自己就要离开了,她总是在逃避。她逃避亨利。但是我无法忍受这种分离,因为分离是实实在在的,我需要她的存在。她要逃避的是亨利。
我们今天半小时的会面主要谈亨利的未来,她求我照顾他,说着把自己从不离身的银镯子送给我。镯子上嵌着一只猫眼石,是她的象征。我起初拒收这只镯子,因为她别无长物,但是后来戴她镯子的喜悦充溢着我。戴着镯子,好像戴着一个符号。我将镯子视若宝物。
琼担心亨利会利用我与她作对。“用什么方法?”我问。“启发。”她怕什么?我答:“我很了解你。亨利对你的了解取代不了我对你的了解。”
后来偶尔见到亨利时,我感觉到了他的敌意,很是吃惊。琼说亨利躁动不安,心绪不宁,说自己只告诉他无关痛痒的事情,因为亨利比嫉妒男性更嫉妒女性。亨利以前认为我是一个难得的朋友,现在开始怀疑我。琼,就是疯狂的煽动者。
琼也许毁了我,也毁了我对她的信仰。今天她说,她与亨利谈起我时,尽量显得很自然很直接,不让他误以为我俩的关系有什么不寻常似的。闻听此言,我全身发抖。她竟对亨利说:“阿娜伊斯只是厌倦了自己的生活,所以才找上我俩。”此言有诈。这是我听她说过的唯一丑陋的话。我见过一个美丽的琼。亨利画的却是一个丑陋的琼。
我认为,亨利尽管常常大谈激情,但与琼从未真正融为一体,从未相互妥协,从未彼此拥有。他们的个性太强,总是处于交火状态。爱是一种冲突。他们彼此撒谎,互不信任。
琼想回纽约完成未了的事情,还想演戏,置服装,为我扮靓。这一切,我都不在乎。我说:“我爱你本来的样子。”
不同人眼里有不同的地狱,每个人都有自己专属的地狱。我堕入地狱,就是堕入非理性的生活层次,那里本能泛滥,盲目的情感肆意横行,人们纯粹冲动地生活,依赖纯粹幻想度日,因而纯粹是疯狂的。不,那里不是地狱。在那里,我意识不到痛苦,像个醉鬼,痛苦可以说就是狂喜。只有此时,我才恢复知觉,感到难以言表的疼痛。
昨晚夜半,我从梦中醒来。
琼与我一起吃午饭,餐馆柔和的淡蓝色灯光像丝绒一样紧紧包裹着我们。我们把帽子摘下,边喝香槟,边吃牡蛎,边低声交谈,只我俩听得清。她讲亨利如何想从逻辑上抓住她,深入了解她,自己又是如何逃脱他的。讲的时候,她显得捉摸不定,闪烁其词,固执倔强,藏而不露,恰与许多人的坦诚相见形成鲜明对比。她崇拜爱莲诺拉·杜丝意大利女演员,与作家达南齐奥相爱并主演他为她写的剧本。,说杜丝很伟大。“达南齐奥,”琼说,“充其量不过是杜丝平庸的执笔者。他的好些剧作都以杜丝为原型,如果她不存在,这些剧作根本不可能创作出来。”她是意思什么?是不是说亨利是达南齐奥,自己是杜丝?
“不过,”我不客气地道,“杜丝死了。是达南齐奥完成了写作,出名的是他,不是杜丝。”
她要作家的我替她扬名,写她的事,画她的像?好让人们不相信亨利的描述?
我是诗人,可以看见她。我是诗人,会写没有琼就绝不会写出的内容。然而我作为人也是存在的,但独立于写作之外。
琼坐着,肚里灌满了香槟。我不需要酒。她谈大麻的作用时,我说:“我不用大麻也知道那种状态。我不需要毒品,我身体里全是毒品。”闻听此言,她有些不悦。她不理解,作为一个艺术家,我同样需要那些狂热、幻想状态,但更需保持高度清醒。我是诗人,我必须触摸、观察,我不想被塑成雕像。我虽然沉醉于琼的美丽,也还留意到她的美。
我还注意到,她的说法中有明显前后矛盾之处,留下许多粗心的漏洞。当我把她说过的话串在一起思考时,对不上号。我产生了一种看法,一种她担心我会形成的看法,她一直在避免出现的看法,即她的生活没有格式,没有连续性。一旦有人想协调琼,她就迷失了。她一定多次目睹此类情况的发生。她像男人,一喝醉,就掏心窝子。所以她要给我下毒,麻醉我,让我失去双眼,让我迷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1年12月30日](9)
午餐时,我们正谈香水,谈香水的成分,谈香水混合物,谈香水的意义,突然她漫不经心道:“星期六与你分手后,我去给珍买了一些香水。”(珍,那个她提过的男性化的女子)她说我的眼力影响了她,就像她的脸蛋感染了我一样。我说戴着她的手镯如同她的手指捏着我的手腕,囚禁着我。她用我的帽子围绕着她的身体,和我一起并肩走出餐馆。
她得买回纽约的票。
我们去了几家轮船公司。琼的钱连买到纽约的三等舱都不够,所以想买降价票。我恍恍惚惚地看着她,学她的样子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见她俯在柜台上,双手捧着脸,在恳求。她离那个男人的脸很近,任他的眼睛放肆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她轻柔地说着话,好像很健谈,同时像个尤物似的暧昧地冲他微笑,为他微笑。我看着她。
一种难以忍受的疼痛!她分明在乞求。我很嫉妒,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作践自己。
我们又走了出去。我们走过大街,问警察罗马大街怎么走。
我说她需要多少钱我来出,用我这个月的全部津贴。
我们走进又一家船务公司。还未等琼把话讲完,我就看出那个男人被她的脸蛋,她低声恳求时的无助,她付钱、签字和听话的样子弄得神魂颠倒了。我则站在一旁望着她。我的梦就这样一点点在我身边醒来,梦中的琼凛然不容侵犯,冷傲高贵。我站在一旁,看着那个法国佬问她:“你明天愿与我喝鸡尾酒吗?”琼与他握手。“三点钟?”“不,六点。”她回答,冲他甜蜜、亲昵、风情地一笑。一出船务公司,她就急急解释道:“他很管用,很有帮助。他可以为我做许多。他可以在最后一秒钟把我偷偷送入一等舱。我不能说不。我不打算去赴会,但‘不’说不出口。”
“你得去,既然答应了。”我莫名其妙地说,无来由的气愤让我郁闷。我差点哭了起来。我拿起琼的手,说:“我无法忍受,无法忍受。”不知道无法忍受的是什么。我很盲目地生气。生什么气?不是生琼的气,是琼的美丽。她无法不让自己的美左右别人。我生气的是这件事难以说得清。是她的乞求行为吗?我想起妓女,她们是诚实的,因为作为对金钱的交换,她们奉献自己的肉体。而琼奉献的只是承诺,虚假的承诺。她愚弄人。
琼!在她内心深处,有块巨大的伤口。她知道这处伤口,所以把我的手贴在她温暖的乳防上,慰藉自己,同时也安慰我。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与我的感受无关痛痒的话。“你情愿我下狠心对那人说不吗?我有时是很残酷,你知道,但在你面前我一时狠不下心来。我不想伤他的感情。”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愤怒,所以没有吭声。问题不是接受还是拒绝喝鸡尾酒的邀请,而是看她为什么需要那个人的帮助。她说过的一句话又浮现在我脑海中:“情况不论多糟,我都能找到愿意为我买香槟酒的人。”
那是当然!这个背负许多人情债的女人,从未打算像诚实的妓女那样偿还,因为到头来她会凛然申明自己的性不容侵犯。她是个掘金者,为有能力控制这样的身体无比自豪,但这种自豪并不妨碍她用妓女的眼睛扫过轮船公司的柜台。
她提起与亨利因买黄油而吵架的事,他们没钱……
“没钱?可我周六给你们的钱足够过一个月了,而今天才周一。”
“我们有债要还。”琼说。我想她指的是旅馆租金。突然,我想起了香水。为什么她不说,“我周六买了香水、手套和袜子。”她说他们有债要还时,没看我的眼睛。我记得她说过:“有朋友说过,如果我有一笔钱,一天就能花掉,没人知道怎么花的,我从来不去想自己是怎么花的钱。”
我看到幻想中琼的另一张面孔。
走在大街上,能感觉到她胸部的柔软,却平息不了那种痛。
我走进美国运通公司。门口的胖男人向我打招呼:“你朋友今天上午来过这儿,她已向我道过别,看样子不会再来了。”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1年12月30日](10)
“可我们说好要在这里见面的!”
一种可怕的焦虑笼罩着我。再也看不到琼向我款款而来!那种日子如同死亡。前一天的看法毫无意义。也许我得罪了她。她确实不道德、不负责,但我自以为是的骄傲同样荒唐。我不应纠正她的天性,我不应要求她像我一样行为谨慎,言语傲然。她无束无缚,我则是个套着枷锁的规矩人。我不能让亨利挨饿。我应该全盘接受她。要是她来与我谈半个小时,哪怕片刻也好啊!为了见她,我今天把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只要她来,我再也不会质疑她的行为了。
琼来了,全身上下包裹着黑色丝绒,黑便帽上套着黑礼帽,礼帽上垂下一片羽毛遮着双眼,衬得她的面庞从未有过的苍白透明。她的脸和微笑美丽无比,可眼睛无一丝笑意。
我带她到一家俄罗斯茶馆。以前我觉得茶馆里的人太多,缺少美,缺少生气、活力。今天,俄罗斯人唱的歌恰与我们的感觉相吻合。琼想知道他们的感情是否也同他们的嗓音一样激情。他们歌唱的内容之丰富,之暴力,“搅拌”着我们。琼用的词是“灼烧”。
“起初我害怕得肺结核,现在却高兴患了肺结核,这种病让我更理解生命,更热情地生活。我现在需要的就是火一般的生活。”
俄罗斯人的歌声,琼的惊世之美。紫罗兰的地毯,彩色的玻璃窗,朦胧的灯光,哀怨的弦乐。琼是这一切——蜡烛、香雾、精美瓷器、烈性甜酒、异国美食——的精髓。
在她的衬托下,周围的人丑陋不堪,僵若死尸。
琼正微笑着奔向死亡。亨利追不上奋不顾身的琼,因为他太实际,他太需要欢笑、美食及世俗的快乐。他把她往回拽。和我一样,琼追逐着狂欢和诗人兰波似的疯狂。
我总是赋予疯狂以神圣、诗意的价值,一种神话般的价值。对我而言,这似乎是对普通生活的拒绝,一种对普通生活的超越,是放大普通生活条件,是突破普通生活条件的局限。琼的疯狂此时美得恰如其分,我甚至没对她说出理应对身处险境的人说出的话:“保重身体。”如果她要这样融化自己,用升华生命、燃烧生命的形式消逝,她想去哪儿我愿追随到哪儿。
该分手了。我把她放入出租车。她坐在那儿,就要离开我,我站在一旁,受着痛苦的折磨。“我想吻你,我要吻你。”琼说。她努起红唇,任我长时间拥吻。
为把琼留住,我想象她正与我同行,想象自己在对她说: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自负的人(她总说自己像陀思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你有力量,有自由。你吻走了我所有的顾忌、负疚、良心。你对亨利是自虐式的爱。正是因为有你,他才创造出鸿篇巨制。
琼离开后,我欲长眠于梦中不醒,可仍要打起精神去面对,例如与亨利的友谊。我请他到路维希安来缓解离愁,我要给他和平及一个宁静的家,自然我们还会谈到琼。
我们走过森林,走掉百般不安,同时还一边交谈着,满心思考着如何去理解琼。他不嫉妒我,因为他说过:“你把琼身上许多美好的东西带了出来。琼这是第一次喜欢一个有价值的女人。”他似乎希望我能对琼的生活产生影响。当他看出我理解琼并愿意讲真话时,开始与我无拘无束地交谈。
只有一次,我打住话头,踌躇着,不知对亨利说真话是否对琼是种背叛。我的犹豫没逃脱亨利的锐眼,在琼的问题上他与我意见一致,“真相”须完全忽略不计,因为她是一个生活在幻想之中的人,不过真相可能是我们友谊的唯一基础。
当我们坐在炉火边的时候,已经达成了这种共识,即我俩都渴望真相,都须知道真相,我们应该合作,集两个人的智慧去理解琼。琼是什么?琼的价值观是什么?亨利狂热地爱着琼,想了解琼,了解这个永远伪装得很好的女人。琼,一个强大的小说角色。他在对她的爱中,已忍受了太多折磨,不得不到写作中寻求安慰。写作时的他像个侦探。但作为丈夫,嫉妒心重的丈夫,遭背叛的丈夫,他用丑陋疯狂的语言描写琼和珍,力图证实她的同性恋倾向,但所有努力的结果却是徒劳。
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1年12月30日](11)
我说:“如果要对她俩的关系做解释,这个解释就是:女人之间的爱是一种庇护所,可躲避斗争冲突,可取得和谐,可公然自恋。两个女人不费猜疑,便可结成一个联盟。从某种方式而言,这是一种自爱。我爱琼,因她是我想做的女人。我不知道琼为什么爱我。”
我给了他琼无法给的——诚实。很奇怪,诚实与我身体内的自我是分离的。我很快道出一个自我的女人所不愿承认的——琼最能激人灵感,她让每个女人相形见绌。如果不是因为同情心和良心从中作梗,我就去过她的生活。或许她毁了亨利的个人生活,但造就了亨利的写作生涯。或许她制造痛苦折磨,没给他应有的幸福,却丰富了他的写作。
其实,像琼一样,我有尝试各种经验的无限可能,像琼一样,我有火焰般燃烧的力量,有无所畏惧进入各种经验的力量,包括腐败,堕落,或死亡。在我心中,白痴比自我否定的艾洛伊斯法国女隐修院院长,曾与其师法兰西经院哲学家阿伯拉尔相恋私婚,生一子。和阿伯拉尔更重要。只爱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是一种束缚。充分生活等于无意识地本能地生活在各个方面,例如亨利和琼。唯有自由,完全的自由,是死亡。
亨利气愤地责备琼毫无价值。她的力量虽大,却具有毁灭性。她已沦入最脆弱最容易的生活——自创幻想。但是我爱她不抵抗的力量,屈服的力量。邪恶是生活,善良也是生活。我想要的生活没有理想,没有道德。但我不是自由的,我没有能力毁灭。
亨利希望我把力量强加于琼身上。我不需要毒品和人为的刺激,这是我的天性使然。但我渴望与琼做这些事情,去穿透魅力无限的邪恶。亨利第一次在舞厅认识她时,深夜与她在公园莋爱时,应她要求付她50美元时,就是受到这些方面的诱惑。
我走出家门,到大千世界去寻找生活,而所需的经验却不接纳我,因为我内心有股力量在排斥这种经验。我结识琼,一个近似于妓女的女人,后来她变纯洁了。一种令亨利困惑的纯洁,一种脸庞的纯洁,一种人类生命存在的纯洁,这个人十分美丽,就像某天下午在吸烟室的一角看见的一样,苍白,透明,无邪。琼真正的心魔是对生命的无限渴望,是占有生活,品尝生活最苦涩的味道。琼,靠本能的冲动生活,没有能力做出亨利和我为理解她所做出的努力。亨利试图把一种意识强加于她,如果她接受,这种意识就会关闭她一系列的幻想之门、盲目冲动之门。然而他只成功地让她意识到自己不能过一种完整的生活。
我告诉亨利:“琼毁灭现实,她的谎言不叫谎言,是她想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她比我们更努力实践自己的幻想。她告诉你她母亲已经去世时,告诉你自己从未见过父亲时,告诉你自己是私生女时,就是想从无名之辈开始,从无根无底开始,一头扎入自己杜撰的世界中去。任何人可能是她的父亲。她爱这种悬念,这种可能的惊喜。她不想被归类,不想与任何种族、国家或背景产生联系。她的苍白,她上挑的眉毛,她的帽子,她的珠宝,她无规律的饮食,她对白天黑夜界限的破坏,她对阳光的憎恨,都是对刻板生活模式的逃避。”
亨利道:“没人对琼说‘听,静静地认真地听’。我偶尔强迫她听。你怎么让她肯听的?你怎么让她不再神经质地喋喋不休的?谈起你,她很自卑。”
我做了些什么?什么也没做。只是瞧着她,鼓励她追求非凡,同情她的###,不屑用男人的思想理清她的###,但接受她的###,接受她亲历各种经验的勇气。她有那种勇气。她服从每一种冲动,想喝的冲动,想吸毒的冲动,想流浪的冲动,想以贫穷和耻辱为代价换取自由的冲动。
“我理解她。不能把她视为一个整体看待,她由许多碎片组成。只有激情给她片刻的完整。也许,做她这样的人,可能失去正常的人类之爱,但她获得了你对琼这个角色的钦慕。”
“与琼相比,其他女人淡而无味。她讲到你的慷慨时眼里会噙着泪水,会不住重复:‘她不仅仅是个女人,不仅仅是个女人。’”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1年12月30日](12)
“她让你丢脸,让你挨饿,她抛弃你、折磨你,却使你事业发达,给你提供写作素材。我缺少她那种伤人的勇气,哪怕理由很充分,都没胆量去伤人,别说有意识地伤人,更别说知道伤人的必然结果还去伤人了。”
“同性恋怎么解释?”
“我无法回答,我不知道。不是那样,我们之间不是。”
亨利相信我。
“她的银荡远比你的复杂得多,也微妙得多。”
琼总在讲故事。讲故事时的琼双眼迷离,语气急促:夏季的某一天,我抱着留声机离开旅馆,准备把留声机借给一个朋友听。当时,我穿着一条十分轻薄的夏裙,裸着双腿,因为我没钱买长统袜。我看见一辆出租车等在一家酒吧前,就钻进去等司机。等来的不是司机,是警察。他把头伸进车窗,说:“你怎么啦?病了吗?”“谁说我病了。”我回答,“我在等出租车司机。我要把留声机送到朋友那里去。东西很沉,我不想抱着走,所以一见到出租车就钻进来了。”警察显得很着急,双眼紧盯着我苍白的脸。“你住哪儿?”我生气了,说如果愿意,我可以带他去我的住处。他坚持要去,并替我抱着留声机。我带他去我们住的地下室,亨利正躺在床上,身穿一件红色的罗马尼亚绣花衬衣,这件衬衣让他看上去像是个俄罗斯人。桌上堆满了手稿、书、瓶子、烟灰。他断定我们是波西米亚式的知识分子。桌上还有一把长刀,是珍从非洲带回来的。警察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把刀,嘻笑了一声,走了。我坐着,一声不吭,琼又开始了一个故事。一天,一个男人来到我门口,问我是要M还是要O。我说听不懂他的意思。他笑着说:“你当然知道,M指吗啡,O指鸦片。如果要,我明天给你带10美元的来。”我说不要,可他说偏要带些来。第二天,一个男人强行进入我的住处,说:“你要了10美元的M和O。我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你敢!”我说,立刻给一个在政府内有影响的人打电话。当这个男人听到我朋友的名字时害怕了,求我不要吐露一个字,说再不会来打扰我了,然后就溜了。我坐着,不吱声,揣摩她的故事是否像艾伯丁讲给普鲁斯特的那样,每个里面都有一把解释自己混沌生命中某些事件的秘密钥匙。她吸毒,我知道,所以理应与警察有过节。这些故事有些亨利写过,她毫不迟疑地重蹈覆辙。她受虚构的故事和罗曼司毒害极深。她不愿解释自己。不知何故,我觉得这些故事全是她杜撰的。我谦卑地站在这个编故事的高手面前,怀疑自己是否能为她编出更精彩的故事。
有时,她似乎不是人,对自己的行为毫无意识,全无道德,丝毫不受人的思想约束,遇事当机立断。她毫不迟疑地送亨利到巴黎,然后一名不文地离开他,还说要给他寄钱。她强行让他接受与珍共享的一部分生活。她像生活在梦里,生活在一时的冲动和怪念头里,一头扎入各种关系中,在自己如火的人生轨迹上自生自灭。她忙于存在、谈话、散步、作爱、饮酒,所以一事无成。她萌生过当演员的念头,但受不了约束、排练、档期、约会、打理头发、化妆……她说要保护亨利,但她的保护行为古怪而无常。她困惑,因为自己无法满足他,因为他反抗自己念念不忘的感情、怪异的生活轨迹、非理性的行为。在她“着了魔”的生活里,她无法停顿,无法自省。她拒绝思考生命的意义或方向,她生活在混乱之中。
在人生轨道上,我也许会驻足于各种各样的思想,驻足于对他人的怜悯和考虑,会为所爱的人担惊受怕,会产生保护意识,会全神贯注于某件事情,会因责任感和使命感而驻足。法国作家纪德说过,思想俘虏行为和存在。琼是存在,无人能控制她。她是流落于凡尘的幻想。她做他人仅在梦里才做的事。她过着无节制、无意识的生活。无法无天、无拘无束、不计后果的生活需要极强的勇气。
琼有什么显灵的记录,致使亨利与我,两个凡人,敬畏地观望着她冲动,观望着她鲁莽。我们为此而丰富,这是温情、算计的爱和关怀体贴所不能达到的效果。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1年12月30日](13)
琼的另一面展现出她性格中虚浮的一面。我不愿如亨利一样将她撕成碎片。我会爱她、丰富她。
琼疯狂得令人惊叹,宛若神话。我具有双重人格,所以与淳朴简单的亨利相比,我更愿与她亲近。将来总有一天,我会追随她到航行的尽头。
纪德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不是被骄傲垄断,就是被自卑左右。”
在琼眼里,亨利的妓院一定是可笑的,如此容易、直接、粗糙。我坚信,她的行为更不易界定,更复杂,更银荡。她周身散发的就是涩情之焰。亨利指望我能了解。他想我一定知道,一定很清楚。不料,我说出的话与琼说过的话如出一辙:“不是一码事。”在他的世界里,浓淡不一,变化不等,色差各异,真是妙不可言。他是一个天才,追求通透明晰,却让琼从指缝间溜走了。
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2月](1)
我走到哪里,就把亨利沉甸甸的信带到哪里。雪片般的来信!我在书房墙上钉了两大张纸,上面记满了他写给我的话及他的生活全景,例如他的朋友及情妇名单、待写小说、已写小说、去过的及欲去的地方,还记满小说素材。
我站在琼和亨利之间,站在他自以为拥有的原始力量与琼的幻梦之间。我感谢亨利的完整和丰富,想用同等的丰富和奔流回应他,只是无意间保留了某些秘密,像琼那样。害怕嘲笑?我不想一下子暴露自己。我知道他认为琼在勾引我,知道他想通过我掌握琼的真相。像普鲁斯特一样,他更乐意与艾伯丁的女友腻在一起,因为她会告诉一个自己不知道的艾伯丁,而不愿与艾伯丁本人在一起,因为艾伯丁会在他面前掩饰自己。我的确说过要领他进入我们的世界、我的世界。很可能我的秘密比琼多,一旦泄露,情况更不堪设想。
一直以来,我受着多重自我形象的折磨。这使我偶感生活丰富,有时却令我惮若疾病,忌若致命癌细胞的扩散。我对周围人们的第一概念是,他们都被理顺成了一个整体,而我却由众多自我构成,众多碎片造就。至今记得孩提时代发现自己只有一次生命时的不安。对此,我现在似乎想通过复制经验的方式加以补偿。或许在你紧随冲动,任冲动把自己带向四面八方时,会生发孩童时代的忧患。无论如何,我开心的时刻,总在恋爱之初,像患了快乐症,感觉苍天赋予我充分享受多种生活的能力(琼是否也这样?)。我只在苦恼时,迷失时,被各种纠葛和矛盾窒息时,才被魔鬼附身,或者会“疯狂”地毕现诗人的狂放。
亨利不会说琼是个虚伪的女人,那样未免将琼简单化了。人或许既对生活的瞬间忠诚,又对生命忠诚,但不对一种爱忠诚。亨利总在刻画琼,孰料她的形象已裂成碎片散落于各处,难以重新组合。
“激情给我完整的时刻。”
也许我们有关“完整”的概念有误。在一种统一的人为压力下,琼那样的人会爆炸,炸成碎片迸向四方。
总有一天,我们也许会被重新组装成更真实更完整的人。
我从未对琼说“你撒谎”,而是说“你运用了非凡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我多希望当年编造大街上遇到丛林野兽之类的故事时,父母也能对我说出同样的话来。
多重个性,多种生活,源于一种极大的渴望。可怜的琼增大了爱的剂量,就像可怜的瘾君子增大用药剂量一样。
亨利说自己是德裔,依我看,他更像斯拉夫人,抑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这两种血缘的混合。他确实有德国人的伤感,但伤感之后常常是冷漠。他有德国人的想象力,写作方式与德国著名讽刺漫画家乔治·格罗兹相似,但偏爱丑陋,尤爱粗俗、俚语、巴黎流氓窝子、污秽、坚硬,热衷一切低级的东西,如烂菜帮、炖肉、贫穷和妓女的味道。
亨利的来信给我一种少有的巅峰感。这些信不同凡响。回信给我巨大快乐。信件的大部分内容征服了我。还未回第一封,他的第二封信又来了:评价普鲁斯特,列出各种书单,大量描写,大量情绪宣泄,大谈他本人的生活,对性的不倦兴趣,剪不断理还乱的行为方式……太多了,大脑一时容纳不下,来不及消化。难怪他对普鲁斯特惊叹不已。难怪我一边看他生活,一边想自己的生活绝不可能过出那样的味道,因为我的生活,由于思想,由于需要顺序,步履沉重。
致亨利:你的问题自相矛盾,恕难回答。想知道琼的梦,琼的冲动,琼的渴望?可她像潜艇一样生活着,始终沉在本能和直觉的最低层面,怎么可能告诉你?也许我有能力告诉你,因为我总会浮上水面呼吸空气,但我并非时刻活着,爱着,并非总在追风逐月。也许会有那么一天,我坐下来,尝试着向你解释我为什么甘于盲目的生活。你用头撞击琼世界的墙,你要我帮忙扯去所有的面纱,你要把纤弱、深刻、朦胧、隐晦、神秘、涩情强行塞入你能够抓住和侵犯的地方。你会对琼的世界讽刺挖苦吗?你为什么想从我这儿得到明确答案?别忘了,你那天说出的一番举世未闻的话:“混乱意味着富与丰饶,混乱意味着肥沃多产。”琼的神秘赋予你灵性,恐怕你从未对女人如此上心过吧?那么为什么仍想驱散这一迷雾呢?就算你发现琼是个同性恋、瘾君子、精神病患者、有一百个情人,又能怎样?艾伯丁爱上别人时,我从不认为普鲁斯特有知道的必要,或有亲临其境的必要。琼只是美丽,没有思想,没有属于自己的幻想,即便有,也是别人因她的脸蛋和身体赋予她的。亨利气恼地说:“她是个空盒子。”接着又补充道:“你是实盒子。”一想到琼,我就排斥普通生活。只要这个盒子美丽悦目,谁会在意思想,在意幻想,在意内容!琼这个空盒子对我就是个极大的鼓舞。自认识她以来,世界从来都没空搁着,里面因充满了思想、天才、幻想,所以才不完美。琼向我们奉献她美丽非凡的肉体、闪烁鬼魅的声音、深不可测的眼睛、令人痴迷的手势。这具肉体简直就是梦想和创造的化身。我们是何等人也?创造者而已。她就是美。没有琼,世界多么乏味。没有美,没有声音,没有存在。历代的诗歌,全部的涩情幻想,一切令人痴狂的事情、幻想、噩梦、狂癖,若缺少了琼这个行走在我们中间、触摸我们、向我们传递温暖的人,又会成为何物?如果没有琼的点化,所有呐喊,所有的骇人之语,所有的创作热量和激情,都将有花无果,就像把一切最大限度地物化一样,魔鬼一般地冷待人类秩序、局限和缺失。
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2月](2)
天天收到亨利来信,每每有信即复。我把打字机送给了他,所以只能手书。我日夜思念着琼。我精力无穷,不停地写信。
昨晚,读过亨利的小说后无法入眠。午夜,想起床去书房给亨利写信谈他的第一部作品。因为通往书房有两扇门,门会吱呀作响,所以只好静静躺在床上,强迫自己入眠,然而一个个词句像微微的旋风一样掠过脑海。我能理解,甚至能看到那对相互诋毁的情人,仿佛自己就在现场一样。亨利和琼就是真理与伪真理、现实与幻想的冲突,交织于欲望的链条里。突如其来铺天盖地的欲望!来不及铺床,来不及关窗,来不及灭灯。靠在墙上,地板上,椅子上,沙发上,出租车里,阳台上,夜晚的大门口,他们死死纠缠在一起,身体对身体,呼吸对呼吸,舌头对舌头,恨不能一次性永远地包围、陷入、囚禁这罕有的香味、体味、口味。
他们身体交错一处时的共同心跳仅持续了一会儿。这些身体仪式里已无秘密可藏。通过触摸,双手什么都知道了。
我可以看见他们背对背躺着。他仍沉溺于她,她的呼吸静下来。他想继续停留在她身体里,躺卧在她肉体内,什么也不看。她是借助什么样的翅膀逃离亨利的?好像性事就是用嘴吸一口鸦片烟斗那么容易。
亨利不满地说:“事毕后,她的温柔荡然无存。她会立刻爬起来,神情冷淡,若无其事。”亨利就是在此刻攻击她的吗?攻击抽身而离、不再与之腻在一起的琼?还是因为激情锐减,或夫妻之战?那么谁是宣战者?
我向亨利学习,也开始做记录,开始扩大自己的活动半径,开始敞开心扉思考,开始行动,开始日日耕作不辍,开始摆脱光说不做也不思考的痼疾,不再掩饰情感压力下会支离破碎的那个自我。我写东西反对他、附和他。我活着就是反对他、附和他。我意识到他的生命,我因此而富有。他的信及信后的注释、他多姿多彩的活动,传递给我一种温暖感、激情感,一种扩张感、丰富感、巅峰感,我陶醉于这些感觉,无法在一个空落的世界里生活下去。我须有很多东西去爱去恨,去与之格斗。我深深地感到幸福。我周边不再空洞。
我现在已远离温馨甜蜜的家。与亨利一样,琼也视我为天使。他俩都想神化我,把我塑成一座雕像、一出神话。他们想将我理想化,然后向我祈祷,获取我的慰藉和抚摸。我该诅咒我的形象,每天一成不变的优雅、娇柔、骄傲、脆弱,让人产生保护欲,唯恐失手弄碎她。我该诅咒我的眼睛,悲哀、深陷的眼睛。我该诅咒我精致的双手、轻盈的走姿、温柔的声音、诗人的特质,纤弱得不容被弓虽.女干、被侵犯、被利用。我孤独得奄奄一息,几近四分五裂。我的身体被亨利和琼分成两半,绝对失谐,互不兼容。我难以选择同一个方向,难以朝一个方向发展。
琼曾说:“亨利不爱全部的我,怀疑甚至仇恨部分的我,我怎么可能对他忠诚?”
“对,”我附和,“真正不忠之人是只与部分的你造爱的人。他否定你的其他部分。”
亨利向我坦陈他一直以来的担心,即琼是他自己头脑创造的产物。“她承载了别人给她的财富。与其他女人唯一不同的是,她不喜欢毛皮和珠宝,喜欢画、诗、小说、散文、雕塑、赞扬、爱慕。”
“这么说,她确实存在于自己的选择中喽!”我这样回答,“难道她不存在于她对你的选择中吗?或者对我的选择中?你想证实什么?她怀疑文字,她靠自己的感官和直觉生活。我们没有表达感官的语言,感觉是形象,感官像仙乐。你怎么看?”
“例如,”亨利自顾自地说,“有次她说自己患上了结核病。但不说自己是否痊愈,病程多长,只说这种病教她更热情地生活。”
“也许,亨利,她也许认为你如果面临失去她的危险会加倍爱她。”
“每次从咖啡馆带新朋友回家,她的介绍免不了千篇一律:‘他们主动搭腔。他们主动找我。’”就像自己是个被动接受别人印记的蜡像。对亨利而言,她这是欲盖弥彰。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2月](3)
“她可能讲的是大实话。她也许像演员一样,需要公众、赞美、钦慕的滋养。她需要新朋友证明自己是看得见的。我知道琼怀疑自己的存在,这点你也许觉得不可思议。但我感觉她的许多举动都不是为了积累生活经验,而是为了获得外界的证明,要外界证明她的存在,她的美丽,她的能力,她的天赋等等。”
这种需要(我也有,但不愿亨利知道)不断升级,就像瘾君子对毒品的需要一样,琼不断加大友谊的剂量,加大崇拜者、献身者、情人的剂量。
“你在找寻什么,亨利?在因自己束手无策气馁吗?就算你发现琼爱着多个人,对你又有什么好?你在找寻什么?解脱自己?他们说,有多个自我的人是疯子,你自己呢?你体内有多少个亨利?而你还自诩头脑最清醒!”
“我要那把钥匙,通往谎言的钥匙。”
“激情和暴力从来打不开通往一个人的大门。”
“什么可以?”
“同情。”
亨利大笑:“同情与琼绝对相克。风马牛不相及!就像我们同情金星,同情月亮,同情一座雕像,同情一个女皇,同情一只母老虎一样。”
“多奇怪的讽刺!在西班牙语里,同情等同于激情。你的激情里没有同情。同情是唯一一把能开启所有人的钥匙。”
“能说说是什么激发了你对琼的同情吗?”
“被爱的需要……”
“你指的是不忠诚……”
“啊,不。唐璜式的人物追求激情、占有、肉体的结合,与激情毫无关系,绝不会产生激情。”
“好比纳西塞斯一个名叫纳西塞斯( Narcissus )的青年由于对水池中自己形象的 眷恋而死去,变成一种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花朵,也就是水仙花。的水池。”
“不,纳西塞斯企求的是被创造诞生,被暖化成人,企求引人想象。众所周知,他企求一个生育奇迹,而第一次出生往往是一个失败,因而他企求成功的恋爱。激情不能获得爱情,因为激情不关心爱人的真实身份。只有爱企求知道、创造或挽救自己的所爱。”
“为什么在我身上寻爱?”亨利说,“我甚至不愿去喂一只流浪猫。像你这样到处撒播同情的人,身后会有一千个跛子紧紧相随,不过如此。我说呀,该让他们死。”
“你刚才说要找一把能打开琼的钥匙,亨利。”
“你也认为琼是个有麻烦的人了吧?”
这是亨利不愿得出的结论,得像对待逃跑的造乱魔鬼一样,迅速把它装回酒瓶中。亨利要快乐。喝酒,喝个瓶底朝天,把温柔倒回酒瓶,重新塞上瓶口,扔入大海。糟糕的是,看出瓶子痛苦,爱抚地捡起它,给它同情的那个人必定是我。我的话,亨利视为笑谈,自顾自地喝着佩诺茴香酒。虽说如此,待他回头再次写琼,发现自己夸大琼的惯常神奇能力已减弱。咦,怎么回事?琼的力量似乎不那么大了,甚至还衰弱了几分。
一次,琼发烧。他从不相信她会发烧,以为她又生事了,拿发烧进行夸大。当晚我去看她,见她双颊烧得通红,额头布满汗水。我信。
他的小说人物一律是大号的,无论暴君抑或牺牲品,男人还是女人。人能随我们的意愿改变自己的高矮胖瘦,这可能吗?
亨利常常想象母亲巨人般屹立在苍穹。一次他去看望母亲,发现她比自己记忆的小很多倍时,真是吃惊不小。他认为这是因为她在衰老,衰老缩小了她的身体。如果某个人眼里只看到巨人,这意味着他还在用儿童的眼光看世界。我有一种感觉,男人怕女人主要是因为他把女人视为创造男人的母亲。当然,很难对产下男人的女人寄予同情。
很难与亨利保持友谊,很难与琼保持友谊。
昨天在咖啡馆,他从我嘴里硬掏出一些我们的故事片断。虽然亨利不能减少我对琼的爱,但有能力使她的形象虚幻化。他能不懈地证明琼的虚无,证明她只是幻觉,是我们发明的形象,是一个装满别人礼物的漂亮宝盒。他在谈到琼如何容易受人影响时,提到纽约那个叫珍的男性味十足的女人如何影响她的谈吐、她的词汇、她的习惯。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2月](4)
后来亨利说:“你是一道难解的谜。”
是吗?他会因此恨我吗?第一次相识时,他对我热情澎湃。
我陷于琼的美丽与亨利的满腹才华之中。我以不同的方式忠实于两者,部分的我奔向琼,部分的我,即作家的我奔向亨利。亨利给我一个写作的天地,琼给我危险。我须选择,但我不能。要我向亨利坦白对琼的感情无异于对琼的背叛,这是一个秘密的我。他要什么?只是要知道,要满足强烈的好奇心?不,我不信。我是有些爱他,但不知什么时候他回头时也会给我一副嘲笑面孔。我怕他嘲笑吗?
致亨利:知道吗,今天你第一次令我震撼,如梦惊醒?你的来信,你关于琼的故事,从未刺痛过我,可当你证明琼的虚无时刺痛了我。琼是受他人影响,但她柔韧。琼不同于你初识的琼,那是因为她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结识了珍。与她生活在一起的人是你,亨利,你不可能不相信琼的存在,只认为有个人你想她怎样她就怎样,不接受这个人身上打有别人的印迹或重复别人的语言。你是不是也担心她只是你大脑创造出的人物形象?可她为什么会挑上你,然后挑上我?她把你从男人堆里挑出来,这足见她比我聪明一着。你愿意看她钦慕我,是因为你看出了她的一个侧面。有一个琼,在她众多的关系、众多的角色迷宫中很难挑出来;还有一个琼,她不仅仅是美丽的形象。奇怪,你与她共同生活过,唇上她的吻痕犹在,怎会否认她的存在?是的,我确实感知到另一个琼。为什么你们能在舞厅邂逅的第一夜交谈甚欢?她当时怎样?一定比周围的女人鲜亮生动得多吧?又陆续收到亨利来信、他正在书写的部分内容、抄录的引文、德彪西和拉威尔演讲的记录……一律写在贫民区小餐馆的菜单背面。涌动着一股现实主义的急流。太多的现实,太多的行动。他不愿浪费一点生命,吃饭、散步、看电影、交友,都是工作。他总是行色匆匆,总在伏案疾书,信写得比小说多,调研量比实际写作多。最后成形的书情节曲折,天马行空,引人联想,简单随意,耽于回忆,娓娓道来,属书中上品。
我讨厌他的淫秽,讨厌他“大便、xing茭、刺痛、恶棍、胯部、妓女”的世界,不过这是多数人的谈话方式和生活方式。今天的交响乐音乐会,还有普鲁斯特的诗朗诵和音乐欣赏,证实了我的节制和超然。一次又一次,我进入现实主义,看见现实主义的枯燥和狭隘。一次又一次,我回到诗里。我给琼写信,我想象她现在的生活。但过去诗歌常带我飘离生活,所以我将不得不生活在亨利的世界里。回到家中,爱弥丽亚说:“有夫人的一封信。”我跑到楼上,希望是亨利的来信。
我要做个强悍的诗人,在现实中如亨利和琼一样强悍。令我困惑的是,亨利常常灵光闪烁,目光灼灼,梦幻迭出,深刻自然,闻风而动。一旦扯去这个德裔现实主义者的面具,人们便会脱口而出“见鬼”,因为此时看到的是一个精力旺盛的意象主义者,时而说出最精妙深刻的观点。但这种温柔中夹带着邪恶,每当坐来下写作,他便否认这点温柔,用恨而非爱去写,去抨击,去讽刺,去毁灭。他总是与什么过不去。愤怒激励他,燃烧他,却毒害着我。
亨利感觉自己的小说中没有琼,小说的世界贴近他本人的世界,一个是非颠倒的间接世界,充满暧昧情感和狂热。他说自己不停地拿脑袋“梆梆”撞击这个世界。我说:“有些东西,用现实主义抓不住,要用诗歌去抓,这是个语言问题。”
亨利用自己的语言描绘琼时,没有一次成功。躲闪、性感、神秘的琼。读他的手稿,有时感觉自然主义成分太多,模糊了情绪、感情和心理状态。
我和亨利在北欧海盗咖啡馆。他还记得我的小说阿娜伊斯·宁的第一部小说一直没有发表,因而题目不得而知。中的某些段落,想再借手稿看一遍。说手稿是自己最近读过的最优美文字,潜力巨大。他还谈我站在门口给他的第一印象。
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2月](5)
“太可爱了,后来你坐在一把巨大的黑色扶椅里,像个公主。我想毁灭这个幻觉,同时意识到这个你非常真实。我词不达意,只想写信给你。”
我把对他笔记所做的点评念给他听。他兴致盎然,说只有我可能那样写,想象殊为丰富,他预言我的文字将比我的生命更长寿。“过分长寿扼杀人的想象力和热情。”亨利说。可是一俟感触到我的狂热,他便立刻想冲回家用想象的力量写作。
亨利有许多误解。他说琼“最初抵抗我的全部思想,拼命驱散我的思想,后来又吸取我的思想,表达我的思想,好像这些思想是她自己的”。见我微笑,他敌意地瞧着我,好像我的笑是批评,是在说:“谁都如此!”其实,我微笑的意思是:我也有过同样的勾当。但我认为他想找人吵架。我的圆熟在他看来很奇怪。他发现,我在咖啡馆里换上了另一种颜色,像变色龙一样,失去了我在自家的那种颜色。我不适合咖啡馆的生活,不适合他的生活。
他的生活处于底层、黑社会。暴力、无情、恶棍!兽欲泛滥的生活!他的语言描述的是一个我从不知道的世界: 布鲁克林的街巷;百老汇;小镇;贫穷;来往皆白丁,交游更复杂。
我的生活从孩童起就充溢着音乐、书、艺术家,总在建设、创造、书写、绘画、自编自演、写日记,活在人为创造的蚕茧一样的梦境里,阅读、做梦、不停地阅读、生长、学习、研究,徘徊于深渊和危险的边缘还不以为意,身体高度敏感,刻意逃避丑恶。巴黎的情欲唤醒了我,但我仍摆脱不了浪漫。我学习跳舞、绘画、雕塑、服装、装饰。我创造一个又一个美丽家园。
我想谈琼时,亨利却说:“你讲话的样子好可爱!”
“你这该不是逃避现实的另一种方式吧?”
“透过这点,你也许能看到更多。”
“你和琼想保护我。为什么?”
“因为你似乎不堪一击。”
亨利父亲般的心照耀着我。
亨利谈圣·弗朗西施,思考神圣的含义。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认为自己是地球上最后一个男人。”
我正在思考他对自己的敬畏能力做出的诚挚剖白,这一剖白意味着他既非腐朽,也非愤世嫉俗。看着我非常自然地上菜、烹饪、点火,他说:“与你在一起还是感觉不太放松。”语调谦卑、脆弱。我看到了一个不同的亨利。
他的生活相当平静,只是时而活在过去和未来。他的作家身份影响了他,他的感觉常常不停留于眼下。饭后开始写作时,他似乎才醒过神来,重又变得温暖,有所反应,慢慢地又活跃起来。
谈话中,他用街头语言,我用我自己的。他敏感警醒,我冲动坦率。我认为自己的“影响力”是无意识的,直觉、本能的,不像他那样流于表面。
我的思想转瞬即逝,机敏灵透;他的思想直入内心,残忍无情。我相信神奇,他则刻意把握未经修饰的现实细节。每次抓住我的实质时,他喜形于色。
“你的眼睛像在期待奇迹。”
他会制造奇迹吗?
第二天下午,咖啡馆。
“我很乐意据实以告,亨利。有关琼,我已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这个,我知道,”亨利说,“看得出来。”
我们谈写作。亨利说:“我喜欢把书桌摆放整齐,只在四周留下笔记,大量的笔记,然后才着手写作。”
“我也一样。我的日记本就是笔记本,什么都写进去,以后可当小说素材。”我热衷于谈话技巧,我们的技巧。
他坦率得近于残酷不觉痛苦吗?他因神圣的亲昵关系被自己破坏而惋惜过吗?哪怕瞬间的惋惜?对我,他似乎百般温存。
“我俩的共同之处就是对真理既客观,又充满激情,”我说,“一直以来,日复一日,在日记里,我力争诚实无欺。你说得对,我很诚实,至少我在努力诚实。间接是女性化表现,不是欺骗,是害怕遭人剖析。我们一般这样分析:会死吗?琼会死吗?若你丑化我们的感情,会致她猝死吗?知道太多很危险,你却绝对渴望知道,你会因此受人仇视的。有些真相非人所能忍受。有时我的确感到你对琼的无情分析中漏掉了些什么。你分析起来就像操手术刀的外科医生一样,然而你下刀时,置对方于死地。你把琼全部扒光之后做什么?真相。你在追求真相的过程中是多么绝情。有时,我断定你的盲目崇拜又死灰复燃,那种盲目性。奇怪的是,我不与你同道,我反对你。我们注定坚持各自的真理。当你讽刺挖苦时,当你扯开伪装时,我恨你,想穷尽诗歌的魔力与你的现实主义战斗。”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2月](6)
世界在他眼里荒诞不经,与我的世界不同。两种世界彼此对立,相互补充。如果我偶尔用他的眼光看世界,他也会尝试用我的眼光去看世界吗?
亨利说:“我带你去布隆德尔大街32号好吗?”
“那儿有什么可看的?”
“妓女。”
亨利的妓女。我对亨利的妓女好奇而友好。
出租车把我俩扔进一条狭窄的小街。一盏涂着32号字样的红灯在门口闪耀。我们推开一扇旋转门,里面像咖啡馆一样热闹,充满了男人女人,不同的是,女人们一丝不挂。烟雾很浓,人声嘈杂,女人们想方设法吸引我们的注意。老鸨领我们走向一张桌子。亨利微笑着。桌边坐着一个非常活泼非常胖的西班牙人长相的女人,她叫来一个我们没注意到的女人,一个低眉顺眼羞羞答答的小个头女人。
“我们得好好挑选,”亨利说,“我很喜欢这一口。”
饮料上来了。小个子女人一幅恬静柔顺的模样。我们谈指甲油。她俩看上了我指甲上珍珠似的油彩,问指甲油的品牌和厂家。女人们不住地跳舞。有些女人健壮,有些憔悴、疲惫、无力。众多的裸体同时出现,浑圆的大腿,硕大的屁股和乳防。“这两个姑娘给你们玩。”老鸨说。
我以为会出现一个男人,表演66种造爱术。亨利讨价还价时,两个女人在一边微笑。大块头女人五官粗犷,乌黑的头发一缕缕卷着,几乎掩住了整个脸部。小个子女人脸色苍白,头发金黄。俩人看上去像一对母女。她们都穿着高跟鞋、黑长统袜,袜带开在大腿侧,一袭宽大晨衣。她们领我们上楼。她们在前面走,屁股一扭一扭的。
亨利同她们开玩笑。她们打开门,房间看上去像一个丝绒镶边的珠宝盒,墙上覆盖着红色丝绒。床很低,有一个帐顶遮住了床顶上的一面镜子。灯光是玫瑰红的,幽暗。两个女人神情怡然。她们在房间的圆澡盆里清洗身体,一切是那么随意。我不屑地冷眼旁观着,心想这有什么意思。她们在开玩笑,私密玩笑。大个子女人在腰上系了一个橡胶###,是种不可思议的粉红色。她们蹭掉鞋子躺到床上,但没脱掉黑色长袜。
她们开始摆各种姿势。
“出租车上这样偷情。”“电影院里这样偷情。”“当你付不起旅馆房间费用时这样偷情。”(说着,靠墙而立。)“其中一个困倦时这样偷情。”
小个子女人假装睡着了。大个子女人从她身后轻轻地温柔地抱起她。
她们边表演边说荤段子。
她们说着讽刺爱情的俏皮话,直到小个子女人仰面躺下,两腿分开。大个子女人取下###,吻小个子女人的###。她用舌头轻轻拍打小个子女人的荫部,抚摸它,亲吻它。小个子女人双目紧闭,如痴如醉。她开始兴奋地呻吟、颤抖。她为我们的眼睛送上颤抖的肉体。她微微抬高自己的身体去迎合大个子女人贪婪的嘴巴。后来她达到高潮,发出一声快乐的呼号。接下来,她静静地躺着,呼吸急促。过了一会儿,俩人站起来,开着玩笑,恢复平静。
感觉亨利同我说话时在用另一种语言。感觉他尽力避免使用脱出而出的现代的词语,感觉他在搜索比较委婉的表达方式。感觉我已把他带入了一个新的世界。他谨慎地走进这个世界,轻柔地。
我对他说:“不要以为我谈这么多与琼有关的美和诗,只是想将琼浪漫化,使一切显得天真或理想化。我只是设法描写不易描述的情感。对你而言,性行为是一切。但是哪怕手与手的接触有时也能制造出很多感觉。”
亨利说我不可能伤害人或毁灭人。讲这番话时他眼里噙着泪水。
看亨利工作使我快乐,看亨利在我们交谈之后能写出几百页文字,我更快乐,此时,我更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用自己的力量大肆毁灭。
他与我一起探讨普鲁斯特使用的谐音,纪德的聪明,艺术家让·科克托的幻想,瓦莱里的沉默,诗人兰波的说教。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2月](7)
他说:“以前我从未与聪明的女人交过朋友。我过去认识的女人都不如我。我认为你我旗鼓相当。”
“而与琼在一起时,”他说,“立刻会爆发战争。”
文学远去了,我们彼此坦诚相见。
乔奎因质疑我对亨利的奉献。为什么送亨利窗帘?为什么送亨利鞋子?为什么送亨利稿纸和书籍?为什么不送我?乔奎因不知道亨利有多宠我。亨利给了我一个世界。琼给了我疯狂。他们把我所敬仰的两种人全给了我。我多么感谢上苍让自己遇上心仪的对象。他们对我的慷慨,我无从向乔奎因解释。我能向乔奎因辩解说亨利把自己的水彩笔送给了我,琼把自己唯一的手镯送给我了吗?
亨利谴责琼的堕落,说她有一次在咖啡馆把自己扒个精光。可是闻听认识我的男人直言不讳地说想与我睡觉时,琼勃然大怒,斥责他们的污言秽语,这不是爱是什么。好像我是圣女。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4月](1)
今天认识了弗雷德·珀尔斯,一个怯懦胆小、眼神愁苦、神情忧郁、小丑样的人物,处处附和亨利,效仿亨利。
我们坐在他俩新家的厨房里。弗雷德在《论坛》报就职,所以在紧靠蒙马特尔和布兰奇区的克里什大街工人区租下这套小小的工人公寓。房子简陋,走在没铺地毯的楼梯上,脚步声能穿透薄薄的墙壁。弗雷德和亨利有两间卧室一个厨房,几乎没购什么家具,只有基本必需品、床、桌、椅。厨房里有一张圆桌,一旦仨人都坐下,就没有走动空间了。
这是一次乔迁宴。亨利在开一瓶葡萄酒,弗雷德在轻轻拌沙拉。站在亨利旁边,弗雷德脸色显得苍白而憔悴。
亨利说:“敬第一个我能以诚相见的女人。”
“笑一笑,阿娜伊斯,”弗雷德说,“亨利爱看你笑。他说你是唯一一个拥有快乐感官的女人,一个气量大的聪明人。”
从跳蚤市场买来几口锅,一些不成套的碟子,旧衬衫改成厨房抹布。钉在墙上的是要买的书单、未来几天的菜谱、剪报、复制品、亨利的水粉画。亨利像个荷兰管家,把家操持得整齐洁净,四周没有一只脏盘子,如修道院一样简洁朴素,没有装饰,没有装修,淡泊素净。墙是白色和浅灰色的。
昨天,亨利来到路维希安。一个崭新的亨利,或者说为人熟知的亨利背后的那个亨利,那个他写过的亨利背后的亨利。这个亨利善于理解,因为他有感觉。
他看上去很严肃。他的暴力已自燃殆尽,炼丹时的野蛮化成了正义的力量。他收到琼的来信,铅笔写就,毫无规则,字迹潦草,像顽童涂鸦,全无正经内容,只是向他发出爱的呼唤。“这封信将说明一切。”我觉得是时候了,该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我所知道的琼,把琼给他,“因为这会使你多爱她一些。这是美丽的琼。以前,我以为你会嘲笑我对她的描绘,讥讽我绘画技巧的拙劣。今天,我知道你不会。”
我给他读我写的有关琼的一切。
接下来?他大为触动,撕心裂肺。他信。
“我本来应该这样描写琼的,”他说,“其它方式都不完整,太过肤浅。你写出了她。”
“你不在作品中表露和软、温柔,你宣泄仇恨、反判、暴力。我也不过是你弃我取罢了。你放弃不是因为没感觉,或如你所想是因为了解和熟悉。你放弃是因为无从着墨。现在,你的写作已经从暴力和愤怒中走了出来。”
我向他,向深刻的亨利彻底坦白,我赢得了他的心。他说:“这种爱很美好,我不仇恨,也不鄙视。看得出你们彼此给予,很清楚。让我继续读下去,我大受启发。”他读的时候,我全身颤抖。他能理解真是太好了!突然,他开口:“阿娜伊斯,我现在才明白,与你们的相互给予比起来,我给你们的过于粗糙简陋。我明白如果琼回来……”
我立刻打断他的话。“你给了我些什么,你自己根本不知道!反正不是粗糙简陋。”我随即又道,“你现在看见了一个美丽的琼。”
“不,我恨她。”
“恨她?”
“对,我恨她,”亨利说,“通过你的日记,我看出我俩都成了她的欺骗对象。你被她骗了。她的谎言邪恶,杀人不偿命。她的谎言会不知不觉令我的形象在你眼中丑恶起来。如果琼回来,她会让我俩彼此仇视。我很担心。”
“亨利,我们之间的友谊,琼是不可能理解的。”
“所以她会恨我们,会用自己的全部资源与我们战斗。”
“她能用什么击败我们的相互理解呢?”
“谎言。”亨利说。
我俩都意识到她的巨大影响力,意识到联结亨利和我之间的友谊,意识到联结我与琼之间的友谊。当亨利终于相信我因理解而信任他时,说:“你有非凡的洞察力,阿娜伊斯,你天资聪慧。”
每当弗雷德向亨利说琼的坏话时,替琼辩护的是我。
“琼很邪恶,”弗雷德说,“她配不上你。”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4月](2)
“配得上你,亨利,”我说,“她的谎言,她不必要的所谓伪装,吸引着身为作家的你。小说源于冲突。她忙于生活,总是无暇倾听你,理解你。琼是你小说的绝佳素材,我也会是你小说的绝佳素材。”
亨利情绪低落。
“假如我有办法帮你把琼弄回巴黎,你会让我这样做么?”
亨利避而不答。“别问我,阿娜伊斯,别问我。”他很痛苦。
琼丰饶的身体会战胜创造。
“你真是一针见血!”亨利说。
“感觉真敏锐!”他边看日记边感叹。
讥讽,反叛,起义,到目前为止是他唯一的工作。无所顾忌、轻而易举地大肆毁灭。
在我宁静的家里旧话重谈时,我说:“也许你难耐这种宁静,你需要兴奋、干扰、喧闹。”
“宁静中写作会是一种全新体验。”亨利说。
他需要我正试图逃离的和平与精致吗?他渴求温存和光明吗?他会转身背叛这一切、毁灭这一切吗?
我故意拿他取笑:“也许我写的并不真实,不真实的琼,不真实的我,是幻梦、臆想。”
“不,”他说,“无论你看到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
“我不是白痴?”
“不是,你的见识比我广,你见的就是比我多,”亨利说,“你看到的都是对的。是的,我第一次从中发现美。”
在亨利和琼眼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才华出众的作家。第一次认识他们时,我就感觉他们生活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式气候里,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同样的狂热,同样的奢侈,简直就是他的角色再现。今天,亨利完完全全就是亨利,不是别的什么人。
“我不会温言软语,”亨利思忖着说,“只会挥霍,只会宣泄激情和能量。”
亨利说:“很显然,我是个失败者。”
“我不要你做失败者。我不会让你成为失败者。我要你写作、生活,得到世界承认。”
普鲁斯特说幸福不会发烧,若此言属实,那我将永远得不到幸福,因为我是一个知识、经验、创造的发烧友。
我自以为能迅速感知生活,这远比缺少幸福更可怕更痛苦。没有时间流逝,没有距离隔在我与现实之间,瞬间就能感知。好在事后写作时,能看到更多,理解更深,能发展,能丰富。
我比较依赖时间。事后回忆有失真实。我渴望真实!真实,一定要在生活时,在记忆新鲜时,在没因距离时间变味前,立刻记录下来。
我们坐在他俩的小厨房里吃午饭。书堆得高高的,记录稿铺满一地,墙上挂着图表和绘画。
话题是普鲁斯特,却引出亨利这样一番自白:“说真话,我不喜欢与琼在一起。她不在时我最欣赏她。她在时,我是病态的、压抑的、绝望的。我已厌倦了经验和痛苦。”
琼耗尽了亨利,耗尽了他的嫉妒,耗尽了他对痛苦的承受能力,只给他现在留下享受和平的能力。
我能减轻他的疾苦。是的,我总在缓和冲突,消融刻薄尖酸,排解毒性,每一天,每一刻。我极力遂人所愿创造奇迹。我全力创造奇迹(亨利会写书,亨利不会挨饿,琼会被治愈……)
“靠谎言生活,本身不是谎言,而是童话。”亨利写道。
读普鲁斯特作品中亨利做过记号的地方:从另一方面而言,聪明敏感之男性总是迎合麻木愚钝之女性,绝非巧合。此类男性需要苦难,极少撒谎,虽坐拥智慧常感始料未及。他们生活的世界存在各种可能性,自己却少有反应,因为他们生活在女性强加于自己的痛苦中,不清楚女性的需要……令人惊奇的是,平庸之女性常能赢得爱情,从而拥有一个比聪明女性更为丰富的生命世界。
谎言……在一个敏感文人面前,能创造一个宇宙,这个宇宙如此之深,嫉妒会怂恿他去测量,从而使他的智慧不无意义。我有同感,并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亨利。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4月](3)
我看出亨利与我在人际关系上有相似之处,都有软弱、妥协的一面。我看出他完全屈服于琼,为求心理平衡,他在写作中不断报复她。亨利说自己打过琼,但仅在交谈时,在书里面。在她面前,他软弱无力。他在女人面前完全丧失自卫能力。他总在寻求女人的保护,难怪她会说:“我像爱孩子一样爱他。”亨利会一直通过毁灭、愤怒来炫耀自己的男人气概,而一旦见到琼,就俯首帖耳了吗?
眼下,只有仇恨能点燃他写作的火花。他读梅布尔·道奇·鲁汉的劳伦斯评传时,灵光忽现,立刻给我写了一封长信,像一时的心血来潮。他突然愤怒异常,欲纵火烧尽整个世界,用洪水淹没整个世界,因为弗雷德为微薄的稿酬辛辛苦苦替《芝加哥论坛》写出的文章如果当天排不出来,第二天就会被扔掉。酒神多尼西安的愤怒和恣意宣泄!“生活是污浊的,生活是污秽的。”他叫喊。
我想自己一定在诗人的世界里昏睡了100年,根本不知人间还有地狱。
我想让亨利读读我笔下的他,临了却犹豫起来,担心他会说:“你为何如此感恩戴德?”他会嘲笑我的感恩,然后弗雷德会写:“可怜的亨利,我为你难过。你没有爱,所以没有感谢。要感恩,你须首先知道如何去爱。”
我爱伫立于卧室敞开的窗前,深深呼吸空气中忍冬花浓郁的芬芳,欣赏晴朗的阳光、冬季的雪花、春季的番红花、樱草花,聆听低吟的鸽子、啁啾的小鸟,触摸和煦的风、凉爽的气味、脆弱的颜色、花瓣一样的天空、古老藤根扭曲纠缠的蛇灰色、小树苗的笔直,嗅着落叶、土地的潮润,破碎树根的阴湿,远眺刚割过的草地,看冬去春来秋至,看日出日落,看暴风骤雨后的宁静,看小麦和栗子树,看野草莓和野玫瑰,看紫罗兰和潮湿的圆木,看烧过庄稼秸后的田野和新开的罂粟花。
亨利惊扰了我力图持有的智慧及对真理的激情(的确,琼是美丽的,值得付出激情)。他不相信阴柔,喜欢爆炸。而我总是面带微笑,亨利极力抗拒这种笑,把笑容当作假面具欲扒而后快。
他粉碎了我为免伤无辜所持的制爆力,他把隐藏很深的我挖出来。他喜欢搅个天翻地覆。他要让一切动起来,因为动则富有,乱则催生新芽。
泯灭亨利毁灭力量的东西同样熄灭了我的毁灭力。我们的内核是作家,是艺术家。正是在自己的作品中,通过自己的作品,我们将碎片重组起来,重新塑造完整。
我曾把自己彻底地交给母亲。有许多年,我迷失于对她的依恋中,不加思考、虔诚、顺从地爱她。我交出自己,一味顺从,没有个性,没有意愿。她选择我穿什么裙子,读什么书,口授我写给父亲的信,或审读修改我给父亲的信。16岁外出工作时,我开始抗议并主张自己的权力。我不能学别的女孩与男孩私奔。我排斥天主教、基督教。我恨自身弱点,但不恨她对我的统治。
要写一部很长的终身日记,要创作一本书,要创造几个家,要旅行,要保护他人,需要坚强的品性,然而在人际关系方面,我缺少强硬个性。我从来不会训斥女仆,不会讲伤人的真话,不会吹嘘自己,不会因不公或阴谋生气。
我听乔奎因说过:“阿娜伊斯是个梦想者,缺乏现实感,以为亨利展现的就是现实。”
我以为会见到弗雷德,赶到约会地点看到的却是亨利。他说弗雷德有工作要做,接着补充道:“我说的不全是真话,我没通知他来,我喜欢看他失望。注意到没有,他瞧你时瞪着的那双眼睛就像遭到暴打的狗。我喜欢看他伤心,想让他脱不开身来见你。”
第一次,我注意到亨利帽子上的污损,还有油迹斑斑的破烂口袋。换在另一天,这会打动我,但今天他对弗雷德的痛苦表现出的幸灾乐祸,让我不寒而栗。他妙语如珠地谈塞缪尔·普特南和尤根·乔拉斯,谈自己的作品及弗雷德的作品,终于还是摆脱不了弗雷德的影子,说:“昨晚,我下班后与弗雷德泡咖啡馆。妓女纷纷找我搭话,弗雷德严厉地瞪着我,因为那些妓女很丑,可以说病态,他认为我不该同她们搭腔。弗雷德有时很势利。但我喜欢妓女,既不用花时间给她们写信,也不必夸她们有多美丽。”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4月](4)
“弗雷德喝醉时是什么样子?”
“兴冲冲,对,兴冲冲!但总是鄙夷妓女。她们感觉得出来。”
“这么说,你很友好?”
“是的,我像马车夫一样同她们攀谈。”
我看见了,第一次,一个居心叵测的亨利在伤害弗雷德。
他重复了几遍,好像十分陶醉似的:“弗雷德在工作,这样就可套住他啦。”弗雷德不在,我无心挑选窗帘,可亨利偏要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着磨》中的主人公斯塔夫诺金说过:“我发现使坏很好玩……”。对我而言,使坏是痛苦,而非乐事。
亨利有个故事,讲的是他过去如何喜欢从某人处买东西,然后花付那人一半的金额替他发份电报。此时此刻,这一类故事纷纷走出使人混沌的迷雾,让我看到他身上邪恶的闪光,残酷的窃喜。
琼不顾饥肠辘辘的亨利而给珍买香水,不顾亨利及朋友们身无分文嗓子冒烟,而往大衣箱私藏苏格兰威士忌,还以此为乐。我惊讶的不是他们的行为,不是谁不体贴,谁自私,而是他们以此为乐。琼更过分,她甚至在亨利父母家与珍摔跤,有意惊吓老人。这种对残暴的热爱一定是联结他俩的纽带。他们会以毁灭我为乐吗?对厌世的人而言,唯一的乐趣就是毁灭他人。
我面对的是现实吗?我是不思进取,一味着迷地旁观斯特潘诺维奇,视之为替自己表演的斯塔夫诺金吗?
内心深处,我仍是那个有宗教狂热的小小西班牙孩童吗?是那个因喜欢玩具而责罚自己、禁止自己享受甜食、静坐、羞辱自己的骄傲的孩子吗?是那个喜欢符号、雕像、燃烧的蜡烛、香味、修女的拥抱、管风琴音乐、热爱交际的孩子吗?想到吃的是耶稣肉,喝的是耶稣血,我无法好好吃圣饼害怕弄坏圣饼。我双膝跪着,对四周环境没有一点感觉,双目紧闭,但却如此真实地看到基督降临我心中(当时我就是一个现实主义者!),甚至看见他从楼上拾级而下,像神圣的客人步入我的心房。这座心房是我珍爱的地方。我想如果我不好,这个房间定在基督眼里十分丑陋,我想他一进来就可看出这个心房是否干净、宽敞、明亮,或纷乱、黑暗、乱七八糟。在那个年纪,9岁、10岁、11岁,我相信我接近神圣。后来,16岁时,一个反叛的年龄,对上帝的希望破灭,因为他从未回应我的祈祷(叫父亲回来),从未行过什么神迹,他让我失去父亲,流落在一个陌生的国家,所以我拼命抵制所有天主教教义。善良、美德、助人、谦卑窒息了我。劳伦斯说:“他们只重视痛苦、牺牲、灾难和死亡。他们对死后复生、对现世的快乐和生活讲得不透。”
今天,我觉得难以承受过去之重,感觉它妨碍了我目前的生活,是促成我退而紧闭心扉的祸首。
此刻,我才有再生的感觉,欲用希望、新鲜力量和自由消除过去的神话,冲破过去的樊篱。结果如何?
多么悲伤,多么寒冷。感觉身体就像镌刻了一行字:过去杀死了我。
我的身体摆在那儿,一个修女俯身看着我,用面纱包裹我、吻我。基督教式冷冰冰的诅咒!我不再忏悔,我没有忏悔。我在苦修快乐吗?无人知道我是基督教传奇故事的一个多么好的猎物,我有多么悲天悯人。今天,它却横亘在我与快乐生活之间。
目睹亨利对弗雷德的残酷一幕,我突然对他冷淡下来。不,我不爱弗雷德,可弗雷德毕竟象征着我的过去,浪漫,敏感,脆弱。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十分羞怯,后来却对我无比忠诚。那天亨利有意伤害弗雷德时,我对亨利的友谊戛然而止,这样做似有些荒谬,要知道对残酷的恐惧一直主宰着我的生活。我曾目睹父亲对母亲的残酷,经历他对兄弟及我的虐待狂式鞭打,亲眼看他虐猫(他曾用手杖活活打死一只猫)。
父母吵架时,我对母亲同情到歇斯底里的地步,对他们的战争,对这场战争的硝烟,我恐惧得无以复加,最终全线坍塌,无力愤慨,无力残酷。我就是在这种状态下成长的,但全无正常的戾气,理应张显个性时,却因畏惧残酷而愈加软弱。目睹亨利一次不起眼的残酷表现,我忆起他所有的残酷行径来(如他殴打有孕在身的第一任妻子)。正是为了避免种种冲突,我几乎成为一个隐居者。囿于过去,囿于最初的记忆,最初的生存状态,囿于童年的心理苦难……我无法生活在现在,生活取向受到残酷时期左右。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4月](5)
听上去合情合理,但我寒冷、内敛,需要倾诉、引导。
第二天,我冲到克里什大街,与亨利、弗雷德笑一路走一路。
我需要的是幽默和智慧。
乔奎因说亨利是一种死亡力量,专挑反方向力(我)来检测自己的威力,他和母亲一样认为我受到成吨的文学(是的,我爱文学)作品诱惑,但感觉我还有救(乔奎因不知怎样施救),绝对有救。
我自嘲地哂笑。
个中道理,亨利完全不可能理解。对我而言,他是一种活的力量,不是死亡力量。
我惊异于他一天能穿过那么多条街道,写那么多封信,读那么多本书,与那么多人交谈,泡那么多家咖啡馆,看那么多场电影,参观那么多次展览,宛如一股激流,永不停歇。
他坦陈自己只因嫉妒而残酷。他嫉妒弗雷德对我的崇拜。
他的道德观念就是不做伪君子。他承认自己不忠,承认自己无所不能,甚至某些时候还会偷,会背叛……
亨利用痞子的面目鞭笞世界,想将世界变成一场狂欢节。
我们坐在修道院似的简朴房间里,刚才亨利的打字机还在快板似的噼啪噼啪作响。眼下,他却怂恿我显露自身最坏的一面,嫌我讲得太少。我也怪自己无更多内容可讲。(少女时代,我忏悔过,却找不出自己有什么该谴责的地方,如果有,也只能是我的幻梦!)
地板上有一瓶红葡萄酒。弗雷德在读我的日记。
亨利在新事物面前的谦卑感动着我。
“你的家,阿娜伊斯。我知道自己是个粗人,在那样美好的家里真是手足无措,所以假装蔑视,骨子里却爱你的家,爱它的美丽精致,它的温暖。一进你家,就像投入了谷物女神塞莱斯的怀抱,不由得迷失了自己。”
亨利不是普鲁斯特,从不对品味过的东西恋恋不舍。他像一阵风一阵雨,像奔跑和跃动,从不停止理解的步伐,奢侈地消耗自己宝贵的时间旺盛的精力。
我总在避免使用最简单的词句,怕它们内涵不够丰富。对我而言,真相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简化宇宙的人只能缩小其外延。
作家的生活不是单一的,是双重的,即先生活,后写作,随之进行第二次品尝,再做出反应。
琼说谎并非无目的。第一次见面时,她提到一个男人,在此君的纠缠下,迫于无奈去了他的公寓,竟发现他有亨利被迫出手的德国哲学家斯宾格勒的肖像。后来,他送给琼许多美丽礼物。要琼替自己爱恋的女人挑衣服,嫌那女人着装无品味,缺少新意。琼说见过他好几次,后来因另一个女人的缘故不再见他。我意识到故事有一处地方不对劲,但没让她澄清。她凭空杜撰?这个故事,听上去像是虚构的。她撒谎是因为普鲁斯特说过人们主要对自己最爱的人撒谎?她撒谎是为了装饰自身形象,或出于对结果的恐惧,还是想为自己的生活增添浪漫色彩?她和亨利在我面前都表现得过于敏感,令我无法相信他们生活中还有另一面。
普鲁斯特: 仅仅由于她一口否定自己的愿望,就剥夺了我们多少欢乐,多少生活的甜蜜。
玛格丽特是个黑发姑娘,父亲是作家,本人靠英法翻译谋生。我是一天下午在邻居皮埃尔·查诺夫人家里认识她的。她目前在帮我誊抄日记,闲暇时到勒内·艾伦迪医生诊所接受心理治疗,工作结束后,有时与我坐在花园里聊天。看得出,她读过不少书。她谈了许多有关艾伦迪医生的事情。她一周去一次诊所,可我没瞧出她有什么起色。
她父亲以前从军时就认识艾伦迪医生。当时,艾伦迪想做医生,却对心理分析产生了浓厚兴趣,相信心理分析有好的疗效。
艾伦迪医生写过一本书,书名是《命运的问题》。他认为命运受内在力量的驱动,受无意识向心运动的引导。内心深处的未知冲动推动个人进行重复体验。人类往往把内在模型投影到他的外表,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股脑儿归咎于外在力量。
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4月](6)
人能够控制自己的命运,艾伦迪说,人能意识到这些向心运动,但这需真正的动力,类似于让信徒通过了解戒律逃离因果报应的佛教戒律,心理分析能克服所谓的厄运、悲剧、灾祸。
他1889年生于巴黎。最初学医,后来分别在几家医院实习。1912年,他发表论文《占卜学与心理疗法》,对类似疗法及占卜学十分热衷,首创法国心理分析学学会。
我在巴黎大学文理学院听过他的课。他个子高大,蓄着胡子,长得一点不像法国人。
他是法国布列塔尼岛人,可看上去像俄罗斯农民。有趣的是,他年轻时学习俄语,后到俄罗斯游学,组织成立了俄罗斯留学生欢迎委员会。
玛格丽特力劝我去见他,提醒我当年在纽约神经崩溃的遭遇。可我觉得自己需要的是生活,假如我真患精神病,定然写不出书,也创造不出一个美丽的家,更不会如目前一样充分享受生活。“我是个刹不住车的人,”我说,“心理分析只适合那些对对生活麻木的人。”
今天,第一次,我按响艾伦迪医生家的门铃。女佣领我穿过漆黑的走廊走进昏暗的客厅。深棕色的墙,棕色的丝绒椅子,深红色的地毯,像一座静静的坟墓迎接我,我不由得全身发颤。唯一的光线来自敞开着的温室,温室里长满热带植物,植物中间是水池,里面养着金鱼,一个鹅卵石小径围绕着水池。太阳透过绿叶射下来,发出一道幽绿的光,使我如坠海底。现在,人们为探索海下世界,往往把普通的日光置于脑后。
勒内·艾伦迪,心理分析医生、作家
艾伦迪医生在办公室用厚重的黑色中式窗帘隔音,窗帘上有用金线缝合的几枚纸草枝节。时间到了,他会把门滑开,拉起窗帘,立在窗口。他身形高大,眼睛是脸上最活跃的部位,先知的眼睛!他的牙齿晶莹闪亮、均匀整齐,五官长得很大气,身体壮硕,长满胡须的脸透出浓浓的父爱。过了一会儿,你会蓦然发现他安静地坐在毛礼斯式椅子后面,沙沙翻动笔录纸和铅笔,轻轻说话,而我则坐在毛礼斯式椅子里。他更合适占卜星象,或者研制丹药,或透视水晶球。他看上去尤其说是医生,不如说更像魔术师。
我们先谈他的书、他的演讲及我的读后感。
我泛泛地谈我的工作、我的生活,声称自己一向独立,从不依靠任何人。
艾伦迪医生说:“虽说如此,你好像并不自信。”
他触到我的痛处。自信!
艾伦迪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微笑着:“嗯,很高兴你能独立,不需任何帮助。”
我开始哭泣。他又坐下。
我父亲不想要女儿。他过分挑剔,他从不满足,从不快乐。记忆里,他从不表扬我也不抚摸我。家里,只有吵闹、拌嘴、打架。他蓝色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们,挑我们的毛病。我患伤寒时,差点死去,他只说了句:“现在你真丑,好丑呀!”他总在旅行,总能得到女人的娇宠。母亲嫉妒地与他吵。9岁时,我差点死于多次被误诊的阑尾炎。等我们追随他去他的度假地阿卡契翁,他却明确表示不要我们了。他对母亲的所作所为,我全视为对我的所作所为。他最终抛弃我们时,我有一种疯狂的悲伤。我害怕他的严厉和挑剔,无法再次面对他。
“所以,”艾伦迪医生说,“你内向,独立。可以看出你很骄傲,能自给自足。你害怕年长男人的残酷,所以,一看见某个人残酷,你就瘫痪。”
“孩子的自信一旦动摇或受到破坏,对整个一生都会产生这样的影响吗?为什么对父亲的绝情我这样难以释怀?为什么他离开后我得到的所有爱都无法冲淡他的阴影?”
“你的心态好像很好,我认为你并不需要我。”
突然,我感到再次被抛弃独对困境的剧痛。
我请求再来。
分析有令人困惑的一面,对作家是种挑战。要探明得出某个结论所依据的相关因素,几乎没有可能。当然,有一个摸索区,一个暗区。今天,我能写下这些清晰语句,并非一蹴而就,期间需要徘徊、推导、绕弯路。这是思维清晰的对话,没有阴影,毫不晦涩模糊。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4月](7)
艾伦迪医生是否在用逃避意识的方式对我进行分析治疗?
艾伦迪医生说:“女性还没有参与到心理分析中来,女性的反应仍是个谜。假如我们仅凭男性经验进行判断,那么心理分析治疗就是不完美的。可以假设女性与男性有相同的反应,但事实如何,不得而知。男性虚荣心大于女性——因为男性把一生建立在对男性征服的崇拜基础上,这种崇拜始于中世纪黑暗年代,当时不会打猎身体差强的人不得苟活。男性的虚荣心极强,虚荣心受伤对于男性是件大事,甚至是致命的。”
心理分析治疗不会强行掏真话。好在我已认识到以前不曾留意的情绪,如对受伤害的恐惧。
我鄙视自己的高度敏感,这需要极大勇气。当然,过度渴望爱和理解说明我是不正常的。
我到克里什吃晚饭时,亨利和弗雷德还在工作。亨利正从文字碎片中寻找可用于作品的材料。他的写作力量真是强大!可穿行于温柔及暴力写作之间。我们一起做晚饭。弗雷德一直在打字机上写有关我的章节,他为我描绘出一幅优美的肖像。他说:“那些是给所有人读的。我准备写一些悄悄话只给你一个人看。”
“你喜欢我吗,阿娜伊斯?”他认真地问。
“当然喽,弗雷德!”
亨利兴致勃勃。他在为未来的著作造计划。他在谈斯宾格勒,谈《变迁》,谈布雷顿,谈梦想。
他的“开头”很沉,我建议他另辟蹊径,删掉累赘的开场白。
与亨利和弗雷德共度的这段宁静轻松时光,收获的尽是幸福。亨利陷入静静的沉思,边写边深思,时不时冒出傻笑。他有时像地精,有时像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有时又像德国学者。此刻,他的身体显得脆弱,但写作能量、谈吐举止、想象力却十分强大。当他坐着啜饮咖啡时,我看到的是另一个亨利:他的丰富,像狂风一样把他四处吹扬,他给世界人民写信,他充满无尽的好奇,他探索巴黎的白天黑夜,他残忍地拷问人性。
他挂在墙上的表很大,填满了人名、事件名、书名、典故、关系、地名、餐馆名……一项浩繁的工程,一个宇宙,如果可能,他想全写出来。
可琼一来,就会像阵热带风暴把这一切全部卷走。
亨利说过的话我有选择地留下来。他谈上帝,谈陀思妥耶夫斯基,谈自己如何佩服弗雷德写作的精细。
他可以在自己戏剧性、轰动性、爆炸性的写作与弗雷德写作的精细之间划出一道界限。琼能看出其中的差异吗?亨利说:“她喜欢恣意而为,恣意谈话,恣意吵闹,恣意性行为,恣意牺牲,恣意仇恨,恣意哭泣。”
亨利说:“弗雷德有一种我没有的精细,一种法国人的特质。”
“但他缺乏你的力量。”
他的激情像熔岩穿越一个冰冷、智慧的世界。今天的世界稀罕的正是这种激情。激情将他的作品上升到地球上的一种自然现象,如旋风。今天,世界因为思想因为分析而冷漠。他的激情,他对生命的热爱,他的渴望,可以拯救世界。
亨利在谈我无缘读过的一本书。是亚瑟·梅琴写的《梦想山》。我正侧耳聆听,突然听他冒出一句:“我有点像父亲在同女儿说话。”
显然,亨利已经看出,我的一半仍是孩子,动辄受到惊吓,愿听人教诲,乐意任人摆布。听亨利说话,我重新幻化成孩童,亨利则成了父亲。那个挥之不去的饱学的文学父亲形象再次现身,已经成年的我又成了孩子。
他发现了我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我逃也似的跑离克里什大街。
我对年长男性孩子气的态度!从中只能看到青涩,一种因父爱的缺失而形成的需要。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5月4日](1)
艾伦迪医生的办公室。宽大的书桌,硕大的罩灯,墙上嵌着窗,窗对着街道,我面窗而坐。椅子的一边扶手上放着小小的烟灰缸。艾伦迪坐在椅后,我完全看不见他,只听见他记笔记时纸张的沙沙声及钢笔的刷刷声。
他的问题从扶椅后传来,宛如天籁之音,将我的全部注意力吸引到他的问话上。看不到任何东西,看不到他的脸,他的着装,他的手势。我必须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
艾伦迪医生:“第一次谈话后有什么感觉?”
我:“感觉自己很需要你,不想再次被抛下独对生活中的种种困难。”
艾伦迪医生:“从你的自述看,你对父亲的爱很忠实,这是不正常的。你仇恨性,是因为性促使他抛弃了你们。你把他的婚外情和离家旅行(甚至借口钢琴巡回演出),把母亲的不幸,把父母的争吵,以及他最后抛妻弃子,归罪于性。也许,你心里模模糊糊对性产生了抵触情绪。”
我:“不是抵触,是害怕有人用性伤害我,怕我被性伤害。我不想因性受伤。”
他试探性地提问,有时推翻某个说法,有时放弃某个焦点话题,集中谈求爱和情伤。
我:“我认为男人偏爱高大健康的大胸脯女人。小时候,母亲为我的身体瘦弱发愁,常用西班牙谚语告诫我:‘骨头专门喂狗。’我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取悦于人,是否能赢得一个大个子爱人的心,于是我来者不拒,感恩戴德地。正是为了忘却,我选择做艺术家、作家,让自己风趣、迷人、多才多艺。我知道光有美是不够的……”
我的自述及自述方式,引得艾伦迪医生不时大笑,他夸我幽默。可是从我的诸多梦幻中,他选择了一个我挥之不去的担忧,即担心受罚或被抛弃。在梦幻中,我见到一个残酷的亨利。我把男人都视为性虐待狂。
艾伦迪医生:“这种情况源于一种深爱父亲的负罪感。我肯定,为了弥补,你更爱母亲了,我是指后来。”
我:“不错。我盲目而忠实地爱她,非常非常地爱。”
艾伦迪医生:“难怪你要求受罚。你享受痛苦,因为这使你想起父亲曾经给你的苦难。你爱吃醋,尽管年纪还小,但却吃他情妇们的醋。”
艾伦迪医生单刀直入,我有种压迫感。他的提问像一次次重拳出击,而我则如站在法庭受审的罪人。心理分析帮不了我,太痛苦。恐惧和怀疑的沉渣重又泛起,与自揭旧疮的痛相比,生活的痛不算什么。
我:“我相信自己并不畏惧男人。我的身体一向敏感,但浪漫的天性、对真爱的渴望支撑着我,绝不向各种诱惑低头。”
艾伦迪医生劝我放松,要我把内心的想法告诉他。
我:“我在分析你说过的话,我不同意你的解释。”
艾伦迪医生:“你在做我的工作,你在做心理分析师,你在努力认同我。你曾希望自己在男人统治的领域超越男人取得更大成功吗?”
我:“不曾有此希望。我为了弟弟的音乐事业,为了保护他,做出过牺牲,取得了成功。现在,我在帮助亨利,倾我所有,竭我所能,比如我把打字机送给他。在此问题上,我认为你大错特错。”
艾伦迪医生:“也许你是男人的朋友,而非敌人。”
我:“不仅如此,我最初想嫁给艺术家,而非成为他的合作伙伴。”
艾伦迪医生放弃了有些说法。可每当触及自信这个主题,他就看出我感觉纷乱不宁。我仰面躺着,痛苦、绝望、失败一个个向我袭来。艾伦迪医生伤害了我!我哭喊,我感到软弱无力。该走了!我站起来面对他。他海蓝色的眼睛很柔和。他怜惜我,说:“你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我不要同情,我要他钦慕我,要他视我为独特的女人。
离开他时,犹如梦中。如果说在黑暗的中式窗帘后面,他看上去像法力无边的魔术师,现在的他站在门口,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像个和善的保护神般的温良医生。现在想来,诊所的布置十分合理:进得屋内,在黑暗客厅里等待,或坐在黑暗书房里,然后挨个穿越一系列黑暗、宽敞、令人生畏的地方,走进白天,走进修饰得整整齐齐的花园,踏上僻静的街道。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5月4日](2)
艾伦迪医生:“你上次为什么哭?”
我:“感觉你说的有些很对。”
分析令我不快。我宁愿直接请艾伦迪医生允许我与亨利、弗雷德呆上一天。我想起我说过的会照顾亨利之类的话来,想起弗雷德的哭泣。
我开始有问必答,但后来越来越抵制他的刨根问底。
艾伦迪医生:“你因为惹你哭而恨我吗?”
我:“不,我想哭,哭让我感觉你比我强大。”
一小时的分析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种想轻松忘记的障碍和受挫意识被一点点唤醒,恐惧和疑虑也被重新唤醒。我想起亨利的残酷,一想到他的残酷,就产生与他绝交的念头。
艾伦迪医生什么时候叫我闭上眼睛放松,我就什么时候进行自我分析。
他正在探究我的个性分裂问题,即一方面进行富于想象的诗歌创作,另一方面用现实的态度写日记。他开始认识我的工作分量。与此同时,我在想:他所讲的我大多知道,大多写过。不对,他先前不是解释过负罪感、有罪必罚的理论吗?
我逃避艾伦迪医生的进一步提问。他揣摸着,抓不住任何实质性内容。他提出许多假说。我是带着妥协情绪走进来的,还带着夜的疲惫,有意提前到来(我本可把时间推后)。原以为这样心理上会放松一些,会更适应,会减轻警惕性。他重提我对他的感觉,我说自己只对他的书有兴趣,此时,我突然有了一种好玩的感觉:他希望我对他感兴趣!我不喜欢这种游戏,虽然知道这仅仅是场游戏。我对他的著作兴趣很浓。我还说自己不再在乎是否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赢得他的崇拜,但我承认需要他。
我说:“此刻,我从未有过地不自信,难受极了。”
亨利从不分析、探究或力求理解他人。他说:“你注意到我爱挑刺、批评、挖苦,但我向你保证,这些爱好决不会用到你身上。”此话有些矛盾,我知道他不爱评价他人也不接受他人评价,这个男人充满矛盾。
他洗碗,弗雷德和我把洗过的碗揩干。他的坎肩没扣上,因为这件别人淘汰的衣服对他来说太小了,西服的翻领已经破损。他来拎垃圾袋时,露出一种难为情的样子,为自己的洁癖难为情,这种洁癖迫使他不时地清洗碗碟,整理厨房。他说:“琼讨厌我这一点,认为有失浪漫,说真正的艺术家不拘小节。她喜欢混乱无序。”
我得承认自己与亨利有同样的毛病,不过琼对琐事的不屑正合我意。
“我夸大了琼的残酷、琼的邪恶,”亨利说,“因为我对邪恶感兴趣,我认为良善是理所当然的。麻烦就在这儿。世上没有绝对邪恶之人,琼不是真的很邪恶。弗雷德说得对,琼拼命想做个恶人。我们认识的那个晚上她就开门见山地告诉我了,她要我把她想象成一个妖姬。邪恶让我振奋,邪恶像盘踞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心头一样占据我的心灵。”
琼为亨利做出牺牲。是牺牲,还是克制,抑或无私?还是升华她个性的浪漫手势?亨利鼓动我去探究。琼拒绝为人妻须履行的谦卑义务。她的忠诚激荡人心、别出心裁。夸张虚无的行为!为亨利去“掘金”,安排联络人……她对亨利的保护时断时续,期间,可能饿死他。她竟要亨利不工作,说自己可以养活他。
我对亨利说:“你对她的缺点为什么毫不宽容?为什么对她戏剧化的元素、她的奋不顾身及慷慨大度写得很少?”
“琼也这么说,她一再强调:‘你忘了这点,忘了那点,只记得过失。’”
“她说过你满脑子邪恶,所以才想方设法编造出一种邪恶的生活,来吸引你。”
有时我真想放弃善良、忠诚,给自己更丰富的生活、更多的谈资,找到一种方式,能配得上他们情节迷离的生活,纷繁复杂的关系、事件、经验,但我没勇气说出口。我看到充实的生活具有多大的感染力啊。现在,当我在巴黎四处游荡时,我看到和感觉到的东西比以前更多、更广。全托亨利的点化。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5月4日](3)
可是每当亨利神情肃穆时,所有这些幻想全部烟消云散。他要我“撸起袖子”与他一起理顺作品内容。弗雷德也在写自己的书。
亨利活力四射,所涉范围之广常令他迷失。而我能看出什么内容与他的作品无关,什么内容可作过渡部分,什么内容可混淆一处。我的写作风格较为简洁、凝练,这对他有帮助。
琼会来中断这种写作氛围,会把亨利掷入更多的经验、生活之中,会耽搁他对经验(是他需要的)的吸收和消化,会闪耀着动态和戏剧的光彩,会促使亨利诅咒她,但嘴上只说:“琼是个有意思的角色。”
我:“今天,坦率而言,我恨你,我反对你。”
艾伦迪医生:“为什么?”
我:“觉得你从我身上取走了仅有的一点自信。很后悔向你交心,我很少向人交心。”
艾伦迪医生:“为什么不与人交心?你说自己内敛,说自己的自信大多取自朋友。朋友们向你坦陈恐惧、疑惑,而你却很少这么做。为什么?害怕削弱他们对你的爱?”
我:“是的,一点不错。为了得到爱,我用壳包裹自己。如果暴露真正的阿娜伊斯,恐怕得不到他们的爱。”
艾伦迪医生:“考虑过听别人坦白时自己的感受吗?你为此减少了对他们的爱吗?”
我:“没有,相反,充满同情、怜悯,感觉更了解他们了,与他们更亲近了。”
艾伦迪医生:“想过没有,如果能对他们敞开心扉,自然相待,你会得到多大解脱吗?”
我:“想过。只是时常觉得人际关系负担太重。”
艾伦迪医生:“你到底怕什么?来吧,告诉我,我们一起直面这些问题。你最害怕的是什么?”
我:“最害怕有人发现我是一个身体干瘪的脆弱女人;最害怕人们知道我感情不堪一击,乳防像小姑娘一样平坦。我用理解、智慧、对他人的兴趣,用灵活的思想,用写作、阅读将这些掩盖起来。我把这个女人掩盖起来,只露出艺术家、自白者、朋友、母亲、姐妹的样子。自认识我理想中的女人琼以来,我愈加不快乐,琼有暧昧、浑厚的嗓音,丰满结实的身体,她有活力、忍耐力,能整夜不眠,通宵喝酒。”
艾伦迪医生:“知道有多少女人嫉妒你的侧面轮廓?你的优雅?多少男人认为长得像小姑娘一样的女人魅力十足?”
(类似的直接鼓励我常得到,却难以服我,抑或很早以前信服过,当时我是画界最受欢迎的模特儿,炙手可热,不时爽约。我知道他定能找到更好的方式治愈我破碎的自信。)
20岁的阿娜伊斯·宁作为画界的模特
我自信的缺口范围之大,令艾伦迪医生十分惊讶。
艾伦迪医生:“当然,心理分析师仅凭外表就能初识端倪。”
我:“真的?”
艾伦迪医生:“真的。你一切的一切,如穿戴,以及走、坐、立的姿势很迷人,很难相信有谁能一直保持迷人的风采,谁能把自己打扮得如此美丽。”
这番话,惹得我俩同时笑出声来。气氛轻松了许多。
我谈父亲对摄影的狂热,谈他如何为我拍照。父亲喜欢趁我洗澡时拍,千篇一律的裸体照。他的爱通过相机传达。他的眼睛一半被厚厚的玻璃藏着(他是近视眼),一半被相机的镜头遮着。“可爱,可爱。”我坐着让他拍了无数照片,许多次,许多地方,直到他抛弃我们。拍照是我们共度的唯一时光。
在巴黎举行西班牙舞专场演出时,我在观众席里好像看见了他的脸。这张脸惨白、严厉。我中止了舞蹈,僵在那儿,无力跳下去。正在演奏的吉他手以为我怯场,边叫边拍掌鼓励我。后来再次见到父亲,我问他是否去过那场音乐会。
他答:“没有,没去。如果我在,绝不会同意你跳舞,我不赞同女孩搞舞蹈。舞蹈是妓女们的事,她们是职业舞蹈家。我不会允许你上舞台。再说,你又不通音乐。”
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5月4日](4)
我告诉他,自己拥有神奇的耳朵,可通过耳朵学会任何知识。
艾伦迪医生说我应该请他去,既然我已为他安排了座位。
艾伦迪医生:“你本想为他舞蹈,吸引他,勾引他——自然出于无意识。当你意识到舞蹈是种勾引行为时,你内疚,内疚促使你放弃舞蹈事业。舞蹈是勾引父亲的同义词。你一定为儿时对他的爱慕而内疚,他的爱慕也许唤醒了你取悦父亲的女性渴望,把他从情妇身边夺回的渴望。”
巨大的内疚中断了我渴望的生活。音乐会之后,西班牙芭蕾舞团决定聘我。我本来可以周游世界,本来可以得到万千宠爱,本来可以过一种冒险、随意、多彩的生活。
如果艾伦迪医生施手相救,可以把我从父亲的目光下解放出来,把我从又怕又恶的一览无余的相机镜头前解放出来吗?什么一览无余?是对魅力的渴望,对风情、虚荣、勾引的渴望吗?
艾伦迪医生说我希望父亲在那儿,说我想迷惑他。他说,今天当我有能力迷惑,有资本动人或赢得爱时,并不想真正赢得人心,怕背负过重的罪恶感。
我说:“写作!写作我不怕!”
艾伦迪医生:“不,写作似乎没让你冲到男人面前搔首弄姿。它是你的工作,一种创造,一种从你身上剥离出的东西,是一个人可操纵的行为,不需旁人就能制造距离感和客观性。我不怀疑你会在写作上取得成功,但怀疑你还会放弃。”
蓦然,我想起父亲也写作,尽管写作不是他的职业。他写过两本书,一本是《精致艺术》,另一本是《回忆》,两本都涉及艺术美。我亲眼见他创作这两本书,打字的是母亲。
其它谈话内容忘记了。
亨利说:“阿娜伊斯,我关注你,观察你。你像鲜花怒放,不大工夫就将消耗完我教给你的全部内容,转而寻求他人的友谊。你的将来无可限量。记住,无论谁对你行使母兄之责,我都视其为愚蠢的浪漫行径。闹不明白:你如何做到赋予自己一切行为以正当理由的,例如日记,内容如此丰富,令人瞠目。你羡慕我的生活丰富多样,其实里面充斥花样百出的事件、故事、事实、经验及各色人等。真正丰富的是你,取材少,但丝毫不显贫乏。”
亨利一直对我母亲、兄弟与我之间的忠诚存有猜疑,认为我不该为他们牺牲,该自由自在地生活。对此,我缄默。
他说我对他的成长意义非凡,且越来越深刻地感到:“能与你交谈,是人生之大幸。”
第一次,他成了描写对象。他喜欢被人完整地描写。“日记最动人之处是人性的闪耀。”
如果琼此刻进来听我们谈她,定会花容失色。弗雷德躺在长沙发上读书。亨利坐在书桌旁。我坐在地板上。我们低声交谈,褪去辉煌,扒下面具,如工匠般精雕细刻。琼会粉碎这种宁静,会损毁亨利的书、杂志,会挑动我们彼此仇恨,会鼓动我们崇拜她,会搅动熔炉使小说难产。
我也向往恶,也向往酒神的生活——大醉、激情、###,然而我却端坐于餐桌边,与亨利合作画琼。弗雷德在炖肉汤。
我的不安,以前隐隐约约,牵肠挂肚,现在尖锐突兀,清楚得令人难耐。我想做琼!
从未如今晚这么清醒地看出写日记是种恶癖。回到家,筋疲力尽,因为与亨利在咖啡馆的热烈交谈。我溜进卧室,关上窗帘,朝壁炉里扔入一截圆木,点燃香烟,把日记本从梳妆台下最后的藏身之所抽出,扔到象牙白丝绸被上,脱衣上床。有种感觉:大烟鬼就是这样准备鸦片烟斗的。此刻,我将以梦想、神话、无穷无尽的故事等形式,将生活重复一次。
我的打字速度永远赶不上思维速度,这方面玛格丽特给我帮助极大,况且她也需要这份工作。我们在各自房间打字,尔后坐在花园聊天。她聊自己的生活。她父亲是某省级大学校长,十分严厉,是个完美主义者,令她这个做女儿的不堪生活之重,让她母亲备受压抑。父亲的专制致使她对爱情和婚姻极端恐惧,艾伦迪医生在帮她消除恐惧;为我打字对她似乎也有些帮助,可以学习我顶着恐惧投入行动的精神。目前,她在图书馆做研究,具体研究什么,她不愿谈。她是个有很多秘密的女子。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5月4日](5)
向艾伦迪医生讲童年时,我引用了早年日记中显然涉及父亲的语句。现在,终于明白:我的犯罪感源自恋父。11岁时,我写道:“我不要圣诞礼物。”两年后,我毅然放弃对上帝的信仰,因为上帝没有在我13岁生日那天把父亲奇迹般地带来,对我的祈祷从不做任何回应。初次写日记是在驶往美国的轮船上,年仅11岁的我想把自己在遥远他乡的漫游情况告诉他。我曾想把日记寄给他,母亲不让,说会弄丢的。弥撒完后圣餐前祈祷时,我想象父亲而非上帝向我走来。此刻,我意识到自己不仅失去了父亲,还失去了一种生活,失去了音乐、音乐家、各色来客,失去了地位,失去了欧洲情调的生活,而美国的生活充满变数,朋友单调无趣,母亲疲于养家。
谈到资金问题时,我告诉艾伦迪医生,由于增加了精神分析方面的开销,一周很难见他两次。闻听此言,艾伦迪医生立即说收费减半,还让我用替他工作的方式付费,工作内容是协助他做研究、修改文章。真是受宠若惊哪!写作可是我的专长。
艾伦迪医生听我讲琼。
我:“我心目中的理想女人应该是琼那个样子。我太瘦,再增加几磅,我会更有信心。感觉自己像个十几岁的少女。你可以在心理治疗中添加一味药吗?我胸部太小。”
艾伦迪医生:“真的发育不良吗?”
我:“嗯……”我竭力清晰地描述自己的乳防,后来我说,“你是医生,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你看一看。”我真的让他看了。放下衣襟后,艾伦迪医生笑我的紧张。
艾伦迪医生:“相当女性化,娇小而紧俏,轮廓与身体其它部位相当协调。你的身材很漂亮,体重再增加几磅就完美了。你真的好可爱,动作优雅,魅力十足,很有教养,而且线条精致。”我也笑,但双手冰冷,心咚咚乱跳,脸因袒胸而臊得通红。我如此自我否定,令他惊讶。是什么原因促使我自我否定的呢?
我把《劳伦斯评传》送给他,他用自己的两本著作作为回赠,一本是《命运》,另一本是《性的放大》。
我请他帮我生活,并告诉他自己已有信心向亨利和弗雷德讲童年家史了,亨利还写信专门夸赞我的童年日记。
艾伦迪医生注意到我个性中做作的一面,有时看我像雾,又像纱。他说我发出两种声音,一种像初次出席圣餐会的孩子,胆怯,了无声息;另一种深刻丰富,只在自信时才现身。在自信状态下,我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黑人歌星戴安娜的歌声。艾伦迪医生认为我人为地创造了一副完美个性,像一个盾牌,掩护自己。我确实创造了一种风格,一种行事方式,可亲、快乐、迷人,真我却深藏于里面。
年仅9岁的我,心灵就早早打上悲伤的烙印(失去父亲,失去炫目的欧洲生活),永远离开轻盈优美的生命轨迹,优雅、魅力沦为次要内容,肤浅消失,有什么可以补救的呢?我想,父亲离开我,一定是不爱我了;如果不爱我,一定是因为我不美。我打算用其他方式吸引他。我打算让自己显得有趣。就这样,在悲伤和自我否定中,我变得深刻。在勾引男人方面,我9岁就经历了失败,须尝试其它途径惹男人注意。
但对自己的成绩为什么就不满意呢?因为我最初真正要的,是一种快乐、奢侈、旅行、调情、冒险的生活。
我求艾伦迪医生为我开药方。这个要求矫情吗?不向他裸露乳防不行吗?是不是想在他身上测试自身的魅力?看到他流露出的爱慕,难道不是件乐事吗?后来他赠我书,难道不是件乐事吗?
艾伦迪医生是不是真的对我产生了疗效?
亨利经常胡言乱语。他满脸通红,言之凿凿,醉态毕现,荒唐愚蠢。他在文字中长醉。
夏天的暑热。咖啡馆。亨利将《黑泉》的前几页给我看。经历多次交谈之后,他以为我的日记至少比往日增加了10页,不料那个爱写日记的女人出了点状况,想要亨利写,自己则去享受夏日,在她,文字已退居其次。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5月4日](6)
亨利在认真批改我的第一部小说。他是个受好奇心驱使的魔鬼,喜欢刨根问底,表面装得若无其事。美国人的通病吧?美国人羞于表露情感。
“阿娜伊斯,你长得真像希腊人。你身上有一种非常希腊化的东西。但是据说希腊人靠不住。我还没给琼写信。你的书写得太美了,里面有一些值得背诵的段落,文字苛刻讽刺,有时还十分强硬。多数女性的写作流于琐屑,而你的很大气。”
“嗯,阿娜伊斯。我知道自己比琼有价值,可她一回来,我就一无是处。她天生就是受苦的命,这对她有好处。你会明白的,我像换了个人似的。我不会让她小瞧我的。我不喜欢她在这里时对我的态度,她羞辱我。”
亨利缺乏自信,在特定地方、特定环境如坐针毡,此时,他就一反常态地污辱人。如果遇到漂亮的人,走进豪华的地方,如果见侍者势力,或者撞见某个名人,他便显得刚愎自用,难以相处。
我们要么去克里什大街与弗雷德一起吃午饭,要么泡在咖啡馆里,或他到路维希安来。
有时我看到一个猴精似的亨利,像个孩子,冲动、不安、好动、爱恶作剧。
弗雷德像遭人痛扁过似的,敏感、怯懦,那双眼睛像祈求中的牧师一样,一边遮掩自己的愤怒和嘲弄,一边祈求着。我认为他甘于承受亨利的“难侍侯”,喜欢听亨利的讽刺语,每次没听完就笑弯了腰。也许,亨利在教我俩如何坚强,如何笑,如何释放过多的情感。
我在褪去身上的壳。我爱咖啡馆里长时间的夜谈,可以看着黎明来临,看着睡眼惺忪的工人去上班,或看他们在小酒馆里喝葡萄酒,可以看孩子们走在上学路上,黑色的围巾,背上的书包像登山包。出于习惯,我带走自己的红色日记本,但不带走秘密,亨利可以看。我还带走了几页弗雷德写的《情感边疆》。他的笔触细腻,犹如水的颜色,而亨利的书有几页如火山喷发。我的文字摸上去像朵花,像只水果。我生命中的旧有模式被击得粉碎,我即兴冲动地生活,满脑子超现实主义的奇思怪想。
但美好正呼之欲出,我能感受到它散发出的成熟气息。看着工人拿着工具和午餐盒,感觉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员,尽管他们并不这样看。在他们眼里,我们整天坐在咖啡馆把酒聊天。
弗雷德和亨利陪我到圣拉撒路火车站。开往路维希安的火车体型小,震幅大,颠簸摇晃,是普鲁斯特描写过的迷你火车。正是它,摇出适合我将来写书用的语句,摇出亨利自言自语的形象,摇出亨利关于自己童年的7页文字。在这辆火车上,弗雷德像牧师祝福时那样双手伸向我,满眼悲切地替亨利的粗鲁话道歉,根本不知我的耐受力有多大。
亨利的形象突出犹如巨人,他前倾着身体,俯视硕大的纸张及菜单,上面写满笔记,语气粗暴,既有剽窃的内容,歪曲的事实,失真的漫画,荒唐的言论,胡编的谎言,又有深奥难懂的字眼。
桌上沾满酒渍。亨利嗡嗡几笔收尾,像一脚踏上声音的闸板,发出一个悠长的回声,最后一个词余音袅袅。
亨利·米勒
马上,房间有了一种懒洋洋的轻松气氛。他笑得全身颤抖,像头狗熊。他斜戴帽子,趿拉着鞋跟,笑着,混在人群中毫不出挑。喝酒前,他像工人那样坐着,找侍者搭话,与身边所有人言欢,其乐融融。他说“好”时的快乐劲,立刻能让整间屋子生辉。他全身投入现在,安之若素。
一天下午,读完我童年的日记后,亨利来到路维希安。“我仍看得出你11岁时的影子。”我不安,儿时的秘密,就这么一下子被揭开了。怎样才能消除11岁的印迹?我看到一个多愁善感的亨利,令人敬畏。我说话开始夹枪带棒,甚至取笑他。
“黑长统棉袜哪儿去啦?”他问,“藏日记的那个桶呢?”
无药可救。我把那个孩子生动地带到亨利面前,她又有了生命。
亨利说:“真怪,跟你在一起,咋就这么放松!一般来说,女人让男人感到紧张、压抑,而你却让我温馨舒服。”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5月4日](7)
他收到琼的电报,上面说:“想你——想马上见到你。”他很生气。
“为什么生气?”
“我不想要琼来折磨我。”
“我担心的,是琼会打破我们的友谊。”
“别受她影响。保持好心情。坚强起来!”
“这种话我也会说。但我知道智慧到时派不上用场。”
“这次会不一样。”
亨利真的意识到自己具备超人才华和丰富想象力吗?
我也知道他的恶行,如乞讨,四处告贷,赚钱不择手段。我还知道有个亨利并不存在于他书中,对于这个亨利,琼和弗雷德都不认识。我不是瞎子,我已经看到一个不同的亨利。现在他开始戴帽,主要是为遮住头毛日疏的头顶,让他看上去不过30来岁,可以推卸责任。可一旦取下帽子,则像个秃顶教授,加上戴着的眼镜,一派严肃。
弗雷德走进厨房。餐桌上铺满手稿、书、笔记,一旦坐到桌前,就不再有移动空间。我们仨盯着欧洲地图。弗雷德指点着自己和亨利想去的地方。
我要亨利在日记中写点什么。
亨利写道:幻想现在成为名人,有读者请我在自己的作品上签名,手都写僵了,还在煞有介事地签……艾伦迪医生的私宅共三层,前后各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厨房在一楼里,办公室和客厅在二楼,卧室在三楼,像我###岁时布鲁塞尔的家,也就是父亲现在的家,在帕西一个安静的高尚住宅区,那儿有园丁照管植物,有候在一旁的汽车,车里坐着专用司机,街上没有孩子玩闹,更无乞丐进出。
第一次来时,窗开着,可见书橱的上半部分,这使我想起父亲在布鲁塞尔的书橱,想起儿时的我如何趁父亲外出在一张椅子上另叠一张椅子,好爬上去够书架顶部的禁书。就是那时,我读了左拉,里面的内容大半不懂,不懂为什么矿山爆炸后埋进废墟的那对恋人被人发现时彼此抱得那样紧?为什么无法分开他们?为什么女人吃了基度山伯爵的催眠药后会有身孕?连续数小时,不得其解,但还是啃完了。
第一次来巴黎时,我们租住在韩森先生的单身公寓。有关韩森,我只知道他是美国人,正欲外出度夏,仅此而已。不过他把自己的衣物、书籍、个人物品存放于壁橱里。
一天,我收拾房间。打扫到书橱时,意外发现顶层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堆满了法语平装书。我把这些书取下来,大致浏览一遍后发现里面穿插着画面可怖的裸女。这种书只能偷偷看,不能随处乱放,更不能让乔奎因或母亲看见。
我逐本阅读这些对我而言全新的书籍。在美国,从未读过这么涩情的文字。这些全是塞纳河边柜台上出售的中篇小说,也可在一些著名大码头书架上看到。这些书征服了我。在此之前我天真无邪,等全部读完之后,关于性,我几乎无所不知。这些书有的写得很好,有的纯粹提供性知识,有的则令人激动难忘。在涩情故事上我已达到相当级别。
这些书影响了我的巴黎印象,使巴黎至今仍纯粹停留于文字印象。另外,这批著作打开了我的眼界和感官,使我敏感地意识到私人领域、红灯区、街头妓女、午后窗帘后的丰富含义、旅馆钟点房、巴黎美发师(著名的蓄娼者),使我接纳将爱与乐对立起来的做法。
我远离了旧时教育方法,远离了纽约公立图书馆里因无人引导按字母表读书的日子。
韩森先生的书籍带彩色插图:有些是18世纪风格,有些为现代风格。我熟悉了高统靴、鞭子、袜带、黑丝袜、带花边的裤子、私密的小房间、天花板上的镜子、墙上的窥视镜及无数奇异的刺激场景。
那些日子里,开窗偶见情侣相拥而立,都能让我感受到其间气氛,在想象中颤抖着享受欢愉。我将敏感的触角伸至别人家庭,探测哪对夫妻彼此忠诚,哪对正经历外遇,出轨的是妻子还是丈夫,好像对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及性活动有着第六感官似的,准确率极高,完全可以像术士一样探知欲望的存在。
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5月4日](8)
我渐渐熟悉了旅馆房间,如有无流行的暗室、巨大的棉被、午夜的晚餐、各种奢侈品。
我对生活的了解基本源于文学,难怪后来真正进入生活时,常将生活的场景误当成文学创作,而非自己的生活,甚至刻意寻找与出版物及韩森先生藏书封面上相似的房间。
艾伦迪医生的藏书,从封面就能看出与韩森先生藏书内容相同,但分类有异。韩森先生藏书里的快乐类,在这里被细分成越轨、涩情、性受虐狂、变态、异常等等类别。艾伦迪医生将病人的性习惯视作症状或临床现象,在此过程中他是否失去了性兴趣,对此我充满好奇。
时至今日,每进一家宾馆房间都可能唤醒我初读韩森先生藏书时的快乐哆嗦。正是那时我开始喜欢妓女,像亨利一样。左拉小说的空白被这次阅读经历填补上了,那个死在妓女怀中的男人须由医生分开,不过这部情节感人但毫无文学价值的作品信息量远不止于此。
我兴致勃勃地去见艾伦迪医生,先向他通报那篇原以为难写的文章进展情况,告诉他我已对他需要的黑色瘟疫材料进行了研究,研究结果可帮他发展有关死亡的理论,然后我听取他介绍做这篇文章的一个更简便的方法。
读他的书提高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他不是诗人,但充满智慧,眼光犀利,特别在死亡方面,看法独到。他认为死是内在的,可以改变,可以控制。一种给人希望的思想。
我向他讲述了一个梦:我在一个大厅里,穿戴华丽。国王想与我跳舞,他爱上了我。他贴着我的耳根轻轻说着情话。我很高兴,大笑。我还一个人独舞,让每个人都能看见我的幸福和轻盈。后来,我驾马车回家,车厢虽大但装不下我宽大柔软的连衣裙。瓢泼大雨。雨水钻入车厢毁掉了我的裙子。马车浮在水面,缓慢前行。我想回城堡,无论水有多大。
艾伦迪医生分析说,国王的爱意味着父亲的征服,水中开车意味着沉入无意识里(水是无意识的),意味着乐于无意识,不介意生活在无意识中。也许怀孕了?
我感到爱,受孕,生产。
艾伦迪医生说,我似乎不再需要他了,但同时指出,进入亨利的世界(贫穷、玩世不恭的态度、随性生活)意味着我正与父亲世界(奢侈、社交、美、安全、上流社会的友谊等等)相反的方向走去。
亨利的世界对我更真诚。我从未喜欢过父亲世侩、奢侈的沙龙生活,他对头衔的热爱,对贵族出身的骄傲,他纨绔子弟的态度及精致的社交世界。
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5月20日](1)
音乐厅仅白、黄两种颜色,但座椅包着红色的厚绒布。演奏者是弟弟乔奎因。大厅和入口处十分狭小,但父亲坚持“接见”观众,一副音乐会赞助人的派头,明知母亲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故意当众、当着乔奎因及乔奎因朋友的面激怒她。此前,乔奎因交给他一张小条,上书:“请同其他观众一样乖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否则我会叫人把你扔出去。”小条果然奏效,但差点毁掉乔奎因的音乐会。第一次出场时,他情绪紧张,苍白局促,略做热身后便开始演奏——棒极了!听众疯狂鼓掌。
亨利坐在包厢里,我看不见他。我还请了艾伦迪医生,尽管这次音乐会是非正式音乐会,他仍接受了邀请。看见他与妻子沿走廊而来时,我第一次发现他有多高——高过每一个人。我们四目相遇。他眼睛透着悲伤、严肃,是我喜欢的那种眼神,是极易打动我的那种眼神。
幕间休息时,亨利下楼。人群中的他显得怯懦,我握握他的手,他显得奇怪而遥远。看见父亲时,我向他鞠躬,他也向我鞠躬,正式、不苟言笑。艾伦迪医生会给我力量吗?那天晚上,我感到童心萌动,羞怯怯的,而外在女人特质则艳光四射。艾伦迪医生笼罩在悲哀中,这是我在诊所没发现的。看得出,乍见我一袭晚礼服,头发一卷卷高高堆着,搔首异姿,他吃了一惊。我想藏身于丝绒帽子里。无数灯光催眠似的闪耀着。我要接见许多人,还要替乔奎因接受赞美,与人攀谈,我十分疲乏。我注意到父亲冷漠、苍白、贵族气的僵硬。门口的一幕重又唤起我童年时的焦虑——担心父母之间爆发战争。此刻,同样的担忧涌上心头。(多年后,父亲承认这么做是“有意为之”。)
我曾从报上剪下艾伦迪医生的相片。在车里,在驱车回家的路上,乔奎因用自己的西班牙式便帽盖在我身上。
艾伦迪医生跟玛格丽特说我是个有趣的人,反应敏感迅速。说我基本痊愈了!音乐会期间,我确信自己有意让艾伦迪医生迷乱,而真正的自己却被部分掩盖起来,不让人看到一个完整的我。我把红皮日记本给亨利看,但只是特例。像琼一样,我永远都有一个秘密。
亨利音乐会后给我的一封信:阿娜伊斯,你美得炫目!你亭亭玉立,宛若公主。你就是西班牙公主,浑然天成。你让我见识过如此之多的阿娜伊斯,现在又让我亲睹又一个阿娜伊斯。啊,你奇妙善变,多才多艺。知道迈克尔·弗林克尔怎么评价你的吗?“做梦都没想过会目睹这么美的女人!这么女性化的女人!这样一个可人儿,怎么可能写出评论劳伦斯的书?”我在人堆里找出那位父亲。我想我找到了他,他长长的黑发告诉了我。他看上去像西班牙音乐家、吉他家塞戈维亚。你属于另一个世界。我在自己身上挑不出一点讨你喜欢的地方。一定有神在恶作剧,要么就是你在对我进行野蛮的愚弄。终于,我替艾伦迪医生完成了那篇文章。文章用英语对法语进行了再诠释,引用了艾伦迪医生的笔记,他著作中的一些片断,及他发表在杂志上的文章。这是美国一家杂志的约稿。要写这篇文章,我须透彻了解这一主题,因主题涉及死亡,即心理学上最深奥最具挑战性的话题,所以我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整理消化完材料。写作期间有好几次我打算放弃,承认失败,但最终还是完稿了。快哉!
把稿子交给艾伦迪医生时,我说:“今天不要分析我,谈谈你吧。我对你的书很好奇。先谈死亡吧。”
艾伦迪医生同意。尔后我们谈音乐会。他说我父亲看起来很年轻。说亨利让他想起德国画家乔治·格罗兹。温和——也许有双重性?亨利是个无意识的同性恋?
“你文章写得好”,艾伦迪医生说,“但为什么不愿接受分析治疗呢?”
是不是因为信任他,我开始依靠他?是不是害怕父母之间发生争吵才请他听音乐会?
艾伦迪医生:“你一开始出现依赖心理,就会颠倒程序反过来要我需要你,依赖你,这样会好受一些。你需要征服,因为你一直被征服着。在音乐会上你是怎么看我的?”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5月20日](2)
我:“我在掂量你是否有能力给我力量,因为你眼睛透着悲伤。我原以为在公众场合见到你,你会害羞。事实上,你看起来不同于诊所的你,显得更人性,只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艾伦迪医生:“你想找出我的弱点……”
我:“可是,不开心并不表明你软弱!我深感同情。我对所有朋友都怀悲悯之心。一旦他们有难,我的温柔就会苏醒。”
为帮助亨利,我减少服装、娱乐上的开支,辞掉园丁,不再购买奢侈食品。
我向艾伦迪医生描绘亨利及其朋友们的生活,如弗雷德在报社工作,爱挑年轻姑娘当众调情;他们如何接受任何人的吃请,如何借贷,如何敲诈,如何不择手段地生活,比如麦克·弗林克尔收集废旧书籍,如过时字典,转卖给波多黎各偏远地区修道院的修女。
艾伦迪医生已着手比较亨利的生活与伴我成长的父亲的生活,这一痛苦对比结果只突出了才华出众素质超群的人,如音乐家、作家、教授。
我喜欢亨利生活的浅显,认同这种生活的真实性。艾伦迪医生在暗示什么?暗示我得去世界另一端,往反方向走,忘记父亲,避免见他,远离他的价值观?我排斥他所代表的一切价值观:意志、控制、礼貌、成就、美学、优雅等社交观或贵族价值观,即资产阶级价值观。
对不成套的茶杯、碟子,桌沿的香烟,塑料桌布,简陋家具,散落于各处的丑陋沙发罩、地毯、渥尔华斯玻璃环,父亲会做何点评?
是的,我与亨利、弗雷德或与亨利及其他朋友一起步行穿越父亲从未走过的街道,泡在他不曾去过的酒吧里,与他绝不会搭腔的人交谈。
弗林克尔爱我的家,爱“家”这个理念,家是轴心、基地、中心。他认为家利于创造,漂泊妨碍成长,家是催生萌芽、助人成长的基础。热衷于流浪的亨利惊异于这些观点。
亨利尊重这栋房子,但弗林克尔为这栋房子洒下涕泪,说想使这儿成为自己的基地,把世界上一切有趣的人吸引进来,让他们成为“象征”。
“为什么让他们成为象征?”亨利问。
“因为这是唯一可以抓牢他们的方式。他们的思想属于你,是你世界的一部分。作为人……嗯……现代生活中的友谊靠不住。”
“为什么要抓牢?”亨利问,“我的手从不抓任何东西。”
“你的生活没有固定模式,没有方向。你就是这种人,随波逐流,像天气预报的风向标,不像指南针。你会继续像脱缰的海轮,随意冲撞。不过,你的无序有一定的规律性,那要看是否有人愿意照看你。”
“我愿意。”我说。
弗林克尔很像浮士德,小胡子,性感的唇,窄脸,戴着帽子,尖尖的头像狐狸脑袋一样立在营养不良的身体上。他双手瘦削好动,说话时尖尖的食指四处乱指。浪漫演员的手势是夸张的,但其力度似与他脆弱的身体不协调。他写少年维特,主要写维特之死。他可能就是维特。他无需自杀,他已经死了。从未见一个人内心如此枯萎,生活如此死寂。
“成长!”他说,双手紧攥,似在祈祷。亨利从未想过成长,也未想过死亡。他总在别人身上找寻自己并不坚定的思想概念,起初是华尔特·劳文菲斯,现在是弗林克尔。弗林克尔有一套思想“体系”。他总在思想,一种可怕的抽象思维!我能理解他为什么找亨利,但不理解为什么亨利找他。弗雷德恨弗林克尔,因为弗林克尔揭示了弗雷德思想的模糊性。
最初的冲击粉碎了我,我像一面粉碎的镜子,碎片四溅,各自追求自己的生活去了,它们没有死于冲击(常目睹女人死于背叛,或为爱服丧,弃绝爱情,拒与男人交往),只是分裂成多个自我,每个自我都有了自己的人生。
不敢重整旗鼓投入生活,并非因为惧怕,而是因为有一个阿娜伊斯,她无力复原所有碎片。她能够忠诚能够爱,但仍然孤独和分裂。
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5月20日](3)
艾伦迪医生能看出来吗?有个阿娜伊斯在路维希安过着家庭生活,肩负着多重责任,照顾母亲、弟弟,一边还活在过去?另一个阿娜伊斯,在咖啡馆生活,在追求艺术,没有时间概念,不用逃避父亲,因为艺术高于一切,因为写作是一个更大的世界,无边无际,包罗万象。
也许我像母亲,不像父亲。
母亲首次见到父亲是在古巴哈瓦那一家乐器店里。当时他19岁,为逃兵役从巴塞罗那来,正在店面后为店主调试钢琴。他相貌英俊,黑头发,蓝眼睛,皮肤白晰,鼻子小巧笔直,五官精致匀称,牙齿洁白整齐,风度优雅。
阿娜伊斯·宁的母亲露丝
母亲是上流社会的姑娘,她父亲是丹麦驻哈瓦那大使,她母亲曾是美国新奥尔良最美丽的法国女孩,一家人住在梅空大街的一座豪宅里(梅空大街是哈瓦那一条宽阔的沿海大街)。母亲当时已经27岁,尚未婚配。她在她母亲私奔之后,毅然担当起照顾3个兄弟和3个妹妹的责任。我母亲叫露丝,人称玫瑰。她有美妙的歌喉,热爱音乐,正研习声乐。她穿的连衣裙与我后来在她箱子里看到的许多连衣裙一样,都镶有花边,花边的长袖,花边的领子,领子直接开到下巴处,撑裙子的是小白骨,裙子肩膀处鼓鼓的,腰身特别细。(当时女孩子需彼此帮助才能扯上紧身衣的花边,直到不能呼吸为止,所以跳舞时,她们紧拉着紧身裙的花边,舞前不能进食,这是她们容易昏倒的真正原因。)她举着一把白色的花边阳伞,身材丰满,性格快乐,精力充沛,赏心悦目,尚无恋爱经历:她拒嫁有钱郎,拒嫁贵族,拒嫁外交官,拒嫁军人。
当时她在买音乐唱片,蓦然听到琴声。在店主的允许下,她与她妹妹走进后屋,听父亲弹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他对肖邦乐曲的处理特别细腻、浪漫。对母亲,这次邂逅是一见钟情;对父亲,是什么,无从知晓。有次他说:“露丝的妹妹更漂亮,但露丝有一种力量,一种勇气,一种我没有的果敢。”
他接受邀请,去拜访那座豪宅,尽管没有得体的衣服。母亲请他教自己声乐。全家人都反对他们恋爱。外公很不开心。母亲力排众议,嫁给身无分文的音乐家,与他一起离开哈瓦那来到巴黎生下我。哈瓦那音乐家,在当时一点名气也没有。对一个资产阶级家庭而言,这场婚姻是一个耻辱。外公寄给他们一笔钱,用轮船托运来一架钢琴作为结婚礼物。
直到外公得癌症,他们才再次回到古巴。当时弟弟刚刚出生。母亲领着弟弟和我住进梅空大街的豪宅里。父亲后来才到,却整日设法勾引母亲的一个小妹妹。我得了伤寒,差点夭折。母亲允许医生给我注射曾用来减轻外公病痛的药。她是唯一有勇气做出这种决定的人。她的爱勇敢、有力。
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5月25日](1)
邻居皮尔瑞·查里奥建造了世界上第一幢玻璃幕墙大楼。下面是他夫人1931年的来信:读完大作,不由得对您这个邻家娇柔小妇人刮目相看。您的评价之客观(在任何年龄女子中都属罕见),难以相信出自年轻女性之手。这个美丽的年轻女性笔下自然流露的是世上最美的声音:我理解。真的从内心赞美您。若劳伦斯读到大作!大作可盖过,至少暂时压倒一阵疯狗的狂吠。深夜。路维希安。安坐于卧室炉火边。厚厚的窗帘垂下来。房间有一种坚实感,有种扎根于大地的踏实感。雨中树木的清新,屋外绿草的芬芳,随风潜入烟囱。四墙厚达3英尺,足以凿出几个书柜。卧榻宽大低矮。
亨利称这里为灵魂实验室。
走进灵魂实验室,好像接受艾伦迪医生的透视一样,有碍生命正常运行的阻塞、弯道、畸形、疤痕一览无余;走进灵魂实验室,精彩故事进入日记接受解剖,结果发现人人都带一面哈哈镜,镜中自己要么过小,要么过大,要么过肥,要么过瘦,就连亨利这种自以为欢乐无忧畅通无痕的人也概莫能外;走进灵魂实验室,会看到命运可以逆转,无须忍受童年经历和感受的束缚;走进灵魂实验室,可发现一旦砸碎哈哈镜,也许能得到一个完整的自己,就有可能欢乐无比。
做解剖和试探性手术的是艾伦迪医生,而我则把这些手术带回家在日记中筛出杂质和谬误,然后把结果用诗意、艺术、变通的语言告诉亨利,让他闻不出诊所的气味,听不出心理分析师的普通行话。他反感行话,不过对行话加以装饰、调味、夸张,准能吸引他的注意。所以,我把自己的全部生活告诉艾伦迪医生,亨利则把自己的生活尽数告诉我。
男人永远不可能体验女人经历的孤独。男人只在女人子宫里积蓄力量,调养自己,然后抽身进入世界,进入工作,进入战争,进入艺术。他不孤独,他忙碌。在羊水里畅泳的记忆给他能量、圆满。女人也忙碌,但空虚。淫乐是她沐浴过的一波爱欲,是与另一身体撞击出的电光似的火花。男人在自己子宫时,女人是圆满的,每一个爱的举动都出自她体内的男人,那是生与再生,是生孩子与生男人。男人卧于她的子宫,每一次重生都会携带新的渴望、更高目标。但是对于女人,高潮不在生,而在男人停歇在她体内的那一时刻。
弗雷德、亨利、我及其他朋友坐在咖啡馆里。说着,讨论着,争辩着,叙述着,直到街灯尽灭,黑夜散去,一道绯红的黎明羞怯地钻进来。黎明!黎明,我反复呼唤着。亨利说黎明本身就是一种崭新体验。我无法解释自己此时的感觉,第一次没了想逃的冲动,第一次有了恣意享受父爱,恣意交流,恣意坦白,不想遁逃的冲动。我整晚呆在那里,没体验男女融合的戛然而止,没体验身体分离带来的疼痛和空虚,没达到自己隐秘世界的需要,然而却能够通宵不归,与所有人打成一片。这个黎明第一次中止冲动和不适,喷涌而至。(我曾把这种周而复始的分离归咎于时钟。没有不散的宴席,该走了。男女关系在我看来太难维系,太让人紧张,太劳心劳力,因为它得延续,得继续流动。)我总是浑浑噩噩,在聚会上,在访友中,在看戏看电影时,不知为什么总会经历一阵疼痛。我不能继续这种角色,无法假装与他人一致和同步。出路何在?逃!必须逃。失败可消除障碍、围墙、堵塞、努力?黎明悄然而至,看见我与亨利和弗雷德悠闲地泡在咖啡馆里,这是自由的黎明,来自某个暗藏的敌人。午夜,我总是化身成一个孤独的流浪者。
我像一个陌生人,处于一个陌生的国度,受人欢迎,自由自在,正与人们共享节日、出生、婚姻、死亡、宴会、音乐会、生日聚会……突然发现自己不会他们的语言:一切不过是场礼貌游戏。
谁将我拒之门外?一次一次,我被扔入满屋人群中,一次一次,我甘愿投身一堆堆人群,欲与他们合为一体,可惜恐惧大于渴望,一阵内心冲突之后,我逃了。又是一个人了,我反复思考全部过程,因被拒之门外而痛苦,因被那些说着笑着共享欢乐的人抛弃而痛苦。是我主动逃离这些魔圈,因为这些魔圈安装了电力防盗网,使我不能跨越,使我不敢小视。我盼望融于每一个紧张时刻,每一个快乐时刻,每一个生命时刻;我盼望做那个又哭又笑的女人;我盼望做那个有人送花佩戴的女人;我盼望做那个被当众热吻的女人;我盼望做那个被扶进汽车的女人;我盼望做那个正在结婚的女人;我盼望做那个正在生孩子的女人。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5月25日](2)
本日记的主人公也许是灵魂,长期在内心与外在之间流浪,是亨利在驱散羞怯、孤独的层层浓雾,带我穿过大街,把我放在一家咖啡馆里,直到黎明。
男人主宰痛苦的方式是将艺术、空间、时间、历史置于自己与普通人的生活之间。
艺术是治疗精神痛苦的良方,可减轻普通人生活中的恐惧和苦难。
我准备好再见艾伦迪医生。他无情地质问我,认定我对他有所隐瞒,不再满足遁逃这个话题,似乎没留意到我害怕手术刀。我活着,安于生活,不愿做手术。他追问音乐会上我凭什么认为他悲伤压抑,当时具体想到些什么?是不是想到他有经济困难、工作之忧,或情感困扰?
今天,我在艾伦迪医生的治疗方案中找到了缺陷,对他不假思索地将我的梦和感觉进行归类的做法十分不满。趁他喘口气的工夫,我做自我分析,他说我这样做是在想法寻找他的缺点和不足,为的是报复他强迫我承认嫉妒他妻子这件事。他显得比我强大。不过,他也认为我比以前率真得多。
亨利在用他的文学恶作剧、讽刺性宣言、自相矛盾、一腔才干、多变情绪、可怕幽默消融我的严肃庄重。现在,我能对自己的正经生活、体量他人、不伤人行为进行自嘲了。
听到理查德·奥斯本的疯讯,亨利乐得像小丑一样边舞边叫:“理查德疯了?万岁!我们去看他吧。不过首先得喝一杯,先疯一把。太稀奇了,太棒了,这种事可不会天天发生。希望他是真疯不是装疯。”
开始我很替理查德·奥斯本担心,后来亨利的幽默开朗了我的心情。真想知道他满不在乎的外表下隐藏的秘密。我很担心,就像担心麦克尔·法兰克尔一样。法兰克尔第一次出现于亨利书中时正吃晚饭,见亨利来访,也不邀他同吃,自顾自地享受自己的晚餐。
亨利为我的第一部小说写了首打油诗。
对亨利的第一部小说,劳文菲斯的评价是内容平庸不堪,语言华而不实,一堆垃圾,无病呻吟。我不信。劳文菲斯宣称是自己把亨利引上现代写作的轨道。安德里·普特曼的《欧洲大篷车》里有一些界定适用于亨利的写作,如即席写作、超现实主义的意象联想及奔驰的想象力。他的幽默像崔查拉所说的那样,“具有摧毁一切的力量”。
又一个晚上。我们谈到文学摒弃不必要元素以浓缩生活“剂量”这一话题。我几乎是愤愤不平地说:“那样做很危险,一方面兴致勃勃地为生活做琐屑准备,另一方面,因抬高生活概念,省略枯燥或停滞不前的时刻,又让人时时失望。你,在你的书中,也强调节奏及一系列事件,使这些事件高度兴奋,让人误以为你的生活也同样疯狂不定、醉生梦死呢。”
文学是夸张,是戏剧艺术,那些受文学滋养的人(如我)绝不可能达到那种生活节奏,却幻想接近那种节奏,所以每天想法在生活中模仿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情节。殊不知,作者奢侈过后也要经历一段紧张时期,身为作家的我们为此相互鼓励加快节奏。等到亨利、弗雷德和我有时间聚谈时神情已怡然。相形之下多么好笑。或许我们都缺乏理智,或许我们无需佐料。其实,亨利性格温柔而非粗暴,和善而非易怒。也许我们都描写涩情、受虐、惊悚情节、莫泊桑(他写过一个皮条客狂热地拥抱自己患梅毒的女人,履行巴黎黑社会的义务)、作家科克托、毒品、疯人院、鬼屋,那是因为我们热爱浓烈的色彩。坐在克里什大街咖啡馆,我们在谈亨利的最后几页,在谈他写得过长的一章,在谈理查德的疯病。“他最担忧的,”亨利说,“就是介绍我们相识。他认为你很美好,而我是个流氓作家,怕你吃亏。”
今天,艾伦迪医生尖酸刻薄、言行匆忙。永远难以描写出那一小时的情景,其间有太多的直觉和晦涩。
艾伦迪医生:“你只有随天性而为,才能幸福。”
我:“我的天性是什么?认识亨利和琼之前的生活令我窒息,让我以为自己快死了。”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5月25日](3)
艾伦迪医生:“你不是倾城美女。倾城美女喜欢唤起男人的激情,增加男人的痛苦,炫耀自己的力量,折磨男人,知道男人并不深爱她。而你早知道自己被深爱着。别做违反天性的游戏了,你永远成不了琼。”
我:“一直以来,我害怕成为只被一个男人统治的女人。”
艾伦迪医生:“你认识哪些女人只被一个男人统治?”
我:“我母亲。她一生只爱过一个男人,我父亲。她没有能力再爱上别的男人。她仰他鼻息生活。她被抛弃时,将爱化作恨,可仍视他为生命中唯一的男人。有次我问她为何不再婚,她答:‘与你父亲生活之后,你父亲的魅力,他化平淡为神迹的力量,他创造幻想的才华,让其他男人相形见绌,肤浅无奇。你难以想象你父亲多有魅力!’”
艾伦迪医生:“所以她用自己的余生恨他,担心他对你产生影响。”
我:“所以她带我们去美国,她想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文化中养大我们。她本人就是在纽约一家专为上层社会女孩开办的天主教修道院长大的。”
艾伦迪医生:“你越真实地表现自我,就离自己的真正需要越近。”
我:“可我并不知道这个自我是什么。眼下,我好像一心想的是扯下自己以前的包装,看看里面有什么。”
艾伦迪医生:“我相信你能与自己本身的形象重合。”
多么鼓舞人心的话啊!将我与我本身的形象重合?这几个字不如他带给我的感觉更重要,这种感觉释放了我无数的焦虑。他的声音温柔抚慰,没说完,就让我忍不住哭泣起来。
无限感谢艾伦迪医生,感谢他在我抽泣时的静默,感谢他后来温柔的一问:“我没说什么伤害你的话吧?”
这是一段快乐时光,偶尔为旧日记忆中断。真想这一时刻永远徘徊不去。
我的穿戴比以前简单了,不再刻意追求奇妆异服,能穿寻常衣物了。为什么?服饰于我,非常具有象征意义,意味深长。首先是其诗义:特定时刻色彩不同,风格不同,风情不同(西班牙风情、摩洛哥风味……)。其次是其个性意义:决不与人撞衫,坚持自己设计服饰。另外,我不追逐时尚,不着中性色彩,不穿中性西服,不戴普通寻常的饰物,但要在女人堆里最抓人眼球最出挑的服装。服装增添了我的信心,平抚了少女时代只能穿古巴小姨们旧衣裙时的伤痛。当时,我被迫穿着粉色丝制的热带服装去上美国学校,而这些衣服经骄阳的烧烤极易在聚会或运动时崩裂或炸线,而我得总是穿舞会裙、夏裙及只有拉丁人才会发明的色彩俗丽的连衣裙。后来母亲为我挑选衣服,我穿的再一次不像自己、不代表自己。于是我发明了许多别出心裁的饰品,如把手表镶在一个宽大柔软的俄罗斯手链里,把毛皮缀在冬天的鞋子上,用西班牙披巾做裙子。
第一次见艾伦迪医生时,我穿着最炫目的衣服,让他大吃一惊,使我联想起演员的戏服,想起比利时作家梅特林克的妻子,她常请朋友们:“您能承担当街挽我手臂行走的义务吗?”(瞧,她为自己的裙子造出多好的谈资!)
这一切都有其病理基础!我本来可以成为著名的服装设计师!唯一的问题是我凭想象力创造出的服饰不适宜简单的生活需要,不能穿着乘火车从路维希安到巴黎,也不能穿到艾伦迪医生的诊所。我在服装里寻求的是唤起童话。记得纽约的冬季,为画家做模特的我有次竟在早上9点钟身穿大红丝绒连衣裙出现在画室。
也许部分原因是我穿拉丁美洲热带服饰长大,这些衣物与纽约的冬季及美国人对中性服装的爱好相矛盾。但是在诊所里,我昨天打扮得像个俄罗斯公主,今天则像个隐姓埋名的流浪贵族。这些变化都没逃过艾伦迪医生的眼睛。所以他后来有理由认为(分析的艺术在于时机成熟时才说出真相),我的另一穿着目的是加强自己的“陌生感”,与人群的隔离感。这使他想起原始人为吓退敌人所做的打扮!闻听此言,我大乐,并真切地看到浓墨重彩的人体、羽毛、珠子、骨头项链、毛皮头饰、兽齿及叮当作响的铃铛!
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5月25日](4)
艾伦迪医生:“陌生对人有恐吓作用。也许你认为标新立异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要知道这种行为也会造成人与人的疏离。”
我:“从未想过这一点,我只是一味着迷于脱俗。如果我‘正常’了,我的穿戴艺术会怎样?我真不愿成为普通、一般、标准的人,但愿有更多力量更足勇气更圆满地生活,享受、经历更多,培养更多不同凡响的特质。”
艾伦迪医生:“那就一如既往地孤独下去吧。孤独,你要吗?”
艾伦迪医生说,人有必要平和地生活,浪漫会被生活击败,并死于生活,例如过去浪漫死于结核病,今日死于神经病。以前我从未将神经病与浪漫联系起来看。
想实现不可能的梦想吗?不达目的就会死吗?不想妥协?
亨利以自己洞穿人事洞穿一切的本领,对这一切做出回答。真的,从未像亨利那样看街景:每扇门,每盏灯,每扇窗,每个院落,每家商店,商店的每一项陈设,每一家咖啡馆,每一处隐蔽的书店,每一个安静的古玩店,每一个报摊,每一个彩票点,每一个盲人,每一个乞丐,每一座钟,每一座教堂,每一家妓院,每一个酒店,每一处涩情内衣专营店,马戏团,夜总会歌手,脱衣舞娘,大众舞厅,艺术舞会,巴黎贫民区,跳蚤市场,吉卜赛大棚车,早市……
离开咖啡馆时,下起了雨。除了饥渴,雨水干扰不了他的兴致,陋室扰乱不了他的兴致,贫穷搅扰不了他的兴致。到镀锌柜台喝一口察吐士酒暖暖身子吧。冲动指引他的生活方向。唯一令我惊讶的是他无意于认识作家、音乐家、画家及其他同行。一谈到这点,便失去兴致。想见于连·格林吗?海伦·鲍士尼斯、谢伍德·安德逊美国小说家,美国文学中现代文体风格的开创者之一。呢?施米特一位20世纪法国多才多艺的作曲家。就住在路维希安。见见西班牙作曲家曼努埃尔·德·法雅西及其他人?“不,”亨利说,“他们见我干嘛?”
一切源于我阅读劳伦斯,但亨利不是劳伦斯。劳伦斯是个浪漫主义者,寻求身体与灵魂的交融。亨利强调原始本能,作品不掺情感,不要象征主义和神话。不做普通人时的我们也有感情。我们一起观赏劳伦斯故居照片时,亨利说将来总有一天会带我去看他孩提时代住过的布鲁克林区老宅,还说想看看西75大街158号,因为他在读的日记部分就是在那儿完成的。
我向艾伦迪医生坦诚自己对经历的渴求及各种好奇心。
我:“我对你的生活很好奇,想知道你是否也会不安,也曾整夜不眠,是否也穿梭于各家夜总会,是否也有情妇,等等。”
艾伦迪医生:“为利于分析治疗,这类问题我不答。我最好保持非人角色,最好是个谜,了解我的私生活对解决你的问题无济于事。经验本身是好东西,但重要的是你的态度。任何能满足你深层需要的经验都是正确的,但有时我觉得你有其他动机。我怀疑你因其他不好的理由强迫自己去经历。”
我:“我想长大,想成熟,想配得上亨利和琼的生活,有时还想克服自己的恐惧和退缩。我害怕按天性生活就会退出这个世界。亨利拥抱一切,包括丑陋的、病态的、粗俗的。我羡慕他。我人为美化自己的世界,只选择与有素质的人交往,只选择与美、精细、静止的东西交往。”
艾伦迪医生:“也许亨利没有偏见,没有判断力,这并非什么长处。”
这是艾伦迪医生第一次评价亨利。
我:“我的哪些经历是真?如何区分真伪?”
艾伦迪医生:“真正的经历让人愉悦。”
我:“你曾称我为‘文学界的单纯妹’。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在努力超越小说、传记而非自己?”
艾伦迪医生:“有时,是的。”
他不愿多说,我得自己寻找答案。我有时能感觉出好奇与真实感情间的距离。
他转而追问我上次“忘记”来诊所的原因。我又开始依靠他,对他感激涕零,可为什么中断一周不来?想再次自立,再次独孤求败,想拉开距离,想不依靠任何人。为什么?害怕受伤害。害怕艾伦迪医生成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人物,害怕一旦“治愈”,我们的关系就结束,就不得不失去他。他曾提醒我,独立说明我的病好了一半,不再需要他说明我的病彻底治愈。可是,不需要他的结果是——我依然恐惧。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5月25日](5)
我问他是否想念我。
艾伦迪医生:“假若你现在抛弃我,作为医生的我会为没能成功治愈你而难过,从个人角度会因失去一个有趣的朋友而悲伤。瞧,从某方面而言,我需要你,如同你需要我一样。失去你,我会很难过。”
我:“我失去了每个曾在意的人,每座喜爱过的房子,每一个深爱过的国度。起初我爱纳伊市的家,当时我热爱社交,四岁时就跑到大街上请人到家里喝茶。后来我爱布鲁塞尔的家,里面总荡漾着音乐,出入的全是音乐家,可我失去了,还失去了父亲。我爱西班牙的家,爱祖母,那儿的生活比纽约幸福。母亲在格拉纳多斯西班牙著名音乐家。音乐学院教声乐。我家住在一处小小公寓里,阳台可看见远山和近海。我们有个女佣叫卡门,成天边干活边唱歌。我们有声望有朋友,朋友个个有趣。那里是父亲的老家。父亲告诉我,我家与当地贵族奎尔家族是远亲。奎尔家族豪宅里有一座私人教堂,有一个巨大的图书馆,但由于思想过分开放被耶稣会会员焚毁,还有一座奎尔家族某个成员的雕像。我们常听到这个家族的陈年往事。这个家族后来分为两支,一支富可敌国,另一支艺术家辈出,还出了一个宫廷画家,叫乔·宁·依·奎尔,自然穷困潦倒。”
我知道自己在向艾伦迪医生回顾拥有的快乐及失去的恐惧。童年时我曾在日记中写道:“下定决心从此不爱任何人,因为爱上之后一朝分离,会痛苦终身。”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6月]
昨天上午11点前,乔奎因一直在弹钢琴,弹毕,经过我窗下时叫道:“出来吧,我们到花园坐着晒太阳,我有点不舒服。”尽管很忙,我还是丢下案头工作。我们坐在花园里。午餐时,他不想吃饭。
是阑尾炎。赶紧乘急救车去凡尔赛医院。随后是生命中最漫长的半小时,我害怕失去他。手术门开了,他躺在担架上被拖出来,脸色煞白,我吓蒙了。他死了?我盯着护士和医生的脸。主治医生说:“令弟会好的。”
他躺在病床上,我站着凝视他。他艰难地喘着气,令我十分恐惧。我俯身望着他。他不仅是弟弟,还是我的孩子。我照顾过他,曾是他的护士和第二母亲。此时,他因疼痛而放大的眼里闪出死亡的恐惧。我爱弟弟,有时这种姐弟之爱让我觉得男人就像弟弟,所以无意去伤害任何男人。男人,弟弟,需要照顾和忠心。母亲和我坐在病房里,像是每一阵痛苦痉挛的回声。感觉子宫里的生命、爱和痛,总在体内。
现在,我的谈吐有点像琼,令亨利感觉不可思议,兴趣盎然。如果愿意,我能驻足为他简化琼的一切,但我情愿任自己微醺,任自己前言不搭后语,这样做很放松、很愉悦。亨利给我写信写到某一段时也曾经历过相同的人格分裂,好在他立刻意识到这可以写成一篇很棒的序言。亨利和我有这种双重意识,可惜瞬间就会弃之脑后。这或许可以解释我们为什么着迷于诗人兰波、崔查拉的达达主义、布雷顿。超现实主义的即兴之作打破了人为秩序及有意识的对称。动则乱,乱则多产。当自己须在5至6个灵魂中间做选择时,要做到“真诚”怎一个难字了得!根据哪一点,说明你是真诚的,在哪一点上真诚?——我也曾向艾伦迪医生提出过这些问题。
我开始认识到自己一直拿服饰做盾牌。记得有次亨利带我去莫泊桑大街,当时我穿着一件普通裙子,所以羞于面对他的朋友,除非能“穿戴起来”。那天,我失去了真实的节奏。可什么是我真实的节奏?这是艾伦迪医生提出的问题,这个问题太直接,不好回答。他让我间接回答。他的感觉是,我基本上属于单纯、可爱、温柔、女性化的女性,另外还是有智慧、有想象力的文学女性。如果我真是冷漠的女人,绝不会随时随地抛洒同情、友善、温柔。做戏没什么错,只要不太当真就行。我沉酣于情真意切。
他问我在什么地方感觉最幸福,真正的淡定的幸福。我说在瑞士,在大自然里,在可以素面朝天的地方,在可以不穿华服的地方,在可以不做戏不扮演任何角色的地方。
“你看,”艾伦迪医生说,“你想取悦人,你想被爱,你搔首弄姿,甚至你的兴趣也只是一种手势。你对自己的基本价值观缺少信心。你太在意外在的东西。”
闻听此言,我心头一凛:如果心理分析就是剥去所有装饰、服装、风味、个性,那么剩下的能有多少呢?
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7月](1)
我在艾伦迪医生的客厅候诊,绿玻璃制的温室让客厅的一切恍如水下。到处是猫,可小池塘里的金鱼竟未遭殃。我听到雕像装饰的小喷水池排出的细流声,听到诊室内女人的声音从那个巨大的黑色中国窗帘传出。我嫉妒、生气,因为他俩在大笑。他俩比我俩在一起谈话时笑的次数似乎多一些。他迟到了,第一次迟到。这次我将向他描述一个甜蜜缥缈的梦——第一次允许自己好好地想到他。也许我不该告诉他这个梦,它会把我交到他手里,给他太多,而他……一看见他,我的坏情绪烟消云散。我把梦告诉了他。
在梦中,我俩面对面坐在诊室里。他执着我的双手,不理其他候诊者,与我说话,把全部心思放在我身上,态度亲昵。
我向他吐露心迹,固执地向他人求宠,并坚信他爱我。据他说,这表明情况有所改善。换在数月前,我不会告诉他这种梦的,现在我要告诉他,在上次他对我表示理解之后,我梦见自己与他很亲近。
可是好奇怪,他今天居然迟到了。这引出他有关命运的话题:“我们害怕的事确实会发生。”我总害怕遭到抛弃,甚至害怕被忽视,所以害怕的事成了现实……我让害怕的事成为事实!这么说,人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自身命运还是个谜,连艾伦迪医生也无法破解。所以他说,如果我不害怕被忽视,不害怕其他女患者更受宠,他是不会迟到的。这种解释模糊难懂,前提是一种假设。我有一种挥之难去的宿命观,总在幻想灾祸的即将来临。一个人可从他人思想中截取“信息波”吗?艾伦迪医生在我坐等期间截取了我的思想吗?所以他迟到,继而使我不再信任他,不再向他倾诉,不再爱他,最终不再受他人摆布?
他很高兴我们的关系现在有了一定温度,但认为我的梦表明,我的快乐更多源于他忽视其他人而将全部视线投向我。
我说:“很奇怪,今天我在纸条上记下这么一个问题,想问你,我为什么只为几个人所困扰?为什么我的爱仅限于几个人?我无法像亨利那样泛爱。”
艾伦迪医生:“是的,不错,这是不好的信号。你交往的对象很少,所以很多人不了解你,而你却认为他们不理解你,不爱你,于是你只对几个与你有联系的人倾注慷慨的爱。这很不好。在爱方面,人须放弃矜持真正去爱。你不承认自己争宠。其实,你爱得越大气,越无排他性,就越接近神秘的整体。爱越大气,自我越少,就越能博爱。”
我似有些开窍。自觉紧张情绪缓解了,痛感减轻了。艾伦迪医生不愧还原真我的行家。他看出我在压抑嫉妒和愤怒,深受其苦,同时表现出高度的自控力。他建议我宣泄,然后另找途径彻底消除,而不是压抑这两种情绪。他说我善于伪装,强扮乐善好施、宽容大度。“试一段时间,至少现在,想怎样发火就怎样发火,想怎样报复就怎样报复。”
这个建议产生了多么可怕的后果!对亨利的不满之处顿时涌出几千条,如他心安理得地接受我为他做出的牺牲,在受人攻击时不申辩,说话前后矛盾,害怕聪明女性,赞颂贩夫走卒,脾气暴戾,最可气的是,对理解别人或自己全无兴趣,还爱强词夺理。
艾伦迪医生说,把别人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是可敬的,不伤人是可敬的,但真正的问题却得不到及时解决!我要改正天性中不高尚、不美好之处,但这不是艾伦迪医生的作派,他直面激愤的思想、感情、嫉妒、谴责,找出其原因,查出其根源,然后对其动手术刀。对安全的需要,对安心的需要,可能引发犯罪现象。手术刀则可切除犯罪动机。
我想起了劳伦斯,脾气暴躁、颜带霸气、神经兮兮的劳伦斯,他为我接受亨利做了准备,一个无端发火、思想波动极大的亨利。亨利犹如亨利·詹姆斯对莫泊桑所做的评价一样:思维控制着角色的行为并推出新的角色,他将笔下男男女女的思维一笔带过……眼睛死盯住人类生活的某一小点,这一点通常有些丑陋、乏味、褴褛、不洁,他捡起这一点,挤捏它,直到它扮鬼脸,直到它流血。有时它面部扭曲得十分滑稽,有时伤口可怖……莫泊桑把人类生活视作一场极其丑陋的走秀,添加笑料来淡化……有时感觉与亨利的友谊不只是私人友谊,还是法、美两国的友谊,贵族与平民的友谊,文明人与原始人的友谊。将来,人类来自于文明,却拒绝文明,他们会愤怒和痛苦吗?
书包网 www.aIhUaU.com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7月](2)
我须保护琼不受伤害。他在准备写一封足以让她崩溃的信,满纸的指责。我当机立断给他带来一份材料,这份材料可解释她的一切行为。以下是那本书中有关瘾君子的一段描述:
·他们的交谈热烈、睿智,话题猝不及防之下会令一般人为之色变。他们思想极端敏锐,谈话只是兴奋的一种表现,还有其他各种形式的宣泄,例如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人,此时想象力丰富,工作效率高。
·害怕白昼,仇恨光明。
·坐立不安,不能持久地专注于某项活动,克制不住地好动。
·高度感性,颠三倒四。
·丧失道德顾忌。
·多动。躺下不久,就得站起来,没走几步就想坐,刚躺下,就要起身四处走动。
·毒魔缠身的瘾君子害怕警察,害怕突然袭击(琼坐出租车遭警察质问的故事)。
·毒品使人产生被蚊虫叮咬的幻觉——这个幻觉使人奇痒难耐(鼻子痒,双唇干),可导致肺结核、癫痫或自杀。
以上症状琼全有。
亨利呆了。琼总在谈毒品,就像重返犯罪现场的罪犯一样。她需要这个话题,同时拼命抵赖,说自己不吸毒(有两三次隐约承认过)。亨利把所有细节串起来。目击他的绝望,我内心充满恐惧。
“也许搞错了,你知道的,神经官能症也有类似症状。”随后,又补上一句,“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应可怜她,不要苛责她。”
然而亨利说,吸毒暗示吸毒者天性中存在一种可怕的缺陷,无可救药,这是我听他对自毁行为做出的唯一一次道德评价。当他说自己一直在考察琼的爱却发现琼并非真爱自己时,我对他怀有深深的怜惜。
我说:“她在用自己的方式爱你,这种方式是非人性的,反常规的,但十分强烈。”
“她更爱她自己。”亨利说。
亨利跟我谈某个作家的生活,谈他的生活如何受创作控制,谈他肉体死亡的那段日子。亨利一旦沉醉于书本,就带上巫毒崇拜者的神情,是那种灵魂出壳者的神情。我想他这只是一种暂时死亡,利于创作,等他重新汇入生命洪流,会更丰满,好像这种沉醉只是一种暂停,是在孕育更丰富的生活。
写作时的亨利强壮,让人怀疑他赎回了人生的巨大缺陷。我也一样,一沾上书桌,便全心投入。
聚会时,亨利愿呆到最后只剩下残渣冷滓;我往往会在聚会出现吃用过的东西前就离开。他想一触到底;我想保持美好幻想。
我对他有什么影响?会改变他的写作吗?
他与琼的生活现在宛如一颗狂奔的流星,恰似我逃避自我的行为。
要是我们能够同时写出生活的所有层面,而且是直播,该多好!所有真相!亨利更接近真相。我有装饰的恶癖。
除劳伦斯外,还有一个因素帮我准备好去接受亨利的下流社会语言,即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作家拉伯雷式的下流,那是父亲与密友私下使用的语言,是他脾气失控时的语言。在西班牙,各个社会阶层、各种教育背景下的男人普遍使用下流语言,但都背着女士。母亲看不惯这点,尽一切可能不让我们听到或学会这种语言,但承认下流语言是西班牙人的传统特征。说脏话与优雅举止格格不入,却融于每个西班牙男人身上,令人惊讶。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当时我们泡在咖啡馆里。弹珠大的冰雹。树发出大海般的怒吼。
我一直在读斯宾格勒作品中看得懂的很少几页中的一页,内容是建筑与性格之间的关系,如东方人的住房如何反映他们的情感态度,窗子开在内墙,窗口朝里,正对天井,私密性强,所有房间都通向这个天井。多少奢华掩于其内,多少思想掩于其内。
亨利讽刺某个优雅男人屈尊降贵与妓女搭腔时还端着架子;挖苦女人们的性痉挛。故事一个接一个,滔滔不绝。遥想布鲁克林大街上动荡不羁的日子:空地上耗力的游戏,打架斗殴,骑车出游……少年亨利尚未显露未来小说家的才华:好动,欺骗,作恶,从盲人售报亭偷些小钱。谎言,欺骗,性饥渴。除衣不遮体、丑陋、贫穷,没有一件事不让他愤愤难平。我寻找他的愤怒根源。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7月](3)
我们一干人,亨利、弗雷德和我坐在路维希安的花园里。亨利说:“这不是一座普通的花园,它神秘、伟大。有本中文书里提到一个天国,或者花园,悬于天地之间:这就是那个花园。”
又一个夜晚。我散步带亨利看建有两个塔楼的乡间大宅。只见月光下两座塔楼高高耸立。虽然我从未进去过,但知道里面的装修细节,知道塔楼窗子的式样,知道楼墙由木条制成,墙里藏着秘密抽屉、橱柜、书架。不久前,小姨给我带来曾曾祖父的手写日记。这个曾曾祖父大革命期间逃离法国,先到海地,后到新奥尔良,最后去了古巴,在那儿修建了第一条铁路。他对留在安久区(Anjou)的自家大宅进行的详细描述,简直就是这所宅邸的模型,而小姨拍的照片简直就是这座大宅的复制品。她描述了塔楼里的情况及家具。一切都符合那个时代的口味。可我是如何知道的?是家族记忆吗?
路维希安镇在熟睡。穿过小镇时,狗朝我们狂吠。我听亨利说话。绝对有两个亨利,一个不动感情,让某些女人很难伺候;另一个对某些女人表现出一种天真的浪漫主义情调。最初,尽管在舞厅,琼在他眼里犹如坠落凡间的天使。现在的他是个能被某种激情奴役的男人。不过,在他讲的全部故事当中,采取主动的总是女人。他甚至承认这是自己喜欢妓女的原因。相识的第一天晚上,琼主动把头放在他肩上索吻。他外强中干,像所有温柔被动的人一样,在某些时刻,在懦夫一样的软弱性格驱使下,他会做出最怯懦的事来,会以最残忍的方式离开女人,因为他不忍面对决裂的那一刻。
他的全部行为几乎就是自身能量猛烈而本能的冲动。无法相信一个人可以如此无情,如此无视现代人类法则,过着一种原始生活,保留着一种陌生部落的习性。他的人生里没有“尊重”一词。一切为了活着。他说过,能赶上琼生活节奏的,不是天使就是魔鬼,他自己的节奏同样也是高速度的。这是天性,其中有雷雨、地震、巨浪、暴食。但他常把自己的牛排分一半给狗,敞开胸怀拥抱世界,给人以欢愉。
这么一个精力分散的人,自然容易走神,现在他重新把自己收拾囫囵了,开始谈自己的书。这种交流始终洋溢着欢乐达观的气氛。他生活飘泊不定,好奇心强,爱好广泛,不守社会道德,多情善感,劣迹斑斑,足以写一百本书了。他永远不知停顿,认为自省并不需在静止的生活中进行,内省是一种积极的炼金术。亨利常让人激情燃烧。
亨利说:“我想给世界留下一道伤疤!”
今天上午,收到他新书《南回归线》头几页。写得真棒!此时的他是完整有力的,句句击中要害,字字珠玑。
一天晚上,亨利、玛格丽特和我坐在一家咖啡馆里,信口开河地聊天,突然亨利提到心理学问题。本年度读过的所有文字,艾伦迪医生的话疗,自己对话疗所做的探索及想法……所有这一切,我能用率直得惊人的方式表达出来。其实所有这些可归结成一个主题——命运。我们称之为命运的其实就是我们的性格,性格是可以改变的。我们为自己的行为和态度负责,这方面的知识需要宣传,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可自由改变命运。我们要斩断改变了我们感情的过去、种族、遗传和背景。如果有勇气检验性格如何形成我们的命运,那么这一切就可以改变。如果我们有勇气解剖有关因素,我们就能改变自己的性格。
亨利打断我:“我既不相信艾伦迪医生的思想,也不相信你的说法。为什么,我只见过他一次。他是个兽性很重的性感男人,老成持重的样子,双眼背后却潜伏着巨大的狂热。还有你——为什么,你用如此美丽的语言清楚地表达自己——如此透明——内容似乎简明扼要,准确无误。你非常非常聪明灵活。我不信任你的聪明,你爱编织美丽图案,让一切井然有序——看上去清楚得令人心服口服——只是过于清澈了。还有,你在哪里?不在大家看得清楚的表层,你已沉入更深、更暗的地方——让人们以为你已交待了全部思想,以为你把自己全部倒尽了。不过万事都有层次,一层又一层——你深不见底,深不可测!你的简明扼要是不可靠的。你是那种最能使我困惑、怀疑和不安的思想者。”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7月](4)
玛格丽特平静地接了一句:“她让你自以为得到了一个明确答案,而她本人却抽身而退,站在一旁笑话你。”
“说得得。”亨利说。
我笑了。没想到亨利会抨击、批评我,感觉很受伤。战争,与他的战争,不可避免。
玛格丽特走后,亨利道:“我又故态复萌了,说了些言不由衷的话。其实,你的话让我大惊。从未见你如此深入事情的根本。我嫉妒艾伦迪的成就,对这个能告诉我新思想的人充满排解不去的深仇大恨。你为我打开了几个世界,但这一切来自艾伦迪。”
他的解释缺乏说服力。
我虽将自己包裹在谎言里,就像它有安定功能一样,但谎言走不进我的灵魂。“谎言”像衣服,从未成为我的一部分。但是亨利的谎言呢?
他谈过自己的恶毒,讲过自己突然翻脸的故事,及突然变脸给信任他及自以为了解他的人造成的困惑。如果作家不可能一团和气,至少能坦言自己的不真诚。作家在精神上应是一片原生态的汪洋,能奔向四面八方,能一路通吃,能如涓涓细流渗入每道沟壑,注满每个洞穴。只是我在构思时常加入自己的真情实感,故而常被自己创作的情节所感动。
亨利说我关于性格决定命运的理论对他震动很大,就像直接针对他一样:自信、理解、爱、力量、独立。我的理论,如关于真诚,关于在完全信任中获得休息的舒畅,关于依靠他人得到的释放,一针见血,令他不安。我深情地谈到分析诊疗时建立的甚至与至爱亲朋都不可能有的信赖关系,分析诊疗如何调节各种隐秘的源头,分析诊疗如何类似于中国人对智慧的古老诠释:智慧不破不立。之所以欠真诚,是因为我们不仅将自身形象过于理想化,还希望把这种理想化形象强加于他人身上。当分析师粉碎这种可爱形象时,真是如释重负,因为终于可摆脱这个永难企及的形象带来的压力。有人认为这个形象的失落,可致人走上绝路。
关于作家的问题,我想说的太多,只好第二天晚上接着谈。
悲剧隐藏在点滴时间里,会邪恶地出其不意地窒息我们,会从一个旋律、一封旧信、一本书、一条裙子的各种颜色、一个陌生人的散步姿势中跳出来攻击我们。如何击败这个悲剧?制造文学。到字典中查生字。刻凿出新词组。把眼泪浇入一个模具、风格、形式、雄辩里。小心切下报纸上的剪报,用胶水固定在某个地方。拍你的照片。告诉每个人你有多么感谢他们。告诉艾伦迪他已经治好了你。告诉你的编辑他发现了一个天才,再回头去做自己的工作,就像他房间的一只飞蛾,向火扑去,自取灭亡。
智慧是理想的缺失这一理论假如未被中国人发现的话,今天晚上我将做出这个重大发现。
我边工作边后悔,后悔自己把对琼的认识理解全都泄露给了亨利,正好授他以柄。他取走了我为她画的全部速描。现在的我两手空空,他知道这一点,因为他在信中曾说自己“感觉像个骗子”。今后在他借用我的信息使自己肖像作品更丰满的时候,我拿什么充实我的作品?
还剩什么可做?去亨利去不了的地方,去神话世界,去琼的梦幻中,去琼的诗里。像女人一样写作,只像女人一样写作。我用梦开头,她的梦,我的梦。需要一个象征性的符号,要比小说更接近兰波。
当生活莫名难受时,我寄情于工作。我游入一个新的领域。我写琼。
亨利提了一些我不可能回答的问题,得到的答案进一步丰富了他有关琼的概念,丰满了他的作品。当他的作品一页页地来到我手中时,我发现他对琼越来越公平,感觉他盗用了我的视觉。肯定没有女性被人问过如此之多的问题。我是人,不是神,不过我是宽容理解的女人,应人们的要求去宽容一切,理解一切。
今天,我想逃。光写诗、写神话是不够的。我开始思考艾伦迪的教导。他的思想左右着我的许多行为。他教导我说世界是广阔的,无需做童年不幸遭遇的奴隶;无需忠实任何可给我所需父爱的人,无论什么程度的忠实,全心全意还是三心二意;无需做个舍己的孩子,无需做自我牺牲的女人。
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7月](5)
亨利昨日来访。他神情严肃、满面倦容。几夜未眠,被写作搅得心神不宁的亨利!
见亨利精疲力竭,我将自己在文学上对他的反抗抛于脑后。“亨利,来点酒吧,午饭在花园吃。嗯,我也一直在写。有很多话,待会儿再说吧。”
爱弥丽亚把午饭搬进花园。一起吃饭的有乔奎因,不过他吃完就离开了,留下我俩。
亨利神情紧张,面容苍白,眼睛很蓝、纯蓝。
“写着写着,我突然意识到和琼的婚姻三四年前就已死亡。她上次来时我们的同居只是一种惯性,像习惯,像强弩之末,当然,也不失为一种宝贵的经历,在心灵掀起了极大的动荡。所以,我能疯狂地写这件事。我写的是挽歌。”
顿了一顿,他又道:“这种同居生活,我以前忍受过,这次当然忍受下来,但我以后不想再忍。眼下,我自觉比琼强大,可假如琼回来,一切又将死灰复燃。我想,我想求你把我从琼身边拯救出来。我不想被消灭,被污辱,再次被毁灭。我要与她彻底分手。我怕她回来,怕她毁灭我的工作。我想我占用了你许多时间和精力,我总是找你麻烦,求你帮忙,要你无私。而你自己的写作比谁都深刻、精彩,然而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和给予。”
这些天我完成了一篇30页的散文诗,绝对抒情幻想之作。《乱仑之屋》的头几页。
这一作品令亨利困惑:好像不只是高贵的锦缎和华丽的语言吧?他的困惑令我不安。我开始解释。后来他道:“哈,你该给个暗示,否则会让读者冷不丁踏入一个陌生环境。我敢说这个作品定会被人们成百次地诵读。”
亨利在写琼,现实而直接。我认为这种方式不可能写出琼。我写的琼是超现实主义的,是她的梦想、神话、幻觉。神话当然不神秘,但不可破译。
亨利原打算骑自行车离开,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留下,把我的写作查个水落石出。他一边在花园来回踱步,一边倾听我的解释。
生活是象征性的,例如我生活在两个层面上,现实的和诗意的。生活满是寓言、喻义,所以考查琼的神话时,他停留于现实层面,我则穿梭于两个层面,力求写出弦外之音。琼的一切事实都无助于理解她无意识的自我。这是个去粗取精的过程,不只是锦缎,它富有深意。
亨利越听越兴奋,竟开始鼓励我继续用这种语气写,认为我的工作独到,说如果有人写超现实主义,那就是我。不过,后来他又说,无法将我的作品归类,反正不属超现实主义,因为其意旨更深刻,态度更坚定。他摒弃有关线索和铺垫的理论,认定我会做出独特的东西。第二次读我的作品时,他破解出其中意义。
他站在窗前,道:“我怎么能回克里什大街?回那儿就像回监狱。这儿才是人成长、壮大、升华的地方。”
他开始把丰富的经验化成文字,细细地品尝自己的人生阅历。
艾伦迪不再客观,开始对亨利品头论足,而我则竭力说明两个亨利的存在,一个酩酊大醉,满脸通红,逞强好勇,武断专行,毁灭性强,冷漠无情,本能冲动,有动物般的活力;另一个冷静沉稳,语调虔诚,脸色苍白,满心渴望,多愁善感,童心未泯,不堪一击。惊人的两面性,不过艾伦迪使用的名称不同,是医学名称——双重人格,他说亨利也许患有精神分裂症。
我引用亨利的话:“奇怪,我以前的生活是多盲目啊!”
“你需从那种环境拔腿而去,”艾伦迪道,“那种环境不适合你,阿娜伊斯,我美丽的阿娜伊斯。”
我垂着头,不让他看出我在微笑。
我又去见他,但不是要他做分析治疗,而是邀他到路维希安。他说确信我被“治愈”后才会去。我们谈到控制。我的确感觉他有控制力量,人又稳重,确实在引导我。而亨利对我那30页诗所写的评论却令我茫然痛苦,似在对我的讽刺、嘲弄,辛辣的嘲弄。为什么?因为他没意识到这是一种挖苦。如果他是有意识的,则另当别论。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7月](6)
对自己不懂的东西,他一律讽刺挖苦吗?他就是这样征服不受自己控制的人或事物吗?艾伦迪无言。看得出,一谈起亨利,他就神情严肃。
艾伦迪写过炼金术,会看星相。他不会阅读戏剧或小说,因为与袒露在他那间小小阴暗书房里的生命相比,戏剧小说乏味平庸,毫无色彩。我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有一次,我批评他不理解艺术家,只重科学。他说我错了,说自己有许多艺术家朋友,他嫂子就是画家,就住在他家顶层专为她搭建的画室里。
他有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微笑时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闪闪发光,十分女性化。他骄傲而自信。
亨利谈到与琼的对话如何每次演变成战争时说,琼会出口伤人,让人不由得不勃然大怒、绝望之至,而他现在终于明白夫妻战争徒劳无益,耗费心力,愚蠢可笑,劳人心碎,干扰工作,不利正常生活。他说琼有一种破坏天分,混淆视听的天分,让事情流产的天分,并盲目而本能地运用这些天分。
燃烧我、激励我写琼的,是琼的那句话,“由梦延伸出去……”
今天,向亨利重提这句话时,可看出他受到的震撼多么强烈。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写自己的梦,写自己的经历和联想,为我。
一次,亨利梦话说到一半时突然道:“我现在才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唉,险些被自卑毁灭。”
艾伦迪错误地忽视我的想象力,认为文学、冒险、创造不是可与我一起做的游戏。这种父亲般的保护令我感动,也令我好笑。艾伦迪这样的男人真情绝对有限,吸引不了我,他只是在做人性安慰罢了。相形之下,亨利的欺骗、夸张、谎言、文学狂妄、远征、实验、胆识和劣迹,更有魅力。
也许,我基本上属于好人,有人味,有爱心……还有想象中的双重性格和复杂情结,是不折不扣的幻想家。
艾伦迪的话疗也许舒缓了他自己的疑虑。他反复强调我的脆弱、天真,不知我有一种潜伏更深的本能,可选择激发我力量的朋友,选择对我有巨大需求的朋友,选择可丰富我人生阅历和痛苦的朋友,选择对我的勇气或坚强高度肯定的朋友,选择亨利和琼这些挑战我最高智慧的朋友,选择无视我的脆弱像待普通女人一样勇敢待我的朋友。[1932年10月]
琼昨晚到巴黎。
电话里,亨利的声音肃穆、迷惘:“琼来了,情绪正常,行为理智,但心情郁闷。”
对琼,亨利怒气全消。一直会这样吗?
琼打来电话,她明晚来看我。
亨利的写作怎么办?琼会对他有何影响?
“不知道……”他喃喃道,不知所措。这次琼会伤害他吗?
我去散步。篱笆墙上的清纯小花鲜红血。我迎风而行,狗舔着我的手。
我离琼真远!当感觉出她嫉妒我替亨利所做的一切时,我说:“因为你,我才这么做。”她的开场白也言不由衷:“我想先见你再去见亨利。”
第二天她来了,疯狂与她一起回来了。她说:“阿娜伊斯,与你在一起真快乐。”马上话锋一转说亨利“杀死了她”。她读了他写她的内容。“我深爱并信任亨利,直到他背叛我。他不仅背叛我,与其他女人睡觉,还歪曲我的人格,创造出一个残酷的不是我的我。我渴望忠诚、爱情、理解。我须放出谎言的烟雾进行自卫,也为了保护真我不受亨利伤害。现在,你,给我力量吧。你处事冷静,性格坚强,又真的很懂我。”
我们一起走过小山穿过黑暗的窄巷时,我目睹了一个迷惘的备受折磨的琼在可怜兮兮地寻求保护。
“亨利想象力不够丰富。他虚假,复杂,而我的复杂是亨利强加的。他在削弱我的力量,然后杀死我。他热爱文学创造,是因为虚构的人物能折磨他,能唤起他的仇恨。他只在受仇恨鞭笞时才有能力写作,所以我认为他不算真正的作家。当然,他有时也有人情味,但更多的时候满口谎言,丑陋可笑,像个戏子。是他,在寻求刺激,创造怪物,不是我!他才不需要简单呢。他是聪明人。他先从简单入手,然后大肆歪曲,创造怪物、痛苦等等。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7月](7)
我懵了!天,又一个真相,一团巨大的乱麻。我困惑,但莫名其妙地神清目明。我不再摇摆于亨利与琼之间,而是两个清楚的事实中间。尽管十分了解亨利的文学暴力倾向,但我相信亨利为人,同时也相信琼,虽然清楚她的破坏性。
她说,由于担心我相信亨利版的她,所以最初想直达伦敦而非巴黎,然后要我去伦敦会合。然而第一眼看到我的眼睛时,她又信任我了,像亨利一样信任我。他俩都需要我的信任。她一句话就把我对亨利的所有保护功劳击得粉碎:“你的努力毫无进展,亨利只是假装理解罢了,以后稍稍转个身就可毁灭你。”
亨利对我难道不人道?琼对我难道不真诚?这两点我都有几分,所以我可扯掉他们的包装触摸俩人的真我吗?
亨利在日记中写道:一次,琼同时为亨利和珍做事,累极了,不满地喊:“你俩都说爱我,可什么也不为我做。”读到这段,我记得心头怜惜地一颤。
琼神志清明,不再歇斯底里颠三倒四,这一变化今天在她身上尤为明显。此时的她心智正常,健康仁厚,正合亨利需要,所以现在应该可以好好沟通了,也许从此就能相互理解了。
到家了,琼和我站在悬于前门的灯下,灯光像舞台的射灯打在她身上,如那晚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现在我们可以清楚地瞧着对方。为什么她了解亨利,了解我?我俩狂热的是什么,竟然连白昼都驱不散?他们夫妻俩应该更清楚,彼此更清楚。而我,也许患上他们遗留的精神错乱,也许拾起了他们的乱麻,他们的虚伪,他们的复杂多变。
她会剥夺亨利的自信吗?她在设法毁掉他的书。她会再次离开他,使他愈加无依无靠、一贫如洗吗?她郑重地建议我不要资助亨利出书。
“阿娜伊斯,请给我生的希望,请给我亨利从我生命中盗走的东西。”
我们十指相扣。我一边温言软语劝慰她,一边思忖怎样救亨利。
谁在说谎?谁有人性?谁最聪明?谁最强大?谁最无私?谁最忠心?抑或这些元素我们三人身上都有?我自觉很人性,因为我焦虑的是如何保护,对俩人的保护。
琼,年长于我,但视我为“披着小姑娘外衣”的老师,视自己为小学生,藏于我的翼下。
亨利来信:阿娜伊斯,多亏有你,这次我才未被碾碎。不要对我丧失信心,求你了。我极不愿把同琼过的头两夜写下来。当面告诉你,你就会明白我的话有多真诚。很奇怪,我没与琼吵,似乎比以前有耐心,有同情心。琼此次表现很好,按理应该最有希望,如果我希望的话。可是太迟了,我已走远。无疑,现在我须与她在悲怆美丽的谎言中生活一段时间。也许你将在琼身上看到更多,判断会更准确。人人可在我身上看到自己完整的形象,潜在的自己,亨利看到的是可成就大事的自己,琼看到的是拥有超凡个性的自己。他们牢牢抓住这种自我形象不放,为了生存,为了获取力量。
琼,因缺少力量的核心,只能通过毁灭别人来证明自身力量;亨利,通过攻击琼来展现自身力量,直到认识我。他挖苦她,她则通过保护他来削弱他。他们彼此吞噬。一旦成功毁灭对方,他们会痛哭。琼要亨利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但又百般阻挠。她恳求他为自己唱赞歌,把自己刻画成人人爱慕的对象,但亨利在作品中根本不美化她的形象,仅凭这一点,她认定亨利的作品是败笔。
原以为琼对亨利不满是因为他对她的描绘不够诗意,没想到她也不满我在散文诗中对她的描写!她无视描写的力和美,说描写欠准确。我不想解释,毕竟作家不同于肖像画家。通过这一点,我可看出她有一幅自己的肖像,与别人对她的印象不符,所以她无法客观评价文字对自己的描述。
我们坐在愚人酒吧。
琼对亨利说:亨利,你是个失败的作家,永远长不大,永远离不开女人,没女人你一事无成。
我们在喝酒。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7月](8)
我说我认为亨利是很棒的作家。
“我们去告诉他他有多伟大吧。你让我信他,阿娜伊斯。”
“你要信他。如果对亨利失去信任,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你,阿娜伊斯。”
“可是,你爱我只是因为你爱自己。我们是姐妹。”
“你信亨利,是不是?”
“是。”
“那他一定很棒,一定值得你信任。”
我替亨利和琼彼此交心。我是中立的和事佬。
琼忧心忡忡:“过去我像你一样,阿娜伊斯,不需要酒,就已有足够刺激。现在我真想把你灌醉,给你下药。我想一醉不醒,因为你在威胁我。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会原谅我的。你不需要体验,你天生就知道。我不想看你笨手笨脚地去体验,就像看孩童学走路。我做过最坏的事,最丑的事,但做得很棒,我经历了这些事,仍然完好无损,内心单纯。信吗,阿娜伊斯?”
“那些事我也干得出来。我要阅历,这样才能赶上你和亨利。我要阅历与自己的理解力一致起来。我不想让你失望,不想辜负你。”
“可我没有的你全有呀!比如超凡的理解力,现实感。你不提问题,亨利喜欢提问题,你凭直觉。我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谁。”
对,重要的是琼的本质,这是亨利始终没抓住的。他太外在。
亨利与我坐在咖啡桌前。亨利坦陈:“琼像个陌生人。久别后的头两夜,我毫无激情,甚至不愿触到她的身体。”
我读到他有关琼归来的最后几页,的确无一丝感情。由于表演过火,她已使他感情疲惫。后来事情的演化像场梦,倒似亨利成了我们仨中最诚挚的一个。
他不知道琼是否令我生厌,她话太多,有时直想喝令她闭嘴,找本书读读。
琼呆在出租车里,孩子气地望着我。我离开时,看见她的脸紧贴在车窗上,模模糊糊的,一张饱受摧残、饥渴的脸,因把握不住爱情而恐惧,挣扎着用神话施展魅力。她心事重重,每个手势都在诉说狂躁不安,诉说对爱的热望。她神经紧绷着,不断制造动荡、仇恨、冲突、嫉妒,唯有如此才相信自己多姿多彩地活着,她认为自己不在时亨利并没活着,因而有责任让气氛滚烫起来。在她眼里,不生气不发怒的亨利是死去的亨利。
美丽的琼,连续三小时说呀讲呀,时而聪明睿智,时而枯燥空洞。她焦虑自我,焦虑亨利,只信眩晕、狂喜、战争、狂热。离开我时,她挣扎着展现真正的自我。她尝试小心谨慎地与亨利交谈。与我一起时,她的谈吐开始总能清楚明晰,慢慢地越来越乱,直到结束。
刚才她说了:“在对待亨利的问题上,我从你身上看到了自己。你身上很奇怪地兼有男女两性特质。”
我说:“此话错矣,琼。女人一旦具备创造力和想象力,一旦积极生活,人们就会说:男性特质。艾伦迪可不这样。他会说你积极,亨利消极。”
亨利向琼谈过我对真相的热衷及处事不惊。琼说:“以前亨利从不需要这些,我总是想法向他灌输。”
下雨了,雨点打在出租车车窗上,翻滚着。透过窗玻璃我看见琼苍白的容颜,她像个溺水的女人。我好怜惜她。怎样才能救她?
我十分不安:他们相互扭曲对方形象,是否也同样扭曲地看我?我不知自己是否能够让他们正视对方,再次相爱。她显然在努力恢复自己的力量,如推翻我们的原有计划,想法出版亨利的书,还批评亨利不听话。
“这一生只有四人叫我牵肠挂肚:亨利、珍、你及一个你不认识的人。”
这个人是亨利提到过的她那个疑似情人?是他出资让亨利到巴黎的吗?
看亨利有了新的需保护之处,我很难受。他眼里的琼可是心智不全的孩子呀。
听琼说亨利最怕别人评价他只会写“涩情肖像”时,我很惊讶:所以他才会对劳伦斯的书那样紧张?
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7月](9)
我说过,他把琼牺牲给了“小说”,用她做现成角色,无需创造(或许因为创造的痛苦和艰难,或许因为他甘当女性的“牺牲品”,无从知道)。据他称,主要是深受邪恶吸引,还有就是想责罚琼,因为她与他一样自由生活。
真高兴自己可以写,可以做自画像,可以关心他的写作,不计较他写谁。
浮出水面。亨利顽皮的脸。突然,一道闪光照亮他多层面的天性。他身后站着神情严肃的艾伦迪医生,在谴责他。琼在出租车窗后的脸渐行渐远,整个世界在我眼前模糊一片。
亨利写道:“我是一头怪兽。一头怪兽,你知道!一头必然的怪兽。一头神圣的怪兽。一个英雄。一个征服者。一个圣洁的毁灭者。一个垂死挣扎的掘墓人。一个生命节奏的开创者。”
重要的是释放激情。戏剧性就是一切。世界史学家伊利·法瑞说:“英雄是艺术家。”
第一次,亨利用尖锐的目光直视自己的内心生活。
艾伦迪的智慧会阻碍我前进的步伐吗?会湮灭我吗?会在我穿越地狱的时候握住我的手吗?
亨利在写普鲁斯特和乔伊斯。他捎信请我去,要我撸起袖子帮助他,批评他。琼妨碍了他!突然我感觉琼也妨碍了我。亨利大叫:“要是琼回纽约就好了,我需要自由!”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11月](1)
昨晚去克里什,亨利和琼都拿我当他们大战的裁判。
我坐着不吭声,然后平静地要求与他们分开谈。亨利烦琼话多,琼则说:“他像一面铜壁。”
亨利创作情绪高涨,在同时写两部书,一本关于乔伊斯,另一本关于劳伦斯。他先让我读,后与我展开讨论。他指责琼干扰自己的写作。
此时,他思维抽象,目光炯炯,创造热浪淹没了琼的旷世之美。
以前琼与他吵过后常去泡夜店,可当晚琼就乖乖回来,告诉亨利她有些理解他了,次日立刻把和好的消息报告我:“我又让亨利开心创作啦。”
琼真爱亨利吗?无从知晓,从琼嘴里掏不出实话。
当晚,她病了。半夜醒来,全身滚烫。亨利说:“知道她生病的原因。替她难过,仅此而已。其实心里比什么时候都窝火。”琼唤不醒他的怜悯。他们共同生活中兽性的一面令我恐惧、震惊。
这是一座野蛮丛林。
所以我又去找艾伦迪。他的窗子宛如避风港,敞开着,可看见书架。我立在街头重温他平和的嗓音、温暖的笑声及同情的理解。经历了亨利和琼地狱般的世界,一种对和平的渴望油然而生。
半个我逃离他,抗拒他,抗拒他代表的智慧和理想状态,结果冲突更大,因为大家各自固守着自己的角色及价值观。艾伦迪是真正高尚的人,一个勇敢的科学家和学者,一个将科学与涩情妄想症联系起来研究的人,还是领袖、教师、救死扶伤的医生。亨利恰恰相反:嗜好女色,无法无天,耽于冒险,既是皮条客,又是疯狂天才。我羞于面对艾伦迪高雅宁静的生活,像常徘徊于教堂外的那些人一样久久徘徊在他的屋外,抽着烟,脸色苍白,像琼。他在屋里侃侃而谈,从高深领域到前沿科学,话语充满同情和非凡洞察力。或许他在屋内正将戏剧装入炼丹师的炼丹瓶里,蒸馏,然后评注。
我只能做单方面想象。
画家高更写道:“偶尔做善事,但并不令我高兴;经常做恶事,我也并不内疚。”
克里什。亨利、琼、我。亨利坐在桌前,桌上覆满书、稿纸、笔记本。琼和我坐在亨利的床上,讨论他这本书的费用,因为出版家卡汉恩要求作者自费。我说我负责筹钱。琼则说了一堆不着边际毫无逻辑的话,后来更是乱说一通。也许她嫉妒我支助亨利的出书计划?所以我建议她也在纽约试试。亨利耐心地发话:“好了,琼,听话,这种事你不懂。”
琼道:“你才不懂呢。”
两人情绪都失控时,我们放弃了费用话题。稍顿,亨利温柔地轻声请求:“琼,我在这里无法干活,想去路维希安小住几天。你知道,我的创作已到了关键时刻。”
“你不走,亨利,我走!我一搞到钱就回纽约。今晚我与朋友住。”说着眼里泪水夺眶而出。
亨利:“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要你离开,只想图个安静。你在旁边我无法干活,无法写作,琼。此时此刻,我必须对自己下手狠一点。为了完成这部书稿,我连犯罪都可能。”
谈话彻底崩溃。琼嚎啕大哭,全身颤抖,怒骂亨利不是人,誓与他决斗以求自保,还说自己得走,否则会自杀或者做出更疯狂的事来。
我安慰琼,抚摸她。亨利也在流泪,神情黯然。突然,琼直觉一闪,大彻大悟:“亨利,你较好方面我不理解,较糟方面影响了我,你身上有我抓不住的东西。我不可能屈从你的思想,你太精神化,我不适合做你的妻子。”
她难以抑制地抽泣。她离开房间,我跟着她。在黑暗、无窗的卫生间,她呜咽着,全身痉挛。我把她拥进怀里,像抚摸孩子一样抚摸她的秀发。她的泪水大滴大滴落在我的颈上,我不胜怜悯。她紧抓着我。我抚摸她直到她平静下来。我放开她让她洗把脸,自己则回到亨利跟前,继续谈他的作品。琼走进来,神态平静。我准备离开。她让亨利买些吃的送我到出租车站。亨利与我走了十个街区,谈孩子气的那个琼,商议怎么保护她。我提出多带她出去好让亨利安心写作。他现在知道我厌倦了琼的喋喋不休,告诉我他以前如何宁愿放弃生命也要听见并亲眼见到一个柔顺的琼乞求他的爱,现在见不见都无所谓了。她取悦他的言语只表明她对他的意义和价值没有清楚认识,只表明她根本不知自己是在夸赞还是在诅咒他。他还告诉我一件怪事,即某晚她回家后对他道:“你是地球上最忠实的男人。”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11月](2)
我无法忘怀,琼坐在亨利的床上,金发散披于双肩,美丽不可方物!这样一个绝色美女说出的话,亨利竟答:“你真蠢,我不想听。”真是暴殄天物!
琼和我并肩而行,脚下的枯叶像纸一样沙啦啦地响。她在哭泣,为生命中一个周期的完结。人生多么残酷:某个周期一结束就将人抛出,在她来不及重新开始一场信任重新创造一段激情时,逼她做最难一跳——告别原有信仰,告别旧爱,从过去挣扎出来,清除所有记忆。而人的心力又是多么不足,根本无法把生命分割成碎段!这种难以克制的矛盾令各种情感交融一处,对陌生领域产生一种渴望,依靠的渴望,就像出发前倚靠紧闭的大门一样,挣扎着约束自己不要散漫,重新开始,杜绝没有结局或结尾的行为产生结局,杜绝人类痛苦可能酿成的不良后果……
我听见她对亨利的爱在哗啦啦地崩塌。
琼的不幸际遇,爱的徒劳,情感的大起大落,最后的彻悟……折磨着我。她狂热地说着。她说:“有天晚上,我想找亨利忏悔,像找牧师忏悔一样。我笼罩在圣洁的气氛中,完全视他为圣人,然而他的态度让我张不开嘴。从那一刻起,就算他死了被人用担架上抬回来,我都不会在乎了。他再也伤害不到我了。”
走着走着,她的痛苦一点点减轻,活力一点点复苏。“你让我感觉宁静温馨,阿娜伊斯。”她用亨利的话说。我只起宁静温馨的作用,只让他们借助我找到自我、潜在的自我及幻想吗?琼又说:“狡猾的不是我,是亨利。他反说我狡猾,真正狡猾的让人不辨东西的是他。”
接着,我目睹了亨利的文学创作给可怜的琼那动荡思想造成的破坏,那些歪曲、夸大的内容使她认知分裂,人格分裂,真诚分裂,让她面对这些作品时,不知自己是妓女,还是女神、罪犯或圣人。
亨利埋头写作,没时间陪琼,而我又得回到自己的工作当中。亨利打电话谈作品,还把作品寄来,我尽力理清他的思路——可他的思想跨度真大!劳伦斯、乔伊斯、伊利·法瑞、陀思妥耶夫斯基、批评主义、裸体主义、自己的宗教、自己的态度、弗林克尔、凯塞林。他自称思想者,认为自己的作品严肃,倦于被视为“晴色画家”、实验主义者或革命家。弗雷德常说他的书一味涩情淫秽。
面对艾伦迪的相片,我不禁悲从中来:如此脚踏两种世界,当然冲突不断。真想得到一些休息、宁静,真想选个角落做最后的归宿,但做不到。一种无名的、难以描述的恐惧和焦虑推着我不断向前。在某些这样的黄昏,我想要自己完完整整的,然而半个我坐在炉火边,双手却在做着女红。我同情悲伤的琼,也知道琼对亨利有害无益。
酒吧。琼兴致勃勃,在笑亨利,笑他难以捉摸,笑他生活消极,笑他作家式的无精打采。“他死了,知道不?阿娜伊斯,情感死了,性也死了。”他们多么爱相互残杀!每次我尽力转移琼的注意力,让她不想毒品。为此,我提议讲自己的全部生活,选精彩的讲!当我说自己到法国南部时本可住得靠近劳伦斯,本可以拜访他,但就是不敢时,她很吃惊。“我是谁?有什么可给他的?”我解释道。我讲到在纳劳香槟(Rene Lalou)的家遇到纪德,见他戴着黑帽子。琼给我讲雕塑家查德金及他那些奇怪的雕塑,讲他如何渴望她,如何送她一尊雕像到美国卖。
我们像在火苗上跳舞一样玩乐着。
“我喜欢你穿式样简单的雨衣及毡帽,阿娜伊斯。”在艾伦迪家门前她吻着我的脖子。分别时,她总是一副溺水者的样子。
琼说:“现在我再也不能向亨利膜拜了,所以我得另寻一个膜拜者。”
向艾伦迪膜拜,致以女儿般的敬意?我向她介绍艾伦迪。“我不想放弃我的疯狂。”
我想向她解释,作家是从不在规定时间角斗的角斗者,他收集污辱,像收藏家收集古董一样,以后会一件一件摊到书桌上,然后与之展开口头角斗,即斗嘴。有人称之为软弱,我则认为是时机未到。普通人的软弱换在作家身上就成了一种基本素质,因为他须保存、收集日后会在他作品中爆炸的素材。可以说作家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因为他生活、战斗、死亡、重生时,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他的所有角色总是退隐台后。他不是生活的料,若要评价他,有必要既爱他的作品也爱他这个人,而多数女人只爱这个男人。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11月](3)
这样说时,就已猜到琼会跑到亨利面前,把这些话重复一遍(一件未署名的艺术品,当然可以当作自己的思想表达出来)。
一个轻薄的夜晚。今晚,向琼袒露思想,明天的事明天想吧。多么迷人心智的爵士乐!我走进一家酒吧抑或是一家音乐饭馆,把外套递给侍者,深吸了一口各种感觉——女人的美丽、男色的磁力、繁星似的灯光。我醉了,想如醉鬼一样溜到桌下去。很快,我滑下嘈杂的雪坡,一头栽入无数双冒烟的眼睛里,飘散到音乐中。
琼和我沉入这种对温暖对爱的需要中。礼物、赞美、文字、爱慕、香料、鲜花、香水。
走进舞厅,里面出人意料地别致,舞客们彬彬有礼。舞裙,成桶的香槟,白领的侍者,悦耳的爵士乐。我们该离开吗?我在琼眼睛里看到挑战。她要挑战这个世界,污辱社交礼仪,谁叫亨利把自己交给书,不搭理我俩。
我们忘却了这种地方的礼仪,俯在小桌上交谈。琼光芒四射,未卜先知,令人信服。一场比赛,一场两人比赛。我问她在纽约是否有情人。
我们彼此需要,分不清谁是孩子,谁是母亲,谁是妹妹,谁是年龄较长较为聪明的朋友,谁依赖性强,谁有保护力。我们疯狂地摇摆于这些角色之间,不知彼此在索取什么。今晚,琼伸出手:“请你跳舞。”她领我跳。她丰满稳重,我轻如柳枝,我们滑行,直到最后一拍爵士音符下降、喘息、垂死……男人们,身着僵硬的晚礼服,坐在椅子里身体更显僵硬;女人们,紧绷双唇;乐师们,亲切地微笑着、旁观着,看两个女人的共舞如何给那些装模作样的食客当脸一击。最后,他们情不自禁地欢呼我们这一对美人儿。琼的脸,在宽边的格丽泰·嘉宝毛料帽下,黑暗而神秘,悲怆而苍白;我,各方面与她形成对比。乐师们咧嘴笑了。男人们却感到受到污辱,差侍者等我们舞毕请我们不要再跳。于是我像不可一世的君主喝令买单,然后扬长而去。至今唇上反抗的苦味犹在。我们去葛蕾歌舞厅。这里的男女不戴面具,随意自然,不会驱逐我们,男人们反而会争先恐后地吸引我们注意,琼回应着他们,令我嫉妒地发火,琼同时还在说着,她在讲亨利给我讲过的每一个故事,但意思相反,出入很大,每个场景都有出入。是亨利使她显得庸俗化、刚性化!她在自己的故事里脆弱敏感,不忠的是亨利,他甚至当她的面向女人调情!认为她风华绝代的是亨利,唆使她做最坏努力的是亨利,教她说脏话的是亨利。“亨利不需要人的生活,阿娜伊斯,不需要人的快乐。就知道他不需要。他要表演、荒原、发烧、###。我得做亨利不敢做的事情。他胆小怯懦。我得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带到他面前,可他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看不见他们。亨利作为一个人什么都不是,他不忠实,他因亏欠我而恨我,他不珍惜我给他的一切。他既不够现实,也不够地道。”
她吉卜赛女人似的眼睛,前倾微扬的下颌。
我边与她饮酒,边听她谈纽约的一个英俊男人。她爱他吗?她吞吞吐吐,像在向敌人坦白交待似的。难道她担心我会用所听内容离间她与亨利?
她说自己没找到伟大爱情,遇到的全是些自私鬼,只想通过她壮大自己。
听着她晦涩欠连贯的语句,依稀觉得她在谈过去的亨利,另一个亨利。
“原指望亨利会用我的生活、故事、朋友写出好的作品,使之得到升华完善,不想反而使之缩小,使之粗俗化,使之破败、丑陋……”
她过去想以自己的壮美、丰饶、野性,成为一个不朽的文学角色。
“我会把你塑造成一个伟大人物,我会给你画一幅你得意的肖像。”
“但不要像《乱仑之屋》的那首诗,我理解不了。那不像我。”
亨利不能把一种模式强加于我,我有自己的模式,我也能画像。
琼突然道:“第一次从纽约来时,还以为你是亨利的朋友呢,以为你假装爱我,目的是替亨利探听情况呢。”
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11月](4)
我记得曾对亨利说:“如果我发现琼不爱你……”
“现在呢?”我问,凝视着她的眼睛,自己眼里则溢满愧疚的泪水。琼把我的眼泪当成了爱的表现,感动地一把攥住了我的手。
“我相信你。”
后来,她不经意地谈起与乔治共度的两年。据她说,乔治像神一样俊美,可惜有些肤浅。“我想疯狂地爱他,就是爱不起来。不管怎么说,亨利非常需要我,没有我,他一蹶不振。”
这是一场伟大爱情的回音,还是有情人之间尚有生机但无可救药的痴情?我不知道。
“有一天亨利对我说,他像木偶,打着滑稽可笑、毫无意义的手势,但无法感动我。”
亨利告诉琼,她作出的牺牲使她伟大,因此他不欠她。
“你把打字机送给他,自己用手写字,可要是知道他当掉打字机给我们买酒喝,你有何感想?介意吗?”
两个问题都在强调亨利的无良心。是不是恶意挑拨?想起了亨利的警告:“她会绞尽脑汁让我俩为敌。”
克里什。琼、弗雷德、亨利、我坐在厨房吃饭。亨利在攻击我,说我的一个用语无法用英语表达。我捍卫自己。我讲述一个梦,梦中的我全身长满蘑菇。
“有什么好奇怪,”亨利道,“因为你就是一种神秘物质。”
琼说:“亨利仇恨特立独行的聪明女人。”
“那就爱女仆得了。”弗雷德恶毒地说。
这使我想起父亲与女佣的纠葛。我生气了。
谈话继续玩字眼,插科打诨,说俏皮话,斗嘴皮子。我们陶醉于这种抽象游戏。琼在此方面没有优势,只得频频对着法国佩诺茴香酒瓶喝酒。
似乎每个人都逐渐露出狰狞的面目。
玩着玩着就能听亨利没头没脑地说:“别不理我,阿娜伊斯。”谦卑,温顺,听上去像孩子。琼在胡言乱语,弗雷德在说刻薄话,亨利也醉了,摇晃着脑袋,看上去像头听凭指挥的熊。他舞着,咕哝着。琼狂躁不宁,粗野放浪。
亨利头晕,躺了下来,聊天终止。琼惶惶不安。亨利躺在床上,不喝她倒的解酒汤。她把杯子给我,要我拿给他。这样做想必是测试我对亨利有多大的影响吧,不过现在我则认为她是想单独与弗雷德在一起,因为喂完亨利回到厨房时,我透过玻璃门看见他们脸贴脸,开门时还听到他们分开时衣裙的窸索声。琼唇上涂着口红,坐在那里,两腿大张着,裙子挽到膝盖以上,双肩下沉,衣衫不整,头发蓬乱,脸因酒精作用而粗糙,我看不惯这副模样,便用责备的目光瞧着她。她感觉到我的悲哀,咆哮道:“阿娜伊斯,我爱你,你既残忍又聪明,你真残忍聪明,所以我喝醉了。醉得厉害。”她蹒跚着走上前,走向我,几乎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我扶着她。她满眼是泪。我把她牵到床头,对我而言,她太重了(唉,也许有人会笑我俩组成的这幅画,高大的琼倚靠在瘦小的我身上)。我们跑入亨利的房间。他醒了。他帮我把琼放在床上。她大笑,继而大哭,然后呕吐。我把一方湿巾搁到她前额,她一把扯下,朝我扔来,叫道:“我过去一直想醉,亨利,和你一样醉。现在我醉了。我把你身上的醉带走了。”事实上,她并没醉到无法思考的地步。此时浮在意识表层的是她的恐惧、疑虑、怀疑、孩子式的自卫及自责。“噢,亨利,阿娜伊斯,你们都既残酷又聪明,我怕你俩。乔治在哪儿?乔治,我不怕你。我现在病得不轻,开始腐臭。别理我,阿娜伊斯。不要靠近我。太可怕了,我病入膏肓,疲倦极了。我想休息。难道不能给我一点宁静吗?我要宁静。阿娜伊斯,我爱你,为我擦把脸吧。给我一条很冷很冷的毛巾。走开!臭,臭味。”
亨利步履不稳地擦拭地板,清洗毛巾。他身不由己,不辨东西,似梦似醒。
我的灵魂在作痛,我愿自己的全部生活中没有我,愿自己忘记所见所闻,忘记幻想、妄想、历险、饮乐、狂欢、感觉。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11月](5)
琼以为我的严肃是一种责备,一种道德审判,其实只是一种对丑陋的抗拒,不忍看琼身着黑绸缎长裙在呕吐中翻滚。丑陋的空虚!空虚的悲哀!呕吐的是琼,感觉吐出整个生命的却是我。真正的酒,真实的肉体,真正的吻,真实的咖啡馆,真实的厨房。外在的狂喜。我渴望写作、阅读、音乐、哲学、思考带来的狂喜,我渴望透过敞开的窗子看到的那个房间,四墙摆满书,高悬于生活之上。那里永远不会出现糟粕,走廊也不会噼啪作响。琼在我的悲伤中看到的是严厉,其实不然。我把一条条凉毛巾轮流放到她额上,安慰她。我说,我对你残酷不起来,我爱你,琼。琼在打呼噜。我躺在她身旁,穿着大衣。亨利为我俩端来咖啡,琼慢慢啜饮。此时已是黎明,她问:“你今晚会来吗?”
我需要宁静、和平及家的温馨,我需要再次找到快乐喜悦,不掺杂质的喜悦,绝无呕吐。琼陪我到车站。她为我买了几枝紫罗兰。我把花扔到列车座位底下。
琼否认乔治,说是她杜撰的,因为我有那么多趣事,她却是一片空白。
听我说第二天晚上不能回克里什时,她笑我没勇气,话带揶揄。她不可能理解我回家主要奔我的日记而去,我要记录琼陪我到车站的最后印象:两双拖鞋步调一致,实质上已各奔东西了。我无法解释内心对她的疏远。
明天我回克里什。回,但不意味着呆在那儿,否则会被那儿吞没。亨利的消极被动、袖手旁观、息事宁人,与琼对他的描写十分吻合。过去,我要他俩进入我的生活,如今却不想过他们的生活,不忍看他们拼命伤害对方,彼此否定。亨利指责琼乱交,折磨他,毁掉了他的信仰和浪漫爱情,说她胆大妄为,坚硬冷酷,是自己幻想出的产物,是一个他用文学刻画出来的琼,一个从百老汇及各大舞厅找来的琼,一个已皈依的戴罪之人。琼声称自己遇到亨利时浪漫无瑕,洁身自好,男人可望不可及;说是她把他介绍给斯特林堡瑞典戏剧家、小说家,开创现代瑞典文学,对欧美戏剧艺术有较大影响。、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伊利·法瑞;坚持认为自己从亨利处学到的知识很快超过了他,很快走在他的前面;说亨利把她视为孩子、女人、娼妇,拒绝承认她有思想;说自己为逃避他愤世嫉俗的性谈话及嫖娼行为躲进想象的冒险故事中;说他的现实主义及过分实际迫使她编造谎言,以逃避他的粗俗下流;说亨利一味向她索取,从不承认她的影响;说自己向他提供了罕见的丰富素材,可惜他大多不理解、吃不透。的确,亨利有关他们在秘密酒店、在朋友中、在琼多版本故事中的生活描写,完全局限于外在描写,从未探明其内在意义。不过,他现在已开始思考。的确,琼读到我那首长篇散文诗对她的诗意描写时,表示不理解;的确,她无法理解自己,也无法理解亨利;的确,他俩都是无意识的人,凭本能盲目行动;的确,琼的直觉不时闪现深刻和智慧的火花,但也时常陷入晦暗,她的行为需要用象征主义方法加以翻译,亨利不懂象征主义。他们的沟通需要翻译!
克里什。我坐在亨利的床上,正在为他们翻译。琼神志清醒,轻言慢语。我告诉亨利他对自己所知甚少,所以不理解世界。我引用了琼的话。亨利点头:“你说得对。”我指出,他自我中心,在书中固执己见缺少核心,逆他人的态度消极生活,他通常不是高估自己就是自怨自艾,听到这里琼拍手欢呼起来。知己才能理解,才有智慧。亨利歪曲琼,是因为他对母亲神经质的爱与恨,对女人的需要与排斥。他能通过创作自救吗?他的作品会有乔伊斯、劳伦斯和普鲁斯特式的终极缺陷——疯狂的自我膨胀吗?我的每个攻击点都比我眼下的文字记录要变通。在亨利面前,我成了艾伦迪,指出他依赖他人批评意见,自己内心却没有一个衡量标准;他需要经常体验,却无暇消化经验;需要长篇大论,却不努力探究个中意义。以上内容始于有关他风格混乱的话题。正如他自己所言,他是一个总在超越自我的人,总在已完成的作品中进行补充修缮,因为每天都有新色彩、新想法。我觉得他积累了太多素材,看不见真相,受素材之累,作品充满不和谐之音。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11月](6)
后来,亨利撇下我和琼去买晚餐。琼夸我讲得好,说这是第一次听人对亨利做这么中肯的评价,既没高抬他,也没贬低他,并感谢我为她说好话。我们所有的谈话碎片、短暂冲突,都融为一个独白,与梦中琼说的话一致,梦中的琼不再歇斯底里滔滔不绝,而是文静、柔弱、灵活、知性、心如明镜般睿智。
“阿娜伊斯,我在性方面已经枯死。我已经燃尽了自己,现在只想全身心投入一个伟大的信仰和幻想。亨利甚至丧失了男人特质,看他拥抱就知道。我感觉不是他不要我,他不要任何女人。”
“也许他工作太辛苦。我写劳伦斯时,身体死了两个星期。”
“哈,不是。他那种状态我也见过,这次不同。我不想跟他讲,他已够烦了,我不想添乱。”
琼的哀叹,让我意识到她在对着一个死去的亨利哭泣,但还有个亨利活着,有滋有味地活着。她抱怨亨利从未给她任何承诺,也许这种理智表现是他的一种自卫。
女人思想中阳性结构的缺失,令亨利疑心重重。不过就在琼回来前,他已经对我的直觉有所信任。心理分析廓清的正是这种阴性思维方式,现在我更有能力解释自己的感觉了。
琼有一套奇怪的手法,可将各种价值观念混在一起,可用同一种口气讲陀思妥耶夫斯基、格丽泰·嘉宝、普鲁斯特及类似美国诗人兼小说家博登海姆的人。文学于她是一种点缀。亨利写过:“她像鸟儿穿羽毛一样穿文学。”而我从艾伦迪那儿获得的知识,她理解。
有次,她聊起自己的信仰及对亨利的爱,讲到动人之处时我禁不住把头靠在她双膝上,说:“琼,我崇拜你。”
她答:“我不要崇拜,我要理解。”
亨利也大喊:“我要理解!”渴望理解。理解好像已伴随了我整整一生,从童年起,就培养他们所需要的理解,生活在理解里,为理解这么多事实做准备,并为他们的相互理解充当翻译。
她好像话中有话,像是遗嘱,又像是弃权。为什么?她告诉我她要为亨利做的和不做的事。她在看我与亨利谈话时产生了什么直觉吗?她对自己及亨利多么不了解!他们没希望彼此理解吗?她看出了我与亨利友谊之深厚吗?她放弃他是因为俩人之间的不和谐越来越深吗?她话里混杂着不忠诚的言论及慷慨之辞,总在努力毁灭我及她有关亨利作为作家的形象。她是不是出于保护我才说:“今晚你比亨利聪明。别让他毁灭你的思想和工作。记住:自己的工作第一。”
这是女性性别忠诚,还是预言?抑或说亨利毁了她?两码事!他们是情侣。
“他光索取不给予,会毁掉你的创作的,就像毁掉作为妻子的我一样。”
我永远不可能把那个夜晚,把我们说过的每个字记下来。琼已经登上更为理智的领域,正在消灭嫉妒,正在接受我对亨利及亨利对我的友谊。
琼长发披散,坐在床沿,抽烟。
“你这么年轻,这么自信。你的身体好年轻,好苗条,好白晰。”
那晚的每句话都有一种奇怪的分量、悲哀、承认、失败。能感觉一个象征形象始终缠绕着她:她自己逝去的青春和新鲜在我身上的再现。记得她绝望地说出这样一句话:“为什么我的身体如此粗糙,如此壮实,阿娜伊斯,可我并不是粗糙壮实的女人呀。”
“可是琼,亨利热爱你壮实的身体。我爱你的样子,我想与你一样。”
她想逃离自己,就像我想拥有她的身体,成为她一样。我们俩都否定自我,希望成为另一个。
琼抽着烟,来回踱步,就这样一直到黎明。
亨利说:“我想的多,可百密一疏,疏的是什么呢?正如你所言,是自我了解。你对我的评价将我有力地捏合起来。你拒绝一切不重要的细节,从不像琼那样混乱,你让我的行为和经验呈正常比例。”
再见面时,他在写一个大题目——“形式与语言”。他一边听我读他的初稿,一边打字。我们没完没了地聊他的作品,聊天方式也千篇一律:亨利文思如泉,情感横溢,大笔如椽,虽一气呵成,但形神皆散;而我总是坚持将他的文字语言编织在一起。到头来他会笑我倔强,而我看不到最后成品清楚通畅,绝不罢手。我总在寻找那个核,那个中心,想抓住他混乱丰富的思想中心。我竭力协调这些思想,把松散的内容捆绑在一起。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11月](7)
亨利打破习惯模式,但遵循节奏。正如劳伦斯所言,一切清楚的模式都可能是操蛋。
他随时可能怒吼,讽刺,愤恨,酗酒。他不停地思考,只有身体的需要可以中断他的思考。很好,就让一切自然流动,让生活本身自然流动吧。他接受荒诞的一切。
我穿越亨利教我去爱的街道。一个手持扫帚的老人正在人行道上边洒水边清扫。灰尘流入阴沟,窗子一扇扇地打开,肉挂在钩上晾晒,蔬菜摆在蓝里让人挑选,车轮在滚动,面包在烘烤,孩童们在跳绳,狗尾巴重重地拖于地上,猫在舔食小酒馆的锯屑,酒瓶正从酒窖里拖出来。我爱这些儿时不熟悉的街道,那时我只在纳伊市、布鲁塞尔、德国、古巴的豪宅里玩耍,而亨利却在大街上玩耍。他的世界充满普通人,我的则充满艺术家。
与普鲁斯特相反,亨利的回忆是在运动中完成的,如与某妓女莋爱时他会想起第一任妻子,走在大街上去会友时可能忆起初恋情人……他回忆时生活照样进行,分析也照样进行。他从不做静止的活体解剖。亨利的生活每天都在流动,他xing茭,与他人交往,泡咖啡馆,与街头行人对话。我曾认为这些会中断写作,现在倒认为是一个良好素质,让他独树一帜,使他写作时总能热血沸腾。
这也是我对待日记的态度,走到哪儿,写到哪儿,等人时写,在咖啡桌上写,在火车上写,在汽车上写,在车站候车室写,洗头时写,在巴黎大学听枯燥演讲时写,在长途旅行、短途旅行时写,与人聊天时也写。
我在烹调、园艺、散步,甚至莋爱时会忆起童年,读弗洛伊德的“《小女孩日记》的序言”时却会忘记童年。
亨利爱拿我的对话记忆取笑,会时不时地说:“把这个写进日记。”从不像别人那样:“别把这个写进日记。”
甚至他的脸也在变化。他在解释斯宾格勒时会立刻换上另一种表情:严肃、热情,全无流氓或纵情声色者的痞气。我惊讶!
至于他的创作,我有时觉得要紧扣作品意义才行,因为创作时的他辗转反侧,左思右想,四处碰壁。
弗雷德批评亨利的阅读及思考方式,抨击他的科学知识及对电影、剧院、哲学、评论、自传文学方面的兴趣。而我则认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必须先通吃,再提炼。只有不成功的作家才害怕扩大知识面。亨利正在完成一个作家必须跨出的一步:给自己定位,接受某些价值观念,为自己建造的大厦奠定基础。
我笑自己曾对分析治疗那么恐惧。事实上,熟悉和了解不会扼杀奇迹和神话。神话是层出不穷的。
我不畏惧清楚。
亨利迷失于思想的迷宫,像只埋首于成山的纸堆中的鸵鸟。
他说:“与琼的6年战争即将结束,我反倒崩溃了,一时难于习惯和平。”
艾伦迪说过:“厄运在漂移:人类越是注意自己,越能发现内在的厄运。”
我让亨利和琼照料我那坚强的自我。琼说:“我们内心须温柔坚强并举,因为我们永远不可能让一部分个性接受他人象征性的照料……”
也正是琼,注意到病人通常赋予医生的怪诞能力,他们视医生为魔术师,为魔鬼似的罪犯,或像救世主一样拥有美好的特质。
琼还说:“既然我们无法返祖成动物,就只能沿更崎岖的小径去获取更高的意识。”
可怜的我们!
亨利来信:可怕的一夜。直到午夜筋疲力尽时才上床。一点钟醒来,半睡半醒直到5点,然后昏睡,直至下午1点。多可怕的梦!我看见自己的坟墓,一盏灯照着坟头墓碑。我全身颤抖,不知自己烦恼何在。刚才给你打电话,可你出门了。感觉糟透了。这样一个夜晚!我彻底疯了。天哪!感觉就像神经失常前的理查德·奥斯本。
书包网 www.aIhUaU.com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2年12月]
我从未想过资助亨利逃到伦敦去,绝未想到琼会在他离开的前夜返回巴黎,使他的伦敦之行夭折。他在来信中写道:我生气,生自己的气,因为今晚正要去伦敦。幸亏弗雷德救场。我一走,这种事就不可能再发生了。我恨琼。我们谈了,但谈话令人痛苦、叫人作呕,我有种受辱感,觉得被深深地玷污了。我忍受的是剧痛。为什么能忍受,不知道,除非我有负疚感。琼失去了理智,疯狂暴烈,竟然用最恶毒的威胁和讥讽,令我颓废崩溃,痛哭失声。她无所不能,面目狰狞。亨利只能在自己的作品中发挥战斗力,现实生活中的他是逃跑主义者。现在他在伦敦,而我应琼的请求正为她筹钱买回纽约的票。我准备把票放在美国快运公司。
琼的离别印象十分恶劣,她不仅掏空了亨利的钱包,还恐吓亨利。
亨利在英国边境被拦截,理由是他携带的金额太少,于是受到审查,遭到驱逐。他穿着破衣服,告诉英国当局自己是从老婆身边偷逃出来的!
在我们碰头的咖啡馆里,他突然谈到琼,滔滔不绝。主题不外两个:他的善及他的情。这个男人的软弱让他对琼的谎言可以从头听到尾,使他成为一个被动的艺术家,生活的旁观者,及倾听非正常人说话的调查人员。“我看出琼的伎俩。她发怒,释放的却是膨大的自我。还有更糟的,庸俗做作。临走时,她倚在门口,转身道:‘现在你有了小说的最后一章!’”
描述这最后一幕时,泪水涌上亨利的眼眶。庸俗做作,这个评语多么出人意料啊。
此刻的亨利,饱经忧患,神情悲怆,思想深沉。
后来,他谈劳伦斯,谈奥托·兰克医生的《艺术和艺术家》。他的思路绕了几个大弯之后迷失了,不过我能够把他拽回来,倒不是因为我知识比他丰富,也不是因为我更完整,而是因为我在思想的世界里不缺少方向感。
《艺术与艺术家》里的许多内容有助于证实我有关艺术家的观点。为此,我费了多大的力啊!听亨利说话,有时感觉真的好累,感觉自己像个追求力不能及的知识的女人一样,拼命伸长自己的思路好跟上这个男人头脑中的弯弯绕。而我敬畏的是那些巨大的非人空间,广袤的沙漠,宇宙,星云,然而我的指路灯光是那么微弱,这个男人的宇宙又是那么广阔。于是我紧抓人类不放,紧抓人性不放,我可不想遁入非人、非人类的世界。
亨利对吗?他劝我不写日记,说写日记是一种疾病,是孤独的结果。我不知道,反正,日记成了我内心倾泻的一种方式,一种满是他人的人生旅程写真。它已改变了固有的功能。我不能抛弃它,不能!亨利建议:“把日记本锁起来,去游泳。生活中没有了日记,你就会改写其他内容。”
那样我就会像失去了壳的蜗牛。生活中所有人都曾反对我写日记。母亲总催我到外面玩。兄弟们取笑我,偷走我的日记本,拿日记开玩笑。所以,写日记的事我向学生时代的女友们一律保密。人人预言我会放弃日记。在哈瓦那,小姨吓唬我写日记会损坏我的眼睛,将来会把男孩子们吓跑。
亨利在清理自己无数的笔记本,好交我装订。他的书桌铺满了手稿,参考书摞在他面前。他戴着袖套。我带来了几本超现实主义的杂志《本季》(This Quarter)。弗雷德在打字。还有一个人在厨房做饭。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月](1)
巴黎大学学术厅。浓郁的课堂气氛,纯净、严肃。艾伦迪夫人坐在那儿,秀发银白,眼睛湛蓝,母性十足,端庄稳重。
1928年,艾伦迪夫妇资助超现实主义者制作一部梦幻电影。他们找来资金,聘请法国先锋派女导演杜拉克为制片主任,不料杜拉克毁掉了这部电影。《金色青年》后来借用了这部电影的一些片断。由于这一事件,艾伦迪推断超现实主义者缺少诚意。正是为了这个团体,他曾诚邀奥地利著名心理学家、精神病理学家、个体心理学派创始人阿尔弗雷德·阿德勒、物理学家爱因斯坦、现代史学教授范悦安、音乐家米约、作曲家萨蒂、作家洪纳格·格里斯等大名鼎鼎的人物发表讲演。关于艾伦迪夫人,莫里斯·萨奇后来在回忆录中有过这样的描写:“她举止优雅娴静,睿智严肃,超凡脱俗。”
艾伦迪走上讲台,神情严肃冷峻。这是我第一次远距离看他。与诊所时相比,他此时显得腼腆局促、手足无措,而身体一如既往地微微弯着,像长期伏案的学者。只见他眉毛高扬,眼睛透出非凡的洞察力,性感的嘴唇隐在胡须里。我几乎听不懂他的演讲内容。这是一次主题为“诗歌的蜕变”的会议。他在使用医生、教授、科学家的术语解剖诗歌。在他的演讲中诗歌成了一具死尸!
我揣着暖手筒,全身裹在毛皮里,毛皮帽子,毛皮衣领,脸捂在毛里。时值冬季,我坐在巴黎大学的硬长椅上,耳朵里尽是这些字眼:科学推导,元素,融合,形而上学,诗意,解剖,灵感……
我裂成丝绸碎片,一缕一缕。
室外滴水成冰。我的锦被上绣有一只橙色的蝴蝶,日记本就躺它上面。假如它也长有双翅,定会飞到咖啡桌上吸吮葡萄酒的残迹,可惜在对这个世界的远征中它留下的唯一印痕,是我在颠簸的火车上留下的歪歪扭扭的笔迹。
给艾伦迪的短笺:您不仅治愈病人,还在治愈过程中揭示超越自我的那些世界。这种自我解放是您送给我的最宝贵礼物。只有此时,才可以爱……亲历琼的丑恶行径后,感觉自己被现实击败,不得已又一次去找艾伦迪,告诉他自己对现实的无奈。我一旦与现实冲撞(我把琼的行径称为冲撞),就会感到突如其来的崩溃,感觉自己悠荡于空间里,直升天空,离地面愈来愈远。随后,仿如在梦中,长睡不醒。琼的现实主义,现实的丑陋……我不再生活在现实里。我觉得自己总在失去现实,不是生活在梦里,就是生活在纯粹的声色犬马中,从没享受正常的生活。我的弦外之音低吟浅唱,艾伦迪理解。
这次,听我海阔天空乱谈一气之后,艾伦迪并未施以援手,而是谈自己的疯狂。他的疯狂层次自然与我不同。他说他常常自觉家里有鬼,早已仙逝的父亲在家里阴魂不散。他相信自己若要了解某个远方朋友的情况,只需打开一本书随意读一个词组。一次,他打开一个朋友的手稿读到“遭遇火灾”,结果真的应验在朋友身上。艾伦迪相信塔罗纸牌、炼丹术、占星术,不过紧接着他补充道:“保密,否则他们会以为我不正常。”
他的疯狂触动了我。在这个谨小慎微的医生及睿智的分析师面具后,这种神秘学说……是的,他有一种令人好奇的沉默方式,引而不发,从不直接回答问题。在这些领域他已走了多远?我自问。他也有不理解我的时候,例如他说我需要药物治疗自视清高,而想象中真正的清高无需用药。
昨天,我想看清他,想透过厚厚的梦的雾幔看清他,发现自己喜欢看他,特别喜欢看他谈自己正在写的书时的样子。他讲自己没时间去国立图书馆找炼丹术数据,还说那儿的好书很多。我喜欢看他起身查看声音和开门时的样子,喜欢听他说“这是一座盛满神秘的房子”。
我看他及他的书房,看他的书及作品,猛然听他提到这些直觉的、令人不安的元素时,无异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式不安和歇斯底里中抛入一个重重的锚,令我心绪难平。琼的残忍已将我驱逐出自己的世界,而这个避难之地也是那样陌生。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月](2)
离开艾伦迪,我到咖啡馆见亨利及其朋友。刚落座,就听到街头风琴乐四起。
亨利开始谈莫泊桑及自己的轻松生活,谈自己的漂泊,谈与娼妓的关系及忍饥挨饿的故事,还描述自己穿过的破鞋及绝望。
虽然没有过这种生活,但我理解个中滋味。如果说艾伦迪的世界与我的世界有距离,亨利世界与我的世界之间距离更大:我与我马上要去进晚餐的一处豪宅之间相隔多远?远若两颗行星。我不得不极力抗拒如梦的鸦片烟雾,看两倍高的天花板,看两倍长的蜡烛,看镶蕾丝花边的桌布,听水晶瓶在托盘上撞出悦耳的声音,好像清晨远方瑞士大山传来的铃声。我看不见人,人们似乎遁为雕像或绘画,但可以感到自己的晚礼服在碎石路上拖着,看见一个无脸司机打开车门,看到女佣浆过的围裙像小船船帆。当有人把毛毯铺于膝下时,我在想自己是吃了什么毒品而看不见普通人的外在生活。
我仍在审查自己给艾伦迪讲过的一些话,看有无漏洞、瑕疵,因为他已提出要求,不许我再见亨利或亨利的朋友,也不许见琼。
我说已与他们断了往来。
我骗得过职业分析师吗?
我撒谎的秘诀完美无缺,从不曾冒冒失失地一头扎入谎言,而总先自问:“如果真是这样,我会有何感受?”(如果与亨利的世界决裂,会有何感受?)于是我真的去感受并相信这已成事实。另外,我还学会了事实转移法。我借用琼给我的痛苦,将其移至现在。我曾被琼弄得心神分散,余震未消,把与亨利决裂的痛苦套放一处十分简便。有时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够与亨利的世界决裂。此时,我的双手冰冷冰冷,表情会出现疼痛症状。艾伦迪不会看不出,但绝不会知道真正起因。不过到此时为止,我已进入自己的谎言,感觉已与亨利们及咖啡馆生活断绝了联系(我已断绝了一个小时)。的确,我需要艾伦迪。艾伦迪不再客观,但更能从人性方面打动我。
艾伦迪说:“早该如此。想想你有多危险。现在可以跟你讲了,我在你弟弟音乐会上见到亨利时,感觉他是魔鬼。是你的神经官能症让你与琼、亨利及他们的朋友来往。你,如此出众的女性……像鲜花插在牛屎上……”
我大笑。艾伦迪以为笑的是把神经官能症与狂放不羁生活混谈的说法。哎呀呀,不是,是他的用语,“牛屎上的鲜花”常出现在年轻女佣热捧的低俗小说中,有诗人情怀的我不喜欢这一比喻,就像女人不喜欢男人说话时嘴里叼着烟,头上戴着帽儿一样。
这个比喻、这个词的荒谬,由于使用者的诚意,当时我没能猜透其荒谬性,可一离开艾伦迪我就禁不住想:“一个恋爱中的心理分析师与所有恋爱中的普通人一样盲目。”
但是要圆对艾伦迪撒下的弥天大谎!“他凶暴吗?”他问我。“不,当然不。”我答,又想笑亨利很凶暴这种说法。“艾伦迪医生,别让文学诓你,别让亨利的暴力描写诓你。”
“你对亨利和琼的想象同出一辙。”艾伦迪说。
“啊,不。我过去很了解亨利。”(小心,阿娜伊斯,用过去时态。)
“他真幸运。可惜再不会有你这样的挚友了。”
我不得不欣赏他对我与亨利的友谊所做的剖析。我说亨利是我的一个幻影(过去的!),艾伦迪还真信了!
艾伦迪问我日记的事。他不信吗?他想看一看。我答写得少多了。
“好兆头。你终于能对我畅所欲言了。”
用谎言织完网后,我高高兴兴地离开,心想艾伦迪真是好人,自己与狂放不羁的世界决裂了,这会儿真的打心眼里不愿接受那种生活方式。我无忧无虑、轻松自如地走着。可过了会儿,谎言让我陷入孤独,于是开始为撒谎后悔。我需要堂堂正正找人说话,然而向艾伦迪说出的谎言迫使我重又陷入可怕的孤独。要是艾伦迪知道真相,会怎么做?他会不搭理我,会生气。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月](3)
他总说能看出谁撒谎,不过定难察觉我在说谎。他一定认为我肤浅,竟如此轻易地自毁高品味的生活。
真滑稽,找艾伦迪的初衷是医治自己对女性魅力的不自信,没想到我现在让他着迷的正是所谓女性魅力。
艾伦迪最动人的话是“我的小姑娘”。
很遗憾,他不是诗人,想象力及对象征意义的了解有限,不过正合我需。我还求什么?文学。文学是我的面包和葡萄酒。
我周围全是孩子气的人,找艾伦迪还因为我需要他帮我照料他们。
在巴黎大学,艾伦迪令人信服地谈及超现实主义。他告诉我,阿铎就像自己的儿子。他在担心琼,还担心我会有危险。
他脸色苍白,疲惫不堪。他四五岁时失去亲爱的奶妈,18岁时上战场,曾经“煤气中毒”,肺部受到永久性损伤。
他神情仁慈,真挚诚恳。
但他不了解艺术家,所以我在读兰克的《艺术与艺术家》。
他认为我对他的感情只是“转移”。“人都爱理解自己的人。”他说。
我问他是否过度怀疑他人感情而不难过!
他承认因感情缺位而难过,承认孩提时代就需要感情,但他从患者那儿得到的爱不是给他这个男人的,而是给他这个医生的。
他要我不再需要他,与他断绝交往。
我突然意识到精神分析师生活的悲剧一面。他对生活的控制力赋予他可望不可及的能力,凭这种能力他可以进入别人的生活,分享别人的秘密,了解别人的私念,知道的比别人的丈夫、情人、父母更多,他甚至可以进入患者的心里身体里,但——只能看,只能做“探秘者”,不许碰,不许被爱,被渴望,或被仇恨。我的全部生活都曾呈现给他,但不属于他。
第一次看见我时,他想:“能与这样的女人共处该多幸福啊!”
今天他说:“你有许多宝贵品质。”
但我明白,联结我们的纽带是理解。
如果听从他的建议,或老实交待自己并未与亨利的世界及朋友断交,我会失去他,失去最后一个理想主义男性,最后一个英雄,最后一个博学忠诚且会保护自己的人。亨利不是英雄,是反叛者,是斗士,生来就制造伤害,不会替人疗伤,不会保护人,也不会爱人。
亨利在给我的短笺中写道:“几乎遍读尼采作品——你会喜欢的。你会看出自己是个多么伟大的思想家,堪比兰克和斯宾格勒。”
失去艾伦迪,我的生命之舟就失去舵手。
谁说精神分析师与患者一样都是虚幻感情的牺牲品?
谁说患者爱医生是自以为得到医生的理解、了解和爱?说不定是医生单方面爱上了患者呢!因为医生有权发展这种亲密关系,有权观察正在莋爱的肉体、床笫之欢、哭泣、饥饿、恐惧和悲伤的喊叫,有权过患者的生活以挽救患者。他甚至能感觉得到患者的愧疚及忏悔的重负,了解患者的需要。他感到被需要,感到自己不可缺少,感到自己与患者混合交织成一体。他几乎能触摸到身体的每一丝颤抖。
为什么这种爱比其他爱更虚幻?
感觉女人的自虐不同于男人的自虐。她的自虐来自母性的本能。母性……受苦,奉献,哺育。社会不教女人怎样为自己考虑,只教她们如何无私,如何服务,如何助人。自虐几乎是女人的天性,她在这种天性中成长(我的西班牙祖母就在家庭里树立了这样一个榜样)。就像在天主教影响中长大的人一样喜欢自虐。
是母性的本能置我于危险中。
要是能摆脱对父爱的渴望就好了!父爱?拯救者?上帝?
与人的接触这样少,这样宝贵,应该珍藏。艾伦迪现在相信这种接触是幻想出来的。我,自向他倾诉不安全感、焦虑感及爱的需要以来,一直觉得须说服他相信我的爱并非虚幻。
今早,我给他打电话:“如果你有病人今天患感冒,换我来行不?”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月](4)
同劳伦斯一样,亨利也有一个聪明的母亲及一个健康、快乐、讨厌的父亲。亨利的父亲爱酗酒,脾气臭。索尔·科林写劳伦斯时(即《论劳伦斯的自然主义》)说,劳伦斯通过赋予父亲神性,企图重新得到父爱,逃避女人,中止母亲崇拜。亨利则通过对有思想男性的膜拜,用作品战胜女性,战胜母性,战胜自己身上的女性特质。
我的话疗。一开始我请艾伦迪坐在患者的扶椅里,然后分析他的“症状”,如对生活对爱缺少信心等,还指出他身上有创造失败的影子。他大笑。
我把他用过的方法及术语全用在他身上。
他说:“我过去总想做魔术师,年轻时常常幻想自己就是魔术师。”
“也许做精神分析师是这种需要的现实表达。”
“我错过了生活中所有的欢乐和愉悦,在我与现实之间总隔着一层纱。我与女人一起从未开心过。”
我在照料他,不是他在照料我。
“这是我的痼疾,也许,但我真的从未狂热过,从来只知对女人温柔。”
亨利坐着修改自己的小说。我对他作品的目的、情绪、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所以能帮他删除不必要部分,改变篇章排序。我要他学梦中省略细节那样跳过无意义的细节,使故事情节紧凑、有冲击力。他开头写:“周三上午,我站在街角……”我说,丢掉“周三”,丢掉额外负担才能提速,……“削砍”成文学作品。他有关狂喜的章节是我读过的最火辣的章节,是狂热文字的登峰造极之作,在这些文字面前我深深地鞠躬。有时,他创造出巨大的不协调,又有些时候,略带达达主义倾向。在某页里他会提出一个观点,在另一页里他会收回这一观点,提出相反的观点。他关于“地震式的休克”那几页写得实在精彩。他奔跑于多情与冷酷以及极度疯狂这三个极端之间。我们边工作,边搞笑,特别是在校对时。一次,我用做作的音调大声朗读,“在修正前后……生殖器的盛宴”,好像读“周四阳光普照……”一样饱含深情。
亨利一心扑在作品上(《自画像》,后更名为《黑泉》)。不再写嫖娼、流浪。
该小说的前半部分交代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后半部则是狂热,诗的河流,及超现实主义的历险、探险及大结局,引人入胜。我夸他的作品有张力,爆炸性强,他说我的作品同样如此,在引领一场女性主义的革命。
我们对彼此作品都有很大影响,我的影响在艺术、洞察力及超越现实主义方面,他的影响在物质、实质及活力方面。我给了他深度,他给我了具体。
昨天,我建议改换最后两章的顺序,因为一章拖沓,人性,多情,写得不好;另一章疯狂,出彩,好似高潮。亨利的作品常缺少艺术感,不如我爱揣摩、删改。他不挑剔。我相信冲动和水到渠成,但删改时会遵循一定的原则。
他孩子气地狂呼抗议(他把我删除的几页订成小册子,因为我认为上面只是些赌气话),而我仍对每个过分现实的小情节辣手摧花(如为格丽泰·嘉宝的价值与琼吵嘴这一情节)。我说:“要写就写大仗。”他失去理性时,内容就会拘泥于字面,会中断正常叙述,发出反对琼的雪花膏的狂喊。他把雪花膏当成工具向美国女人发起攻击!这很低级,像写新闻报道发表自己对铂金金发美女的看法一样低俗。我不会让他犯这种无品味错误,这种错误曾伤害过劳伦斯的作品。无品味和坏脾气都不允许。
我只充当精神分析师,帮他发现自我,袒露天性、渴望、希望。
他对我的帮助就是劝我多说,自信地写,清楚地写,扩大思路,稳住。
珍第一次来路维希安时,我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她的眼睛上,她悲怆,瞳孔在自己的轨道上疯狂游动。她个子很高,金发,脸部轮廓不太柔和,有点霸气,长相酷似法国电影界顶尖女星丹尼尔·达里尤。她腿有残疾,一边跛行,一边滔滔不绝地说话。
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月](5)
“我不喜欢把我的兄弟当作身体,看他们变老。一天我坐在房间写信,两个兄弟在打牌。我瞧着他们,想:活着真是一种罪恶啊!生活只是影子,一切都在很早以前便已结束,我们已经活过,现在我们远离自己的丈夫、妻子、孩子、朋友。我已尽力爱过,我在某种程度上能够爱,然而毫无进展。”
我们坐在花园后面,四处环绕着郁郁葱葱的绿树、灌木丛、鲜花、常青藤,一弯细流从一座小巧的日式桥下流过。她丈夫来此参观,此刻正与其他朋友聊天。珍躁动不宁,眼睛滴溜溜乱转,像大海上的微型小船,于是我主动陪她去树林参观。踏过厚厚的地毯似的松软树叶时,她说:
“我没有同情心,没有痛苦,没有欢乐,只有我的几个兄弟。我除了恐惧什么感觉也没有,巨大的恐惧使我远离剧院,远离阅读,远离精神分析,远离沟通和理解。我想保持与现实的分离状态,但这种分离有时使我近于疯狂。我常对这个世界充耳不闻。站在大街上,看汽车一辆辆驶过,什么也听不到。我跺脚,听不到回音。我跑进酒吧,问上酒的女人,可只看到她的嘴唇在动,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我吓坏了。我躺在床上,这种巨大的恐惧侵略着我。我开始敲地板,敲墙,制造噪声。我敲呀唱呀直到恐惧过去。”
散步时,她折断树枝,倾听树枝断裂的干燥声音。她说:“我们来做一种新的练习。”
她意识到我倾听时的专注程度。“你默默地听,从不做任何评价。如果被打败,你怎么办?”
可是不等我回答,她就自顾自地走开了。
她停在路上喘气:“我也许正在握手,突然对方后退到另一间屋子,我看见自己的手在好几米远的地方,而我本人却在自己房间里。好笑。”“好笑”这个词是她社交世界的口头禅。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好笑、刺激。
她丈夫的严肃稳重好笑,对时钟的依赖好笑,有条不紊地读报好笑,从不爽约的习惯好笑,所谓重要的商务旅行也好笑,都好笑。
“他凭什么闯入我兄弟和我隐秘、神奇、难以攻克的非人类城堡?那些嫁给我兄弟的女人们的婚姻注定是悲剧:永远觉得自己是外人。我们感觉不到她们的悲哀,她们是谁?人罢了,小小的平凡人类,被情所困所击败,被我们同情心的缺失所困所击败,不能分享我们时代的崇高,我们对狂热的追寻。”
分别时,她说:“来看我。我们用探条寻矿去。”
珍的家是座城堡,要花好几年才能把里面所有装满古董的房间看完。她带我快速穿过这些房间,好像不想让我的注意力被家具、绸缎、枝型大吊灯、屏风、地毯吸引走似的。她带我去她的房间,房间是纯白的,窗帘、地毯、床罩都为白色,整齐,封闭,唯一的颜色来自一只东方式蓝色瓶子。似乎她的房间不是古堡的一部分。她的隔壁是儿童房间,他们小时候住过,里面有小床、小椅子、她描述过的小桌子及它们遭遇过的磨难。玩具还在那儿,四周都是。集邮册、旋转木马、玩偶、小火车、彩球。
“你不驱赶恐惧,”珍说,“你不嘲笑恐惧。”
“我是作家,珍,我不想吓跑任何鬼魂,我想全面了解它们,与它们建立私人友谊。我得有能力描写它们。”
“我也写。”我读过她的文字,轻飘飘的,轻浮、肤浅,如同她的社交生活,一种假面具舞会。她写的不如说的好。
这种轻浮,各种面具,凌空的跳跃,甚至自甘疯狂,我看出,都被用来掩盖难以启齿的乱仑。昆虫式的结合!忠实于最初凝结的纽带,最初的细胞,最初的童年激情结合。对诗人而言,疯狂比理智更接近神性。疯子到达死亡,不是通过人类进步、细胞分裂,而是一系列的祭礼。受干柴焚烤而死的圣女贞德,也许都没有寻求不复存在的拜伦式浪漫世界的珍痛苦。
这个家族经过五代,已耗尽了一般人获得名气、财富、美貌、聪明、旅行、名誉、天才、放荡、权力时的快乐,仅留下四个相互爱恋的继承人。
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月](6)
我们快步穿过一个个房间时,一个仆人跑向珍:“德·圣修伯里先生在等夫人。”
她领我进沙龙。圣修伯里坐在炉火边,圆圆的脸,脸色苍白,眼睛黑亮温柔,身材不高,体形偏胖,态度平静,对珍说话温言细语,似活在梦里。
接我的小车已到,我该走了。坐进车里,珍的一个弟弟出来,很正式地俯下身体,吻我的手:“夫人,请接受我的敬意。”
汽车开动的时候,我瞥了眼这所豪宅,它正慢慢隐没于古老的巨树林中。
想起珍的话:“我爱在陌生的世界摸索,因为那儿没有方向感,没有根。喜欢跟我约会的男人说话迂腐,要她承诺送我一只银狐狸,让我感觉像个被包养的女人。”
她的家使我想起亚兰傅尼叶在《高个儿莫南》中描写过的那栋房子。
好想回到亨利的厨房:戴着衬衣袖套的亨利在腌蔬菜(真失态!),窗上的水蒸气,菜花的香味,好温暖!亨利的声音在房间回荡,还有支在桌上的胳膊肘,以及油布上的香烟洞。
面对新世界、新国家、新的人,我总是犹豫迟疑,恼恨新障碍、新秘密、新的痛苦及缺乏勇气造成的新失误。恐惧、缺乏自信让我的世界狭窄,限制了我的交友人数。交流的困难!“向您致敬,夫人”,礼貌像张盾盘,文化就是盾盘。这是父亲的世界。与亨利一起时是母亲的世界。
珍的手稿动人,但单薄、肤浅、晦涩,一个童话!也是在梦中,有成熟、生长、深度、力量。一次长途旅行!我想牵着她的手,引导她。她的头发,她长长的梅丽桑童话中的长发美女。式头发松松的,嘴巴张着,眼大睁着,皮肤白晰无光。“那时她自食其力”,她写道。听到她低沉的声音在吉他的伴奏下唱着巴西情歌。
一个叫马勒布的格鲁齐亚王子爱上了珍。露西和我怂恿她上。我用抒情、诗歌的语言分析她的优势。
珍像梦中人一样蜷缩在长沙发上,她计划送马勒布一些神奇礼物。听她抱怨他不会讲好听话时,我突然为自己不是男人而奇怪地疼痛和嫉妒,因为我知道该对珍说什么,如何俘虏她爱做梦的心,可现实是,我束手无策。
珍看上去神秘莫测,不可捉摸。有年圣诞节上午她单独外出,脖上绕了许多圈圣诞树装饰亮片,小手指上端着只玻璃鸟。自自然然地,她遇到一个白俄罗斯出租车司机;自自然然地,他很开窍,没有收她的打车费;自自然然地,她把圣诞树装饰亮片项链套在他脖子上,把鸟钩在他的计程器上,事后付他50法郎。
我们计划与马勒布“偶然”相遇。珍、珍的丈夫及我打算去莫斯科舞场,所以我们有意让王子知道他会在那儿巧遇一个朋友。
可当王子出其不意地来到我们桌前,我注意到珍丈夫的眼里嫉妒和怀疑的绿光一闪。他怀疑我们所有人都参与了阴谋。猜得没错!疯狂的音乐,香槟,珍摔破3瓶香槟,就像她想摔破自己的婚姻一样。我与马勒布王子共舞。这是一个肤色黝黑、性情沉静、愚蠢鲁钝的高个男人,但每个动作都显得十分性感,跳舞、点烟,甚至喝香槟都像在喝你。他的眼睛有催眠力量,热辣辣地停在你身上。他腕上黑黑的长毛,古铜色的皮肤,沉默少语,神秘不可方物,但眼睛却会说话,会制造悬念。我注意到珍丈夫的眼睛追随着我俩(她告诉他对王子感兴趣的是我),周身不自在。世界的眼睛!珍的眼睛像雾蒙蒙水池上飘荡的莲花。她沉醉于反抗、仇恨、毁灭及毁灭的快乐中。珍弟弟的眼光抚摸着我,珍丈夫的眼光叩击着我的良心:“你背叛我。”他望着珍,看她兴致勃勃地摔碎一只又一只玻璃杯。我们跳舞。我满怀同情,我知道珍在努力挣破婚姻的牢笼,但担心马勒布王子不愿帮她。此时,这个格鲁齐亚王子正在地板上跳民间独舞,舞蹈动作狂放,像哥萨克舞蹈,边跳边发出令人发怵的战斗呼吼。完全可以想象他骑在马背上,手持长剑、头戴毛帽时的样子,这让我想起珍的孩子如何向陌生人解释母亲经常外出的原因。“父亲枯燥乏味。他总在读报。”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月](7)
凌晨2点,夜总会只剩下我们,乐师们累了,可珍仍在要求:“跳格鲁齐亚舞!跳伦巴!跳华尔兹!上香槟!”点香烟时火柴在闪光,映出眼睛,珍的眼睛已盛满醉意;王子的眼睛沉重、呆滞,没有梦,像堆干柴,只等爱情燃烧的那一刻;珍丈夫的眼睛写满狐疑;珍弟弟的眼里挤满嘲讽。我坐在姐弟俩之间,感觉出他们思想的一致,手势的一致,及一样的自豪、情感、傲慢,尽管他对她说“找个情人吧!”她也把我往他怀里推。我知道我们都只是替补,王子和我。眼睛像满满的酒杯,冒着泡。其他人的爱是一种强行闯入,但是必需的,可以使世人不去注意他们牢不可摧的童婚。一种无器官、无成员、无根的结合,像鱼。眼光的迷离,语言的杂乱,长相的酷似。他们很早以前就结婚了,在他们的儿童室里,在某次儿童游戏和仪式里,就像科克托的《魔鬼婴孩》一样。
亨利来信:昨天,给你买了本《逆流》,继而感到良心的一阵谴责。我为你买过什么?从康纳逊博士处拿到支票时,我为什么不把它兑现为你买点什么?我总想着自己。琼说得对,我是世上最自私的人。以前我竟没发现!买此书时,觉得自己像条蛀虫。这么微薄,我该买下一个书店送你做礼物。这个礼物太寒酸。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5月](1)
父亲来了。
我期待着照片上这个男人的到来,期待着见到这张坦诚、光滑,没经岁月雕琢,也无面具伪装的脸。可同时我又希望见到另一张面孔:线条清晰,轮廓清楚,神情坚定,微笑温煦,而与这张羊皮纸上棕褐色皮肤的面孔形成鲜明对比。记得父亲笑时脸上显现的深深酒窝,其实这酒窝是他儿时从楼梯扶手滑下来被东西刺破后留下的疤痕。父亲衣着整洁,体格结实,气质优雅,既有生机勃勃的青春气息,又有气定神闲的儒雅风度,散发出令人难拒的魅力,但也带有至高无上的自负。阿娜伊斯·宁的父亲乔奎因·宁,著名的钢琴家和作曲家
父亲喜欢与人搭讪,为别人对他的指责做无声辩护。他想让人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热爱阳光,热爱法国南部风光,热爱奢侈生活。外人的成见,使父亲对批评心生畏惧。父亲性格敏感,喜好在生活中表演,热衷展示自己的机智、风趣,当他把西班牙语转换成法语时,这一点体现得恰到好处。
我出生时,父亲正在法国与维桑·丹第法国作曲家,指挥家,音乐教育家,圣咏学院创办人之一。一起学习,曾是坎特雷学院最年轻的教授。那时的他一脸的孩子气,整天荡漾着天真无邪的笑容,风采迷人。父亲确实魅力不凡,但表现出的纯洁有欠真实。他是一个放纵的男人(或者说被女人娇宠放纵?),生活骄奢,是沙龙常客。他的个人审美导向给他带来的是内心的痛苦和担心世界将毁灭的恐惧。这种恐惧日益膨胀,致使他不断追求声色之乐。对父亲来说,除接受生活的诱惑,没有什么途径能实现他的愿望。他对美、对创造充满激情,爱好包括音乐、写作、读书。他搜集濒临灭绝的音乐,发掘天才,然后介绍给公众。
不过,父亲的虚伪、自负和装腔作势是否会耗竭其艺术之源呢?这个与我酷似的人邪恶吗?父亲把我耽于幻想、好杜撰编造、喜蒙骗欺瞒等缺点一一具体化,在某种意义上,这一点极具讽刺性,因为我的缺点受到深层次情感的激发,父亲的则更多源于表象和世俗目的。公众生活在父亲生活中占相当比重:演奏音乐,担当评论家,结交时尚而有头衔的朋友,参加沙龙聚会等各种社交活动。按更真实的价值观来判断,我生活朴实,关心他人,给人一种热情大方、富有人情味的女性形象(也许遗传母亲特质?),父亲关心的则是炫耀、排场、金钱,很少顾及别人的想法,有点玩世不恭。
“你说话写作的语言我都不懂,天知道美国给了你什么影响!你母亲把你带到那么遥远的地方,不就是想疏远我们父女吗?她太狡猾了!明知我不通英语,不喜欢美国,恐惧美国。对我来说,美国是虚张声势的国度!”
“但你可以来看我们呀,可以借巡回演出来美国的呀。有人告诉我你多次谢绝赴美巡回演出。”
“对,有那么回事。你还小时,我本可以去看你们的,但美国让我恐惧,与我的爱好格格不入!”
看得出,父亲在寻找我们间的共同点。
“喜欢穿华丽的衣服吗?”“喜欢朴实的个性化服饰,不讲时髦。”
“喜欢园艺吗?”“喜欢,但要戴手套。”
我们都笑了。
听父亲讲述自己,仿佛能看见一个理想的人物形象:善良、无私、仁慈、慷慨。然而,很多人指责他自私:以没有能力为借口,拒给远居西班牙的母亲寄钱,而自己却吸过滤嘴香烟,穿丝绸衬衫,驾美国产豪华汽车,住巴黎时尚区豪宅!
揽镜自照,我们试图捕捉血缘密码。
我们都守时(这点特别突出),都需要秩序,要求环境、住房、生活井井有条。尽管我们都生活在不可抗拒的冲动中,但似乎壁橱、文件、书本、相册、纪念品甚至衣服的整齐能使我们远离工作、情感和爱情的混乱。
我们对饮食和酒精倒是毫不介意,但须承认,这正是我们抗拒恐惧和脆弱的方式。
“唉!”父亲叹息着挺直身体。这声叹息,似乎表明他内心感受的突然释放及满腔思绪的无从说起。父亲深受浪漫主义、堂吉诃德主义及愤世嫉俗思想之苦,还遭受精神分裂症导致的多重自我及双重性格的折磨。
书包网 www.aIhUaU.com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5月](2)
我们同情地笑看对方。
父亲祖籍西班牙,秉承了西班牙男人的特性,要求女人无私奉献、盲从、热情,对自己既要有温柔爱情,又要有母亲般的呵护。他在女儿身上惊讶地发现了自己的特质:冒险、反抗、喜探索、反传统。每一个孪生似的自恋画面让他惊讶和欣喜。这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人一问一答着下面的问题:感觉怎样?你也有同感?是啊,我们不陌生,也不孤独,因为我们同在。但并非一切都理想如意,只不过我们暂时抛弃了不能组合成理想画面的生活碎片。我把这些不和谐的碎片收集在日记中,不想忘记,而父亲却似乎忘记了。
父亲的命运跟另一个女人连接在一起,她用她的忠诚拥有了父亲——她就是纯洁真诚的玛努卡。
父亲努力做无辜状,用整整一小时解释自己去法国南部呆4个月的原因。可我根本没要他对那次旅行做任何解释!冗长的解释围绕他的健康、巴黎的严冬及他的筋疲力尽等。可他为什么就不能去法国南部呢?在他竭力解释的背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会情妇去了。
父亲说着笑着向我走来时,一点不像一个父亲,一个标准的魅力无穷而又令人费解的年轻俊男!他像水一样善变,难以捉摸。
“我们应只讲真话。”
多么有违常规的请求啊,我亲爱的父亲!
“我俩都很骄傲。”父亲说。
是的,我们都快乐,都爱开玩笑,都不愿暴露焦虑、恐惧与弱点。
“见面之前我一直在想,你的西班牙和法国血统中,究竟哪一面占优势?现在,你比任何时候都像西班牙人。”
为什么父亲对孩提时代的我那样严厉?在家里,父亲对我们几个孩子百般挑剔,从不满意,总是板着张脸,很少流露父爱的温柔。他的满面微笑、容光焕发与平易近人是给来客看的!可见,我现在就是父亲家的客人,他不会再给我看他挑剔的表情,不会再像过去那样把严厉的目光在我身上巡视,锁定我的缺点和错误。
我一直努力不学父亲那样生活。
多年来,为了消除自己身上父亲的影子,我不停勾勒父亲的形象,提醒自己不要像他那样为人处事。可仅因为自己与父亲有相似之处,就一直担忧是否如他一样,我不要成为他!我要寻找更真诚的生活和更真实的价值观!我不想追求表面的风光阔气,我要从社会、从富裕势利的人群中逃离!
我们都热爱音乐。我们都热爱大海。
我们都惧怕肮脏(但我从未为了避免肮脏而去追逐金钱)。过去我曾多次贫穷,但无所畏惧,现在更能做出真正牺牲;过去我未曾斤斤计较,现在更能做出巨大奉献。我压抑着自己对奢侈和美的过分追求,尽量不做无聊事情,不住大饭店,不坐豪华汽车,不参加各种沙龙聚会。
父亲却是一个花花公子。记得小时候,他的科隆香水、奢华衬衫比我们的玩具,甚至比母亲的衣服都重要。
父亲离开我们时,我感觉看见了自己永远不想做的阿娜伊斯的模样。
阿铎满怀激情地大谈文人的习惯:在生活中,在文学上,追求简洁缜密,惯于对纷繁复杂的事物提炼,去伪存真,热衷于探求事物的本质。但这种努力并非预先策划,而是思维方式和感觉的自然流露;也并非刻意追求简练,而是天性使然。当我们压缩、凝炼纷繁复杂的事物从而获取本质时,只不过放大了思维方式真实而正常的功能而已。其实我只和阿铎一起时才清楚诗歌的含义:诗歌是抽象的、寓言的。
我们聊心理分析。阿铎对心理分析的实际应用不满意,说心理分析仅解放了性,可心理分析只在被视为一门玄学时才能达到一种整体效果……
阿铎说:“我不需要心理分析,我从没失去心境的安宁,对于自身状态,我能理智客观地描述。我们俩生就同样的标志,只是你更难以捉摸。严格地讲,我认为你并不好,你只是一个善于在创造中获取感官刺激的女人。”
书包网 www.aIhUaU.com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5月](3)
他侃侃而谈,一扫往日艰涩、紧张、苦闷、疑虑等妄想症症状。他一向自卑,总以为无人需要他,总以为给我打电话是一种打搅,可我偏偏对他产生了兴趣。
作家亨利说“写作要详述”,因为他不是作为诗人去写象征主义文本,而是作为散文作家要给出事物的全部要旨。诗歌是事物不易捉摸状态的描述,语言必定简洁而抽象,富含寓意。
坐等父亲时,深深意识到他的表面性。突然,门铃“叮叮当当”,像在瑞士牧场一样。女佣爱弥丽亚打开绿色铁门,那辆父亲想了一辈子的美式汽车开了进来,接着见父亲手捧鲜花和一个装拉力奎花瓶的盒子,脸掩于鲜花后,态度真诚,毫不做作。
父亲还在寻找我们的共同点:都热衷创造和谐安全的避风港,热衷创造温暖的家;都像好动的老虎,常因冒险而弄伤自己;都运动不息,生机勃勃,却担心伤害别人,毁灭别人;都渴望生活,渴望重新开始,渴望发展;在他人的善意和忠诚面前,都怯懦紧张;都受一种要对他人温柔、奉献、同情、友善的情绪奴役,像上了枷锁的奴隶,但外表让人误以为苛刻。父亲说,重新开始对任何人甚至无名之辈都是可行的。这点我赞同。
像玩沙龙游戏一样,父亲提出这些问题:最喜欢什么花?最喜欢哪一首乐曲?父亲在公寓红色瓷砖地面上来来回回地走着,连珠跑似地发问:对宗教有何看法?政治呢?你的道德观是什么?我有意按父亲意愿给出答案,令他欣喜不已,仿佛是他教育有方的结果。他说“我们要说真话。”我们总抱着说真话这个美好愿望,可一旦触及危险、脆弱、嫉妒和冷漠的一丝征兆,就会言不由衷。我们就这样靠谎言维持完美无痕但虚无缥缈的关系。
父亲说:“你出落得美丽动人。黑黑的头发,红红的双唇,好可爱!你吃了很多苦,但面庞依然光洁宁静。苦难创造美啊!”我靠壁炉而立,他端详我的双手,说:“你有一双与祖母同样修长纤弱的手,可祖母的双手只为家庭操劳。当我们的祖先,一个为国王、王后、贵族和名人画像的宫廷画师,需要一个手模时,画的就是你曾祖母。”我粗暴地抽回双手,碰倒了装有水晶鱼和石头的玻璃碗。碗碎了,水顺着壁炉流到地板。
父亲反复提醒我:“六月份一定要和我一起去瑞威利。人们肯定会把你当成我的情妇。那将太令人开心了!我会说‘这是我女儿!’,他们肯定不信。”
我和父亲开玩笑,叫他“老橡树”来取笑他写给我的一封信。那封信很伤感,说我是照耀他这棵老橡树的太阳。我告诉父亲,有他这样相貌年轻的父亲是件丢脸的事。父亲50岁了,可看上去40岁开外,头发浓密(还染了色),形体修长,身姿敏捷,活力四溢。他有时高雅聪明,有时花言巧语,但富有逻辑。
父亲的理想是做达芬奇那样的全才。他通晓医学、建筑、装潢,能作词谱曲,能举办独奏音乐会,能著书立说。他常常走在时间前面:人们在海滩上把自己严实遮盖起来时,他晒日光浴;他让我们穿凉鞋,让我们的脚无拘无束地长大;在美国发明音乐留声机之前,他发明了一种复制音乐的机器。他是一个敏捷、认真、爱探索的人。像奥斯卡·王尔德一样,他把创造力用于生活,把天资投入音乐。他个性独特,还参有斯巴人特质。他戒酒、节食以保持修长体态。生活中他还有许多清规戒律。他追求完美,甚至连谎言也要加以润饰以提高它的真实度。这种行为谈不上道德败坏或堕落,当然也不是什么闪光点,更不算智慧和快乐。父亲唯一的嗜好是与女人莋爱。
很奇怪,我生长在性格与父亲迥异的母亲身边,却发现自己与父亲有着种种相似:都有智慧的斯巴人特质,都热爱和谐。若问生活中我如何发展自己,训练自己,教导自己,如何独立应对困难,对自己的工作精益求精?答案似乎是,从孩提时代起我就在扮演缺席的父亲,自学完美主义,自己布置任务,自己制定目标。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5月](4)
我为父亲骄傲。的确,他不像常人一样爱我们,但我们三姐弟都复制了他的模样,继承了他的态度,都显露出父亲的遗传基因。父亲把我们当成自己的作品来热爱。对于父亲这样一个充满欲望的男人而言,家庭的主导地位被孩子母亲取代,孩子又深受美国影响,不同的文化背景、相异的语言疏远了他与孩子,该多痛苦啊!然而,尽管父亲没能教育我们,血缘关系却使我们顺从了他,这令父亲欣喜若狂:索瓦尔德继承了父亲对科学的兴趣,乔奎因秉承了父亲的音乐天赋,我则具备了父亲善于生活的才干。
父亲骄傲地谈起我们患过的疾病,就像谈家产、珠宝或财富一样,甚至还对我们某些丢人的事引以为傲!这种骄傲在我却表现得温和多了,我宁愿谦逊地表达骄傲,但形式上越谦恭,实质上越骄傲。我承受过贫穷的痛苦,而只有这种非常的骄傲才能解释伤痛到底有多深。倘使失去骄傲,也许我就不会受到那些致命打击和伤害了。
我为父亲骄傲。我理解他那种艺术家的自我保护行为,这种自我保护如同女人寻求男人保护以照顾孕育中的孩子一样。孕妇是无助的,创作中的艺术家也是无助的,也要寻找一个安身的窝儿。我理解父亲,正如理解亨利一样,他们需要独立、刺激和爱情。
父亲与我内心深处有着同样的欢乐。我们严肃,诚挚,感情强烈,激情四溢,天性开朗。我们的错误令我们窘迫,我们的弱点让我们悲伤不安,但我们的本意是高尚的,谎言是为了掩盖瑕疵。
数小时的体力活,如用油灰补洞,油漆洗衣蓝和盛物盘,清洗墙上的污垢等,让我觉得侵占了更为重要的工作时间,如为艾伦迪翻译,或者写散文诗。父亲爱唠叨与他合作过的歌唱家人数、所开讲座或举办音乐会的次数,耻于把时间花在剪报、对有关荷尔蒙最新研究数据进行归档及修补潮湿墙壁或有关招魂说的报道上。
亨利从不因自己的行为羞愧,他能接受任何事情,哪怕它不光彩、琐碎、甚至丑陋无聊。他包容一切,对己对人对事从不苛求。有时我会想,我对亨利这种宽容性格的敬佩,是不是对完美主义之痛的一种缓解?
当我碰翻水晶碗,水从碗里喷洒出来时,是不是象征着我能冲破矫揉造作的压抑生活,让生命活力奔流而出?翻天覆地的变化,奔流不息的涌动,没有任何束缚。在此我指的是具有某种特性的人,而非打破的水晶碗本身。
喜爱水晶的父亲曾温柔地说:“我们喜爱水晶石,有过共赏水晶石的快乐。水晶石清澈透明,闪闪发光,质地坚硬,分量与拉力奎花瓶不相上下。”
父亲说:“我不担心自己衰老——我知道我还不老。我担心的是,你会很迟才回到我身边,怕那时我真老了,你就再也看不见我浑身充满活力、开颜欢笑的样子。我还担心自己不能够让你欢笑。”
这是对生活怎样的眷恋啊!我心头滚过一阵崇敬之情,为多年不了解父亲、没向父亲学习而遗憾。
亨利常说:“我厌恶战争。我想摆脱这种厌恶。我需要和平。”他认为英国著名作家劳伦斯如果和他妻子弗里达和平相处,有可能取得更多更大的成就。劳伦斯本人也发出过同样的感叹。这不也是我父亲对我母亲的感叹吗?今夜,我突然感觉与母亲之间存在距离,感觉我们关系密切仅因为我们同为女性。亨利认同我下面这段话:“我理解母亲,因为我也有生儿育女的经历。但我对母亲的理解超出了生物学意义上的母亲——它还指艺术家的孕育,以及生活、希望和作品的孕育。”正如劳伦斯所说:“放弃孕育孩子,去孕育希望和爱,把希望和爱奉献给那些已出生的孩子。”
早晨醒来读父亲来信:阿娜伊斯,我亲爱的好友!感谢你给了我生命中最美丽、最深刻、最完整的一天。昨天离开你时,我满心感动,脑海中全是你的影子。我重新发现了你的全部,你是那样敏感而犹豫。昨天,当掀开你多年蒙着的面纱,我重新发现了你光辉灿烂的容颜。我看着它,摸着它,猜度它。它是那样神秘而强烈,敏锐而富有人情味。一切是那样迷人!谢谢你,阿娜伊斯!我们订立了条约,那是最要好朋友间的条约。我要告诉你一切思想,我要献给你炽热的情怀。我高兴得心都碎了!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5月](5)
这时父亲打来电话:“我必须去看你,哪怕只一小时。”
父亲来了,带着灿烂的气息。此刻,我们不可思议地相互理解了。父亲相信二元对立,认为男人要有刚强的男子气概,女人应有娇柔的女性特质。他憎恶暴力,我也一样。他认为每个人身上都善恶并存,关键需要有很强的自控力。我们赋予生命以性格特点,使自己免遭灾难;我们追求秩序,但随时愿向生命之流让步。就像汽车刹车一样,健康就是我们的生命之刹。我们带着刹以防自己易情变性。父亲说:“即使已妥善布置好的房间,也得采取措施以防不测。”
听他这番话时,我仿佛看见人类为保持平衡正做出种种努力,这种保持平衡的特性正是我们本性中最基础的部分。但我与哪个父亲酷似呢,是那个性格暴烈的父亲还是这个性情温柔的父亲?哪一个与父亲酷似的我会抵抗父亲的控制?如果父亲试图阻止我挣脱羁绊和束缚,我肯定会伤害他。父亲不会容忍性欲倒错的同性恋行为。他也知道,我看上去柔顺,但得看对什么事。一个朋友告诉父亲,从心理分析角度来说,我已危在旦夕,我的生命之刹似已失灵。但父亲认为我愿意袒露一切恰是我力量的标志。弱者总带偏见,偏见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形式。对此,我们观点一致。
我和父亲详细讨论上述问题,我们在相互了解和发现的过程中获取快乐。他坐在那儿,欣赏着书橱的设计,建议我给门轴上润滑油(可我喜欢生锈门轴转动时发出的长笛似的声音)。父亲对完美的狂热追求使孩提时代的我恐惧,所以我永远不能忍受父亲这一点。
父亲知道我有力量,我也知道他可以依靠,只是我没父亲那样讲卫生:银质餐具要消毒;手隔10分钟洗一次(也许他潜意识中是个医生?)。而我更人性化,更神经质,不过我们都受感觉的奴役。至于我们以前如何解救自己,现在想来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某些智慧的缺失,对我来说,反而带来神一般的智慧……我不如父亲善于谋划,不像他好为人师,爱争吵出个是非曲直,喜欢赋予生命以某种形式。父亲也非常嫉妒我的日记,说:“日记是我唯一的对手。”(只要可能,他们都会毁灭我的日记。)
父亲不认识英文,为我使用英语深感遗憾。他说,使用英语不仅是对我本性的伤害,也是对激情西班牙语和优美法语的伤害。我告诉父亲,我能赋予英语以西班牙语和法语所具有的特性,能根据语言使用的需要打破语言模式的束缚,超越语言的局限。我确实喜欢英语:词汇丰富,含义微妙,节奏轻快,语言流畅,表现力强。
我写信给阿铎,给他一些微小帮助。最起码,给他去信也许能把他从整个世界都反对他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仍记得艾伦迪的话:“别与阿铎搅在一起。他太痛苦,太可怜。”
“我只对他的天分感兴趣。”
“那么就做他的朋友吧,千万别在他面前卖弄风情!”
“在文学关系中,我非常男性化。”我说。
“但你的特质注定你不会男性化。”艾伦迪说。
我和乔奎因沿湖长时间散步。我们谈啊谈,主题只有一个——父亲。我恳求乔奎因在没了解父亲前,不要妄加评判。我说:“你评判父亲就是在评判我。我与父亲太像了。”
乔奎因强烈反对这种说法,说我与父亲仅在某些细节上相似,本质完全不同。“父亲生活在一个没有人性的世界。”同时,乔奎因盛赞母亲的“人性”。
我说:“母亲占有欲强,性格暴躁,对吧?她有人性,但它是原始的。”
“那也比父亲的虚情假意好!”
乔奎因总替母亲辩护:“她爱自己的孩子。”
“狮子也护仔。从生物学角度,你说的不错,但终究母亲与父亲一样自私。不错,母亲养育了我们,保护了我们,为我们付出了无数辛劳,但她不许我们有自我。而父亲为孩子骄傲,对孩子那种自我陶醉的爱——比母亲占有般的爱更理智。我宁愿要父亲这种因观念、因把孩子当成作品而产生的理智之爱。母亲爱我们,但不理解我们,这种爱有什么用呢?”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5月](6)
“我理解母亲,同情母亲。”乔奎因说。
“那你为什么不能同样同情父亲?”
“他没有人性,我看不惯他的生活方式。我知道他想得到我的赞成,甚至想赢得每个人的赞成。这未免太自私,太自负了!”乔奎因道:“与从不付出的父亲相反,母亲总在付出,她爱父亲。”
“爱,是宽恕,是理解,是希望对方幸福。母亲的爱却不这样。母亲的爱盲目,是盲目地占有……”
我边走边哭,昔日担忧自己与父亲相似的恐惧又盘旋心头(因为无论何时我没遂母亲意愿时,都会得到“跟你父亲一样”的责备)。我也担心受到乔奎因的责备。我请求乔奎因不要抛弃我,理解我。乔奎因已不信任我了吗?
“不。”乔奎因说。
“别反对我,乔奎因。如果你像母亲一样反对我,那无异于把我赶向父亲的怀抱。”
“我可没反对你!订个约定吧!我永远区别对待你和父亲。我是连接父亲的世界和我们这个人性化世界的桥梁。我不会让你进入父亲的世界。”
乔奎因拉住我的手,紧紧攥在他的手心里,直到散步结束才松开。他调皮地说:“父亲有你在身边,有你的忠诚和热爱,应该美死了。那我就吝啬一点,留一些快乐给未来吧。”
“现在是父亲境况最糟的时候,”我说,“他看出我信任他时,立刻放下架子,真诚地与我聊了整整一个下午,毫不虚伪。”
父亲如何看待乔奎因呢?他是那样清苦简朴,除音乐和宗教,别无兴趣。
“父亲到现在还为他当年抛弃母亲的行为开释,想必心里也不好受。”
“当然,他言行审慎。但如果父亲真像你说的那样没人性,那么他完全没解释的必要呀!”
我知道原罪的故事,了解人对自身行为的自责,我忍不住想知道父亲的罪恶感源自何处?他到底犯过什么错?
再次从沉睡中清醒,回到快乐和生命的活力中。阳光灿烂,天晴气朗,心情愉快。我冲了一个澡,享受完水花带来的快乐,扑一些粉,喷少许香水,穿上意大利服饰。谁来了?我打开所有房门,哼着歌,房间里弥漫着橘子和杜鹃花的清香,整幢房子充满欢乐的气氛。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沉浸在喜悦中。父亲爱我,需要我,我也爱父亲。我送父亲各种礼物。那些伴随了我一生的想法,如父亲不爱我、一切都是我的错等,一天之中全部销声匿迹。父亲逢人便说:“阿娜伊斯带给我的感觉,其他人不能给,没人能给!”他口音中带有浓重的方言。大家知道这个男人变真实了,至少带给人们感觉是真实的。可怜的父亲!刹那间,我突然理解了父亲,这种理解如浪涛将我淹没。我谈论信念,谈论创造奇迹的信念。
父亲来信:我梦想飞到法国南部,去那里过几天只有你相伴的日子。经过长期的骨肉分离,我们应该欢聚一堂,花些时间近距离接触和了解。祝福你,阿娜伊斯。我爱追溯事情的发生轨迹,追啊,追,追到起点,但起点在哪里?是记忆的起点还是痛苦的起点?
记得圣克劳德一栋法式住房,房后是一座花园。我喜欢收拾整齐,像母亲所做的那样,到大街上拦住过往马车,邀人来家喝茶。那是古巴流行伤寒之前,那时的我面色绯红,身材丰满,开朗快乐,虽然悲剧已经发生——父母常常争吵。
父亲在客人面前快乐迷人,父母间的“战争”或者激烈“战斗”只在那栋房子里发动。“战争”常发生在饭桌上,发生在夜里我们上床睡觉时,或发生在我们游戏时。我时常目睹父母间的“战斗”,但不解个中原因。
在密闭的书房里总有一些神秘活动,里面不时传出音乐声,有四重奏曲、五重奏曲及歌唱的声音。父亲和西班牙大提琴家、指挥家巴勃罗·卡萨尔斯一起演奏大提琴。小提琴手是马内恩和伊萨耶。卡萨尔斯年长一些,在父亲和母亲听音乐会时,他毫不介意留下来陪我,让我听着室内乐入睡。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5月](7)
宾客如云,笑声如潮。门开了,父亲出现在大家面前,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浑身笼罩在炫目光彩中。他像一阵风,又像一团谜,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穿梭于客人中,紧张而敏捷,忽而高谈阔论,忽而纵情大笑,在每个房间哪怕稍作停留也能很好地与人沟通。然而,平时我们姐弟仨看到的只有父亲的愤怒,感受的是笼罩着这个家的“战争”阴影。父母间的纠纷、争吵将生活拉扯、撕裂成碎片。宁静不再,爱抚不再,家庭气氛高度紧张。玩耍时,听着父母争吵,生活的丝丝苦涩弥漫心头。这一切深深地伤害了我,幼小的心灵极度不安,不解父母争吵的原因,又无法逃避他们激烈争吵的情景。这无以言表的痛苦,让我心中再无宁静,再无完整的欢乐。一天,目睹父母的“战争”升级,我吓坏了,心中涌起一阵巨大的、莫名的恐惧,这是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惧,生恐他们会相互屠杀:母亲满脸通红,父亲脸色煞白,憎恨地对峙着。我尖叫起来。这突发的惊恐如此瘆人,狂怒的父母顿时无声无息。家里终于有了平静。但这是虚假的平静,家庭气氛依然沉重压抑,父母依然相互猜忌。邻居有位女士用书信形式给我讲神话故事,她把书信投进我家小花园的栅栏。但信像是写给父亲,用来迷惑勾引他,这更引起母亲的猜疑和妒忌。
父亲外出时,我偷偷溜进他的书房,读我看不懂的书。我用心体会巴赫和贝多芬,睡觉时还念着肖邦。
一场暴风雨袭击了纽约港,闪电击中了船头。船上的西班牙人吓坏了,跪在甲板上祈祷。这是我们初到纽约时的情形。我们带着柳条箱、鸟笼和小提琴盒子,身无分文。姨父、小姨和他们的孩子在码头迎接我们。黑人搬运工把我们的行李搬上岸。我固执地抱着弟弟的小提琴盒,希望人们知道我是艺术家。
美国是个奇怪的国度,楼梯居然上上下下来回运行,而人们站在上面一动不动,可楼梯运行速度极快。地铁里,很多人嘴都在咀嚼着什么。索瓦尔德问:“他们是反刍动物吗?”这里高楼林立。
我写日记是想向父亲汇报:这里的人早餐吃燕麦和熏咸肉;这儿有家特殊的商店,叫“一美元便利店”;有一家图书馆,可免费借阅书籍;人们等电梯时,摩擦双手,还把唾沫吐到手心里;电梯运行速度快,就像下坠;没看过有人像父亲那样穿着。父亲爱穿带棉领或黑色海狸毛领的天鹅绒衣服,衣服熨得平平整整的,身上还洒着科隆香水。
新生活对我没多少吸引力,这里气候严寒,学校里讲的语言我不懂。
偶尔会有某些昔日生活的回响:当某个我们熟悉的音乐家来纽约表演时,我们会像过节一样。音乐会后,我们会被请进剧院包厢或会客室,大家谈笑风生,笑声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这是另一种生活的回响。母亲在纽约的奋斗很顽强,由于除古典音乐唱法外,她没受过其它专业训练,所以只得放弃歌唱事业,投入艰辛的打工队伍。生活贫穷,单调乏味,没完没了的打工、家务……母亲打工时,我承担起照顾弟弟的责任,在厨房烧饭,接待母亲那些平凡且不如父亲朋友有趣的朋友。但我在阅读和日记中创造了另一个世界:写故事逗弟弟开心,并在杂志上发表系列故事、猜谜游戏和绘画等。
母亲从不直接谴责父亲,但我们的每一次胡闹,每一句谎言,每一个夸张举动,每一种内心情感的表达方式都会遭到母亲斥责:“跟你们父亲一样!”乔奎因的坏脾气和破坏性,或者索瓦尔德的遮遮掩掩,我的耽于幻想,在母亲眼里都跟父亲一个德性。
越来越意识到母亲负担之重,我要帮她。我成了弟弟们的第二母亲。
母亲开始依靠我,让我分担她的烦恼。
父亲的特点、轮廓、声音逐渐模糊,父亲的形象深埋心底,我只能默默怀念过去的日子。但父亲与我保持着联系,寄书给我并试图通过信件教我法语。而我不是好学生,在给父亲的一封信中,写了两页法语却无一个重音,信末却加了一百个重音,并附言:“请你正确分配重音。”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5月](8)
父亲似乎已淹没于记忆中,但不可思议的是,要把他从记忆中完全抹除却不可能,无意识中父亲仍在引导着我。我刻意做母亲所希望的人——勤劳朴实,乐于助人,勇于奉献,善于持家的贤妻良母,保持中产阶级持重、纯洁、简朴的生活方式。我们的生活总体来说和常人差不多,一样艰辛,一样要为生存奋斗,一样有好心肠的朋友。我成了母亲孝顺的女儿:缝补,绣花,织毛衣,也如饥似渴地读书,表演戏剧(都是即兴创作,这在当时是一种创新,却让弟弟们苦恼极了)。我拒写剧本,认为即兴表演自然。但弟弟们一穿上戏服就呆呆站等台词:“该说什么?”
在学校我交了几个朋友,其中一个是爱尔兰姑娘,一个是犹太姑娘。下午我们腻在一起:一起到中央公园溜冰,一起给校报投稿。曾有一段时间,我去舞校跳舞,是个舞痴。
母亲在小姨们的帮助下买下一栋褐色石头砌的房子出租。房客中有艺术家、歌唱家。得知我爱上了那个卡塔卢尼亚小提琴家时,母亲告诫:“当心艺术家,当心卡塔卢尼亚人!”我都16岁了,母亲还把我当小孩看。那时的我羞怯天真。
我在图书馆按字母顺序博览群书,如饥似渴,如痴似醉。我厌恶就读的那所公立第九中学的喧闹和粗俗,但没人指导我该怎么做。
父亲邀我回巴黎与他和玛努卡住段时间。母亲口述了一封回信,我顺从地记录下来。信的大意是:既然父亲多年来没有疼过我,也没为我的存在、衣食住行和教育操过心,那么现在(那时我是乖乖女)我更无必要离开母亲去和他生活。母亲确信父亲并非真爱我,只不过想炫耀他可爱的女儿,并以此为傲罢了。
今天,我接受了邀请,和阿铎一起乘火车去郊区伯纳德·斯蒂尔家参加晚宴。斯蒂尔在火车站迎接我们。我带了一本《北回归线》给他。本来答应留宿他家,可看到晚宴越来越轻浮无礼,矫揉造作,冷嘲热讽,我和阿铎频频对视,都感到郁闷不安。来错地方了!最后,我找了一个借口和阿铎一起乘火车回家。
火车里晃动着冰冷刺目的光线。阿铎坐在坚硬的木质长凳上陷入沉思。我说受不了那种无礼、戏谑和嘲弄。阿铎说他有同感。
“可我看见你说要走时,斯蒂尔表情失望。”阿铎也注意到了,我还以为他整晚心不在焉呢!
“我还听见你承诺为他跳舞。”
“他弹吉他,我跳舞,不很自然吗?”
阿铎在指责我言行不一?在怀疑我是否真与他一样感同身受?怀疑我与晚上虚伪的快乐真正格格不入?
他一言不发地坐着,似在怀疑。
第二天他写信给我:昨晚,我心事重重,心神不宁,一些不言而喻的原因使我倍感空虚寂寞。我既不曾好好谢谢你,也没告诉过你,你的友谊对我有多珍贵。你曾说过,揭秘你的私生活不会冒犯你,但以我目前的思想状态,有些事很难坦言相告,或许这恰好证明我不够谦恭有礼吧!随后又来了一封信:预备周四读给你听的几页《赫立奥伽巴卢斯》,昨晚读完了。这几页纸应能解释我昨晚的态度。我一定使你不安了吧?你可能了解类似的思想状态,但不可能经历过——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有类似经历——一种可怕的精神压迫、愤懑和空虚。在我身上,这些感觉的外化就是觉得人们总在不停地表演、撒谎。精神上的痛苦使我产生多种幻觉,最典型的就是产生了一种凝固停滞的看法,认为人们表面笑脸相迎,背地龇牙咧嘴。对此,我想用不着多说,水火相邻嘛!也许我这种感觉不足信,但真实存在。我没必要告诉你假话,也不会假意感受。我的沉默并非本意,好在我还能矫正自己的外在行为,这些相信你能理解!以后我会更清楚更详细地当面向你解释——有些细节绝非文字能表达,我是说文字不能表达我目前的状态:我的外在行为没完全按我的内心意愿行事。尽管如此,我对这个外在自我暂时还算满意。我不敢设想自己的身体会是另一种样子,或自己会持另一种态度。其实,最好的自我就是缩小以至消失。请原谅我情不自禁给你写信,请原谅我言辞与情绪的激烈。负罪和羞愧促使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封信寄给你……真是严格认真的人!我们中有多少人会为自己的无良内疚?恐怕没人会如此费心地忏悔或补救。在斯蒂尔的做作面前,阿铎自然不爽。我一眼就看出阿铎为不能融入那晚的气氛而苦恼和羞辱,但在火车上我却没能让他相信我与他有同感,也没能让他知道在一个不友好场所,暂扮虚伪是保护真我的自然方式。有时伪装是必要的,尤其当真实的内心状态低沉并左右自己时。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5月](9)
我给他回了一封信,表达了上述意思,并附言:人不可能随时随地暴露真实自我。与我们不协调的是斯蒂尔。在火车上,我想告诉你,那种饭桌上不可能谈心,还想告诉你,我也同样“灰心沮丧”。
你可扮演一千个角色,但真实的阿铎永远不会骗我。扮演各种角色并非犯罪,我也同样关注真我,但一旦看清了它,了解了它,无论外表如何变化,我还是会相信它。一个情调虚伪的夜晚,一种矫揉造作的氛围,只是无关紧要的细节罢了。你为粗俗和平庸感到耻辱,这点我完全理解。一个内心丰富的人,普通生活对他是种酷刑。我凭直觉发现你整晚抑郁寡欢,所以我要向你表明自己的立场,不惜得罪斯蒂尔和你一起离开晚宴。阿铎总是受到伤害,我对他寄予深深同情,想治愈他的阴郁和痛苦,但不想与他有任何肉体关系,我只爱他的激情和天赋。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6月](1)
父亲来信:我的宝贝:
你的来信让我看到了你多面中的一面——善良、优雅。这一面显示了女人悲悯同情的包容力。宝贝,不要因乔奎因不接纳我而遗憾,也不要自责,至少你已播下种子,它会发芽、成长的。阿娜伊斯,你的模样,你的双手,你的眼睛,你的声音,我深爱的全部的你,让我感到了莫大的幸福,这种幸福崭新而恒久。这分难得的幸福使我不能再去接受其他爱。你难以想象自己那种女性亲和力和渗透力在怎样充实我的生命。虚伪的宗教和狭隘的道德观每时每刻都在驱走我们各种快乐,让人与人之间缺少亲情,缺少融合,缺少关心和渗透(我总用这个字眼),使整个世界承受痛苦和折磨。
记得那个下午吗?我冒着失去你的风险,大谈自己的缺点和过失(还没谈完),同时也努力了解你,因为全面了解才能开始真正亲密的关系。虽然我想当然地认为人的品质大多可以培养,但我们的毛病不是靠逻辑分析或意愿所能修改的,因为它们是原始自我、自然自我在一种绝对纯粹状态下的真实流露,是自然而然的思想,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是内心深处声音的回响,是崭新而模糊的情感共鸣,是遗传结果,是社会强加于我们身体上、道德上、精神上的各种限制造成的畸变。种种品质,无论好坏,无论慷慨还是自私,无论甜蜜还是苦涩,无论愤世还是滑稽,无论是畸形还是正常(唉,没用的贫乏词汇,一旦论及人类心理,完全表达不出我们的思想),都是我们的特质啊!我们一边隐瞒真我,一边寻求理解和爱。虽然我们既非自我双重性的创造者,也不该对此负责,但隐瞒真我却意味着不理解生活,也不热爱生活。我很少烦恼,但担心有人剥夺我的日记。日记是我唯一的挚友,有了它我才能忍受生活的艰辛和不易。我与人相处的快乐如此脆弱,以至很少相信别人,只要他们有一丝不感兴趣的表现,就足以让我缄口不语,而在日记里,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我曾和亨利就“做梦”话题做过一次长谈。亨利理解我并把我的想法记录下来。现在他逐渐理解这本有望出版的书,理解它超现实主义的性质,着手思考梦的特性、梦的形成。亨利提出的问题也是我以前常常自问的问题。在《乱仑之屋》中,我记叙了梦的发展过程,因为我常在白天带有梦的情绪,而亨利却只在晚上睡着后才做梦。
我谈梦中的光、大气及其流动。亨利谈梦的色调及身心彻底放松状态下,身体和情感完全协调所产生的自由的奇妙感觉。亨利能入梦并拥有梦的世界,这让我兴奋不已。要知道,他曾嘲笑我做梦的记录呢!他当初记录梦完全是为取悦我,因为我说:“坚持下去,梦的记录会成为一种新工作,甚至能成就一本书。”这本是我的领域,但和往常一样,亨利在这一领域注入了新鲜力量。
不明白前天晚上阿铎究竟出了什么事。昨天他来找我,说他郁闷并非因为斯蒂尔嘲笑他,而是因为对我产生了怀疑,怀疑我的同情不是发自内心。他吃不准这一点而抗拒我。
“请说明白些。”我说。
我和他坐在花园里。桌上摆放着书及阿铎的手稿。他在谈他的书《赫立奥伽巴卢斯》疯狂的罗马国王,谈他的生活及出生地土耳其。他突然打住,问:“你真对我感兴趣?”继而又道,“我想把我的书献给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不是一般的奉献,是你我订立的协定。”
“你我是有这么个协定啊。”我说。
“但只是短期协定,不是吗?你只是一时冲动,我对你而言可有可无,不是吗?我认为你是个周旋于男人堆中的女人,热情奔放,心肠柔软,风采迷人,普爱众生,四处留情。我担心你这种人易变无常,今天对我感兴趣,明天就会弃我而去。”
“你可要相信自己的直觉。我的快乐是表象,实际上我只对少数人有深切、周到而恒久的关心,好些关系发展不到这个程度。我对你的兴趣不能用世俗观点来解释,我仔细阅读过你的著作,自认为理解你,所以才找到你,关心你。在这点上,我很坦白。”
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6月](2)
“你是否像给我写信那样常给别的作家写信?你常这样吗?”
我笑了。“我没给多少作家写信,也无此爱好,我对通信对象很挑剔。我通信的作家,除你之外只有两个——朱纳·巴恩斯和亨利·米勒。我给你写信是因为你的作品和我的作品有关联,我俩的联系建立在某一平面上,我们相识也是在这个平面上。这是一个不玩浅薄的平面。”
“你太不寻常了,我不敢信你。如果没有世俗考虑,而仅仅如你所说的那样,未免太美了,难以置信!”
“可我从不与伯纳德·斯蒂尔通信!如果你误解我与你的通信,误解我在阿铎作品中找到的意义,如果你只在一个普通平面回应我,那你根本就不是阿铎!我一直生活在某个世界,这一世界发生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在斯蒂尔的世界。斯蒂尔可能会对我的信做另一种解释,但你不会!”
“难以相信,”阿铎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人有这种想法,匪夷所思!我担心自欺欺人,担心这一切难逃俗套,担心你是交际花,爱给作家写信,四处留情……你看,我太较真了。”
“我也较真。”我说,语气庄重。“我待人热情,周到,友好,但这是表象,一旦涉及深层情感和意义,交往的人就少了。我是凭直觉而非按传统惯例来了解你那股认真劲和神秘的诗人气质。我明察秋毫,这点我十分自信。除较真,我还认真。我已告诉你,我生活在另一世界,我以为你能了解我的世界,就像我了解你的世界一样。”
阿铎说:“那晚在火车上,你对我说话那样温婉,我感觉自己的沉默寡言伤害了你。”
“我还以为是工作让你一声不吭呢。我知道,一个人从事想象性创造时,会完全沉浸在创造世界里,很难回到现实并融入其中,如果遭遇轻浮无礼的现实世界,情况更会如此。”
“现实世界太变幻莫测了,我害怕。我在寂寞的道德和精神世界生活了太久,所以在现实世界生活,别人易如反掌,我却举步维艰。”
阿铎把手放到我膝盖上,我很惊讶:他居然敢做身体接触!但我没做任何回应,只说:“你的精神不会再那样寂寞了。”我想,给“寂寞”加一个限定词也许能打消他眼中的疑问。我俩关系的性质问题一直盘旋于我和他中间,让人困惑。他缩回手,安静地坐着。此刻他的双眼非常漂亮,里面满是严肃、神秘、疑惑。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他简直是一个来自地狱的“魔鬼诗人”。我请他朗读他的书。
他说斯蒂尔出于嫉妒才让他在自家出丑。我知道此话不假,也看出斯蒂尔的痛苦,因为我对阿铎兴趣益浓。这再一次表明,接近我的唯一途径只能是精神方面的智慧和创造。斯蒂尔英俊,潇洒,但智力平平;阿铎萎琐胆怯,却充满灵性。
阿铎对我名字的内涵加以发挥——阿娜伊斯,阿娜希塔,波斯月亮女神。阿娜伊斯,具有希腊人的外貌,美丽可爱,性格开朗而不阴暗。我与阿铎绝望情绪相匹配的阴暗面在哪里呢?在日记里。这是秘密。
阿铎来访的当晚,我梦见他拥有了我,他似火的激情震撼着我。醒来后,我坚信我和阿铎的关系不是肉体的。我做过很多梦,在梦里和每个人上床。梦里好像有几个房间,是否分别代表过去、现在和未来?我应该比谁都善于捕捉梦的气氛,因为我太沉湎于梦,凡事跟着感觉走,并相信不会错。
天气炎热,心情愉快,身体安康。
我不想详细描写阿铎对我的溢美之词,汹涌情感,坦率表白及情欲喷张的可怕时刻。他的情感如此狂烈,单单眼睛就说出了一切。感觉灵魂被掳走的时刻我们是那样亲密,旁人很易把我们关系误当成火热的爱情。我们的关系太危险了!
当艺术家有能力爱时,就爱吧,爱吧!爱全世界的诗人,用全部情感崇拜一切生命,用歌声、舞步、诗歌、音乐及巨大激情去爱。这种爱表现在不同层面,不同时期,具有不同内容和形式,也表现在对男人、女人和孩子,对阳光甚至对焦虑和痛苦的热爱,还表现在阿铎因紧张痛苦而渗出汗水的脸上。阿铎谈论他的早期诗歌时,眼睛注视着云中翱翔的飞机,说话也结巴起来。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6月](3)
阿铎的担忧,我的梦——创造的梦,诗歌的梦,哄骗、安慰我所诱惑的男人们的梦,与不同男人莋爱的梦……
在咖啡屋见到的阿铎愁眉苦脸:“我是千里眼,早看出你前几天说的话不算数。可不,花园聊天后,你冷漠超然,冷若冰霜,避免见我。你在逃避!”
“与爱无关……我一说话,就感觉你在对我的话按常人的思维进行诠释。”
“那我该怎么解释呢?”
“喜好、友谊、理解和想象力是我们在一起的理由。”
“可我们是人啊!”
我忘记了对话的先后顺序,只知不想和阿铎发生肉体关系。我们一起散步时,他说:“步调一致嘛。和一个与自己有同样节奏的人散步……真愉快!”身边的阿铎那样愉快,此刻,我才发现一切都不像真的,我早已走出自我,不再是身体内的那个我。我看见阿铎在看我的凉鞋,看见我轻柔的夏服随风吹拂摇曳生姿,看见我裸露的胳膊及胳膊上阿铎的手,看见他脸上流露出的片刻喜色。突然,我同情起这个病人,这个饱受痛苦折磨的疯子,这个忧郁而神经过敏的家伙。
在卡坡勒,我们终于接吻了。我撒谎说自己是人格分裂者,不能同时在肉体和精神上爱一个人。我还展开了这个“分裂”故事:“我爱你身体里的那个诗人。”
这既感动了他又没伤他自尊。“这点上我们很相似,”他说,“在我眼里,人如鬼魂,因此我怀疑并恐惧生活,视一切为虚幻。我试图进入现实世界,成为其中一分子。在现实世界中,你比我世俗、圆滑、活跃,从没见哪个女人如此像精灵,热情的精灵!你的一切令我害怕,你那大大的、夸张的、拒绝的双眼,难以置信地清澈、坦诚,似乎没有秘密,浅可见底。然而在这双清澈、未经掩饰、神话般的双眼后却隐藏着无尽秘密……”
我激动起来。阿铎认真地问:“你爱谁?我知道艾伦迪爱你,斯蒂尔还有其他许多人都爱你,可你爱谁?”
“我心理阴暗,性格软弱,经不起诱惑,”他说,“人们认为我疯了。你是否也认为我疯了?是我的缺点把你吓跑的吗?”
就在那一刻,他的眼睛告诉了我他有多脆弱、敏感、阴暗!但我爱他的疯狂。看着他被鸦片熏黑的双唇,我多么不情愿被这样的嘴亲吻!要知道,被阿铎亲吻等于被推向死亡和疯狂!我明白他希望通过女人的爱重新回归生活,得以再生,获得人世温暖,但他生活的虚幻性使他不可能得到正常人的爱。为了不伤害他,我编造所谓分裂的爱,灵与肉永远不能结合的爱。他说:“没想到你身上竟有我的疯狂。”
阿铎坐在卡坡勒滔滔不绝地谈论诗歌和巫术。“我是赫立奥伽巴卢斯,是疯狂的罗马国王。”显然,他把自己想象成了他作品中的人物。在出租车上,他把头发从他变形的脸部掠到耳后。夏日的美丽映照不到这个可怜人身上!他坐在出租车里,伸出双臂,指着川流不息的人群高喊:“革命即将来临,一切将被摧毁,世界就要毁灭!看吧,到处是腐败,丑陋,到处是行尸走肉!罗马帝国必将衰落、灭亡!等着吧,我要写出震耳欲聋的剧本,唤醒麻木的国民!”
似乎第一次发现阿铎的世界如此虚幻。真正需要一场剧烈的震动来感受现实生活或激情力量的是他自己!阿铎坐在那儿,狂怒地叫喊,唾沫四溅。人们诧异地盯着他,出租车司机紧张起来。在去圣拉撒路火车站的路上,在去我家的火车上,阿铎愈加狂躁,全然不知身在何处。我意识到阿铎需要一场革命,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一次性解决他痛苦生活的全部不幸。
亨利把他的《自我写照》(即《黑色的春天》)和他的梦之书合并起来。他向来喜欢创作大部头著作,但首先得把作品条分缕析,统筹安排,将其置于适当背景中。为此,他集评论家、哲学家、小说家、神父、诗人、记者、科学家和传记作家于一身。一般而言,把小说框架创造性地锻造成一个整体是项宏大的任务,所以亨利的作品让人感觉杂乱、多样、欠平衡,像堵塞于某处的急流,泛滥翻滚着,仿佛要将他淹没。于是他让步,尽量克服整部书内容的易感性、主题的敏感性、题材的浩瀚性等缺陷。我发现,如果他心怀嫉妒,他的作品就会让人痛苦;如果他有安全感,他的作品就富有人情味。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6月](4)
亨利沉浸于往事的回忆中,想起与琼及他第一任妻子生活的情景。此刻,收音机的音乐声让他黯然神伤,潸然泪下。“所有文学作品都不能弥补一个人生活的悲剧,也不能弥补他为之做出的努力和挣扎。个人的悲剧及为此做出的努力和奋斗使光辉灿烂的文学也黯然失色。”他想起自己如何屈服于性渴求,如何既对女人充满性饥渴,又对女人充满仇恨,恨她们的不完美和局限性。“放弃对完美的追求是可耻的,对缺憾耿耿于怀却是可怕的……”
亨利写荒诞小说,因为生活本身制造着荒诞,并非是他在胡编乱造。当时,超现实主义的作品少人问津。布雷顿和他主编的杂志《更迭》也处于无人响应的寂寞中。亨利作品表现出的荒诞性,源于生活过度拥挤带来的荒谬、嘲弄和痛苦。可以预言,亨利的生命绝不会清清楚楚地结束,而是在异想天开、螺旋型发展的狂热中(一种处于颠峰而又永远变化的情绪)结束。如约见到阿铎时,看他高傲地站着,双眼因喜悦发出近似疯狂的光芒,这是一双狂热者的眼睛,疯子的眼睛!看见我的到来,他脸庞挂上胜利的笑容,闪着快乐而骄傲的光彩。他的身姿那样沉重,给人一种奇怪的压迫感和攫夺感。阿铎双手搭在我肩上,我感到磁铁般的重量。
我身穿颜色庄重的衣服,全身包裹严密,像一个临上战场的战士。这么穿,为的是保护自己不被阿铎占有。阿铎的房间简陋如僧侣斗室,除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外再无其它家当。翻看他的相册,发现他有张善变如演员的脸:有时苦涩,阴暗,有时极度狂喜,容光焕发。此刻,他的表情是那样严肃庄重,仿佛是中世纪的人。他是燃烧异教图书、燃烧快乐的萨沃那洛拉意大利宗教、政治改革家,多明我会宣教士,抨击罗马教廷和暴政,领导佛罗伦萨人民起义,建立该城民主政权,被教皇阴谋推翻后判火刑处死。吗?他的幽默近乎恐怖邪恶,而非明朗快乐,简直就是恶魔的欢笑;他的外表给人以震撼,紧张的神色使他像一团闪耀着白色光芒的火焰;他在房间来回走动,脸上渗出的汗水和凝固的神情透露出他内心的热烈、渴望和激动。
他给我看他的手稿,谈他的创作计划。他声音低沉地说着说着,突然一腿跪在我面前求爱。我感觉天旋地转,重复以前对他说过的话。他站起身来,脸上肌肉扭曲着,神色凝如石头。
“艾伦迪告诉你我抽了太多鸦片……就知道你迟早会瞧不起我。罢,罢,罢!我生来就不为肉体之爱,但这对女人很重要啊。”
“我不一样。”
“我不想失去你。”
“你不会失去我。”
“毒品在一点一点杀死我。我却永远不能让你爱我……我永远不能拥有你。可你是正常人,也需要一份完整的爱啊。”
“身体的接触毫无意义,我不想与你有那种关系。我们的关系是另一平面上的关系。”
“你不会从我身边跑开吧?你不会消失吧?你是我的一切啊!以前我从没遇到你这样的女人,你太杰出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我担心你是一场梦,我怕你会消失!”他紧张地抓住我的胳膊,像一个溺水者。
“你是一条美女蛇,”他说,“在地球上滑行,美丽的身姿在空中、在人们的脑海中旋转。你来时打扮得像战神玛斯,女人就该活得有象征意义。你的穿着细节令我惊讶,你恍惚的样子也与众不同。你持续生活在某个平面,连语调也没脱离那个世界,声音听起来很虚幻。”
他把自己当作赫立奥伽巴卢斯,那个疯狂的国王,但他比那个国王漂亮。他生性忧伤,气量狭小,是个悲剧性人物,但他并不愤世嫉俗,也无恶意。
“我爱你的沉默,”他说,“你的沉默像我的沉默。你曾谈到大屠杀似的自我毁灭,那么,你是在向上帝献身吗?”
“为永恒献身。如果一个人需要永恒,就会为之献身。”
“我太骄傲,太自负。”他说。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6月](5)
“所有创作者都如此。没有骄傲和自恋,就不能创造出作品。”
后来他提出要为我燃烧他的一切,要把他献给我,说我有权“大屠杀”。但阿铎将要为我燃烧的是什么呢?我没问他,但知道,正如艾伦迪的魔术太苍白无力一样,阿铎黑暗、有毒、危险。
“给我写信吧!等待的日子好难熬。请不要折磨我!对你,我十分忠实,十二分认真。求你不要忘记我,抛弃我!”
阿铎来信:我带了很多人,有男有女,去看那幅非凡油画《洛特和他的女儿》。这是我第一次目睹艺术作品对人的触动,那种震撼如同爱情。如果你的感官颤抖,如果纯精神的形象能激起你内心的暴风骤雨,那你的肉体和精神就完全融合在一起了。但在不和谐婚姻里,是精神在主导和控制肉体,并最终完全主宰肉体。我认为你的世界在等待一个驱除邪魔的法师出生,你可能自己也没意识到这点,却在用你全部的意识,女性的意识呼唤着这个法师的现身。这些意识就是精神的东西。
你一定要理解我见到你产生的剧痛和快乐。我是那样快乐,又是那样惊奇,我发现自己充满无尽的孤独和恐惧。命运给了我梦想的东西,一切自然而然,好像上天早已安排。你给我的一切如此美好,我简直不敢相信它是真的。我相信奇迹,世界上本来就有奇迹。但我认为,无论你还是我都不属于这个世界。真的!你我之间太完美的相遇,让我忧伤。
我的精神和生活由一系列光明和晦暗构成。这两种元素不断地在我体内产生影响,也影响着我爱的人。对爱我的人,我只能使他们一个个失望。你也看到,我有时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先见之明,但有时则盲目愚蠢,连最简单的问题都听不明白。如果一个人拥有难得的理解力、不寻常的敏锐感,并从情感上接受我身上光明和晦暗的混合,他才能对我有所期待。
将我们紧密相联的另一因素是你的沉默,你的沉默像我的沉默。唯有在你面前,我不会为沉默羞耻。你的沉默充满激情,让人感觉其中承载着实质和精华;你的沉默充满奇特的活力,像深渊边张开的陷阱,能听见地狱的窃窃私语。我们在对话中没有刻意制造诗意,这点你很清楚,我只想表达真实而强烈的感受。在火车站,我对你说:“我们像无垠太空中两个迷失的灵魂。”我感受到了这种沉默,这是一种对我说着话、令我感动、让我喜极而泣的沉默。
你使我同时面对最好和最坏的自我。在你面前,我无需羞耻,因为你和我住在同一王国里。你能给予我没有的东西,你是我的补充。创作中,我们爱着同样的人物形象,期望着同样的创作形式,喜爱着同样的作品。但,肉体和官能上,你热情,我冷淡;你温柔、性感、动作优美,我陈腐、僵化、硬如石头。你深知是难以捉摸的命运把我们抛到一起,你已看出我们之间的相似,你也觉得我们可以互助互惠。
我最担忧的是,你也会被命运蒙蔽,也会看不清真相。我还担心将来某个时候,当我身体中的一半与另一半分离时,你会对我失望,会再也不认我,那时我就可能失去你了。神奇的事物一开始就充满整个生命。我在用我真诚的全部心灵,用所能做到的认真和深厚情感向你预测未来。8天时间里,我的生活翻天覆地。4岁时,母亲给我取了一个名字,一个只有亲人才喊的小名:“纳纳奎。”阿铎写道:和你在一起,我才能从曾经生活的悬崖边回头。我努力揭示生活后面、生活之外及死亡后心灵的运动轨迹,但半途而废,因为我本身就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我只能把自己当作为黑暗送去微弱光芒的人,一个在思想和表达中口吃的人。我能理解事物的不稳定性,理解被人遗忘的角落,我已达到那种他人不敢言明的状态,一种灵魂坠入地狱的状态。我了解灵魂坠入黑暗时的那种精神颓废、耻辱、失败及时间概念的不复存在。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它们早已是我日复一日的必备精神食粮,我每天着魔似地沉醉于这种不可挽救的精神状态之中。他眼珠向上一翻时,只看得见他的眼白。他垂下眼帘时,沉重的眼帘盖住了眼白。我很纳闷他的眼珠哪儿去了?甚至担心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眼窝会不会也像赫利奥伽巴卢斯一样空洞?
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6月](6)
被阿铎缠住,意味着将遭受毁灭阿铎毒药的侵害。阿铎用双手禁锢我的梦,因我的梦与他的相似。我爱那个走入我梦中的诗人,但爱的是他的痛苦和激情,而不是他这个人。在肉体上,我不可能与他有任何瓜葛。
我和阿铎沿塞纳河散步,后面跟着一群打扮奇怪、吵吵嚷嚷的夸兹艺术学院的学生。以前和亨利散步碰到他们时,他们像一群小丑或中世纪宫廷的弄臣,看到他们,我忍不住想笑。但今晚,他们围住阿铎,面貌丑恶,龇牙咧嘴,嘲笑讥讽。我们恍若走在梦里。阿铎一边用种种疑虑和疑问折磨自己,一边与我谈上帝和永恒。他期待我的肉体之爱。第一次,我问自己,他的疯狂是否像条苦路指耶稣前往殉难地点髑髅地的路线。,每一步、每一个痛苦都让人战栗?他的绝望是否因为找不到人与他一起疯狂?
阿铎说:“要是把你如此纤细、如此难以捉摸的人钉在十字架上,那该是一种多么神圣的快乐!”
坐在咖啡馆里,听他口若悬河地谈他自己的书、自己的状态、自己的情绪和观点。
“听你叫‘纳纳奎’很顺耳。”
“像东方人的名字。”
再次漫步塞纳河畔时,见拿着的书和手稿全部掉到人行道上,我反而有一种轻松感,仿佛诗歌、言语的魔力不再缠绕我。阿铎说:“我们俩中有一个谋杀者。”我被他的疯狂吓坏了,一堵低矮的女儿墙和他的书绊倒了我。
他写过:“我选择痛苦和阴影,而别人选择光明和实体。”也对于夏天的美丽和温和无动于衷,他无视甚至抵抗夏日的美好,说:“我只知痛苦的情感。”
他说:“你为什么总给人一种邪恶、残酷、阴谋和虚伪的印象呢?是表象吗?最初我讨厌你,就像人们讨厌魅力无限的妖妇、讨厌邪恶一样。”阿铎太不了解我了!
和父亲约好在瓦勒斯屈尔见面。为了有几天时间安静地思考,我提前到达目的地。
在旅馆,在海边,我对父亲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旅馆老板说:“他很快乐。”理发师说:“他很自负,染发竟然不为掩饰灰白头发。”修甲师说:“他爱靓女。”父亲有点铺张,不仅发来电报,还送鲜花问候我,并且为自己电话预订环境绝对安静的专房专铺。因腰痛厉害,父亲迟到了几天,但依然是乘火车来的。“得制服这副躯壳。”他出火车站时身体僵硬,步履蹒跚,却不让我替他解行李。骄傲让他活受罪。到旅馆后,他立即订购品牌水果、饼干和饮用水,还叫男侍拿杀蚊剂驱蚊。“只要有一只蚊子,我就睡不着。”医生也被叫来了。父亲对生活环境、日常起居和健康护理所做的快速妥善安排,充分体现了他对自己的世界发号施令、想要的东西须不惜代价立马得到的性格。
我们在他房间用餐、交谈。他说:“我们已经构建了自己的生活体系。对别人我们可能不会忠诚,但对自己一定要忠诚。我们像文明的原始人,因为你知道,我们是原始的,同时又是高度文明的。”
他还说:“对世界伤害最大的两个人是基督和哥伦布。基督让我们知道犯罪和赎罪,让我们知道自己只能生活在另一世界;而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和实利主义。”
他又说:“你通过自身努力创造了自己,开发了我遗传给你的细胞,你不欠我什么。”
他脸色苍白,态度冷漠拘谨,像带了副面具。我们外出慢慢散了一会步。他说:“我们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看问题的独特方式。按现行标准,我们是不道德的,但我们对人类精神世界的贡献却实实在在,我们给予他人的很多,丰富了人们的生活。”
我们不仅是在交谈,更是在证实某些理论。
他说:“我一心想做完美之人,这也是达芬奇的理想。这个理想既文明又原始,也易受环境影响。我得学会平衡这些最大的不平衡因素,从而创造出平衡的杰作。”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已找到平衡这个矛盾世界的方法,而我还没找到。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6月](7)
吃中饭时,父亲很严肃地扮演医生角色,毫不妥协地要我节食,不许我吃面包或西红柿,这时的他又换上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他告诉饭店厨师我是他的“未婚妻”。我终于知道这副面具以前是如何让我恐惧了。在他的吹毛求疵和严厉面前,我怎能不紧张呢?他注视着侍者,看到几滴水洒到桌布上时,皱起双眉。还在孩提时代,我就隐约感觉到这个人永远不会满意。
父亲即使生病了,举止也很端庄优雅。尽管一动就疼,还是坚持洗澡,刮胡子,修剪指甲,体体面面的。
父亲午饭后稍事休息才与我见面。他穿着讲究,举止儒雅,拄着拐杖,动作机械,昂首挺胸,拿自己的病痛谈笑。旅馆人人崇拜他,纷纷跑来服务,迎合他的每一次心血来潮。他开着那辆漂亮汽车带我兜风。我发现他固执死板,不如我灵便、随和。我们加快车速朝海边驶去。水乳茭融的天色,千变万化的光线,欧石楠等鲜花散发出的芳香,这一切使我们陶醉。我们坐在一块岩石上,面对大海。
父亲谈起他的爱情。他的爱情不像传说中那样随便、冷漠。他是征服者,但不像唐璜那样绝情。他乐于创造,尤其对人的开发和创造感兴趣。他给我讲述了一个家庭女教师的故事。该女出身卑微,相貌平平,毫不起眼。“要不是我,她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爱情。我得用东西盖住她那平庸的小脸才能与她莋爱,但这却让她旧貌换新颜。现在,她几乎称得上漂亮了。”
父亲说:“我只在女人对我已无意义,或面临坠入爱情的危险时才会抽身而出。通常约会三、四个晚上后,我会送她一大束红玫瑰,让她自己去体会。”
第二天早晨父亲下不了床,情绪低落。我快乐而温柔地呆在他身边,边与他谈话,边打开他的行李袋(终于打开了!)。饭是拿到房间来吃的,他边吃边继续他的生活故事,我也向他讲我的故事和全部生活。
“你综合了我爱过的女人的一切优点。多可惜啊,你是我女儿!”
第二天,他坐在椅子里给我读他一篇论音乐和绘画的文章。
起风了,带来乏力、闷热的夏日感觉。
父亲身体逐渐好转,又能去饭厅吃午饭了。他打扮得近乎完美,光洁雪白的肌肤,整洁利落的体形,柔软的便帽,像西班牙大公。我们在酷热的阳光下缓缓行走,父亲告诉我各种昆虫的生活习性,各种鸟儿的名字及叫声的差异。听着我以前根本意识不到的各种鸟鸣,我想,从今往后,无论走到哪里,我的世界都将充满各种新奇的声音。
父亲谈到他和母亲的生活,认定他们之间冲突的最大原因是一方爱美而另一方缺乏美的情趣。母亲不注意穿着,不重整洁,不爱幻想,婚礼当天就与他发生争吵,打消了他对她的幻想。母亲脾气大,好嫉妒,占有欲强,但纯朴、自然,只是讨厌幻想,甚至把“幻想”和“谎言”等同起来。如果父亲杜撰无伤大雅的“瞎话”,比如,父亲说母亲做了香草糖汁栗,那么母亲就要让父亲承担撒谎的后果,会逼迫他当众承认撒谎。如果父亲在一面墙上挂了一幅画,母亲会把这幅画移到另一面墙上。
父亲还讲了一些粗俗的故事。他身上混合着西班牙人的粗放气质及幻想家的浪漫情调,在我面前展示出多重面孔和性格。是否我从小就习惯父亲粗俗的方言,所以听亨利使用这种语言时,就不那么诧异甚至感到熟悉?
我俩都产生了一种愿望,即做忠诚、完美、高尚、有人情味、值得信赖的人。但激情常冲决理智的堤坝,迫使我们活在谎言中。我们背信的行为、暴躁的性格及多变的特性,使我们跟常人一样不可信赖,但这些性格的弱点从来都没让我们甘心过、屈服过。劳伦斯说:“每个人对他人而言都是不可信的,因为他得忠实于自己的灵魂。”
我们却幻想联盟和忠诚。
一天晚上,我们在月光下的旅馆阳台上散步。月光下的父亲看上去25岁左右,酷似乔奎因。
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6月](8)
父亲谈平衡的重要性。“平衡很脆弱,”他说,“我们很容易失去平衡,因为我们的平衡悬于一线。我们寻找光亮,寻找明晰,越来越具有拉丁人的特点。”当黑人混血儿托着镀银托盘送邮件来时,父亲说:“拿走!我们现在不要任何人来打扰。”
我感觉有必要离开了,其实我一直都有必要离开。是担心我们的关系破裂,还是担心我会使他幻想破灭?或担心有一天会发现我们意见不一?要不就是担心和谐中出现缺陷?要知道父亲非常重和谐。如果留下来,很可能会发现彼此的差异。思绪飞奔,出路何在?9天后……
父亲说很为孩童时代的我烦恼,因为我有一脑子的奇思怪想不愿或不能表达出来,而且撒起谎来像阿拉伯人,脾气顽劣。我辩解说,我沉默是以为没人会对我的想法感兴趣,因而加倍编织幻想;我试图表达幻想时,却听大人说:“你撒谎!”我生活在一个虚构世界里,担心别人来摧毁它。父亲应该能理解这些想法,因为我的世界像他的世界,而他却在自己孩子身上与这个世界斗争。“现在,”他说,“彼此了解给了我们和谐,因为彼此了解,我们才确信我们是对的。我们在一起会更强大……猜疑会更少。”
话虽实在,然而我怀疑,相似的人结盟是否一定好?一个人事事同意另一个人的观点,像双胞胎似的,似给人一种平衡的幻觉,似不再疑虑自己的定位。但我们是否应通过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例如亨利和我截然相反)来寻求平衡?我确实独自从天主教,从母亲创造的中产阶级生活中,从我在里士满希尔生活的寂寞空虚中找到了出路,如我独自发现了劳伦斯。
父亲爱我可能胜过我爱他吗?一想到父亲追求完美的个性,我就气馁。
我和父亲在瓦勒斯屈尔建立新关系的那天正值圣胡安节。在西班牙,圣胡安节这天,人们从阁楼搬出如旧床、旧床垫等所有能烧的旧家具,堆在大街上焚烧。我虽不清楚这个仪式的意义,但清楚,对我和父亲而言,这种仪式倒正合适:把过去,把记忆,把一切堆积起来烧掉,开始新生活!
我离开父亲,继续我的旅行。
父亲来信:一生中,最恨是周日(和我一样——作者注)。你离开我的那个周日尤其可憎。火车带走了你的清澈和光明,也带走了你火一般的激情,房间顿时冷清、昏暗、阴沉。那些红红的、火星迸溅的木炭哪里去了?淡淡的香水味漂浮在空中,那是你留下的气息。哪里有光明哪里就有阴影,你是光明,我就是阴影。你像珍贵的宝石,漂泊不定;你有一颗难得的心灵,骄傲又炽热;你的光辉是内在的,美丽而纯净。
我收到你祖母来信。信中说,乔奎因天天去看她。乔奎因真是个好脾气的迷人孩子,大家都喜欢他。你祖母在信中写道:“乔奎因英俊迷人,但不如你优雅。我问乔奎因是否见过你时,他激动地说‘没,没见过他。为了母亲,我不愿见父亲,我不想伤害母亲,我宁愿牺牲自己。这是一种双向牺牲。父亲以为我在批评谴责他,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首先,我没权力批评父亲;其次,也###天我会重蹈父亲覆辙,甚至更糟。母亲把一生都献给了我,我欠她太多,我要尽一切力量让她快乐,哪怕牺牲自己仅仅从远处看父亲的权力和快乐。父亲总是很愉快,和您相似,连讲话的口气、做事的方式都像您,这点谁都看得出。’乔奎因又补充说,自己这些话只会对祖母及关心他的人讲。”
我刚读完劳伦斯的小说《羽蛇》,令人失望,绝对乏味……我给亨利的信:你缺少理性的光芒,只有对生活的感悟。你竟把自己的思想糅进那本关于劳伦斯的书中,真是意识形态领域的一种反叛!你的不满及过激言辞,都是对现行观点、判断、预言和结论的一种抗议。你的来信也表明了你的不满。不过你是在和自己斗争,和那个高智商的你斗争。
嗨!尽情享受生活吧,别管什么知识,什么学者,什么哲学家。参与生活吧!描述生活,但不要评价生活,也不要妄下结论,因为你已经历了大脑的严寒期——你曾那么焦躁不安,那么不快乐。我希望《黑色的春天》能给你快乐。求你别再冥思苦想了,你反叛心太重,自己却不知道原因,太不值得了!我不主张亨利像劳伦斯那样盲目攻击一切,一不高兴就嚷着要毁灭世界,太恐怖了!
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6月](9)
女人比男人诚实,她会说:“我嫉妒!”而男人却试图通过建立哲学体系,撰写文学评论书籍,进行心理研究来掩饰自己的真情实感。
亨利常无所适从,缺乏理性,思维杂乱,像劳伦斯。其实没什么可让亨利痛苦的,可他为什么总要和这个世界斗争呢?大概他天性好斗吧。他生活在动物世界里,那里生活富足但无直接权力,也无完全清醒的自我意识。
阿铎的便笺:沉寂的世界等待我们共同唤醒。等你回来,等着和你一起关注这个世界。一封信不能回答你所有问题,但首先,一个突出的问题是,你为什么在我面前表现出多样性态度?
纳纳奎
附:你会理解我焦虑迟疑中的沉默,会理解此便笺的真正含义。给父亲的信:正在艾克斯雷百恩收拾行李时收到你的来信。展读来信,我差点哭了。想到那天离开你,让你面对空楼,愁肠百结,我就想哭。我已厌倦为别人生发此等情绪,内心却渴望有人也为我而泣,渴望有人用这种独特的方式表达对我的爱。人,应该知道怎样爱,怎样在爱中思考,怎样在其他艺术中思考。你精于此道。在我看来,我浪费在别人身上和浪费在爱情上的艺术性和独创性,从你那儿得到了补偿。路维希安。回家了。夜幕已垂。走进家,就是踏上了踏实的地面,走进了斑斓的天地,步入了音乐的世界,进入了温馨的家园,置身于魔力与和谐中。站在门口,重温经历的奇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竟由自己亲手创造。是的,是我把墙壁刷成大红色、青绿色、粉红色,是我铺上深色地毯,是我挑选配有镶嵌图案的壁炉、灯具、窗帘。我像是被别人的杰作迷住了似的,抚摩着墙壁上的色彩,心中充满温暖;抚摩着平滑的帆布吊床,犹如抚摩着甜蜜的子宫或丝质的轿子。
我掩饰不住内心的快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我热爱生活,热爱运动。我在个人的王国自由翱翔,在邮件的海洋穿行。电话铃响了,是艾伦迪,是阿铎,是亨利,是乔奎因。工作,众多约会,往来不息的信件……我要给每个人一种幻觉:他是我挑选的人,是特别的人,是我最喜欢的人,是我唯一亲密而重要的朋友。但要是把我给他们的信件放到一起,准会发现令人惊讶的自相矛盾之辞。因为我认为真相是粗糙无益的,他们和我一样需要美丽的谎言。我告诉艾伦迪我刚到家,仿佛他是我到家后第一个打电话的人。
父亲也对我撒一些善意的谎言,如“我第一次需要这么多钱”(来给我买礼物),而我知道他总是需要很多钱来满足他的奢侈:要买美国产汽车,要穿丝质衬衫,要吸过滤嘴香烟,要慷慨赠送情人鲜花。我笑了,我恭维别人的话在我眼皮底下全还回来了!我所有的花招诡计、谎言和哄人的鬼话,原来都可从父亲魔术师般的口袋里找到!我也用同样的口袋进行我的魔术表演。
父亲给我写信时,德利娅或别的什么女人正躺在他身边,我几乎能想象她们身上的香水味。父亲会对她说:“我必须给我女儿写信,她现在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女人。对一个日渐衰老的唐璜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浪漫结局:他必须投降做女儿的仆人。”在我的幻想中,父亲就是这样言行不一。我总有幻想和错觉,但幻想是在现实的基础上改进形成的。是谁向别人强要真相呢?又是谁先撒谎的呢?有一次,父亲大声给我读玛努卡的来信,其中读了一段玛努卡给我的充满感情的问候之辞。后来我拾起他丢在桌上的信重读,发现信中根本没他念的那段,而只有一句礼节性问候:“向阿娜伊斯致爱。”
亨利和阿铎一样有着土星的晦暗。他们冷漠,缺乏表现力,忧郁甚至烦乱绝望。阿铎警告我要当心这些情绪,因为他太了解这些情绪了,说这是精神分裂症的特有症状。亨利不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我告诉他是“晦暗症”。我想,光这个单词就足以说明他的混乱了。亨利开始整理混乱的思绪,我设法把他涣散的注意力集中一处,让他集中精力注意我给他的指令,注意他内心的自我。他让我告诉他体验街道、咖啡屋、电影院、食品和饮料时的感觉。他终于体验到意识的快乐!“太真实了!太真实了!”他叫了起来,立即投身生活体验。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6月](10)
从开始写日记起,我就表现出对真相的极大渴求,但我是冒极大风险来写日记的。这些风险有:整个幻想大厦的倒塌,创造天赋的消失,一切我创造和保护的东西遭毁灭,我从真相中拯救出来的人都弃我而去……
这个世界需要什么?是生活中我制造的幻觉,还是写作中我给予的真相?当我梦想如何满足人们的梦想,满足他们对幻觉的渴求时,难道不知道这是最痛苦、最难满足的渴望吗?那么现在,又是什么促使我说出真相而停止制造幻觉呢?
我将继续这样的写作手法:以早期发生的事情为主线,把它们与现实重叠,从而揭示事件发生的共时性。
我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的形象会逐渐模糊。但我13岁时,这样描绘我要嫁的男人:他,面色苍白神秘,笑容冷漠超然,牙齿洁白整齐,步伐缓慢高贵,嗓音甜蜜清晰,会给我讲述他悲惨的历险故事;他骄傲自尊,气度不凡;他应该喜欢阅读和写作,还会弹奏乐器。这分明是父亲的写照啊!父亲的形象已深深烙在我某个神秘的区域,沉淀于我生命中,固执地以某种形式再现于别的男人身上。布满天空的乌云令人悲伤。在我看来,那些乌云是某种预兆,预示着我未来的生活将被倾覆。
母亲允许我读乔治·桑的小说。每当我从小说王国回到现实生活时,我会对着幽深的湖泊沉思,因为我刚刚知道什么是爱情。
亲爱的日记,这是阿娜伊斯在跟你说话。阿娜伊斯不是一个按别人思维去思考的人。亲爱的日记,可怜可怜我,听我诉说吧!甚至在那时,我已全神贯注于文学了,感觉某件事在发挥着决定性作用:我应重写到达纽约时的情形(当时我13岁)。在我看来,简洁的说明难以交待我投身文学创作的原因。我不知道,美国之行是不是母亲心底深处有意要疏远我们与父亲而做出的举动。美国不仅仅在时空上拉远了我们与父亲的距离,而且在文化上阻隔了我们的交流:浸淫在完全不同于拉丁文化的美国文化中,说着父亲不懂的语言,这必然疏远我们与父亲的感情啊。也许,这是母亲对父亲以往行为不满的强烈表现吧。
在美国,母亲希望我们像她那样领会理想主义,领会纯净和贞洁。母亲的北欧日耳曼民族祖先坚持反对拉丁文化,她的丹麦血统也抵制她的法国血统(她母亲是新奥尔良美女,情人众多,后来抛夫弃子)。母亲禁欲,或许是因为父亲的行为使她反感性、反感男人吧。母亲对性讳莫如深,然而她曾脸色红润,天生丽质,为人热情,喜好美食,重物质享受,是后来的境遇使她变成一个没有xing爱但母性十足、用强烈的母爱保护着我们的母亲。她很英勇。是的,为了孩子们,她辛苦拼搏,整日辛劳,无私地牺牲了自己,但也在我们心里积累着亏欠她的感觉,感觉母亲把一生都奉献给了我们,而与父亲的自私形成鲜明对比。母亲坚守着中产阶级的美德:节俭,持家,诚实,有责任感,勇于牺牲等等,同时也抵制着所有与父亲相似的东西,不过她还是让乔奎因走上音乐之路,并鼓励我的精神追求。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8月](1)
和阿铎在一起的情景历历在目。“首先,”他说,“我必须告诉你,你的来信让我感觉你不再爱我,确切地说,你从没爱过我,你爱的是别人!我知道,我猜得出来,你爱你父亲。看来我所有的怀疑都没错。你情感多变,水性杨花。但我要告诉你,你这份对你父亲的爱很可耻,很丢脸!”
如此恶毒,如此满腔怨忿,如此出言不逊!这是那个我曾以温柔之情待之的阿铎吗?“你给每个人一种你最爱他的错觉。相信受你欺骗的不只我一个,我感觉你爱很多男人,你伤害了艾伦迪,或许还伤害了别的什么人。”
我沉默,不予否认。但他把我的行为是当成一种有预谋的行为,那就大错特错了。在他眼里,这个世界到处都龌龊肮脏。
“我认为你根本不纯洁。”
纯洁与不纯洁,就像僧侣和他信仰的上帝。对类似的指责我毫不动容,反而想起布道坛上狂喊的牧师。我宁愿阿铎把我当作阿特丽斯·钦契罗马贵妇,因与兄弟、后母共谋杀死残暴的生父而被教皇处死。许多文学作品以她为题材,如雪莱的《钦契一家》。,也不愿他把我当作假装爱他的人。阿铎很爱阿特丽斯,还把她的形象搬上舞台,但在生活中却架设火堆焚烧她。这种行为不像诗人,倒像一个口袋里随时备枪的疯狂家庭主妇!他的愤怒毫无美感,他的谴责很有预示性意义,我真该庆幸他误解我!想当初我对他说“我不想把你当情人”时,他还不相信我,现在倒来指责我。随他去吧!没必要枉费心机让他了解自己、了解我。让他把我描绘成“阴暗的摆动者”吧!让他像恶毒又危险的黑色巫师般狠狠咒骂、诅咒吧!他越来越像一个易怒的被阉割的僧侣了!
阿铎指责我的文学生活,令我好笑。男人能爱上文学人物,能爱上充满诗情画意的虚构神话人物,但一旦碰上阿耳特弥斯、维纳斯或其他爱神,就气势汹汹地进行虚伪的道德评判。
13岁时我这样写道:“会有谁理解我?我连自己都不理解。”
但我知道我并不是阿铎想象中的那种人。
以下内容摘自我童年的日记:对学校的那些伙伴而言,时间没有任何意义,但对我来说,每天都很新奇,天天都有变化。即使每天同一时间起床,也会有不同印象;即使天天穿同样的衣服,但我已不是昨天的女孩;即使每天背同样的祈祷词,每次会有不同感悟、理解。今天我着手写一篇新故事,题为《金子的心》,里面糅合了大量神话。面前横亘着一道深不可测的渊谷,如果继续前行就会掉进去,可要多长时间才能堕至渊底呢?我的生活不也是一个深渊吗?到达渊底的那天,就是痛苦解脱的一天,到那时我就会对日记说:“亲爱的日记啊,我已到达深渊的底部了!”我对亨利说:“没人感激我的谎言,我再也不想撒谎,该说真话了!你认为艾伦迪更喜欢我笔下的他,还是我闪烁其词后面所隐含的真正的他?你认为玛格丽特愿听我对她的真实看法吗?真相是致命的,不是吗?亨利,你用残酷的诚实在精神上致琼于死地,你同样也会致你笔下人物于死地啊!表面上人们不会受到伤害,但一旦了解真相,就肯定会受伤害了。
“我一直非常相信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的‘重要谎言’说。问题不在于谎言,而在于我们都是在美丽的神话中长大,精神都深受神话故事的毒害。女人总期待在田园诗般的意境中倾听着情人浪漫的告白;我们总期待奇迹的发生,期待超自然的事件。几天前你给我的信中说:‘我对这个世界充满太多的期待,结果却有太多的失望。’而我受神话故事的毒害比谁都深啊!
“我一味想着创造奇迹,只要听人说‘我要’时,就立刻设法满足其需求。我想做一个让一切美梦成真的仙界教母,在某种程度上我成功了,如我对你的信任神奇地助你坚强起来。只是请不要忘了,神话故事都是在谎言基础上编造出来的。我居然要让每个人都各得其所!我的过错在于想帮助的面太广,我不可能使每个人快乐,也不可能照顾到每一个人,难免令部分人失望,这些人因此恨起我来,我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可是我撒谎时,本意是要赋予他人生命活力啊!”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8月](2)
“是的,你对我的信任滋养了我。”亨利说,“没有你的信任,我可能一事无成,也会激情全无。”
“我对你的信任建立在了解的基础上,而不是幻想。看看你自己的大作吧!今天,连劳文菲斯和卡明斯都对你的作品推崇有加。”
“你在哄我吧?”
“别忘了,我的日记一直向你公开,是你自己不读的。”
“大多数时候,”亨利和往常一样坦率,“我是一个自我中心的人,满脑子的自我,装不下其他东西。”
下面一段文字摘自我13岁时的日记:有时我有一些说不出的感觉,一些不能抑制的冲动,一些不能摆脱的信念,一些和别人相异的梦想。每当读一本书时,我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独立找出书中的特点和优缺点。可对一些深奥问题的思考,让我迷惘、疲惫,不再了解自己……拜访过一个给我鼓励的女作家后,我写道:我不疯狂,只是不再想一些不可能的事情;我不愚钝,将来定能做出好些大事。
我确实容易忧伤,那是因为,正如母亲所言,我遗传了一颗激情心灵,一颗难以快乐更易忧伤的心灵。
我给乔奎因和索瓦尔德讲过许多故事,所以母亲说我的想象力像尼亚加拉大瀑布一样丰富,永不停息。在我眼里,父亲有一种美,那是一种我梦想中充满骄傲和神奇的美……
我的梦只在心底,永远不可能成真。我时常呼唤美回到梦中伴我、助我生活。我把梦藏在心底,藏在日记最秘密的页码中。致父亲:在我们的生活中,有一片只有你才能填平的空虚和空白。
唉,我为什么变化那么大?今天我感觉全无,冷漠无情,对宗教十分陌生。但我知道也理解自己那昂扬的个性,会使我对崇拜的东西突然产生疏离……
是的,我反复无常,毫无定性,心血来潮……父亲叫我去瓦勒斯屈尔小住几天,然后和他一起驱车回巴黎。到达瓦勒斯屈尔时,父亲独自前来迎接我。想从他脸上看出他内心想法是不可能的,他总戴着一副让人看不透的面具,一副冷漠的面具。他摘下眼镜,可看见那双蓝色的近视眼像在瞌睡,眼皮睁不开似地,流露出眷恋神情。后来才知道他前天晚上整夜无眠。
玛努卡在旅馆等我们。这次把她看得更清楚了,我很欣赏她。她身材美丽,娇小但丰满,一副娃娃脸,小鼻子上翘,显得稚气可爱,说话的声音像小女孩般轻柔,用语坦率直接。这是一个反应敏捷、性格坚定、本性淳朴的女人。她对我很热情,我也热情地回应她。
她把我带入房间,温柔好奇地望看着我。也许她是想看看那个在阿卡契翁认识的小女孩变成什么样了吧。那时,父亲离开后,母亲去关闭于克勒的房子,我曾睡在玛努卡的床上。我把带来的香水送给玛努卡。后来,乘父亲午睡,我们谈了一阵子。她和蔼可亲,态度自然,性格娇柔,具有典型的日式妻子特征。波兰钢琴家帕岱莱夫斯基波兰钢琴家,作曲家,总理兼外交部长(1919年)。邀请我们参加晚宴。父亲要求我们穿礼服。一个叫德利娅的朋友说夏天穿礼服绝对荒唐可笑,旅馆早有一半人不穿了。但我们还是穿了礼服去赴会。
帕岱莱夫斯基看上去像站在聚光灯下,全身纯白,连头发丝都是白的,面孔迷人高贵,温和的蓝眼睛机智敏锐。他像国王一样向我们鞠躬致意,陪伴他左右的医生和秘书很紧张,因为我父亲身穿正装,他们却一身休闲打扮。提及此事,是想说明父亲一本正经,讲究礼仪。父亲第一次来巴黎为维桑·丹第演奏时,就身穿礼服。当时他已成家,但家境贫寒。其他所有钢琴演奏家都穿着破旧、蹩脚甚至有些脏的衣服,与父亲的礼服很不协调,这令丹第很不高兴。但出乎丹第意料的是,父亲尽管穿得像橱窗模特,却依然能演奏巴赫的曲子。“你在哪里学弹这首曲子的?”丹第问。“靠揣摩旧手稿还有我自己的逻辑分析。”父亲回答。
此时,父亲正与帕岱莱夫斯基交谈,他的优雅、机智、学识征服了帕岱莱夫斯基,而帕岱莱夫斯基本身就是一个极具浪漫魅力的人。这是一次美丽的相遇。帕岱莱夫斯基看起来与传说中的他十分吻合,也与照片上正在弹奏钢琴、长发飘扬的他十分吻合。他那威严高雅的气质,浪漫的态度,独特的个性在他白色的头发、容光焕发的红润面颊及修长灵活的指尖上闪耀。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8月](3)
帕岱莱夫斯基对细节的记忆力令人吃惊。谈到自己曾经举办钢琴演奏会的城市,他居然能说出住过地方的准确门牌号码。谈到父亲时,帕岱莱夫斯基说:“他是一个全才。”转身又对父亲说:“阿娜伊斯是你最成功的作品。”帕岱莱夫斯基举止端庄,浑身闪烁着骄傲和智慧的光芒,极具浪漫色彩。
这样着墨描绘他,是因为这种人现在越来越少了。晚宴结束时,帕岱莱夫斯基拥抱父亲,像在给父亲授勋一样。他感谢父亲订购了那么多红玫瑰散布在桌上。当我步入慢腾腾的盒式电梯时,他抬头热烈而殷勤地看着我:“你真漂亮迷人。”
第二天,我们收拾行李,父亲则在路线图上做标记,我们将独自驾车去巴黎。德利娅看着我。她虽年届五十,却有双晶莹闪亮的眼睛,像小姑娘似的。玛努卡向我交代如何照顾父亲。“午饭后,他一定要午睡。他必须休息。”
小汽车准备停当。我们在圣坎纳吃中饭。天气炎热,蚊虫飞舞。夜晚我们住宿在阿尔勒。在我住宿的房间窗下,有一个喧闹的集市,能听见哈巴内拉舞的音乐声。洗澡水放得很慢,我去做别的事。等父亲敲门进来邀我同去吃早饭时,我已忘记在放洗澡水了。刚在餐厅坐定,就看见漫溢的洗澡水顺着贴有瓷砖的楼梯流下来,像凡尔赛喷泉。
父亲给我上了又一堂绅士课。“旅行时,必须学会舍弃,舍弃所有生活习惯,接受并笑对一切。”但他不知道我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生活习惯和需求。他笑了。除了脏,他能容忍并接受任何事情。他会为脏而怒,会在旅馆顾客意见本上写下惹人注目的留言:这里到处是垃圾!
整个吃饭时间父亲说个不停,劝我为自己而活,不要搭理那些寄生虫,不要管那些放荡不羁的文人及失败者。“相信我,你做的事,我都做过。失败者之所以失败并不是因为不公正,而是因为他们自身有缺点。失败的根子就在他们自身。我知道,你自认为在做一件高尚的事情,但他们只会把你吸干、耗尽,只会用你的思想滋润他们自己。我曾是世上最有激情的男人,因此我有资格对你说:让弱者去死,去自杀吧!你已看到太多黑暗,这对女人百害而无一利。”
他只是泛泛而谈。
“最开始我没告诉你这些,但我一直非常关注你的生活和你的朋友。你已处在危险的边缘了。”
餐桌上,父亲观察着人们的癖好、口头禅、气质习性及他们荒唐的生活方式。饭后,他会摸摸那只癞皮猫,或多给侍者小费。
阳台上,父亲在晒日光浴。我发现他的双腿很美,细而修长,像女人的腿,走起路来似在空中飘行而非在地上行走,那钢铁般紧绷的身体更显出双腿的纤弱。腿可能是他的命门,就像脚踵是阿喀琉斯的命门一样。这难道是他需要伪装、需要面具的原因?是他情绪紧张、态度专横、体态挺直的原因?或者是他意志自卫的盔甲?当我看见这样两条腿时,他在我眼里一下子成了凡人,不再令我敬畏。他开车时,我很高兴为他擦去脸上的汗水。完美就像宝石一样,会发出吓人的炽热光芒,而现在,我不再害怕他冷漠致命的挑剔了。
出于创造理想形象的需要,父亲肤浅的表面下,总藏着某种神秘的东西,似有永无止境的深度及无尽延伸着的未知领域,让人欲抓不能。父亲得透过他人的眼睛去了解理想的具体形象,无法忍受一面真实的镜子。在水晶碗中,他像一团燃烧的世俗火焰。
我穿了一条黑色长裤,一件薄若蝉翼的浅橙色玫瑰花长袖衬衫,上面的荷叶花边艳丽夺目,在微风吹拂下,随风飘动,像飘扬的羽毛,熠熠闪光。父亲说:“你看上去好像正欲展翅而飞。”
父亲在路上拾起一只独角仙,不让它被车辆碾死。第二天早晨,我们在朝阳中边散步边说话。
父亲的性格具有双重性:严厉又温柔。骄傲的他少言寡语,头脑聪明,创造力强。母亲对他的不公正评价和描述令他悲哀;他的父亲不爱他,而他的母亲又溺爱他;他的初恋情人不可原谅地背叛了他。那姑娘叫伊索利娜,一头红色的秀发,看上去活泼美丽。他去古巴时,她没等他回来就突然另嫁他人。他详细叙述了自己如何通过帮助别人来排遣失恋和幻想破灭带来的痛苦,如他发现拉·阿根蒂纳的才能,举荐她,为她谱曲。又如他还努力帮助西班牙音乐家塞戈维亚,帮她打进阿吉拉尔四重奏乐团。除忘恩负义的人,他谁都帮助。他求我只为自己而活,说:“那些失败者是你挥之不去的梦魇,他们只会拿你的思想滋润自己,把你压垮,将你欺骗。”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8月](4)
父亲遗憾自己不是惟利是图的人,花了太多时间助人,但他在写作、音乐和生活之间取得了某种和谐。
他的生活方式严格刻板,但处事圆通机敏,举止文雅,约会守时。“如果在金钱问题上我违反道德准则,那我的音乐就不可能纯洁。我在音乐、哲学和生活上坚持如此严格的标准,因为每一个细节对整体都十分重要啊!”
父亲下面这句话引起了我巨大震动:“亨利是靠你生活的低能儿。”他判断亨利软弱的依据是,亨利喜爱丑陋,喜欢难闻气味,嗜好浓烈香味,追求强力刺激。他说这些都是无能的标志,真正的感官是不需要刺激的。
几天后我们驾车返回。圣坎纳天气炎热,像热带城市。旅馆的蓝色拉毛粉饰墙壁和古巴房屋墙壁一样,使父亲忆起他在古巴的生活。“我从不穿布面平底凉鞋,那种鞋和这里南方时髦人士穿的一样,但我把这种鞋和到古巴找工作的西班牙穷人联系了起来。”“他穿着帆布轻便鞋进来”是一句有辱人格的句子,过去常用来描写第一批去古巴碰运气的西班牙人。
父亲目的性很强:“你得让事情朝希望的方向发展。”可是,尽管他从容淡定,个性坚强,无所畏惧,当年却因爱上母亲的力量、信任、热诚,加上生计等原因而与母亲结婚。如今,历经生活沧桑的他,走路姿势依然灵活,雄姿英发,仪态高贵。
父亲安排着生活,阐释着生活,掌控着生活。他的挑剔及对完美的热衷让我惊诧。亨利并不挑剔,和他一起我很自由。但过分放纵,就变成了一种破坏,可能一事无成。
父亲严厉,毫不通融,像一堵让我恐惧的屏障。他的种种准则、限制和克制让人不敢越雷池半步。我对父亲笑谈我16岁时在纽约给艺术家当模特的经历,以及我穿着色彩亮丽的服饰在Watteau模特俱乐部第一次登台亮相的情况。父亲打断我:“你为什么说Watteau?在法语中这个字念Vateau。”我去接他时,担心他不喜欢路维希安的房子。听他说“很好,很迷人”,我才如释重负。原来,父亲严厉的外表下也有颗温柔的心。
我希望自己能轻轻松松地爱父亲,打电话求他别再苛求完美,让我们都努力放弃旧我,重塑新我,向更高目标迈进。如果今天父亲对他自己、对我只说“很好”,那将多么令人快乐啊!
我满心忧伤,因为女佣爱弥丽亚要离开我嫁人去了。我们挥泪吻别。爱弥丽亚是个长相平平的姑娘,但用信任、忠诚和奉献精神周到地服侍我,帮我渡过一个又一个生活难关。她思维混乱,心不在焉,却充满同情,善解人意,坚持不懈。她盲目地支持我的生活,支持我的一切,盲目得不可思议。
爱弥丽亚用盲目的崇拜和神奇的洞察力忠心为我服务,得到了我的真爱,和我相处十分愉快。她守口如瓶,对我深信不疑。她盲目地接受我的一切,喜欢这个房子里的生活,喜欢艺术家们给这栋房子带来的一切,喜欢我的创造发明,如彩色的石头或阁楼斜墙上绘制的天宫图,还有我一直保留至今用来记录天空占星变化的铜制活动雕塑。我的这个收藏爱好,就像有人爱好收藏古钟一样。爱弥丽亚长着一副西班牙画家戈雅的脸,这张脸左右不对称,前额凸出;还有一双西班牙人式的大眼睛,但眼皮沉重地低垂着;蓬乱的头发油腻腻的。真是其貌不扬!可她嗓音甜美,脸上总挂着无助的微笑,干活时嘴里哼着歌。
在现在的未婚夫出现之前,她有过一次浪漫史。那时我们住在苏榭林荫大道,有个年轻的日本男侍曾向她求婚。他来看我并做了一次正式谈话:爱弥丽亚存了不少钱,他也存了不少钱,他认为这是一个合宜的婚姻。我怀疑他一点也不爱爱弥丽亚,看样子他打算回他的家乡日本开一间小咖啡馆。
我不敢确信爱弥丽亚是否快乐。“她是一个干活好手。”他有点崇拜地反复唠叨。我很担忧,就像爱弥丽亚是我女儿一样,但我并不想反对这桩婚事。于是我建议他等爱弥丽亚有了合适的嫁妆再结婚。所谓合适的嫁妆,就是按西班牙旧式传统准备一些手工缝制的内衣、套装、床单、被子、枕头等物品。我给爱弥丽亚买了一些衣料和一个漂亮的木制箱子,鼓励她用刺绣、钩编或斜针绣等方法缝制新娘服饰。爱弥丽亚非常擅长这些活儿,白天空闲时间和晚上她都在耐心地赶制。那个日本男侍应邀来看过爱弥丽亚的嫁妆箱,但准备嫁妆得花一段时间。嫁妆还没做完,爱弥丽亚却发现他并不爱自己,于是这份嫁妆就用到现在这个爱她又忠诚的西班牙丈夫身上了。
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8月](5)
我梦见自己在一列火车上,日记放在一个黑色旅行包里。我在川流不息的汽车中间穿行,突然有人跑来告诉我装日记的旅行包不见了。我陷入可怕的焦虑中。我听说一个男人烧了我的日记,义愤填膺,要求法庭审理这个案子。烧我日记的男人就在那儿。我等待律师为我辩护。法官心里清楚那个男人有罪,他无权焚烧我的日记。但律师不说话也不替我辩护。法官态度也随之冷漠起来。无人说话,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与我作对,感觉我得自我辩护,于是我站起来,发表雄辩的演讲。“在那些日记里,你们能看出我长在一个信仰天主教的西班牙家庭,能看出我后来的行为并不邪恶,那只不过是一种反对监禁的抗争。”我讲啊讲,知道每个人都见识了我的雄辩能力,但他们就是拒不发言。一个法官打断我,挑我的语病。我说:“我知道自己不会说纯正的官方法语。我请求你们原谅我语言的不精确。”但这并不能阻止我继续激情辩护和指控。可是每个人依然呆滞,了无生气。极度失望之下,我从梦中惊醒。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9月](1)
玛努卡领我进父亲家。这是巴黎最整洁、最干净的街道。小巧宁静的前花园里,园丁们在忙着修剪收拾一些稀有移栽灌木,男佣们在清洗球形门拉手;门前的石狮注视着穿毛皮大衣的女人亲吻小狗;低矮的小汽车无声无息地驶进来。一切那样宁静、温馨。冬日的晚上,父亲家里温暖如春,舒适无比:房间窗户上装着琥珀色斑点玻璃,地板上铺有深色厚毛毯。
玛努卡递给我一张父亲刚离开我们时拍的照片。照片上,父亲的脸显得意志坚强,嘴温和地半张着,双唇丰满,并未因紧抿而变薄,眼角无一丝皱纹,眼神既不生硬也不呆滞。这是一张我一直期望看见的脸,一张孩提时代就装在心里的脸,一张敏感、脆弱、情感一览无余的脸。可岁月打造了一副怎样的面具啊!意志,意志……我震惊,忧伤。把照片放在书桌上,我知道我爱过这张正在消逝的面孔,这张父亲年轻时的面孔,我也知道我爱的是那个内在的父亲,那个不戴面具的父亲。怕见父亲日益衰老的恐惧袭击着我,使我寒冷。父亲的年龄啊!我怀念这张永远不再存在的温和面孔。今天我终于明白我梦中情人的具体模样:这张面孔的主人或许一直就是我的梦中情人。这张面孔充满智慧,充满控制力,但它日益老去,终将消逝……
亨利约我在特罗卡岱罗花园见面。我一边等亨利,一边站在一株古树下读让·洛兰的《福卡斯先生》,这是惠斯曼小说《逆流》这本有影响的小说阐明了新唯灵论的基本信条。亚瑟·西蒙为《逆流》一书叫好,称之为“颓废派的祈祷书”。的复制品,尖刻、病态。整个巴黎染上了爱情女神阿斯塔蒂双眸的色彩,萦绕在男人心头久久不散,而笼罩着巴黎的鸦片、谋杀、疯狂的黑雾使人不寒而栗。即使清晨七点到森林骑马,再与某个健康又精力旺盛的人散步,我也能感受到阿铎及其他疯狂诗人所描述的地狱气息。我就像在穿越一块裂成两半的镜子,看到了这样的情节:一个女人新潮漂亮,精神饱满,青春焕发,正朝特罗卡德罗走来;另一个女人则走进萦绕于想象中的梦魇,走进《乱仑之屋》中描绘的梦魇。总是梦魇!难道我像卡夫卡及其他诗人一样爱上了梦魇吗?森林里,空气清新,阳光灿烂,树影斑驳,血液在血管中跳跃,人在马背上飞驰,跃过那扇白色大门。
亨利向我走来时显然在思考着什么。“从没见你戴这顶帽子。只有阿娜伊斯才会边等人边看书。”
我们一起浏览了阿比西尼亚(今埃塞俄比亚)、苏丹、东非等国,看到了各种面具、木偶、茅舍、魔术表演道具、织物、石绘作品、陶器、神像、死者的母亲及割礼仪式上的服饰等等。我们还贪婪地浏览堆得差不多一人高的成卷手册和图画,都是些用来驱邪除妖的护身符。眼睛,全是眼睛,看不见头颅,广场上闪烁的全是眼睛发出的光彩。广场地摊上摆着魔术诀窍全书、魔法全书及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如怪兽的毛发、绳纹、鱼牙、烧炭、漏斗状的乳防、切开的外阴、涂鸦、雕花椅子……此情此景,我不由全身颤抖。阿铎说我是用全身的感官体验艺术,的确如此!我陶醉在艺术的氛围中。
后来我们坐在一家咖啡馆里。我笑谈那串卧姿女人脖子上戴着的巨大骨制项链,亨利则谈他自己的书、思想、笔记。他思想丰富,话题多样,谈他的小说《黑色的春天》,谈他设想的未来、拟写的有关电影和有关琼的图书……谈着,谈着,他心绪迷惘起来。
“我现在打算去中国……”
“中国对你意味着什么?”
亨利的解释牵强不清,说中国好像代表某种生存状态……人类的生存空间。在那里,人们淡然冷漠,像植物一样按本能而非按意志生活,就像为让种子在体内开花而让自己顺从一切的印度教徒一样。亨利还谈欧洲人的自由意志和东方人的因果报应。
但我没完全领会亨利关于中国的思想,等我刚刚似有所悟时,他的语言突然又奇怪地模糊起来。亨利长期生活在一种和他自己意志对抗的状态中——这对他来说并不难:他天生就缺乏意志,生来就惯于顺从,被动接受。这是一种因性格形成的人生观,他一直实践着放任自流的处事方式。现在,他想通过文学表达自己:为享受生活的乐趣全然不计松懈意志产生的后果。他是一个躲避工作、逃避责任、讨厌约束的男人。除了写作,他什么也不做,而写作也许要以牺牲他人为代价,尤其以牺牲小人物和小艺术家为代价。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9月](2)
在支撑亨利工作的所有力量中,有没有他人的意志呢?亨利谈到他需整理堆积如山的笔记。他确实缺少条理性。我已多次一头扎进他的混乱中,先整理他这个人,后整理他的工作。可要与他自己的特性保持一致,他就不应该到我这儿寻求一些诸如统一、整体、统合、中心之类的东西。
本质上,亨利是一个达达主义者。
达达主义宣言:达达,即全部,即虚无。涉及俄罗斯语、罗马尼亚语,甚至所有语言的问题。达达,绝对荒唐可笑,绝对愚蠢。达达,就是为艺术而艺术。我热爱黑暗,喜欢在巴黎街道穿行,脑子里却总想着撒切尔·马索克一位有受虐倾向的奥地利著名作家。在期刊封面上的形象。他拜倒于一个貂皮遮羞的美丽裸女脚下,这个美女脚蹬皮靴,用鞭子抽打着他——她应他的要求抽打他。他看见强壮的女仆时,两眼放光,因为他认定这个女仆抽打力度更大。
吸引我的不是马索克卑躬屈膝的样子,而是生活中最令人恐惧的残酷给人的强烈体验,这是一种无可逃避的痛苦。那天,我没与需要同情的看门人或理发师交谈,我本想跟他们聊自己对毛皮的酷爱。如果有钱,我会用毛皮做地毯,用毛皮做墙纸,甚至用毛皮把自己裹起来。我自问,是否记得我们曾是动物?亨利指责我没有破坏和毁灭的能力,这种状况会很快改变吗?是通过残忍地戴天鹅绒面罩和天鹅绒手套来改变吗?
撒切尔·马索克的书华丽浅易,而有关匈牙利春季的民间舞蹈情景叫人难忘。舞者脱掉衬衫式外衣,穿着宽大裙子跳着、旋转着,气流掀起他们的裙子,露出褐色的身体。难以忘怀的还有非洲少女系在腰上的串珠和鱼齿铃铛,铃铛在她们臀部跳动,发出悦耳的铃声。今天早晨我去骑马了,马的汗水混合着马的气味充斥腿间。那令人骚动的气味、热量及双腿与马背的摩擦、颠动,使我想躺在草地上与男人莋爱。
写作让亨利生活完整,如果没有写作,难以想象他会是什么样。然而他的作品让那些认为他性格温和的人惊诧,我有时也感觉他的温和性格并不真实。可这正是亨利的迷人之处,是他消除别人疑虑的方法。这种特性使他畅通无阻,受人信任。他有点像善于伪装的观察者、评论家和指责者,严厉是伪装的,憎恨和反叛也是伪装的,但伪装得巧,或者说伪装得妙,所以总能给人震惊。当他用一种老到的方式与人说话时,我常感觉到他那双蓝眼睛里似乎藏着一个小小的、圆而坚硬的摄像镜头。但作为作家,亨利是懦弱的,他不敢在众人面前不分场合地公开辩论。可以预料,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别人对他认识的深入,他会越来越寂寞。
我在给父亲写信:“多么忧伤的时光……”猛然,我意识到自己其实想写“幸福”而非“忧伤”。这种表达真有点启示意义,因为我想讲的是,不能去瓦勒斯屈尔我有多伤心。为什么?为什么?
记起那个真相突现的时刻。当时父亲在读我日记的第三部分,里面记录着母亲有关父亲向她求婚的自述:我看着他那双美丽的蓝眼睛,看着他那长长的黑发,以及他打着补丁的裤子……说:“好吧!……”
治疗后正卧床休息的父亲几乎从床上跳起来,狂怒如同狮子,半调侃半严肃地说:“打补丁的裤子!真是冒犯神灵!我会穿打补丁的裤子?!嗨,我要是穿打补丁的裤子,就不会走出家门半步!我会把自己与世隔绝起来!难道你看不出来她讲的一点也不像我?”确实,父亲不会穿打补丁的裤子,这种说法绝对荒谬,绝对难以想象!
父亲很易受伤,但能通过幽默、自嘲、讥讽、想入非非等技巧迅速化解心灵的伤害。这种本事令我佩服。父亲就是这样征服、掩盖、隐瞒着内心的脆弱。后来父亲写信给我,评价我送给他的礼物:“荒谬也是罪过。你从哪里找到这样荒谬的说法?难怪啊,你是从打补丁的裤子上找到的!”
幽默总徘徊于阴郁与不幸的神秘边缘。父亲的幽默和我的一样,快乐总是给他人的,就像包在锡纸里的花束,外面鲜艳夺目,里面却……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9月](3)
父亲严厉的外表下,幽默是唯一柔和动人的地方。我能感受到他的生命形式,感受到他对生命乐器的演奏,他就是整首生命之歌的指挥。音乐是难以理解而又不断发展变化的,而构成音乐的每一个音符,每一个感觉,每一个姿势都给音乐注入活力,这是艺术的活力。此时此刻,一切无限美好:柔和的灯光,舒适的房间,一切按父亲意愿创造和安排的生活,真是良辰美景!一起散步时,父亲说,请别拉我的胳膊,因为这是一种象征被征服或象征某种意义的姿势,要知道生活的内涵和形式本是互为促进的。是啊!不婆婆妈妈,不邋里邋遢,而是无拘无束,漫不经心,这是一种生活风格,也是一种生命形式。现在,父亲来了,穿着晚礼服,乐器在演奏,没有混乱,没有冲动,也没有幻想,一切那样协调。
亨利打破了所有模式、所有形式和所有外壳的束缚,也摧毁了艺术的大厦。他天生热情,天生不完美。可这就是人啊。
和我一样,父亲只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奉献给世界,自己最忧伤时,带给世界的却是启迪和快乐。看着他20岁时的照片,想着他用坚忍意志控制自己的情绪,与混乱、抑郁抗争,我不再反感他。但我不希望父亲的坚忍性格像石膏模型一样印在我脸上、身上,我要走出自己的躯壳,克服困扰自己的胆怯。在劳文菲斯面前,我几乎不说话,我妒忌他沉醉于酒乡的快意。我也要扩大自己的生活范围,走出自我小天地,去体验各种生活,去爱,去排解那些扰人的情绪。我也应为别人考虑,将爱延伸。
我多么嫉妒父亲啊!他是那样神秘莫测,那样讳莫如深。他的内心有着和我同样的黑暗吗?为医治内心的创伤,为保持平衡,父亲是那样不顾一切地追求阳光,追求美丽与和谐。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0月](1)
我须学会独立,不能指望一直有人真正懂我、理解我。父亲遵循有约束的生活,驱车载着玛努卡的母亲看电影或四处观光,过着中产阶级的生活,实践着中产阶级的生活理念。艺术家一般都以自我为中心,亨利就是典型。
亲爱的日记,你已妨碍我成为艺术家,但同时又让我像常人一样活着。我创造你,是因为我需要朋友,可和你这个朋友谈话也许是在浪费生命。
今天我开始工作,但是为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写作让我不爽,而为你——亲爱的日记写作却给我一种我渴望的热烈情怀。可我必须把你和工作分开,这并不是抛弃你,不,我需要你的陪伴。即使工作之余,环顾四周,除了你,我的灵魂和谁交谈才不用担心被误解呢?只有在你——亲爱的日记这儿,我才能心平气和地表达对和平的热爱,才能心境平和地生活。
放下日记,我开始写琼故事的头20页,并刻意安排故事情节发生的先后秩序,删除一些无关情节。
父亲来信:生活中我唯一真正的失败是和你母亲的婚姻。那时我太年轻,而你母亲有意无意间扮演了某种角色:她欺骗了我,但婚礼当天就撕下伪装。父亲震惊于阿铎的《残酷的戏剧》:病态,神经质,精神错乱,吸毒。不敢相信他披露的这些病态,也不相信他用戏剧形式表现出的人类疯狂。我与父亲出现了不和谐音。我给父亲写了两封信,一封通报索瓦尔德的情况,另一封汇报我和乔奎因的谈话结果。可通信时间差引起了一场误解,搅了他的兴致。事后发现,问题出在我没等父亲回第一封信就给他写了第二封信,引起了令他痛苦的混乱。后来我给他写了一封自嘲信,嘲笑自己看不到指挥方向,冲动的表演把交响乐弄得杂乱无章。我由衷感到,扼杀自然和天性、不近人情的法则有多错!
不过,我们关系的真正悲剧在于,我们各自的信念和浪漫意象均已定型:都打算毫无保留地向对方奉献,都打算不向对方说谎,都打算成为对方的知己和朋友。但是,我仍得隐瞒自己放荡不羁的生活,父亲也仍在隐瞒包养情妇的事实。父亲说想提前10天送玛努卡回巴黎,十三号独自回来。我一眼就看穿这是他的虚伪借口,他根本不会独自一人回来,可以想象他将在瓦勒斯屈尔同一家旅馆里与某个情妇寻欢作乐的情景。想到他对我说的谎与对他妻子说的一样,我就气恼。
忘记这个烦恼的女人吧,她悲叹她的男人没勇气屠龙,唯一有能力屠龙的是那些电话大王、石油大王、拳击冠军及策马沙场的将军,而这些人我谁也不爱。
把门厅的地毯钉牢。给父亲买他最喜欢的香烟。整理打扫房间。
至于那些龙……
不知怎的,我总在攀登途中失去向导。这个向导有时是我的孩子,有时是我的父亲。
我想我寻找的不是男人,而是神。我那种空虚的感觉一定是神的缺失所致。我一直呼唤着一个父亲、一个向导、一个领导、一个保护人、一个朋友、一个情人的到来,但还是缺少什么:那一定是神!我需要一个有血有肉的神,他不是一个抽象概念,而是神的化身,有力量,有双臂,有性别。
我一直爱艺术家,也许因为创造最接近神性吧。
父亲追求完美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有一阵子,我怀疑这是否表明父亲在扮演耶和华的角色?只有神耶和华才不爱人的缺陷啊!
父亲说:“别看我,去看我的偶像,去看那些我刻意模仿的完美人物。”
我的书在分裂:一部分是虚幻的梦,另一部分是人世间活生生的现实。我把本属《技巧之冬》的一段话从《乱仑之屋》挑出。这种情绪合乎情理,并非幻觉。读米尔博的《秘密花园》时,记得自己被肉体痛苦所带来的局限深深打动,记得困扰和焦虑就是一种残忍和痛苦的感觉,但还没人像描写肉体折磨一样生动描述这种感觉。在《乱仑之屋》中我想要做的,就是在精神世界、在心理学王国中描述对应于肉体折磨的精神折磨(如琼、珍、阿铎、玛格丽特,他们真正的痛苦正是这种精神折磨)。
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0月](2)
亨利对我在《技巧之冬》中对他的描绘非常满意。
“你描绘的形象丰满、热情,人性味十足。”
父亲处于一种超脱世界和现实的状态。他边从房间走向大门,边读书,边发表长篇大论和内心独白:“为什么火车上不设头等吸烟室?我去找站长反映。我要对他说‘这对法国税收是一大损失,因为我抽的是法国烟……’”
像琼一样,父亲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是为了掩饰什么吗?我努力调整自己适应他的情绪,并劝他继续以前的生活,继续享受与情妇们纵乐的日子,他对我的爱应该扩大他的生活而非限制他的生活。
他回答说:“不,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生活了,只望父女之爱能成为我的生命顶峰。这种父女之爱太伟大,不能让普通情爱破坏,必须保持这种爱的纯洁性、唯一性和独特性。”
以己推人,我明白父亲想把父女之爱作为他唐璜式生涯的完美结局,也知道他把这种愿望与现实混淆一谈,知道他不可能真正实践诺言,我也不会要求他那样做。当他询问我的生活情况时,我感到我也得做同样浪漫的承诺。于是,我们相互撒谎,为着同一个原因:创造一个不可能的完美世界。
对上了年纪的人,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是,如何安排自己的性生活?父亲说:“在我这个年龄,通常一周一次。”
父亲已厌倦了整夜欢娱的生活吗?他的夜晚孤独无爱?或者他希望用情感的理解来取代性的消遣?
父亲的自恋情节比我严重得多,他从没爱过他的对手,母亲就是他的对手,他们一结婚就展开战斗。现在看来,母亲所犯的最大罪过(除了太逞强,脾气太坏)是她反对浪漫的审美情趣。在新婚之夜,(那时,妇女们戴半假发,还在头发上放很多饰物)她竟把所有的假发饰品全放在床头柜上!
父亲只爱同类,所以他爱我,爱的只是那个与他相像的我,绝不是与他相异的我。
他总是说:“你多自然,多真实啊!”
在路维希安,他终于放松了。我带他去花园看鸟巢。
像照镜子一样,我就知道父亲一离开我就会跑回巴黎反思他的过错,如说了哪些不该说的话,什么环节出了问题等。
他可能会为没好好利用我给他坦诚对待生活的机会而遗憾。
亨利把《乱仑之屋》的原稿还回时,已在上面做了批注,其中一条是:“所有用图片表示的段落都很精彩,可改编成电影剧本,影片可从一个巨大的鱼碗展开。”
我们进行热烈交谈。他送我几张法国摄影家布拉塞拍摄的图片,告诉我与布拉塞交谈的情况。我把亨利介绍给作家约瑟夫·戴尔泰后,着手创作分镜头剧本。我创作一个情节,亨利创作另一个。我们一起扩展、详述、探究那些草图似的材料,亨利想把分镜头剧本的注释放入材料中。他将创造一个梦的世界,我则提供梦的细节;他用宏观的象征手法勾勒出梦的世界,我则用个别细节表现梦的意象。我们陶醉于创造,如同服用了麻醉剂。我们谈论梦——重申我原来的声明,即大部分梦的描写都不真实,都是杜撰。真正的梦给人一种真实可信的感觉,很易辨别,而人为杜撰或捏造的梦不能激起人梦的感觉(例如科克托的影片)。
一谈到梦,我就思路开阔,口若悬河,因为梦是我喜欢的王国,对梦的表现技巧也非常熟悉。亨利非常兴奋与我合作共同推进剧本的诞生。我们创作的整部电影都与《乱仑之屋》有关。“去见导演谢尔曼·杜拉克吧,”他说,“她会喜欢你的。”
我们沉醉于意象、台词、景色和创造的一切可能性中,这种气氛和情绪真好。亨利说:“这才是我喜欢的——我喜欢这样的谈话。不喜欢一个人出去行乐,什么餐馆中的歌舞表演,什么咖啡馆,和陌生人一起,一点感觉也没有。每次出去时都满心期待着乐趣,回来时却愤怒反感得直淬唾沫。”他站起来表演淬着唾沫走路的样子,逗得我哈哈大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0月](3)
亨利读完了《技巧之冬》的最后几章,提出批评和表扬意见。他欣赏法国文学,我却相反,因为在目前法国文学中,我还没发现伟大的人物——至少比劳伦斯伟大的作家。但我们一致认为:法国人使这个世界更完美,如杜亚美、戴尔泰等作家。其他一些作家,虽然不够完美,却更伟大,原因难以说清,大概就人类不完美的伟大之处而言,他们伟大吧。有些人热爱法国作家,有些人崇拜法国作家。他们不太喜欢抒情的音乐家,他们喜欢巴赫,而我却热爱浪漫主义。亨利通过播放陌生唱片对我进行测试,结果表明我喜欢浪漫主义。我很快抓住了我不喜欢的元素,我对这些元素没有知觉,感觉无趣。这些元素是逻辑、秩序、结构、古典主义、平衡、自制。我想大喊:我崇拜不完美,崇拜陀思妥耶夫斯基,崇拜劳伦斯和亨利,因为不完美中存在着力量。
亨利劝我不要采取过分夸张的写作手法,却允许自己使用感情洋溢的语言。为什么?也许我的写作技巧不够娴熟。当我追求自由,当我情感强烈时,写作风格就遭到破坏。我认为写作上我还很稚嫩,还得学习如何承受持久压力。但正如破裂的窗户会给房间带来氧气一样,知道自己的不足,我们会更有前进方向。现在我已充满“氧气”。
我应把自己的弱点制成漫画,帮自己控制生活中的悲剧情感,培养一种幽默的喜剧性格。
有些事情近在身边,有些却远在天涯;有些事情记忆犹新,有些却恍惚朦胧。我和父亲的关系是不真实的,就像做梦。
我在一种勇敢无畏的情绪中醒来,给自己列出三件要解决的难题、三个要面对的磨难:拜见奥托·兰克;与伯纳特·斯蒂尔和解;见爱德华·泰特斯,催要他的欠款。我在犹豫先处理哪一件,最终决定先把斯蒂尔从嫉妒的愠怒中解脱出来。他怒我周末没在他家留宿而和阿铎一起离开,他嫉妒阿铎和亨利。
但斯蒂尔外出不在家。爱德华·泰特斯正在法国南部旅行。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1月](1)
当你通过某人作品去了解他时,会以为他长生不老。可是即使在亨利拜访了活生生的奥托·兰克之后,我还把他当作神话人物,直到我在心理分析学图书馆看到他的著作目录,并在卡片的左上角看到他的出生日期,右上角看到留待填写他死亡日期的空白处,这才惊讶地意识到他的存在也是短暂的,且寿命已经过半。我必须向他请教了,他毕竟也不能永生,图书馆卡片右上角留着的空白就是他不可逃避的命运。他的书籍大大的、厚厚的,实实在在地躺在图书馆,但我还是觉得该向他请教了。
图书馆的卡片上有他的通讯地址。他住的地方可以俯瞰公园。
我急于见奥托·兰克的原因还有:我觉得自己快被多重关系撕裂了。我本可以处理好每一种关系,能给每个人足够的爱和奉献,怎料他们之间产生了矛盾。父亲所有的价值观都与亨利的相冲突,他对我所有的告诫、所有的举动都用来消除阿铎、及心理分析对我的影响。
我迷茫,不知所从。
从字面意义而言,我找到的不是一个父亲。
那天下午,天雾蒙蒙的,我决定拜访兰克。在兰克家附近的地铁站,有一个放有凳子的小公园。我坐在那儿稍稍整理一下心情,思考如何与兰克谈话。我觉得有必要从繁琐的生活事件中选择一些可能让他感兴趣的事情谈。他对“艺术家”做过专题研究,肯定对艺术家感兴趣,但会对我这样的女人感兴趣吗?这个女人实践了他研究的所有主题:酷似者、幻觉和现实、文学中的乱仑之爱、创造和游戏。这个女人创造了所有神话(历经奇遇和坎坷后回到父亲身边),拥有了所有梦想。我实践了他深入研究的全部内容,但这个过程如此迅疾,以至于我没时间去领会,去过滤。我困惑,迷茫,挣扎着走出自我……
难道我来就是为了告诉兰克我觉得自己像一面碎裂的镜子?或跟他提我写的《劳伦斯评传》及其它我正在写的书?
兰克医生认为,神经官能症是一件失败的艺术品,而神经官能症患者是失败的艺术家。他曾写道,神经官能症是想象力和精力出了问题的表现。我内心生长的不是芬芳的鲜花,也不是甜蜜的果实,而是困扰和焦虑。兰克医生不把此类症状称为疾病,而称之为大自然的私生子,与那些出生合法、高贵的兄弟姐妹们一样美丽迷人。兰克医生的这一理念深深地吸引着我。对我来说,神经官能症是长在树上的西班牙苔藓。
但我应把哪一个自我带到兰克医生面前呢?是那个在繁忙大街中央也能激动起来、情感漂浮的阿娜伊斯吗?大街,来往的人流,各种发生的事情,人们的交谈……从这些事情中获得一种诗意弥漫的感觉,化解一切情感障碍,读懂人生的命运,把一切抽象概念在眼前实实在在的事物中得以具体化,从而得出明确的结论。这是一种抽象的感觉,像喝醉了酒,像打了麻醉剂,又像诗人的诠释。
或许我该告诉他那个摔得粉碎的我?
我要么情感奔放,心情轻松,欣喜若狂,要么绝望,灰心,幻灭,麻木,厌世及镜子碎裂般的感觉,而从未介于两者之间。
“兰克医生,我是您描述过的那类艺术家。”
开门的是兰克本人。
“哦?”他说。刺耳的维也纳口音中,清晰有力的法语单词夹在德语的嘎吱嘎吱声中,像在咀嚼雪茄烟头,一点不像鸟儿出笼。说法语时发出的声音,应像信鸽飞上天空,而兰克说法语却像是咀嚼什么声音。
兰克身材矮小,皮肤黝黑,圆脸。突出的是他的眼睛,大大的,黑黑的,炯炯有神。我把他的眼睛挑出来描写,是为了掩盖他那矮短身材和参差不齐的牙齿。
“请进!”兰克微笑着把我领到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其实也是图书室,书架一直伸到天花板上。房间里有一扇巨大的窗户,可俯瞰远处的公园。
奥托·兰克医生,奥地利心理学家
在书丛中,我感到轻松自在,挑了把深椅坐下来。兰克医生坐在我对面。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1月](2)
“那么,”他说,“是你叫亨利·米勒来找我的吗?也许你希望亲自来吧?”
“或许吧!我觉得艾伦迪医生的处方不适合我。读过您的著作后,我认识到在与我父亲的关系中,除了有战胜我母亲的愿望外,可能还掺杂着‘更多’别的因素。”
从他的微笑可看出,他理解我“更多”的含义以及我反对过于简约的理念。
他仔细地询问了我的生活和工作情况,我一一作答。
“我知道艺术家能充分利用自身的矛盾和冲突,但仍觉得自己目前花了太多的精力却解决不了如何控制欲望混乱问题,因此我需要您的帮助。”
他说:“我的治疗已超出心理分析范畴。心理分析强调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似性,而我看重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性。心理分析治疗法试图把每个人都带到某一正常层次,而我却试图让每个人进入适合他自己的世界,因为我认为每个人的创造天性都是独特的。”闻听此言,我立刻意识到我和兰克医生能产生共鸣。
“也许因为我是诗人吧,所以一直感觉有些事情超出了同性恋、自恋症、性受虐狂等问题的范围。”
“是的,出现了一些新现象。”兰克医生说。
当我提及心理分析公式时,兰克医生略带讽刺地笑了,似乎同意我认为心理分析公式不能充分说明和解决问题的观点。我认为他思想的发展已超出医学范围,进入了玄学和哲学领域。我们很快互相理解了。
“告诉我,你在神经官能症症状最明显的时间段里创造了什么?我很感兴趣。你在孩童时期写的故事都有同样的开头‘我是一个孤儿’,这不能像艾伦迪那样解释,不能说仅仅是出于一种对父亲不正常的爱而嫉妒母亲拥有父亲,进而想除掉母亲的罪恶欲望。我认为,这是你想创造自己,不希望自己是人类父母所生愿望的表现。”
他思维敏捷,语气亦庄亦谐。他让我觉得自己很独特,仿佛我说的每句话都是他一直挖掘的宝贝,有种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欣喜。这是我的一次奇特经历,我不再是有待归类的现象,也不是前来寻求心理分析的病人。
“你试图生活在神话中,实践一切梦想或幻想的东西,你是神话制造者。”
“可我厌倦了谎言,厌倦了这种畸形生活。我需要宽恕,我必须向您坦白我来这里之前的心情。在来这儿的火车上,我在日记里写下这样的语句:‘在去见兰克医生的路上,我就计划玩一些欺骗哄人的花招。’并设想除实情外,应告诉您什么呢?我预演谈话内容、说话态度、姿势、语调、表情等,就仿佛看见自己在讲话一样。我还想象您会如何评价,我该怎么说才能产生这样或那样的效果。我在内心策划着谎言,就像别人在内心想着如何忏悔一样,而我却本是来找您忏悔,来寻求您帮我解决内心和生活中的冲突和矛盾的!我内心的冲突和矛盾是这样剧烈,连写作也无法控制。但我现在不过是在为一场虚伪的喜剧而忙碌,就像我曾对艾伦迪所做的那样。我打算扭曲自己,目的只是为了引起您的兴趣。”
“你也是自己行为的结果。”兰克医生说,“一切矛盾和冲突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也许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是为了另一次冒险,为了把我的矛盾和冲突戏剧化、扩大化,为了发现这些矛盾的内涵,从而理解它们。我和艾伦迪的经历不过是生活中新添加的冲突而已。也许我会继续这种游戏,再次回到死胡同。因此我要改变立场,转移目标,把兴趣转移到和您的谈话上,使矛盾得以化解。”
我一直担心兰克会匆忙下结论、开处方,但他没有。他只对我表现出好奇,而没有冲动地对我归类。他不像那种旨在把病人放进某种理论的科学家,也不是做精神外科手术的医生,只是凭他的直觉去发现一个谁也不熟悉的女人,一个新的标本。他是在即兴创作。我感觉他正在通过认识和观察重建我失去的身份,而不把我扔到笼统的、模糊的海洋中,也不把我当作人类社会亿万个细胞中普通的一员。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1月](3)
“你称之为谎言的东西其实是虚构的小说或神话。伪装艺术与绘画艺术一样美丽。”
“您是说,我为艺术家生活创造出这样一个女人,她自信,快乐,勇敢,慷慨,无畏;为了取悦我父亲创造出另一个女人,她目光锐利,热爱美与和谐,善于自我约束,挑剔讲究;我还创造出这样一个女人,她生活混乱,一无是处。把您弄糊涂了吧?”
兰克没做任何点评。
“你来这的原因是……?”
“我觉得自己像一面碎裂的镜子。”
“为什么是一面镜子呢?是照别人的镜子吗?是反映镜子后面别人的生活还是你自己的生活?你为什么不能接触现实生活呢?”
“艾伦迪称我是‘文学小女孩’。虽然他使我意识到自己创造本能的偏差,但这并不能消除我对写作的热情。写作是我已确定的人生方向,是我珍视的、全神贯注的事业。艾伦迪的出现拯救性地转移了我的痛苦。我需要分散焦虑感。”
“想与大智大慧的人一起冒险,这种愿望本身没错。”
“现在,我坐在这儿,满心真诚,就像对我的日记一样真诚。”
“困惑能产生艺术,但过多困惑会制造不平衡。”
兰克似乎对创造和发明情有独钟,似乎非常理解我那些源于梦想的行为方式。当我谈到父亲时,他立即把我的情况与源于梦想的文学神话联系起来。他说:通过神话故事传承下来的民间传统中,有着全世界都千篇一律的故事,它们构成要素相同,是神话的中心思想。现在引导你生活的就是这些神话的中心思想。在这些神话故事中,离家20余年后归来的父亲发现女儿已长大成人。在我早期一本研究文学作品中父女之恋的书中,收集了所有此类故事,并仔细分析了其典型代表意义。其中一个故事就是古雅典政治家伯里克利的传说。这个故事非常流行,曾被莎士比亚改编成戏剧。
虽然随着时间的改变和各地风俗的不同,神话故事的具体细节有所变动,但基本情节始终不变:女孩还是婴儿时就遭抛弃,却奇迹般获救。历经千难万险后,她终于找到亲生父亲,但毫不知觉此人就是父亲,因为这次父女相逢是在传说中的20年后。时间飞逝是解释神话故事的简单理由。女儿已成人待嫁,父亲也不知面前的女子就是当年抛弃的女儿,而与她坠入爱河。等到真相大白时,他们早已犯下乱仑的罪孽。
这些精心策划、具有梦般性质的神话故事,象征性地代表了宇宙的循环,代表了神秘的日月盈亏交替。应该承认,如果不是神话里那些天文般的细节,再绝妙的解释,都不及声称这些故事证实父母有与子女乱仑愿望的心理分析家们的巧嘴。传统上,父女对面不相识的事实并没让心理分析家们棘手,在他们看来,神话主题思想就是表现人们留存于潜意识中的、受压抑的乱仑愿望。
问题是,从文学意义而言,这些故事是从女孩的角度还是从父亲的角度来写作的呢?主人公的相应传说(我在一篇文章中进行过专门研究,故事男主人公还是婴儿时奇迹般获救,长大后与妈妈结婚,就像著名希腊长篇故事中的俄狄浦斯),显然都出于男性的视角,是在颂扬主人公的超人行为。而另一个传说中,女主人公似乎通过父亲的眼睛来看世界,并按父亲的意愿来描绘她自己的生活。
正如传说中的那样,尽管表面上都不知情,但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的区别是,男主人公取得了天神般的成就,而女主人公的主要成就似乎就是简单地服从爱的灵感,在失去的父亲身上寻找心仪的男人。在我看来,颂扬男主人公天神般成就的神话显得更合情理,因为男主人公的传奇故事比女主人公的冒险生活少了些神话成分。另外,这种过于人性化的女主人公冒险生活的主题,是通过大量的象征手法来表现的,而在男主人公的表现主题中没有运用这种象征手法,因而其生活和成就有了一种世俗的元素。
这些听似自相矛盾。事实上,男人在现实生活中通过文化创造完全能实现其雄心勃勃的梦想,而更接近宇宙力量的女人却不得不普遍使用象征主义来表现人类主题。比方说,源自古典神话的《一千零一夜》中,女人常被比作月亮。实际上女人就是月亮,她的行为就像月亮,总会消失一段时间,总要等真爱她的人追逐和发现,就像白天和黑夜在黎明时交接只是为了一个吻,相逢是为了再次分离。
书包网 www.aIhUaU.com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1月](4)
正如我们在各个时期人类文学中所看到的那样,有关乱仑的人类神话很可能是男人杜撰的。男人一向热衷于武力夺取一切,女人总是等待和被追求,顺从和被动是她们突出的特点。女人被动的特点很可能使男人总按他自己希望的样子来描写女人故事。现在,我很高兴听女人来讲述女人自己的故事。以上是我们第一次谈话的基本内容。我们交谈过程中,他让我参观了书橱里的书籍。我准备起身离去时,他看着我随身带着的日记,说:“把日记留下给我看看吧!”
我非常惊讶,日记确实带在身边。我经常把日记带在身边,为的是能随时随地往日记本里写上几笔。可日记里已记下我本打算告诉兰克医生的那些假话呀!毫无准备地把日记暴露给他人,我害怕:他会怎么想呢?会对我失去兴趣吗?会惊讶甚至震惊吗?这真是一个大胆的进攻!他将我随身携带日记的行为理解成与别人分享的行为,他在考验我的“分享性”。踌躇片刻,我最终还是把日记放在两把扶椅中间的茶几上,然后走了。
第二次谈话。兰克说:对女人我们了解得很少。首先,是男人在创造着精神。哲学家、心理学家、历史学家及传记作家清一色为男人,女人只能被动地接受男人对自己的分类和注解。实际上,女人在人类历史上扮演着重要角色,也能像男人一样思考,一样写作。
仅仅在探索人类潜意识时,我们才对女人有所理解。女人的行为方式和行为动机更多来自直觉、本能、个人经历及个人与环境的关系,而这些都是男人们所排斥的。通过心理学研究,我们发现,男人要是对客观事物产生幻想就会写出一部小说,一部他需要相信的小说。所以说,即使是一种最客观的思想系统也具有主观的基础。现在,女人的思维方式更接近于三种生命形式:儿童、艺术家和原始人。她们按瞬间爆发的想象力、感觉和本能行事,她们依然沉浸于我们致力于探索的神秘领域。除了不善于运用象征主义手法表达思想外,她们通过梦幻和神话进行表达的能力无法估量。兰克的话,让我联想起自己写作上的困难,想起自己为能清楚表达不易表达的情感所付出的种种努力。我一直在努力寻找一种语言来表达直觉、情感和本能,而这三样本身就微妙,难以言述。
难道这就是劳伦斯描述的女人吗?她们按男人的模式塑造自己,却不知自己早已是男人的创造物。很少有作家直接观察女人,也很少有女人观察自己。即使有人观察女人,他们对所观察到的也非常厌恶,就像人们对弗洛伊德所揭示的真相心生厌恶一样。
女人不甘生于亚当之肋骨而努力创造自我,这让男人感到恐惧。他们想起了昔日女人力量的强大,忘记了依赖并不能产生爱情,不知道控制自然界不如控制女人伟大。要知道自然界总有本能反应、地震和潮汐,控制自然界会损害女人与自然界共有的丰富自然资源,所以反对非人性化工业和机器的正是女人,她们用反叛和犯罪来影响男人。当然她们也在寻找其他途径影响男人,毕竟反叛不是女人的天性。
兰克说:我不相信长篇大论的心理分析,也不相信花大量时间探索并揭示过去能起什么作用。过去是一座迷宫,我们没必要走进这座迷宫,在每一个拐弯或交叉处亦步亦趋地艰难移动,而只要从今天精神的高度兴奋或脓肿症状,一眼便知过去的痕迹。神经官能症就像一种剧毒脓肿或传染病,我们应该对表现出的症状下猛药,快速直接地攻击疾病核心。当然,病根或许在过去,但对危机的处理应是动态的。
我认为精神分析是残害人类精神、残害分析对象的最坏敌人。我认识太多的心理分析师,他们和弗洛伊德及其追随者一样武断、教条。这也是我在原来的团体遭排斥的原因。我开始对艺术、文学和语言的魔力感兴趣,不喜欢枯燥乏味的医学术语。我研究神话、考古学、戏剧、绘画、雕刻、历史等,认为能够恢复科学现象生命力的是艺术。这就是我们第二次谈话的大致内容。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1月](5)
兰克知道他找我要日记的行为让我震惊。
“但如果不是给我看,也不是给别人看,那你干嘛把日记带在身边?你的日记最开始是为谁写的呢?”
“为我父亲。”
“你父亲看过了吗?”
“只看了最初的几本,因为那是用法语写的。我父亲不懂英文。”
“你的日记让我们终于有了女人自己写的故事,虽然本质上它与我们在神话中看到的没两样。也许你父亲离开你时,你认为是自己的错,认为某种程度上你和你母亲一样,是你们的行为让你父亲失望,或者说是你们有负于他,于是你试图通过给你父亲写故事的方式来争取他回到你身边,你希望这些故事会改变他的看法,让他高兴(想起《一千零一夜》中的苏丹新娘山鲁佐德了吧?)。这都是些忠诚于你父亲的故事啊!你向你父亲袒露自己的思想,认为你父亲会逐渐了解你并爱你。你用迷人和幽默的方式告诉你父亲一切,通过这种方式,在你再次找到你父亲的不久前,你终于和他团聚了。其实,从开始写日记的那一刻起,你就可能带有这种强迫性动机:和你父亲建立某种联系和桥梁。”
“可我第一次找到我父亲时,为什么又抛弃了他呢?”
“为了完成一个循环,你必须这么做。其实,你内心早就梦想和他团聚,只是你也得把自己从影响了一生的、命中注定要被抛弃的宿命论中解脱出来。你还未成年就失去了父亲,同时也失去了体现在你父亲身上的理想自我。你父亲是艺术家、音乐家、作家、建筑师、社会名流。当你找到你父亲时,你已是一个寻找真正自我的年轻女人,而好多是你父亲所不能给予的。你们之间的关系只是过去的反映,是父女之爱的体现。你必须摆脱这种关系才能找到一个具有你父亲形象的独立男人。据我所知,你父亲依然在按他自己的形象塑造你。”
过了一会儿,他补充说:“男人总在试图塑造一个能满足他需要的女人,而这使得女人对自己真实不起来。女人的诸多角色都是迎合男人的需要。”
一天,兰克和我谈起他的童年往事。他1884年生于奥地利维也纳,可父亲早早去世,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他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去一家玻璃厂打工。他酷爱阅读,每天晚上泡在图书馆里,读遍了弗洛伊德的著作,并接受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
后来他得了肺病,朋友带他去看奥地利著名心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在检查身体时,他们进行了交谈。兰克详述了自己对弗洛伊德著作的看法,同时也表达了个人不同意见。兰克当时已在探索人体记忆的可能性,如血液、肌肉的内脏记忆,他认为,孩子在第一次意识到疼痛或高兴时,记忆就诞生了,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记忆,是一种出生的体验。而情感的形成就像地质层的形成一样,是从纯动物性体验开始的,如出生、温暖、寒冷、疼痛等。
阿德勒对兰克印象很好,便把兰克介绍给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向兰克提供了一份文秘工作及学习机会。1905年,兰克正式成为弗洛伊德的弟子。此后20年,兰克一直是弗洛伊德的助手加合作伙伴。从第一次见面起,弗洛伊德就知道兰克头脑睿智,思维敏捷。除了兰克,弗洛伊德周围的人都对弗洛伊德心存畏惧,唯唯诺诺,但弗洛伊德喜欢听不同意见,喜欢不同意见之间的碰撞冲突。兰克学习弗洛伊德,也质疑弗洛伊德。兰克周围全是弗洛伊德那些年龄较大、受过较多学术和专业培训的弟子,但兰克受到弗洛伊德的格外青睐,既是弗洛伊德的研究助手、文章校对,甚至还被弗洛伊德收为养子。弗洛伊德让兰克担任《心理学回顾》编辑,并送给兰克一枚戒指(兰克给我看了这枚他一直戴着的戒指),希望兰克和他女儿结婚,做自己事业的继承人,继续自己的研究。
弗洛伊德试图分析兰克,但不成功,也许因为他们关系太近,也许因为兰克叛逆等原因吧。弗洛伊德开始反对兰克的某些思想,不赞同兰克“出生时的创伤”这一理论,也不赞同兰克关于幻想和现实的理论。像所有父亲一样,弗洛伊德需要的是自己的复制品,但他理解兰克喜欢探索的特点。弗洛伊德是一个客观的人,即使在理论上他们产生了分歧,他们的关系也不会轻易破裂。他们之间关系的破裂是别人造成的,那些人希望组建一个严格的弗洛伊德理论流派。1919年,兰克在维也纳创建了一家关注心理分析文学的出版机构,出任维也纳心理分析学会主席和国际心理分析协会秘书长。
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1月](6)
兰克和弗洛伊德的亲密关系引起了弗洛伊德同事们的嫉妒,他们希望兰克和弗洛伊德的关系出现裂缝。由于兰克的理论与弗洛伊德创建的理论体系存在差异,弗洛伊德开始不满兰克,甚至认为兰克的探索对他的工作产生了威胁。即使兰克把自己的学术发现全部献给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还是不能彻底原谅兰克,而其他人的推波助澜加剧了他们之间的裂痕。难以忍受与弗洛伊德心理分析流派的日益疏远,于是兰克远赴法国进行心理分析实践。这是一个父子关系破裂的故事。1926年,由于不能继续追随旧的心理分析流派,兰克辞去维也纳所有职务,定居巴黎。从此,他失去的不仅是一个父亲,一个导师,还是一个世界,一个宇宙。在巴黎,兰克孤独地工作着,撰写有关学院心理学等边缘学科方面的专著。
在早期著作中,兰克运用弗洛伊德理论进行文学和文化研究。1924年,他出版了一本书,题为《出生的创伤》,从而为新的生活哲学奠定了基础。从那起,兰克出版了一系列专著,在心理学方面的贡献越来越大。他最新的三本著作已译成英文:《现代教育基本概念论评》、《艺术与艺术家》、《创造性激励和个性发展》。
兰克现任巴黎心理学研究中心主任。
兰克认为神经官能症患者是失败的艺术家,是艺术家创造性人格出了故障。神经官能症是一种想象力功能障碍。如同老医生对待精神病一样,兰克并不像某些医生那样瞧不起神经官能症患者,尽管在神经官能症患者所犯的诸多罪行中,有宗教精神的症状,有否定宗教、否定创造的言论。
兰克的话使我想起过去读浪漫主义作家传记时的情景,当时我常常弄不清神经官能症和浪漫主义的区别和相同之处。浪漫主义和神经官能症确有相似之处:都妄想从虚幻世界寻求现实感,寻求一份永远不可能得到的永恒爱情,任由梦想最终毁灭自己(在其它世纪里,他们则被结核病和其它浪漫疾病毁灭)。
现在,我看见兰克如何成为他自己的父亲,撰写著作,逐步形成自己理论的历程了。
兰克认定我的日记只是一个外壳,一个防御盾牌,劝我停写日记。但这对我来说,其难度不亚于叫吸毒者远离毒品。不仅如此,他还要求我单独生活一段时间,让“真实自我”从我所有“角色”中摆脱出来,从各种关系和身份的格局中解脱出来。
我开始全盘接受兰克对神经官能症的界定——失败的艺术家。这些艺术家也闪耀着创造的火花,只是这些火花有些变形,有些虚弱,有些滞涩,仅仅成功创造出神经官能症。这是一种混乱却特殊的创造才能。只有通过再现创造过程,心理分析师才能解决神经官能症问题,也只有通过复原创造过程本身,心理分析师才能解决神经官能症接触性传染问题。
我观察兰克的一举一动:他首先列出我今天的形象及目前生活模式,然后与我以前的信仰和态度放到一起。但我觉得二者关联性不强。
当父亲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在很多事情上反叛他,且是公开的反叛,我甚至诅咒、轻视、拒绝以至否定他的价值观,否定他的秩序、和谐、平衡以及洞察事理的传统处世观。
兰克也对我和琼的关系进行了解释。他说,我和琼并非同性恋,而是我在模仿父亲追求女人。
“你通过模仿替代失去的爱,这也是对男人纵欲好色行为恐惧的一种表现。男人这种行为在你孩提时代就伤害过你。”(我知道,以前家里所有的暴风雨和战争都源于父亲对女人的兴趣。)
我成了自己的父亲,成了母亲理智的顾问。我爱上写作和阅读。
“那么音乐呢?”兰克问。
“不,我拒绝音乐,不知为什么。我爱音乐,对音乐也有强烈的情感反应,但拒绝当音乐家。”
正如艾伦迪已实践的那样,实施精神病外科手术以促进患者本能的释放,或者单纯了解患者精神畸形的临床症状,是不足以治疗神经官能症的。心理分析是一个创造性过程,心理分析师必须跟病人沟通,得给予病人创造和自我创造的机会,要尽力让病人信任自己,因为无论心理分析师见解多么深刻,最终的努力还得由病人自己来完成。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1月](7)
艾伦迪对我进行心理分析治疗时,我感觉他为把我放入某个通行模式,忽略了个性和抽象性,是一种削足适履的行为。
相反,兰克详细地阐述了自己的见解和观点。
和艾伦迪在一起时,感觉自己是一个普通女人,一个完完全全简单天真的人。他会消除我的焦虑,弄清我模糊的愿望,阻止我创作那些使我陷入险境的艺术作品。
艾伦迪煞费苦心地描述我的性格、真实本性、人生态度,但手段过于简单。当他建议我爱得洒脱一点,不要把爱看得如此重要以免发生悲剧时,他那种试图把我置于某种模式的行为达到了极致。他的意思是,我该采取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爱情,因为爱情是甜蜜的,也是偶然的,是平静可交替发生的。“我教你如何玩。你不要悲剧性地对待爱情,也不要为它付出沉重代价,高兴就行了。”
这个结论涉及如何做一个常人、怎样正常生活等问题。但如果艾伦迪关于避免悲剧的观点是对的,那么他忽视了一个艺术家深层次的需要。对艺术家来说,深沉圆满的爱是爱情唯一可能的形式。爱不是慢慢消耗生命,而是让生命沸腾。艺术家是不会向现实做任何妥协的。艾伦迪把我看成了一个身着白色宽大便服的克里奥耳人,颇具新奥尔良风格地坐在晃椅上,轻摇羽扇,女人味十足地等待步态轻盈的情人到来。
这个结论使我不再信任艾伦迪。无论我曾经在他的心理分析中发现过什么魔力,也无论他对我产生了多么有利的影响,阿娜伊斯的自然天性引导我战胜一切。我没有去过普通的日常生活,因为这种平凡的生活会扼杀我的想象力(想想祖母的生活!)和创造力。我宁愿回到神经官能症和强迫症中,因为这种疾病更能激发灵感从而创造出更多诗歌作品。
兰克同意我的观点。
“你追求可以保护你创造性本能及能够滋润这些本能的东西,但神经官能症本身并不能滋润培育艺术家,这点你是知道的。尽管如此,神经官能症艺术家却能从手头素材中创造出作品。但是,阿铎所受的折磨和痛苦,兰波所感受的地狱煎熬都不适合你。”
“作为一个普通女人,我本该过一种宁静幸福的小日子,但我偏偏不是那种女人。”
在这个巨大、没有一定形状且运动不息的王国里,兰克寻找着入门的钥匙。他一个人站在这个王国的中央,但他本质上是艺术家,而不仅仅是一个人。揭示艺术家与创造过程之关系的主题一直贯穿于兰克的探索研究中,而只有当他触及那个看不见的心灵世界,他才能在这一研究领域中走得比艾伦迪更远。
兰克发挥想象力去洞察艺术家。他认为,在想象的王国里疾病是隐身的,只有独处时,才能感觉到它,才能对它实施手术。而艾伦迪认为想象是“妄想”而抛弃这种治疗方案。
艾伦迪说:“你须把艺术和幻想中的游戏区分开来,它们仅仅是游戏。”但幻想中存在着隐密的愿望和积极的创造种子。艾伦迪试图把艺术和幻想剥离开来,并不认为我的游戏是创造。而兰克则试图促进游戏向艺术的转换,认为游戏是艺术的开始。
兰克谈到梦、文学及神话对生活的影响:换句话说,一个人须学会另一种语言,不要强迫他只讲一种熟悉的语言。艾伦迪把你和你的日记,你早年的故事及你的小说分离,误以为通过这样的方式就能治愈你的神经官能症。我承认悲剧性的结局是绝对的,但我的确在与这种极端性倾向斗争着。正因为被剥夺了追求快乐的权利,生活中才会出现极端和堕落现象;正因为被剥夺了爱,才会出现极端的爱,被剥夺了活力,才会出现极端的痛苦。
艾伦迪的解决办法和我的解决办法还有一个巨大差别。艾伦迪试图用一种平凡的生活代替对永恒的爱和非凡的追求,而我强调个性化世界,希望通过保持和平衡已有的情感力量来增加创造力。生活和写作应该同时存在,相互促进,创造性活动是治疗神经性强迫症的渠道,单靠日常生活的经验绝不能满足想象力的需要。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1月](8)
艾伦迪在心理分析治疗时,试图让你适应社会观念而并不强调差异性,这样治疗对象就被改造得适应这个社会了。他的错误在于,不知道每个病例都是独特的,必须采用多样化、个性化的治疗方案,适合的才是最重要的。艾伦迪一直试图带给你一般意义的快乐,却不知这种快乐永远不可能使你满意。因为你的愿望不是普通层面的愿望,只有当你产生最大灵感,并且内心充满宁静时,才会对自己有根本的认同。兰克描述的快乐是一种创造性意识,是对人类愿望积极的、创造性的肯定。通过这种高层次的努力,人们能达到一种自我克制或忘我状态,进而达到一种物我浑然一体的境界。但如果一个人要具有旺盛创造力,他必须对各种现象充满艺术家的热情。
我原以为自己将忍受兰克的怜悯,但听完我向他坦露的丰富的生活细节后,他说:“至今不为人知的新时代英雄,是那些尽管生命短暂却依然活着并爱着的人,浪漫的特性加速了他们的自杀。神经官能症患者是现代浪漫主义者,他拒绝死亡,因为他的幻觉或幻想阻止他生活,所以他的战斗是为了生存。我们过去敬佩那些宁愿毁灭自己也不妥协的人,现在我们敬佩这些与生命敌人斗争的人。”
“我要你留下日记时,你是怎么想的?”
“刚开始,我担心你会认为我一派谎言。后来,我有一种女人的洋洋自得,就像有人要看她的宝贝。你想迅速了解我,这让我很开心,觉得自己得到了一种力量和权力的认可。我一直寻找的不就是力量和权力吗?我没有走近你是因为我感到迷惘、困惑和不安。你意识到那本日记是打开我心扉的关键。对心理分析师,我一直保留着一块不可侵犯之地,从未屈服。如果说我确实在亨利身上寻找一个引路者和男子汉的话,可惜不久他就变得像个孩子,或者说至少是我必须照料的艺术家,而不能再给我任何指导。”
“日记是你抵抗心理分析的最后防线,它就像大街上的交通岛。如果要我帮助你,这样的交通岛最好拆除,因为你会从这个岛上审视我所做的心理分析并加以控制。我不希望你对我的分析再加以分析,明白吗?”
我感觉我选择了一个聪明勇敢的指导者。
“你已对独自生活几周做了安排吗?除非你能摆脱过去的生活,直到心情平静构成一个协调的整体,否则我很难帮你。也许这对你压力非常大。”
这甚至比要求我放弃日记还难!兰克的眼睛闪着光亮,语气坚定。我说愿意一试。
感觉像被夺走了鸦片一样难受。晚上本是我按习惯写日记的时间,此刻却只能在卧室来回踱步。
在兰克家附近,我挑了一家著名旅馆住下。这家旅馆看上去喜气洋洋的,人称画室。旅馆每个房间都厨卫两全,另有一间像客厅的卧室。墙壁和房间设施都为奶白色和橙色,相当时尚。这家旅馆旨在提供一种家的幻觉,以新婚夫妇、包养情妇者及周末情人的乐地而闻名。在当时情形下,我的选择是对的,却令父亲震惊(很可能父亲非常熟悉这家旅馆,这样猜测是有充分理由的)。
以上情况我不得不用回顾的方式来写,内容主要来自粗略的笔记和记忆。
有时,兰克会谈到维也纳咖啡馆的夜晚。在那儿,他和其他几位年轻作家讨论弗洛伊德,讨论人的心理动机等,话题丰富如滔滔江水。兰克想写剧本,他们就仔细分析、详细讨论布鲁克纳的剧本。当时,兰克的朋友嘲笑兰克和弗洛伊德学术观点的背离,因此兰克写了一篇文章申明自己的观点,但他确信弗洛伊德永远不会知道此事。
我感到自己现在能出速写集了,速写集的主题是人类避免不了的死亡,材料取自小说,表达方式是通过女人的视角而非艺术家的深思斟酌。这样的速写集没有强制性,也无连贯性。
但我永远写不出能与《乱仑之屋》和《技巧之冬》相媲美的作品,因此不会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用来写速写集。我怀疑,为了让我与日记绝缘而把我扔进小说或其它图书中,真是兰克想要的效果吗?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1月](9)
我写小说时,兰克的形象总萦绕心头,干扰我的思路。我一定要把兰克的形象描绘出来!然而,什么形式的书适合人物形象描绘呢?
背景:众多图书,五颜六色、熠熠生辉的图书,不同语言的图书,全部摆放一处,形成一堵书墙。兰克靠书墙而坐,敏锐,机警,求知欲强。他没有不加思索和毛糙的习惯,他的方案总是事先预备好的,文件资料总是归档好的。他还对冒险和探索有着如火的热情、极度的兴奋并乐在其中。难怪兰克能如此迅速地设计出所谓的动态心理分析法,其速度之快,令人瞠目。传统的心理分析法直接、简便,但令人难以接受,而兰克的快乐和敏捷能快速缓解病人痛苦。他说,神经紧张以一种恶性循环的方式束缚了人们的能力:冲突,麻痹,更多的冲突,犯罪,渎职,惩罚,更多的罪过。听了他的话,我立即感受到空气、空间、动感和活力。多么快乐啊!这是一种发现和领悟的快乐!我佩服兰克思维的开阔、惊人的敏捷和刚毅的力量,还佩服他能迅速调整情绪的能力,更佩服他强烈的直觉、敏锐的观察力和思维转换的超快节奏。
我信任兰克。
我们拒绝用正统心理分析的陈词滥调进行心理分析。
我凭女性直觉感知着一个高智商、有洞察力的人,感知着一个艺术家。
我愿意告诉兰克一切,因为他不割裂我与我的工作,相反,他通过我的工作来了解我。
兰克已经理解日记的作用,知道我曾扮演过那么多角色:孝顺的女儿,乐于奉献的姐姐,情人的保护神,父亲新建立的幻象,亨利的多功能朋友等,这么多角色使我不得不找一个真实的地方进行一场没有谎言的对话。
当有人找我索要真相时,我确信他们要的并非真相,而是一个他们能容忍的幻象。我相信人们需要幻象。父亲就曾认为,在彼此重新发现后,我们会抛弃各自原有的关系,只把生命奉献给对方。可当父亲经过一个暑假的放松返回巴黎后,他的社交生活就开始了,还试图让我也走进他的社交圈。他要求我衣着传统素雅,服饰要像玛努卡一样由最好的设计师来设计。早晨,我们要进他的房间,穿的衣服必须是中性颜色英式燕尾服,头发要打理得整整齐齐、纹丝不乱。与我们艺术家生活恰好相反的是,父亲的房间矫揉造作,虚伪而又自命不凡,和珍的房间很相似。我的艺术家朋友个个不修边幅,甚至衣衫破烂。他们喜欢无拘无束,喜欢看我打扮随意,头发凌乱,衣着一般,甚至邋里邋遢,裙子随意挽别。
而我阿娜伊斯介于二者之间,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但绝不是衣衫褴褛的生活!
兰克很快就触及到关键点:日记和我父亲之间的联系。兰克一直对酷似者感兴趣,并写了一本有关这方面的书。唐璜和他的贴身男仆,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堂吉诃德作品中的人物。,还有亨利和小丑弗雷德,不都是一对对酷似者吗?人们需要和自己酷似的人。
“这是不是一种自恋幻象?和自己酷似的人就是自己的孪生兄弟吗?”
他答道:“不总是这样。酷似的人或者说影子其实就是这个人自己。不过这个自己是不愿实践内心愿望的另一个自我,或者说是自我的孪生儿。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黑暗中的自我,是自己拒绝接受的另一个自我。如果说堂吉诃德是一个空想家,那他为什么要把与他完全不同、善良、务实的桑丘·潘沙带在身边呢?如果唐璜喜欢在女人崇拜的目光中看自己,他为什么还需要一个侍从、仆人、信徒、献身者的影子?
“你说得对。你父亲总在强调你们之间的相似性,以至于你觉得自己变成了你父亲的翻版。其实,他是在爱他体现在你身上的那个女性化自我,而你也是在爱你体现在他身上的那个男性化自我。你父亲还是一个敢于做‘唐璜’的人。你不是告诉过我,他打算比唐璜占有更多的女人,要比那个传奇人物多一千个情妇吗?这一点,其实是你的酷似者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当你被许多男人爱着时,你父亲或许也希望这些男人去爱他。因此,可以说,你本是一个完美的雌雄同体人!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1月](10)
“这远非乱仑愿望这个简单理论所能解释清楚的。乱仑愿望只是解释我们试图与他人结合的一个变量。由于种种原因,当我们与别人相处困难时,我们会退回到最容易、最现成的血缘关系中。这是人们减轻孤独感的诸多方法之一。
科学公式起着总结规律的作用。和艾伦迪一起,每一件事都让我感觉到是预先设计好的。但这种设计太单调了,千篇一律、乏味无趣、逻辑严密的陈词滥调令我灰心。艾伦迪发现的仅仅是一个与其他骨骼相似的骨骼,而非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正如兰克所揭示的那样,人是复杂精细的,是喜怒哀乐、惊恐等复杂情感和心理的复合体,具有各种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
兰克说:“男人永远不会对女人的行为着迷,而女人则相反。因为女人的母性本能使她把男人视为自己的孩子,而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早已失去了判断力。父亲般的男人同样把女人看作需保护的女儿。这可以作为一种正当理由来解释那些过于迷恋家人的现象。
我试图找出迷恋亨利的原因。我向兰克解释说,可能我认为亨利是一个不知道自己之所为的成熟男子才会迷恋他。兰克并不否认这种可能性。
我不能继续写日记了。兰克提出这一要求,因为他确信日记对我没好处。我感到应该让兰克看到我的一切。在他面前,我的一切都是透明的,因为我希望如此。这是我第四次尝试建立一种真诚的关系。我和亨利的关系失败了,因为他太不理解我;和父亲的关系失败了,因为他需要一个假象的世界;和艾伦迪的关系失败了,因为他不客观。今天兰克这样阐释我描写他的原因:我的心理分析治疗即将结束,我觉得将失去他,觉得有必要通过描绘他来为自己重新创造一个兰克。
一想到周一将去见兰克,我就无心写作了。
我依然是一个浪漫主义者。若非如此,我也许会盘算着如何来个维特式自杀呢!不,我已没有人类注定受苦的宗教观念,但我依然需要倾诉——一种直接的个人倾诉。当我写完那本非常人性化、非常简单、十分真诚的小说头10章,当我写完那本腐蚀性的《乱仑之屋》的几个章节,觉得自己犹如生活在地狱里;当我煞费苦心地写完10页那本地道的“酷似者”(《技巧之冬》),我仍不满足,依然有话要说。
我想说的与艺术和艺术家毫不相干。是那个女人有话要说,不是叫阿娜伊斯的女人有话要说,是我,不得不为许多女性代言。在自我发现过程中,感觉我仅是芸芸女性中的一个,是符号。我开始理解琼、珍和其他许多女人,如乔治·桑、乔治特·勒布朗、爱莲诺拉·杜丝以及众多昨天和今天的女人。昨日的女人是无声的、沉默的,躲在无言的直觉后苟活;今日的女人敢说敢为,简直就是男人的翻版。而我介于两者之间,身上充满了人性,充溢着丰富的个人情感和女性气质。但这些激情不是为了著书立说,也不是为了小说或艺术创作,而只是为了快乐。我并不想改变什么,一系列的努力、自我约束和愿望构成了我的全部生活。我能速写,能即兴创作。我是自由的。我是我自己。
兰克想看我是否能坚持写速写而不执迷于日记。他在与日记对我的强制力做斗争。因为对兰克的描绘不适合放到别的地方,所以我着手写兰克写照。让我再试着描绘一下兰克吧!
兰克,我已记不清他那活力四溢、气势雄伟的谈话,也记不清他如何敏锐了。我们谈话的内容已模糊不清。我不可能去分析他的分析方法,因为他的分析自然,不是事先设计而是灵感的产物,是一种反应灵活的心理分析法。我感觉他并不知道下一步我会说什么,也不期待我会说什么,我们的谈话没有任何暗示或导向。他不向我灌输任何思想,不像忏悔牧师那样通过迂回曲折的提问把罪的意识灌输到思想中:“你不纯洁,我的女儿?你不喜欢看见自己的身体?你没带着愉快的心情抚摸自己的身体吗,我的女儿?”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1月](11)
兰克轻松自在地静听我的叙说,随时准备做出快速反应,但他绝不使用陈词滥调来给我设计陷阱,只是轻松自如地聆听。他说我是一个新新人类,非常独特。他对显而易见的问题避而不谈,而把话题扩展到更大、更广、更远的地方。我们愉快而热烈地谈论艺术和创造力等话题。
我停顿片刻,梳理我们谈话的次序和进程。但这些谈话旁征博引、变幻莫测,令人难以理解,与现实中按年代排列的次序全然不同。兰克不相信逻辑和推理的“结构”,认为真理随处可见。但我们以什么形式与自我进行情感联系呢(如普鲁斯特的意识流小说一样)?我开始关注一种新的、通过记忆对事件进行选择的叙事顺序。这种选择是通过情感力量完成的,打破了日历上的时间顺序。
这也意味着对严格按日历顺序叙事的日记是致命一击。
日记的观察视角太过平淡。
是的,万事都在变化。有“前兰克”的眼光,也有“后兰克”的眼力,也许兰克有流动和变化的秘诀吧!而其他模式,如父亲的,则带有一种静态的凝固色彩。
我们继续探讨叙事顺序。认为混乱的、跳跃性的回忆以及表面上毫无规则的、游移的探索等叙事方式,实施起来却需要勇气。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兰克发现了我的两个重要事实:一是我对真相的热爱,二是我生活中的谎言,即我总喜欢对事实本来面目进行富有艺术性和想象力的改头换面。
我身上发生了巨变,但身边的人和周围的环境却没变。如果这种变化超出了一定极限,我就不能为父亲或者和他一起做些什么事了。好在父亲有一个忠诚完美的妻子玛努卡。作为父亲的秘书,玛努卡誊抄乐谱,代写书信,尽职尽责。玛努卡同时还是父亲的社交助理、演出经纪人、财务会计等。而亨利在某种程度上需要独立而不能一味依赖我的照顾。兰克预言:这个女人不可能把全部精力投入一个全能的角色。兰克还向我展示作为母亲的这个女人是怎样的概念。作为母亲,她要保护孩子,为孩子操劳,要像母亲般地照料他人。是我身上的母性为这个女人的才能提供了用武之地。是我身上的母性使我觉得自己是女人。
我们带着悬念把这个问题搁置起来,兰克接着进入另一个问题:我过于需要真相是为了平衡自己想象的才能吗?我想象力丰富,创造力强,但我需要真相,哪怕真相会引发恐惧。我极度热爱事情的精确性,因为我知道通过透视或艺术的客观再现,会使我们失去什么。我希望至少即时即刻的情绪要真实。
兰克对这件事操作的有效性表示怀疑。他说,艺术家是变形大师,是创造者。但哪一个才是真相呢?是我们当时所见的客观事实还是艺术家后来据此创造的作品?
我们谈到亨利如何“变形”,如何从不理解人。兰克说那就是艺术家的真实本性,天才只管发明创造。
我们还谈到女人的现实性。兰克说女人的现实性正是从未有女人成为伟大艺术家的原因。女人发明不了东西,创造人类精神的是男人而非女人。
我问兰克,艺术家虚伪而矫揉造作的作品与艺术家的人格是否有关?不真诚的艺术家是否比真诚的艺术家更伟大?兰克说这是一个他自己都没能回答的问题。“也许,回答这个问题我得为你写一本书。”兰克说。
兰克这句话让我很高兴。我说:“这比我自己完成一本小说还要高兴。”
“这是你身上的那个女人在说话。”兰克说,“当一个患神经官能症的女人被治愈后,她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当一个患神经官能症的男人被治愈后,他就变成了一个艺术家。让我们看看你是变成了艺术家还是变成了女人?不过你目前需要变成女人。”
这是心理分析治疗过程中最快乐的时刻。我认为,天真地、充满感情地去发现问题,并相信每个问题的独特性,然后热情地解释它们,是恢复科学现象生命力的有效途径,而缺少神秘性则是扼杀生命的杀手。即使是今天的科学家,无论他们对世界的探索取得的进展多么先进,也得承认总有一个最后的甚至更有趣的神秘无法超越。阴影和黑暗的情人永远不会消失,神秘永远存在。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1月](12)
生命的进程就是不断朝着澄清问题真相的方向运动。这是从一个神秘到另一个神秘的动态过程,否则人们将永远面对一个简单的问题(如火的起源之谜),这种静态的神秘就变成了一种妨碍人类进步的约束因素。要知道,神秘源于无知、禁忌和恐惧。
今天,随着科学探索日益深入,人类世界在太空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以至无边无际,其深度和广度令人难以想象。通过探索,通过精神和潜意识的参与,我们不会遇到太多障碍,我们会继续轻轻击新的神秘之源和新的探索领域大门,去探索更深更伟大的神秘。我们不再畏惧闪电和暴风雨,去探索存在于我们人性中的种种危险。我们探索客观事实的象征意义,因为即使是性行为,也并不总是一种肉体行为。
那些文弱的艺术家担心真相一旦暴露,一切将索然无味。他们说,应该敬畏神秘,不要打开潘多拉盒子。他们充满诗意地看待世界并非由于无知和盲目,而是因为他们认为诗歌具有超越现实丑陋面庞的力量,诗歌能吞噬、溶解现实中的丑陋和阴暗,诗歌不是逃避现实。
兰克说:“在心理分析中,人们太关注性经历所蕴含的意义。说心理分析只带来了性解放是不对的,因为分析性经历只是心理分析进程中的一个方面、一个阶段。性解放不会造就男人和女人,也不会让他们成熟。虽然许多心理分析师把性行为看作性解放的标志,但如果外在的成熟没有对应的内心转变和准备,性行为本身并没什么力量,也不起多少作用。”
兰克补充说:“人真正成熟的原因相当复杂。当患者为一次成功的性经历而心满意足时,这其中体现的成熟机制比科学的心理分析师们所料想的还要复杂而深层化。在心理分析中,我们还能看到一种缪见,即认为,既然性是生命基础,那么在生命过程中,性必然也起着领导作用。”
兰克还说:“可见心理学已成为人类精神最糟糕的敌人。”
女人成年后没有性欲,不能完全归咎于儿时受到的惊吓。兰克医生猜测,女人成年后没有性欲,一个原因是,她父亲对她母亲的不忠实使她受到情感伤害,她怨恨父亲对母亲的冷漠态度;另一个原因是,她强烈的创造欲对自然界产生了一定要求,并在潜意识中对自己发出指令,要把精力转移到性以外的渠道中去。可见,并非所有虚构的思想或想象力的迸发都来源于生活体验。兰克也认识到艺术作品的重要性(值得注意的是,心理分析师的弱点在于把艺术家看作一个独立存在的实体),他认为艺术作品是人类行动的模型,是改变人类生命进程的指示。
后来我们谈到我扮演的各种角色。我希望成为阿铎需要的女人,为他的诗歌创造提供灵感,把他从悲伤中拯救出来;我想做一个漂亮迷人的“沙龙”作家和我父亲所希望的传统端庄稳重的艺术家;我还想做一个女人,一个不是来自男人的肋骨,而是按男人的需要、发明、形象和模式创造出来的女人。
“通过想象让自己沉浸于成千上万角色中,这种自我融化的虚构过程是艺术家的一大才能。你所希望的角色不仅是为人父母(你既希望像你父亲那样富有才华和天赋,又希望像你心目中女人的典范——你祖母那样默默无闻,谦卑慈爱),还希望是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你一直仿效的文学模特。”
“是的,有时琼、亨利和我仿佛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人物。”
“心理分析师有时忽视想象力的重要性,不去注意艺术家创造的作品,而我却从中发现了相关的特点及对症治疗的价值,因为艺术中丰富而令人满意的表达,至少能调节心理平衡。”
“亨利曾写道‘我要么马上疯掉,要么立即写一本书’”。
“你失去什么,就会重新创造什么。当你失去欧洲,失去西班牙,失去音乐和你的生活环境,你通过写日记再现它们,并创造了另一个世界。”
一次,我到兰克处时,瞥见了一个身材娇小单薄、一身黑衣象在服丧的女人。我问兰克她是谁,兰克说:“我妻子。我们结婚前不久,她父亲去世。那时我以为她穿黑色衣服以示哀悼相当自然。怎料她一直那样凄凉悲伤,像个寡妇。她那永久的悲伤与你立即努力创造出什么以替代失去的东西相比,就不难明白什么是艺术家了。”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1月](13)
兰克似乎在说艺术家身上存在一种玄学。从创造角度来看待一切,创造就成了一种超越人类生命的活动,扩大了我们生活范围的是艺术家。对比兰克对罪的解释和一般的心理分析师的解释,可以让我们更清楚兰克的观点。兰克认为罪的根源远非孩子违反道德规范,这里面有一种创造者的犯罪意识。艺术家(或者说失败的艺术家,或神经官能症患者)从世界提取各种信息,感受印象,观察色彩,领会快乐。他是一个目击者或者说各种体验的感受者。他四处旅行,欣赏美景,在大自然中尽情放松自我。他又用爱来回报这一切:模仿创造,赞美、崇拜、欣赏、保护大自然。根据兰克的观点,对于艺术家来说,不创造与毁灭一样,都是犯罪。
我写过很多故事,开头都是“我是一个孤儿”。即使对兰克而言,这种开头给人显而易见的印象是,我为了声明自己的个性,幻想摆脱父母。但从更深层次上,兰克的解释是:这是一个创造者在希望自己天生就是英雄,这是一种神秘的自我生育。
有一阵子,在兰克心理分析家身份背后,我感觉发现了一个男人,一个热烈、激情、睿智、温和而又豪爽的男人。那双乍看起来总在分析别人的眼睛,让我看到一双男人的眼睛,这个男人洞悉人世间巨大的痛苦和不幸,理解人们心中最黑暗、最深重、最悲哀的痛苦……
这仅仅是昙花一现,似乎兰克也在享受人间这温柔的片刻。他知道面前这个女人或许很快就会从他身边消失,因为他身边没有角色给她扮演。由于我的神经官能症,我不可能扮演为男人且只为一个男人活着的女性角色,而支离破碎的生活是对女人完整性的否定,况且他也清楚我会回到追求艺术的生活中去。
我觉得我正在失去含蓄。对我而言,情感的每一次冒险,思想的每一次转变,每一次较大的活动,每一份感情的细微差别以及感情的发生和发现,都是兴奋的源泉。
再次谈到琼时,兰克说:“用母亲对男人或父亲对女人的确认来解释同性恋行为有点牵强。同性恋是一种超越伦理界线的行为,但从中可以透视天地万物的形成:和正常性行为相似的是,同性恋者也是把主要精力放到某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方,目的是使这个地方丰饶多产。”
兰克思维敏捷,具有跳跃性。在我的印象里,他总喜欢大睁着双眼,兴高采烈地重复着口头禅:“明白吗?你明白,啊?”他不停地说啊说,不知疲倦。他耸肩时,我知道他已去除了非本质的东西。他清楚哪些是本质的、重要的东西。他总是集中思想,对事物的判断从来都是当机立断,然后详细地加以解说。兰克思想之丰富,令人敬佩。他具有一种天赋,能把琐碎小事上升提炼到命运、天数的高度。
据说心理分析的过程就是让我们重温引发心理障碍的戏剧性情景。在此过程中,我们反复地断断续续地述说往事。但在这种再现过去情景的治疗方法中,兰克并不局限于生活中引起患者“结巴”(我用的字眼,因为神经官能症在我看来就是精神上的“结巴”)的事件,还包括艺术作品的排练。
父亲留给我的一些思想:爱意味着抛弃和悲剧,要么被他人抛弃,要么抛弃他人;爱不仅能跨越死亡的障碍,还能完整地、艺术化地演练创造性本能。这种创造性本能通过完全的重生,或者说第一次真正的出生来实现人生的跨越。要完成这种人生的跨越,单单重温使我痛苦的童年时代是不够的,还须发现我积极活跃的个性,从而找到一个和我所沉浸的悲伤王国一样强大的领域。兰克认为我的写作能力是使我真正成熟的最主要核心部分。
单单治愈疾病或者说解脱痛苦是不够的,还要教患者创造一个适合居住的世界。而在哪个平面,通过何种模式生活,这些问题的解决必须通过观察患者的潜能和创造力。
兰克是一个心灵探索者,也是一个艺术家。他不仅探索如何战胜噩梦和人性的弱点,还探索一些积极的艺术作品。
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1月](14)
我一直在想,要不是兰克出现并予我以智慧,我会怎样呢?我觉得很难用一个准确的词汇来说明兰克的作用。他的出现,甚至他存在的本身就传达了各种微妙精细的学说。他用他的热情、他的兴趣、他的冒险精神及对传统习俗的挑战,而非简单的叙述,打败了人们紧抓不放的过去,他的活力在逝去的记忆和死亡的情感葬礼上歌唱。
“传统心理分析迎来了一个浮夸的时代,人们感觉自己具有摆脱困境的力量。这是一种绝对的力量,这种力量能推动前进,感动自我,也能激发行动,下定决心,还能实现欲望,达到目标,但这种浮夸并不会持久。在这个时代,心理分析师们扮演着上帝或者恶魔的角色,并没给予人们适当的情感转移和心理引导就解除了人们这种力量。因此,力量被解除后,如果没有积极的艺术作品支撑(实际情形也正是如此),我们会发现,那些可悲的、正在挥洒新生精力的男人只是在冲动中体验着片刻的欢愉。”
兰克的每一个思想都能诞生一本书。但令他遗憾的是,他没能写出一部小说。这也让我很惊讶,因为,与其说兰克是科学家,倒不如说他是艺术家。他年轻时曾写过剧本,维也纳人至今还记得他的笔名叫布鲁克纳,还记得他写过的剧本。而这可能恰恰是阻止他得到应有认可的原因。他被看作是维也纳传统心理分析学派的叛逆者和亵渎者。
越来越清楚的是,为了更好地掌握患者的思想状况而让患者重构和重温以往生活情节的心理分析方法多么富有成效,它使那些急于对患者进行诊断和分类的心理分析方法黯然失色。每进行一次戏剧性情节重构的人工模拟过程,就会让患者减少一分对过去生活的痴迷,多一分对这个治疗模式的敬佩,从而逐步消除致病的因素。
也许有人会说,心理分析师每年都要碰到上百次乱仑事件,自然会产生一种习以为常的机械般的感觉。但如果这个心理分析师不匆忙下结论,不认为所有乱仑案例都千篇一律,那么就不会对乱仑如何产生以及产生的原因失去兴趣了。这好比要求心理分析师当一个真诚的戏剧参演人员,该艺术家已经描绘处女和儿童无数次了,可还要他再描绘一次,这时如果不求助于他以前的感觉,他是不可能参与到戏剧中的。真正的艺术家从来不关心故事内容,而关心重温故事的感觉。而要体会到重温故事的感觉,他必须独自沉浸在自言自语的表白中。
其他心理分析师不应该对奥托·兰克感到困惑,因为兰克使用的语言和分析方法和他们的一样,只不过兰克超出了心理分析理论的范畴,更多地以一种哲学家和玄学家的身份工作。
心理分析的核心被兰克置换了,玄学或创造性的东西成了关注点。我想重点弄清楚的问题是,如何按同样实用的范畴对所有心理分析师进行大致分类:是医生就不是预言家,是医生就不是哲学家。即使面对的都是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提供的治疗却都被模糊地理解为性的治疗。
兰克创造性地把情景重温放到情感层面上,而非外科手术层面。他把生活当戏剧看,认为生活是艺术,不是科学。
科学求实是兰克的个性,对纷繁的表象进行浓缩和简化是兰克的工作方法。兰克强调不同个体之间的差异,并分别加以解释。强调差异扩大了兰克的视野,他探索和描绘个体模型,目的是能将每一个案例都归入某一模型,但这是他自己摸索出的模型,而非强加给患者的普通的大众化模型。
为得出结论而力求简化的科学分析方法,限制了个性并逐渐使分析的力量幻灭或枯竭。科学分析着重病因的解释,而非患者戏剧性情节回顾。而兰克对患者戏剧性情节的兴趣,对神经官能症患者的生活经历产生了无法估量的影响。
兰克的艺术创造性具有感染力,把他和科学分析家们区分了开来。一般的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家属于纯粹的心理分析学派,他们讨厌永恒主题的变化。而兰克却盛赞变化才是神经官能症患者想象力的特点、色彩和珍贵指示,是以后借此帮助神经官能症患者重建自我世界的关键。
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1月](15)
科学的刻板性像陷阱,理性化的陷阱。神经过敏的患者情不自禁地受到别人的影响,受到结构暴露太明显的快速分类的影响,从而感觉自己的下一句话已被预期放入连续的逻辑分析中,最后不得不屈从于这种连续的逻辑分析压力之下。
神经官能症患者对心理分析程序越清楚,对陈词滥调的心理分析就越灰心。对他遇到的麻烦进行命名,本身就乏味,却还要和他肉体的疾病联系起来,并剥去他们幻想和创造的光环,而这种光环对于人的重生是很有必要的。没有发现他疾病中的诗意、富于想象和创造力的潜质(因为神经官能症患者的每一个幻想真的是一个扭曲的、流产的艺术品),却发现了他疾病中破坏诗意的东西,这样的心理分析只会让他成为一个残疾人而不是一个有潜力的艺术家。
兰克的心理分析却让患者发现了相反的东西:致病源和历史、神话、哲学、艺术及宗教有着密切联系,他生活的图景被复原,他的疾病被看作想象力的宣泄。而想象正是创造本身的内容,只不过这种想象有点变形和反常。现实不是他无法面对的王国,他有能力改变现实,根据需要塑造现实。
这个富有成效的心理分析原理就是重建和重构个人戏剧化情节,就像艺术家所做的那样——对情节的发展满怀热忱,对整部戏剧的表达、色彩及复杂人物关系充满激情。而只有采取这种态度才能救助神经官能症患者。
增加而非减少戏剧性情景再现,并把它和患者的过去、患者有代表性的历史及文###系起来能取得两重功效:一是在引起患者痛苦的个人王国中消除病因;二是把患者放到有代表性的戏剧中及多年来一再发生的情景中,使他不再认为自己是一个有缺陷的堕落者。如果心理分析家采取艺术家的态度,那么广泛参与人生的体验是可能的,因为艺术家更关心抒情或戏剧化地表达人生体验,而较少关心书本的纯思想体系结构。
不同的个体表达,让我们发现了心理分析的新趋势和新视角。强迫神经官能症患者去幻想,能够发掘他的想象力,为他提供一个精神发泄、发挥他最大艺术激情的舞台。
兰克使神经官能症患者意识到自己是具有潜在创造力的重要人物,所构建的错误的内心现实世界,就像疯子构建的内心现实世界一样,通过影响周围环境而非被周围环境所毁灭的力量,可轻易地转化为一个较为真实的内心现实世界。
兰克并不认为神经官能症患者的努力是对一贯正确的心理分析大师执迷不悟的抵抗。显然,为了使医生和患者关系平等,兰克有意降低心理分析师神谕似的、至高无上的地位。他鼓励患者保持自我创造力,认为神经官能症患者如果觉得疾病是创造力的象征而非无能的表现,那么他与心理分析师一起进行自我创造是有可能的。
在这个疾病横行的虚构王国,只有通过想象才能到达这个王国。而科学家却把想象当作一种消极的、破坏性的、造成错觉的因素。
在适应性思想方面,兰克也与众不同。人格冲突常常因为个人理想、对自己设定的形象和实际自我之间差距悬殊。在人格冲突中,患者设计世界,规划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心理分析家们大多不经研究就在世界和患者个人之间进行调解,根本没意识到患者内心深处的冲突,也没考虑到患者应该适应什么样的世界。
只有当患者的愿望与满足其愿望的能力之间的差异消除了,人格和谐才成为可能。兰克并没提供适应外界现实的解决办法,但提供了创造内心现实的力量。这种力量能使外部现实适应患者内心需要,它作用于外部现实(如创造某种气候、某种语言、某种能够和谐生活的标准),从而使患者愿望的满足成为可能。
神经官能症患者被心理分析,或被自己对完美或绝对的迷恋弄得垂头丧气,创造性活动成为挽救他们的一条正确途径。当患者把本应投入到创造上的狂热投放到日常生活中时,他就失败了。兰克教他们的不是如何适应,而是如何转变自己以机动地应对环境的变化。如果患者自己满足于某种内心状态,如奇思怪想、似非而是、矛盾冲突、彷徨无依、人生苦短等,那么他会接受那些自己无法适应的人生因素,会通过转变自己的情感而非通过预谋或蓄意策划来生活。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3年11月](16)
如果剥夺了宗教信仰,剥夺了创造力,人类会发现自己需要上帝,需要完美。在现实生活中,除了巨大的混乱和困惑外,人的生命机能没有任何问题。这就是今天的医生必须是哲学家的原因。兰克就是当今医生中最了解病人需要和病人痛苦根源的人。
悲伤使我创造了保护自己的洞穴——日记。现在我正准备抛弃悲伤,抛弃我的护身之穴。没有了拐杖(或者说没有了我的“蜗牛壳”)我照样能站立起来,没有了日记我照样面对这个世界。我正在失去我那巨大的、能熔化他人、使自己崩溃的同情心。在这一过程中,我本想给自己的同情心转个向,我不再予人同情,但这也意味着我不再需要别人的同情。
今天,我在思考有人为摆脱死亡约束而创作自画像的问题。我对此不感兴趣,因为我认为过去的自我不可能复活。兰克正在驱散的不就是过去的自我吗?但如果没有过去的自我,我又会感觉奇怪。我觉得过去的自我在悠悠岁月中已耗去,在滚滚红尘中已迷失,在芸芸众生中已予他人,一切已成空幻。但我要写出兰克的形象写照并送给他。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2月](1)
在特莫伊。日记占据了我的身体、灵魂,乃至全部的我,令我不胜烦恼。要知道日记可是死的!
仰慕兰克,研究兰克,是我送给兰克的礼物。听他说“我非常非常喜欢你所描述的我”,看他脸上写满感激,泪水涌出眼眶时,我知道他真的明白了我的心意。第一次拜访兰克是11月8日,那天我停写日记,而用大量空闲时间记录兰克的言行。
兰克劝我不要强迫自己写日记,可适当写写小说,必要时可记些笔记,描写时用不着过多渲染。不过读过我对他的描写后,他显出高兴的神情,一如亨利。“毁掉日记!”两人口径一致,“改写小说吧!”评论我描写他们的文字时,他俩都说“精彩极了!”。
兰克给我的建议是注重现在,深入现实,永别过去。我进入现实,发现亨利在写一本关于劳伦斯的书,他完全淹没在笔记本、速写集、计划、图表、项目及目录中,因此我建议“画一个树型图吧”,这样可以脉络清楚。亨利的写作细节浩繁,框架庞大,素材史料堆积如山,这可增加书的厚实,但内容易流于混乱、晦涩、模糊。亨利深受“巨人症”之累,而我一贯删繁就简,轻装上阵,内容晓畅。亨利说:“我要把这本书献给你。我会写‘赠阿娜伊斯,她为我打开了劳伦斯的世界。’”
我心情舒畅,任自己的小说躺在那儿落满灰尘。我读挪威作家库鲁特·汉姆生的《谜》。无法解释的神秘现象,给心灵一种难以言述的寂静之美。亨利自比库鲁特·汉姆生,可惜理性主义的不良影响,使他不如库鲁特·汉姆生纯洁和简朴。
寒冷的冬天,为靠近兰克,我在巴黎维克托·雨果大道租了一套配家具的豪华套房。房主是一个老派画家。房间里有几个壁炉和煤炉,还有几个冰冷的画室陈列窗及家具。画室天花板很高很美,就是太冷,我们从未在里面呆过。爱弥丽亚结婚了,原以为这间房子料理起来比较容易,所以没再雇女佣。特雷莎和她丈夫一起来了,他们占用了一个小房间。晚上,炉子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老式俄罗斯炉子一样熄灭了,把我冻醒。为不吵醒特雷莎,我起来给炉子加煤扇火。后来特雷莎走了。之后,我偶然救了一个饥饿的西班牙人和他怀孕的妻子。他忠诚地伺候着我,为我照管炉子,清洁窗户等。考虑到他妻子怀有身孕,我让他去照料他妻子。
我坐在那儿,高度兴奋,但不想解释原因。笔记真有新特点吗?日记真的死亡了吗?我像一个鸦片吸食者,没有鸦片的安慰就感到无比痛苦和迷惘。唐纳德也在我这儿。年轻的苏格兰小姐埃尔西爱上了他,后又背叛了他。我得时刻盯着唐纳德,以防他起床跳窗。幸运的是,法国的窗户都锈得嘎吱嘎吱的,打开窗户很费事,听见他开窗,还来得及阻止他的自杀行为。
唐纳德大叫大嚷,言辞激烈。“阿娜伊斯,我不能容忍的不是她的背叛,在某种程度上我倒希望埃尔西背叛我。在我们最激情的时刻,她会说‘唐纳德,你太年轻了,太年轻了。’我知道她另有男人,因为她从未整晚与我呆在一起。但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和我一起来巴黎,我们在一起非常快乐,她是那样放任自己享受快乐。后来,我开始怀疑她在伦敦的生活。当她拒绝和我结婚时,我去了一趟伦敦,发现了贾斯汀的存在,发现他们正准备结婚。所有这些其实都无所谓,还不至于让我想死。”
他呜咽了一会儿,任我握着他的手。他是那样年轻,约20岁左右,头发乌黑,炽热的双眼射出疯狂的激情。
“什么让你想死呢?唐纳德。”
“如果我能够,如果我能够,我会告诉你的。但我怕说不清楚。当在伦敦发现埃尔西要结婚的对象是贾斯汀而不是我时,我去见她,求她告诉我真相,解开我心中疑团,让我不再深究。我求她别再困挠我,别再骗我。我哭泣着,恳求着,大吵大闹,她则站在那儿,无动于衷,一点点同情也不给我这个全身心爱她的男人。她是那样冷漠,袖手旁观,一味沉默:既不安慰我,也不做任何解释,更不请求原谅,可脸庞上居然挂着微笑——那是一个长长的、冷冷的、撒旦似的微笑!”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2月](2)
说着,说着,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向画室冲去。我一边呼叫西班牙人一边紧追唐纳德。他摸索着试图打开画室那扇笨重生锈的窗子。在西班牙人的帮助下,我把唐纳德从窗边拖开。
埃尔西打破了唯一的法则,我唯一尊重的法则:不要带给别人不必要的痛苦。可她那个微笑!
心情的高度亢奋给了我一种奇怪的思维节奏。现在,我终于理解神经官能症患者那哀怨的吟唱了。当听见神经官能症患者及浪漫主义者的悲叹时,我能立即认出他们的腔调。这种悲叹不是由于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是由于现实与他们想象、期待和梦想的不一致。这种悲叹有点夸张。想想埃尔西的微笑!对唐纳德来说,这是一个残酷的微笑。唐纳德曾经梦想有一个女人能和他共同感受生活的酸甜苦辣,和他共同面对生活和命运的残酷,但做梦也没想到她对自己如此冷酷。她在她自己的名字上打上了残酷的标志。她喜欢这样吗?她那胜利的微笑表示她有权伤害他人吗?唐纳德控诉埃尔西的语气中满含指责。也许有人会认为,他是一个不能承受任何打击的懦夫。但请想一想唐纳德曾经设想的景象——本世纪最伟大的爱,永恒的激情。唐纳德是一个真正的浪漫主义者,一个从奥林匹斯山最高点摔下来的浪漫主义者。我请来医生要了一些镇静药,并向这个法国医生解释唐纳德要自杀的原因。法国医生耸了耸他那哲学家的肩膀说:“人们不会为爱情而死。”
“我要杀了她!”唐纳德从镇静药失效醒来后,拳头紧握,咬牙切齿。
他要彻底消灭那个微笑!
我哄唐纳德穿好衣服,乘上一辆出租车。我要带他见艾伦迪,因为艾伦迪一直在为埃尔西进行心理分析治疗。
我不再给予,也不再奉献,因为我觉得到了该拯救自己的时候了。今天就是拯救自我的开始。亨利正埋头于一项我敬佩的工作。我们仔细谈论书中的每一章节。亨利今天给我带来了25页他对哲学的褒扬文字。他说:“有人会说,因为有你照顾,我才能够清楚确切地表述这样的人生观(淡泊、无欲、本性、顺从)。”
我闭上双眼,任思想的野马四处纵横。巨大的杂耍般的体系、秩序和预言使我厌倦。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目光短浅的女人。我理解一切,理解斯宾格勒、兰克、劳伦斯和亨利,但我讨厌他们研究的“冰川区域”,觉得它们过于冷漠,过于高深,离现实生活太远。在哲学中我不快乐。我思考着我自己:我厌倦各种思想,觉得自己正在堕落,越来越世俗。然而这个世界还是给了我很多快乐,这是一种类似于爱情的快乐。
我不能不操心其他事情:路维希安的房子要修理照料,埃尔西的悲剧和冲突,佣人们的生活和困难,家庭,父亲等。一系列令人烦恼的事情,忙得我忘记了自己。
父亲一回到巴黎就不再是法国南部时的那个父亲了,他比以前还要纨绔,整天沉湎于社交生活和沙龙生活。他是公众人物,是艺术名家、钢琴演奏家,是伯爵夫人家的常客,总之他活跃在人生舞台上。我本来不介意这些,但他却希望我也走进他这种生活模式中:叫玛努卡带我到她的裁缝那里把我的穿着传统习俗化;让我陪他参加各种晚会、音乐会等无聊活动;让我和他一起逛商店,充当他的专用拐杖;让我使用最昂贵的香水。但他却不知我每时每刻都在做酸涩的自我牺牲,因为我所追求的是一种简单、原始的艺术家生活,与世无争,超然洒脱。
现在我不再穿我那些标志性的衣服,也远离了创作。我称父亲是“莫摩斯”。在希腊神话中,莫摩斯是嘲弄和非难指责之神,以挑剔众神和凡人的毛病为乐。海神尼普顿、智慧之神密涅瓦和火与煅冶之神伍尔坎争相证明自己是技艺最高超的艺术家,请来莫摩斯当裁判。尼普顿造了一头公牛,密涅瓦建了一栋房子,伍尔坎做了一个人。莫摩斯说,尼普顿应该把公牛的双角再往前移一点,这样公牛才能更好角斗;密涅瓦应把房子造成可移动式的,以便遇到讨厌的邻居时可以把房子移走;伍尔坎应该在人的胸口开一个窗子,好让人看见他的思想。莫摩斯的评论引起了三神极大愤慨,被他们合力赶出了天堂。后来,莫摩斯由于在维纳斯身上找不到完美,伤心而死。
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2月](3)
父亲生活中的矫揉造作令我反感。
没有客观,只有本能。盲目的本能。
我变了,而周围的一切没变。我变得更加女性化。
看见父亲、亨利、劳伦斯等男人都把自己最美好的东西奉献给原始的、纯生物意义上的女人,并容忍她们,而我呢?作为一个和男人合作创作的女人,男人以一种更高层次的眼光看我,期待我品质优秀,有文化,有教养,明事理。对我期望如此之多,如此之高,我难免有时会辜负他们。想到这些,心头不禁弥漫苦涩的滋味。
我寻求更多的真相。我把真相告诉艾伦迪,但还把亲戚朋友介绍给他进行心理分析治疗,为的是不让他觉得我已不信任作为心理分析师的他,只是他对我所做的心理分析目前行不通。
我喜欢遨游在库鲁特·汉姆生小说的王国里。他的小说既扎根于世俗,描绘了日常生活的朴实无华、工作的平淡无奇及世人的粗俗朴实,也描绘了充满狂热、幻想和神秘的夜晚和梦境。我喜欢汉姆生的书,不知原因,也不想解释原因。
钟表“滴答滴答”报时。这是一个钟表的房间:排钟敲击,挂钟摇摆,编钟响铃,布谷鸟钟和鸽子钟“咕咕”啼鸣。火红的炉子,冰凉的稿纸。等待着,等待什么呢?兰克在等着看没有了他、没有了拐杖的我如何生活。
也许我能写一本关于心理分析的戏剧,以艾伦迪亲吻埃尔西时说的话开头:“我吻她是为了消除她的自卑感。”艾伦迪的魔力已失,他失败了:埃尔西无法面对自己,躲进了婚姻中,丈夫是一个年龄大得可做她父亲的男人;玛格丽特病情没见好转,躲进了占星术中;而我逃向了能使作家诞生的兰克。
艾伦迪愁眉苦脸地说:“我太软弱,太软弱了。”
心理分析中你得考虑人的个性因素啊,艾伦迪!
奉献能换取心境的淡泊,是我治疗焦虑的良方。报复能带来内心的喜悦,但我只进行自我报复。我无需向外界显露或宣告我的残酷,残酷只是我取得内心平衡的秘密游戏。在私人的小小恶意世界里,我不大肆张扬,不咒骂这个世界,而暗暗嘲笑、偷偷讥讽自己。这种非常微妙的、暗中伤害自己的顺势疗法能治愈外界强加给我的痛苦。
每次从父亲那儿回来,我都会多写几页小说(即《技巧之冬》)。
现在,我内心对男人的憎恨外化了。大街上发生了械斗,人们说是法国革命,我却认为是男人不寻求个人改变转而进行集体暴乱。
亨利为我写的梦之书终于完稿,这是一本仅50页的小书,写作风格多变。一天晚上,我们对梦的语言进行细致分类,得出了一些新结论。如果说电影是超现实主义最成功的表达形式,那么分镜头剧本最适合表现超现实主义者的故事和梦了。当亨利提议给《乱仑之屋》创作分镜头剧本时,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现在我建议为他的梦同样做分镜头处理,因为他的梦叙述得太详细太明确了(我反对的不是淫秽或现实主义表现形式,而是详细直白的语言)。梦的表现要烟笼雾罩,亦真亦幻,还要能一个意象转换成另一个意象,就像水彩画一样。
在对话问题上我们各抒己见。我认为梦中对话仅是一两个偶尔从亿万个思想和感觉中抽取出来的短语,形成于快速而巨大的意识流。亨利也说梦中的思维转瞬即逝,十分难得。因此,我们一致同意对语言进行压缩和凝炼(心理分析中就描绘了梦的压缩情形)。
我主张制造一些无逻辑、无意识的场景,质疑亨利书中那个儿童手术前在咖啡馆的讨论。我举了一个静默的神秘案例——电影《秦安大楼》。里面梦的场景给人一种梦幻感觉,然而影片实际上什么也没提,也无任何言语,只见一只手搁在大街上,一个女人从窗口探出身子,自行车倒在人行道上,那只手上有一道伤口。整部影片没有一句对白,是一部无声电影,像梦,当然,偶尔也从意象的海洋中冒出一两个短语。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2月](4)
我们对某人在梦中发表的精彩长篇演讲进行分析,发现只有一些精典短语留存下来,有点类似吸毒者:他们想象自己非常雄辩,实际上话却很少;也很像创作过程:整天脑子里装满各种思想,像喧哗的海洋,可我们到家想用文字表达出来时,写出的却只有一页纸!
没有日记的日子依然度日如年。每天晚上,我想写日记就像瘾君子想鸦片一样。我什么也不要,只想靠着日记休息,向它吐露心中的秘密。我还想写小说,坐到打字机前写《乱仑之屋》和《技巧之冬》,苦苦煎熬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开始在日记里写兰克印象,但兰克并不认为这是我复活的日记,而是笔记。也许吧。
日记和笔记的差异微乎其微,但我能感知其中的不同。这不同也许是我把一切都倾诉给日记,在编造、创作和小说之外另辟蹊径吧。兰克希望我从日记中解脱出来,建议我想写时再写,而不要强迫自己天天写。“到外面的世界去!”兰克说,“把家留在路维希安吧!这也是一种隔离;扔掉日记吧!这是一种逃避的行为。”
怎样离开父亲又不伤害他呢?兰克说:“就是要伤害他!这样就可以把他抛弃年幼孩子的罪孽感交还他。他收到这种感觉,是罪有应得。抛弃他吧!就像他当年抛弃你。报复是必要的,利于重建情感生活的平衡。这种平衡从我们心底深处统治着我们,希腊悲剧的发生就源于平衡的破裂。”
“但我得用自己的方式去处理这件事。”
我的方式总是渐进的,一点一点让人难以觉察,就像我抛弃艾伦迪那样。父亲的态度是:“我们姑且这样生活着吧,明年夏天我们到瓦勒斯屈尔举行一次真正亲密的交谈盛宴。”
兰克问:“你将怎样和你父亲交谈呢?”
我回答:“像你我一样,我会仔细分析他。我会模仿你。”
但父亲逃避真相,像逃避所有重要事情那样逃避我的探询。我们只在雅致、文明但不太显眼的地方见面。我们高兴地对视着。父亲谈话风趣。我们漫谈佚事趣闻,有点像沙龙里的谈话。没有心灵的沟通,谈话显得虚伪轻浮。他欣赏着自己的雄辩、风趣和机智。他就不能深刻些吗?男人哭泣时,流下的是感伤而非痛苦的泪水。父亲是一个意志薄弱、犹豫不决、情感细腻敏感的男人,以为我和他一样容易动情。我想知道,我离开他时他会怎样看我?而我总是时刻准备离开他。如果迸发的情感不真诚,那么会给人一种欺骗的感觉。吻,并非发自内心;话,也非肺腑之言。我们又何必自欺欺人?我和父亲本不该在生活中相见,而应在凝固的、梦幻般的陌生地方相逢。想把神话变成现实,就必须付出代价。
我想对父亲说:“我们老大不小了,又不笨,别硬撑着继续美丽的神话了。让我们欣赏成熟而非天真浪漫的自我吧!你继续做你的‘唐璜’直到生命结束,因为你的征服欲太强,生来就飘摇不定,生来就不属于永恒。我们之间联系的纽带是自恋情结,现在我已超越了这种情结,将继续过一种放荡不羁的生活。让我们互相祝福吧,不要再互相欺骗了!”
可我知道父亲没我勇敢,他想继续自我欣赏。拥有一千多个女人的“唐璜”会为了自己的女儿放弃原有的生活吗?而他女儿又会为这样一个父亲放弃自己的朋友吗?简直是天方夜谭!我长大了,不再相信神话了!我赶到父亲住处,玛努卡哭着告诉我,在和女仆清点脏衣服时,她发现了一件印满口红唇迹的衬衫!
这让我看见了《技巧之冬》情节的发展。
在与日记“鸦片习惯”做斗争时,我曾产生过诸多疑虑:日记应该完全消失吗?我关心的是日记的记录价值及对我创作的帮助。想到我从日记里选取的情景片段以及用到《乱仑之屋》中的梦和情绪,我不禁想到我的日记是否能以一种更客观的形式重新出现。我研究了达芬奇的笔记。兰克曾说过,达芬奇的笔记比他出版的作品更有趣。兰克不能根据我过去的作品回答日记是否应该消失的问题,他在等待我的新作品出笼。有两个星期没写作了,因为我需改编小说,还想去体验生活。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2月](5)
兰克说,因为女人太接近生活,太人性化了,所以,神经官能症治愈后,女人就能融入现实生活,而男人则进入艺术天地。男性艺术家具有一些女性特质是必要的,但女性艺术家是否同样应具有一些男性特质呢?兰克表示怀疑。
这点,我倒可以证明:当我变成女人时,我浑身洋溢着女人味,和蔼可亲,从容淡定,快乐幸福。
兰克敬佩地看着我:“你今天看上去与平日完全不同。”这番话让我感觉如夏天般温和舒适,仿佛看见了盛开的鲜花,闻到了浓郁的芳香,快乐极了。
“也许,”兰克说,“你已经发现自己想做什么人了。是想做艺术家还是女人呢?”
整个晚上,我歇斯底里,一会儿站在房间中央,一会儿号啕大哭,一会儿又奋笔疾书。我感觉自己就要在盲目的疯狂和混乱中爆发了!我要狂暴地反抗生活,反抗这个男人主宰的世界;我希望过一种自由自在的艺术家生活,又担忧自己的身体不够强壮;我想四处胡作非为,不理睬旁人的眼光,动摇原有的信心和信念,不再相信冲动。这种极度的亢奋、绝望的疯狂、过度的忧郁令我恐惧,让我难安,于是我坐在打字机旁对自己说:“写吧!你这个神经质,你这个低能儿,反叛是对生命的否定。写吧!”
亨利说:“你得一点点积累知识和力量,不要一次性消耗你的所有,在平静中酝酿,蓄势待发。当然,千万别企求自己无所不能。”当他听说我记日记是为了摆脱人性束缚时,跟兰克一样,他两眼贮满泪水,恳求我别胡思乱想。
在父亲家吃午饭,闲聊时聊到X伯爵夫人,就是那个林间散步时父亲提到过的女人。父亲告诉我:“我们是在鹿特丹碰到的。她庸俗地质问我为什么不再爱她。我只好慢慢分析给她听,告诉她,她爱上我和一般的女人爱上艺术家没什么区别,仅因看中这个艺术家长相英俊、举止优雅而又激情澎湃。我还告诉她,她爱我,只不过是读了我的书后产生一种文学想象中的爱情梦幻,这种爱情没有扎实基础,况且我们两年没见面了,如此贫瘠的营养,没有哪段爱情能够维持下去。另外,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士,两年中不可能没有情人,尤其从她打心眼里讨厌她丈夫这一事实来看,她更不可能没情人。她说我的心不在她身上,我回答说自己不知道心在哪里。当时在那个灯火通明的城市,我和她在一辆没有窗帘的出租车上,仅呆了20分钟!”
“你就是用这种嘲讽语气对她说话的吗?”我问。
“更直接!她当时只给我20分钟真让我恼火!”
父亲又说:“她把自己的脸砍伤,只是想向她丈夫挑明自己不愿和他在一起。她还谎称自己出了车祸!”
在我看来,这一故事情节不大可能,因为恋爱中的女人决不会伤害自己的美丽,况且这个伯爵夫人满脸诚实、天真无暇的样子,脸上也看不出一点点刀伤的痕迹。
书包网 www.aIhUaU.com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2月之二](1)
父亲对亨利很好奇,邀他共进午餐。见到亨利,父亲说:“他长得像苏联作曲家普罗科菲耶夫。”父亲正襟危坐,看亨利吃小碗里的点心,看亨利假扮天真的库鲁特·汉姆生。倒是玛努卡欣赏亨利的表演天赋,真诚地与亨利一起大笑。午饭后,玛努卡请亨利和她一起去动物园。在动物园,玛努卡照管邻居的孩子,亨利则玩得很开心。父亲当他们是孩子,随他们去玩。亨利在这次小型聚会上没有失态,让我松了口气。要知道平时在这样的场合,亨利常会无故大怒,像愤怒的怪物。亨利的行为真的让我父亲“敬畏”:不多一会儿,亨利在《法兰西水星》文学评论家夏庞蒂埃住所还是忍不住爆发了,用侮辱性的语言评述了每个人!
读完法国作家奥克塔夫·米尔博的《秘密花园》后,我纳闷:这本书为什么让我寒冷?是里面描写的肉体折磨吗?对我而言,肉体折磨和精神折磨一样痛苦。肉体折磨的描写已是陈词滥调,大家烂熟于心;而精神折磨只是现在才开始的一项新研究。如果把每一个肉体折磨都转换到心理学平面看待,一定很有新意。也就是说,将每一个肉体折磨解释为心理上对应的联系和类比,例如,剥皮可解释为过敏的象征,而庙宇钟声响亮而致的死亡,可说是幻听导致的死亡。此类转换就是《乱仑之屋》的主题,它有助于描写精神焦虑状态。
亨利记录了我对梦和梦中气氛的感悟,将其置于《梦之书》的开头部分。在完成一篇极富想象力的作品后,他说:“我觉得我不像你,你在《乱仑之屋》里滥用语言,语言混乱。”我对水中生活、大洋潮汐、人类潜意识和出生前的描写,使他深受启发,很快便写了一篇短文——《水中生物》。几天后,依然受到水中作品鼓舞的亨利又写道:“建筑物和船只纠缠一处,海兽们从海底升起……滑溜溜的动作似有若无……毛绒绒的快乐。”这次感到沮丧的是我,他模仿性太强了,但并不占任何优势,因为他把我写的韵味和感觉具体化了,减少了其中的微妙隐晦性(而微妙隐晦性正是梦的特质)。我能说什么呢?真是一个讽刺!但亨利没有意识到这点。
这件事让我困惑了好久。亨利是幽默作家,我不是。但他常写一些非常严肃的东西,这些东西我认为是模仿,且是非常拙劣的模仿。难道亨利没意识到这些?他的作品是诗歌的模仿,思想意识的模仿,评论文章的模仿,简直就是达达主义者拙劣可笑的模仿器!但亨利似乎没意识到这些。难道他的作品是无意识的模仿品吗?
梦的世界正变成我的专业。亨利收集他所有的梦进行重写、改造和展开。他想把这些梦的描写作为《黑色的春天》的高潮,并通过梦来总结整本书的主题。他头一次来找我时带了2页纸的作品,但读后我感觉有些不协调。他想在梦中表现一种肉欲现实主义,却采用了一种流行的音乐大厅式对话模式。语言对话虽不像某些梦那样淫秽,却有意喋喋不休,十分粗俗。“梦的淫秽性,”我说,“是不同的。它是一种涩情意象,或者说是一种感觉,但它是没有词汇的。梦中没有对话,几乎没有言语。言语已被压缩,就像诗歌中的短语。梦的语言是一种非语言的语言,不是一种日常语言。梦的发生是没有语言的,是超语言的。”后来亨利写了第三部分,并尝试用一种非理性语言来表述。通过他坚持不懈的努力,他的书写得越来越好。当然也有另外一个原因:一旦他的感觉跑出梦境,我会及时予以提醒。
亲爱的兰克医生,电话中我想说的是:你康复时,我想见你。上次离开你时,想到你又累又病,我心里很难过。每个人都来找你,依赖你,劳累你,我为自己是其中一员深感不安。
父亲承诺要真诚待我,视我为知己,可现在又在编造美丽的谎言,好像我是蒙在鼓里的玛努卡。第二天我到父亲家,吃完无聊的午饭,听完关于伯爵夫人的浅薄故事后,父亲说自己整夜未眠,为担心失去我而惴惴不安。“万一失去你,我也不想活了。你是我的一切。你来之前,我的生活是空虚的。不管怎样,我的生活很失败,是一出悲剧。”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2月之二](2)
他的生活?有一个奴隶似的忠诚妻子,有一个美丽的家,常到世界各地参加音乐巡回演出,四处观光旅游,还有众多学生、朋友、崇拜者,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歌唱家拜他为师,忙碌的社交活动及风光体面的巴黎生活。然而父亲看上去真的很忧伤,手指在钢琴琴键上盘旋,显得犹豫不决。“你让我认识到我所有的活动都空虚无聊。不能给你快乐,无异于让我失去了活下去的最重要理由。”
父亲又成了我在法国南部认识的那个男人,但他不能使我成为法国南部时的那个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法国作家阿拉托·法朗士之间,如果我说更喜欢前者,父亲就觉得他全部的信念大厦遭到了攻击,受到了威胁。如果我不吸他吸的那种牌子的香烟,如果我不参加他所有的音乐会,如果我不崇拜他所有的朋友,他就觉得感情很受伤。
越来越意识到自己不爱父亲,我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快乐,就像目睹了一次公正的惩罚,惩罚他在我孩提时代的冷酷。那种被父亲抛弃的痛苦,实际上我并没刻意去承受,我一直把它视为一个秘密,所以现在反而给了我快乐,让我感觉自己正在内心平衡和实施生活的公正性和对称性。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对称:你在这里让别人悲伤了,别人就会在那里让你难过;昨天你抛弃了别人,今天别人就会抛弃你;今天你背叛了别人,明天别人也会背叛你;在这里你欺骗了别人,在那里别人也会将你欺骗。这种无意识的算术法则推动着力量的平衡。
这就是兰克的话中话吗?他说,无意识中存在着一种报复的连锁性和必要性。也就是说我必然伤害父亲吗?可我一生都在阻止自己无意识地伤害别人呀!我不想报复,不要悲剧,只要幻梦。
我不介意父亲玩女人,只要他讲真话。父亲和以前一样风流,却拒绝承认这一点,因为他要维护自己身上那个完美的父亲形象。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女儿后,他要改变他那风流男人形象,想就此给“唐璜”生涯划上句号。
“我没什么要求,”我说,“只要你坦诚。”
“重复你母亲过去常常指责我的那些话吧!说我不知道怎样爱,说我虚伪浅薄吧!”
父亲不是在和我争吵,而是在和他的过去争吵。在我后面站着母亲,父亲一直担心女儿也会同样谴责他。
父亲在我眼里朦胧起来。
在那个沙龙里,窗户上装着有色玻璃,地板漆得晶晶亮,深色沙发安放在阿拉伯毛皮地毯上,灯光柔和,珍贵藏书籍躺在书架上,一个时尚的音乐家在鞠躬致意……
尽管现实中父亲并没抛弃我,但我感觉他的世界我永远无法跟随。
我还保留着路维希安的家。4月至10月,我住在路维希安;冬天,我把路维希安的房子关起来,住到巴黎。担心失去路维希安深深地折磨着我,因为路维希安是我的家,是我舒适温暖的家!
小说《技巧之冬》终于脱稿了。
亨利读了一半就连声夸赞:“太人性化了,比人还人性化。”他的感慨发自内心,出自真诚。他接受了我素面朝天的简洁写作风格,认为这本小说用女性的思维方法揭示女人,所揭示的内涵比他读过的任何书都丰富。
现在,代表生活的是我,亨利完全被写作这个魔鬼占据了身心。我强令他品尝食物,散步,放松,看电影,泡咖啡馆。他在写劳伦斯那本书的第一部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努力在笔记、引用文献及松散的框架中分析并组织文章!该书的一部分是琼在时写的,其他部分或在路维希安,或在克里什,或在巴黎各家小旅馆日积月累而成。这是一项庞大工程,充分体现了他的人生观、思想和态度。现在他断言:在英国古典学者默里、斯宾格勒等杰出人物中,劳伦斯鹤立鸡群,才压群雄。从未见亨利如此着魔,他完全生活在思想的世界里。我必须做他生活和快乐的保护人。他在燃烧自己!多么紧张的两星期啊!简直是一家图书生产工厂!亨利对劳文菲斯不再抱任何幻想。初识亨利时,他对朋友不挑三拣四,不在意朋友是否合适他的世界,因为那时他的世界还没诞生。
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2月之二](3)
在一片指责声中,我崩溃了。我不能忍受这些指责。
好在我反应极快,第二天就终止了《乱仑之屋》的写作,并对小说第一部分重新制定写作计划。但亨利并不赞同我的变动。我尝试把幻想与现实、朴素与鲜亮的风格完美结合起来,但不成功。原因是,我丢掉了诗意,而创造出的朴实写作风格又显得很虚伪。亨利觉察出了我的折中方案,与我进行了一次深谈,劝我走极端,与这个世界斗争,勇敢地面对某些人对《乱仑之屋》的诋毁,勇敢地面对海伦娜·鲍士尼斯、乔奎因、布拉德利及斯蒂尔对《乱仑之屋》的抨击,还劝我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融合我坚持要分裂的自我。
胆怯时我就成了一个软弱的人,胆怯地精简、压缩文章,就像一个担心主人厌烦而不敢长时间逗留,甚至连讲话都加快速度的来客。
亨利再一次激起了我战斗的精神和力量,他劝我写一本更大的书,鼓励我继续前进。
艺术没有公式,这可是与程式化斗争后听到的最美祝福了。
写作的艰辛除作者外没人能理解。写作就像生孩子一样痛苦,不轻松也不快乐,只有汗水和疲惫。它又像一个咒语,消耗着你的心血,让你感受真正的阵痛。绷紧的神经,疲惫的身躯,心血的结晶,为了逃脱思想意识的控制而苦苦挣扎,然后休息,自我更新……太难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控制啊,它控制了你的精神,控制了你的感情,控制了你的一切。
我渴望早日完成这本书,不要让它吞食我。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3月](1)
在去父亲家的路上,我决计戳穿父亲的谎言,不让他自以为能像平时欺骗玛努卡一样欺骗我。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说了父亲的最新越轨行径:他正带一位尚是处女的小提琴手巡回演出,并安排她而不是乐队经理或大提琴手单独与自己住。
这一情节,我没有记入日记,而直接写进了小说。
“我们彼此要坦诚相见,父亲!”
可父亲拒不承认自己一直在撒谎。他气得脸色霎白,说以前从没人怀疑过他。遭人怀疑使他愤怒得失去了理智。他撇开情况的虚假性,只强调我的怀疑带给他的伤害和侮辱,认为我应为此内疚。
“你在毁灭一切!”父亲说。
“我在毁灭的东西并不坚固!”我说,“我们重新开始吧!我们一起创造了什么?一个会让我们深陷进去的伪装沙堆!我不是小孩了,不可能相信你编造的故事!我们都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如果我们曾是真正的朋友,曾相互信任,我本不需要兰克医生啊!”
父亲气得脸色苍白,双眼却闪耀着骄傲,那是美化自我的自豪,是妄想的得意!他很生气,就像演员没能使观众信服而气恼一样,却不扪心自问:女儿是否正确呢?在他看来,我不可能对。我能看清的是,他绝对相信自己编造的谎言。如果他不是那么坚定地相信自己的谎言,就会丢脸地把自己看成一个可怜的滑稽演员,一个连亲生女儿都哄不住的人。
“你不该生气。”我说,“骗不倒亲生女儿并不丢人。我也对你说过太多谎言,所以想骗我很难。”
“可你在指责我是‘唐璜’。”
“我什么也没指责你,我只想听真话。”
“什么真话?我可是一个有道德的人。”
“太不幸了!我认为我们谈的已超出好与坏的范围。我不是说你坏,也不关心这个问题,我只是说你对我虚伪。太多直觉告诉我你对我不真诚。”
“说下去!”他说,“说我没能力,说我不懂怎样爱,说我自私自利,重复你母亲曾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从来都没信过她的话!”
我突然沉默起来,因为我终于明白父亲眼里看到的不是我,而是法官,是令他心神不宁的过去。我恍惚感觉我不再是我自己,而是我母亲,正拖着一辈子为儿女操劳而疲惫不堪的身躯,抗议着父亲的自私和不负责任!我能感觉出母亲的愤怒和绝望。我看见了母亲的形象,也看见了父亲身上的孩子气,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第一次轰然坍塌。他只知索取却不知回报,不能保护他人,也不自我否定。以前他躲在母亲的勇气后面,现在又孩子般地躲在玛努卡的保护伞下。我以我母亲的身份告诉他: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丈夫,他是失败的。或许母亲早已对父亲讲过,他作为一个音乐家所取得的成就还不足以成为他作为一个人不称职的正当理由。父亲一生都在游戏人生,游戏爱情。恋爱,他在玩;当钢琴家,他在玩;作曲,他在玩。他一生都在玩,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事能让他付出全部真心。
我说:“现在只求你以诚待己,也以诚待我。我若撒谎,我也会承认,只希望我们都别戴面具生活。”
“现在又指责我不真诚了!”
“是的,你就是不真诚。我希望你真诚待我。”
在我看来,父亲不是在和我而是和他的过去争论,越来越清楚的是他对我母亲内心一直有种犯罪感。如果他在我身上看见了报复者的影子,那仅仅是因为他担心女儿会指责他。为了抵制我的审判,他早已在内心构建起一个巨大的防御工事——那就是全世界人民对他的赞同。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从没很好地解决对与错的问题。他被迫冲动地说出一些他本不打算说出口的话,被迫给我一个他已得到惩罚的印象,被迫暴露出他的欺骗性,被迫证明他的无价值性。但这些并不是我和他斗争的意义所在,我本意不是要审判他,而是要结束他的谎言!看他担心的样子,于是我说:“为了过你自己的生活,为了拯救你自己,你抛弃了我们母子四人,让我们的生活从此残缺不全。”但他没听清我话中真正的含义。
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3月](2)
我们无法相互理解,空中挥舞的手势表达着内心的绝望和愤怒!我的怀疑气得父亲在房间来回踱步。
气氛不再热烈也不再流畅,所有交流因谎言而终止。
我在想:或许很久以前我就不爱父亲了,只是受某种模式的支配而维持表面现状吧!
童年的某些姿势似乎有着永恒的回响。儿时,为不让父亲离去,我拼命抓住他的衣角不放,直到被人强行拖走。这种失败的姿势似乎延续了一生,我奇怪地重复着这一姿势,总担心我爱的一切会离我而去。可如今,很难相信这个我一直想抓住不放的父亲不再真实也不再重要;很难相信我紧抓的衣角不再温暖,深爱的父亲不再有人情味;也不相信我悲惨的愿望和请求已走到尽头,我的爱已经消逝……
父亲的生活有玛努卡照顾,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再次给父亲带来生命的活力,把他从肤浅、虚伪、战战兢兢的边缘生活中带出来,把他从他那舒适的庇护所里嘲笑出来,把他从自欺欺人、虚伪、理想化的世界里解救出来。要知道,我们身上的伪装、装腔作势、故作姿态、自高自大已使我们看上去像可笑的滑稽演员了,就像乔奎因说的那样:“我与你争论,不是因为我们不同,而是因为,当你是一个真实的人时,我那矫揉造作的灵魂就会攻击你;而当你充满矫揉造作之气时,我那真实具有人性的一面又想来揭穿你,使你难堪。”
梦:一团火焰,很多人与火焰搏斗,试图扑灭它。可是火势太猛,这些人边扑火边抱怨。我心里清楚他们将放弃努力,因为火焰中始终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着。这是一种火力集中的燃料,是一种不可扑灭的浓缩液体。我奇怪,为什么人们没意识到这点而早点放弃徒劳的努力呢?
与我争吵后父亲就病倒了,他在借病避难!他躺在床上用夸张的礼仪接待我,玛努卡就在床边。他声音微弱,当着玛努卡的面说:“阿娜伊斯以为我要和一个17岁的处女小提琴手私奔。”
玛努卡宽厚地笑了:“你父亲是个单纯、忠诚、正直、诚实的好人。”
这样的喜剧真令人难以忍受!这个泰然自若的伪君子!明知我了解“处女”事件败露的全部细节:他们当时准备去阿尔及尼亚和摩洛哥。但此刻,我已无力也不愿在玛努卡面前说出真相了。我离开了他们,但再也无法控制地哭泣起来,仿佛马上就要永别我全部的希望,仿佛父亲已经死去。我不再渴望诚实,不再渴望毫无保留的绝对关系。父亲需要愉快的谎言,他太软弱,太孩子气了!
回到日记里,心中无限寂寞。太孤单了!只有写作能排遣内心的痛苦。
父亲去巡回演出了。我只把他看作米奴哀舞曲、凡尔赛胜利曲和莫扎特奏鸣曲的演奏者。
我把小说修改了三次。
我以一种讥讽的方式作为小说的结尾。
我与父亲不能达成深刻的理解,我已厌倦生活。我的生活似乎已经停滞,现在能给我慰籍的就只有艺术了。书,我的生活中除了书还是书。
亨利反对我小说中的说教内容,反对我女巫似的语气,反对我象形符号、电报文体和速记法式的写作风格。但批评我是需要勇气的,因为我要是战斗起来准像个女魔。
玛格丽特读完小说后说:“恭喜你!真是一部幻想作品,非常独特!”
我站起来哼着歌儿,又写了几页,内容大致是:琼和我哭泣着走过满地枯叶。琼谈论上帝。亨利曾教导我写作不要怕拖延,多斟酌,要有耐心。
我心血来潮地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谈的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琐事,什么掼奶油、搅泡沫之类的。
我回路维希安度复活节。
杰克·卡汉恩虽然对亨利十分忠诚,但生意失败,而布拉德利已对亨利不感兴趣。没人愿意长期与亨利打交道。不愿看见亨利垂头丧气的样子,我打算支付《北回归线》的出版费。我们感觉很轻松,而那些人还在为钱发愁,怕担风险。
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3月](3)
从上到下,从阁楼到天花板,我彻底地打扫整理整栋房子。我还认真地做饭菜。双手变得又脏又粗,但每一个壁橱,每一个角落整齐又干净。
我邀请兰克吃晚饭。
但结果令人失望。兰克夫人情绪消沉,整晚都在为我们每个人剪空军飞行胸章。我们在花园吃饭,在座的还有亨利。兰克谈起话来滔滔不绝,激情飞扬,就像他的书。兰克夫人却态度冷淡,令人扫兴。幸亏亨利一边吃一边夸赞食物和啤酒才打破紧张气氛。兰克像维也纳人那样把桃子放到香槟酒中,兴致勃勃。
为了亨利的书,我打算去一趟伦敦。
我打算和下面这些人分别共进晚餐:一个是埃及词源学专家,一个是智力迟钝的百万富翁,一个是尚未成名的年轻小说家及珍等人。
亨利已搬进位于巴黎市中心的卡德特区。这里人口稠密,聚集着各色人等,有阿拉伯人、西班牙人;有妓男妓女;有艺术家、演员;有玩杂耍的及夜总会歌手。
亨利住在哈瓦纳旅馆,写了一些有关粪肥、溃疡、下疳等疾病的文章。不知他为何这么做?他在写《北回归线》的最后一稿。
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4月](1)
我想独自前往伦敦,看能为《北回归线》做点什么。
动身前,我的一番话打动了卡汉恩的心,他同意出版亨利这本小说,但要我支付出版费。这给了我勇气和决心。
乘着勇气的顶峰,我拜访了巴黎出版商西维亚·贝琪莎士比亚书店的所有人,也是第一个出版爱尔兰小说家乔艾斯的小说《尤里西斯》的人。,既为亨利,也为安妮·格林和兰克。
我坐在二层露天甲板的凳子上。一个年轻的英国海员温柔地望着我。
乐谱夹里放着我随身携带的亨利手稿《自画像》(即《黑色的春天》)及《劳伦斯评传》。
太阳照在甲板上,恍若梦境。
在伦敦,我孤零零地度过了第一个夜晚。后来,我去剧院看望琳恩·方丹和阿尔弗雷德·伦特是美国第一对舞台夫妇,共同主演了电影《保镖》(1931)。。方丹的美貌深深吸引着我:她脸蛋光洁,表演富有深度,让人浮想联翩:一个令人惊奇的女人,常春藤似的双臂在神秘的梦中环绕着某人,那仙女般的爱使人窒息。这个意象的主题来自心理分析。心灵的创伤,虽已治愈,但依然沉睡于人们内心深处,就像一个人带着破灭的幻想上床一样,生命总比大脑意识更坚强,这就是寓意。我们梦中的拐杖、驼背、多重残疾及伤疤,寓示的是人类强烈的情欲。但婚姻不是在天堂缔结的,只有当梦境消逝,人们才能真正结合。然而,人们直到结婚那天才会认识到爱情的缺点和不足。
走在大街上,我深深地爱上了街旁的房屋、窗户和门道。擦皮鞋的人、妓女的脸、令人沮丧的雨及里真特宫殿华而不实的晚餐使我神魂颠倒。
朋友带我去见《麦克白》剧组的查尔斯·劳顿,一个性感迷人、性格软弱却又自以为是的男人。他头发蓬乱,双唇厚如黑种人。也许他并不适合出演麦克白,因为他根本不会死于心智迷乱和精神狂躁。但他确实是麦克白,他的呻吟十分恐惧,他的残忍不容置疑。
再次拜访他时,见他皱眉而坐,有气无力,在强烈谴责自己:“我天生不适合演绎麦克白。”我惊讶于他的谦逊,他在自我贬损罢了。
我穿越于巴黎的大街小巷,对亨利开玩笑,称自己脑子里装满了巴黎纵横交错的街道及街名。我说:“现在我脑子里没有了思想,只有一条条新街道的名称及各种各样的街景。乘公共汽车时,看着车外流过的一条一条街道,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只是在注视着,观察着,听着:福布尔格大街,蒙托隆广场……当拥有一条街道名字的时候,你还想要什么呢?”
“什么也不要。”亨利说。
现在,我空空的头脑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街道。
当一个人拥有一条街道名字时,他可能什么也没有了,因为他拥有的是街道而非思想。土地、街道、河流渐渐迫近,我们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声音、气味和画面,而内心的生活渐渐远去、退缩、模糊。日子一天天过去,内心的沉思渐渐减少,痛苦一点点消逝。每一条街道代替一声无益的呻吟,一阵内心的悔恨,一次无聊的怨尤,一顿沉闷的晚餐。蒙托隆广场让我悟出,花那么多时间设想与父亲完美交流,多不值得!各种气味、此起彼伏的车辆喇叭声及车水马龙的交通漩涡,驱散了盘旋于我们心中的幽灵。我悠然自得地生活着,吃遍巴黎大小饭店,逛遍巴黎所有影剧院。我想了解很多很多的人,想拥有一幅现实的地图,如同亨利拥有巴黎和布鲁克林的地图一样。
我的幻想世界巨大得不可能被毁灭,所以我谨慎维护着自我,不让自我淹没在幻想世界中,但任现实世界的情思在心中激荡。
我总是四处奔波,与各种各样的人应酬。昨晚,在美丽的山鲁佐德夜总会和一些错误的人在一起,我心绪坏透了,后悔得直掐自己。唉!算了吧!街道,我终于走在街上了。沿着拥挤的街道行走,我不禁想,亨利著作的出版之路不也同样拥挤吗?滋养着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必须达到平衡,否则内心的失衡会像铁锈一样锈蚀我们。我沉浸在内省中。亨利找到了我,把我带到大街上。几个小时前,为了写父亲我还强迫自己去想他。唉,够了!够了!蒙托隆广场,让·饶雷斯,圣玛丹大街,一个个像骰子欢快地跳跃着,冲进我空空的头脑。我曾告诉亨利,街道本身没什么趣味,但他对街道成篇累牍的描绘可以作为戏剧和情感的布景。我提醒亨利这个曾穿越大街小巷的男人,不要描绘千篇一律的地图,而要去描绘一些既有形式又有内容,既有实体又有内涵,既有大街又有行人的图景。
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4月](2)
没有休息,再一次寻找艺术激情、兴奋和混乱感。而世间万物看上去运动得太慢太慢……
我生活得十分充实,正在翻译日记第一卷。日记里写到我为父亲寻找俄罗斯式睡衣裤事件,写到我为写《乱仑之屋》而与阿铎一起到卢浮宫参观油画《洛特和他的女儿》的情形。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因父亲而忧伤,我都会向日记倾诉:渴望见他时,我写日记;惆怅时,我写日记。
每一件物体、每一个人,都有一朵花,温柔快乐的花,在和煦的微风中,交谈如亲切的夏风,爱情像成熟的花朵,身着的新装如新绿的草地。夏天,窈窕淑女们曲线分明的圆润体型,和花朵、草地的芬芳交织一处,组成了一幅诗情画意的胜景。然而,快乐之中,蠕虫,想象的蠕虫在渴望着、期待着、寻觅着。是心灵痛苦的伤疤太深,让我感觉不到快乐的温柔触摸?还是肉体的伤疤太多,纹理太粗,我感受不到夏天的温柔?或许只有再经历一次伤痛才能引起灵魂的颤动?也许我不是为快乐而生,正如我不是为睡眠而生。
兰克读完亨利那本关于劳伦斯的书后,给我来了一封信。信中说:“这本书中亨利自己在哪里?”兰克在书中发现有几处亨利抄袭了他的作品,同时也承认亨利的表达比他要好。他还发现,无论亨利在一个篇章里构建了什么观点,在下一个篇章里他一定会去摧毁它。这时我才意识到,亨利在无意识地逃避、超越我对他作品的评判。他试图进入斯宾格勒和兰克的世界,试图通过夸张做作的长篇大论、深刻的解释、移植他人的思想以及利用哲学系统来征服我。而我终于被亨利的长篇演说、连篇累牍的笔记及大量的文献引用弄得失去了判断力。亨利欺骗了我,也欺骗了他自己吗?我们都生活在巨大的幻想中吗?但他确实说过:“我也在怀疑自己到底表达了什么?”
当然,我并不相信亨利在劳伦斯这本书中什么也没创造。我感觉一个永恒的、没有程式化表达的伟大作家正在破茧成蝶。
星期二,我决定做心理分析师,一是为获得经济上的独立,二是帮助自己更好地发挥善解人意的天分,实现助人为乐的愿望。
我冲向洗衣店,取回那件紫蓝色上衣,然后跑去见兰克,告诉他这一决定。
兰克认为,我想当心理分析师意味着我认同他,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但他首先要测试我的诚意,所以要求我和他一起到斯特大学学习一段时间。
兰克性格执拗,身心健康,感情深沉,才智一触即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6月](1)
巴黎市郊,宽阔的林荫道旁,矗立着一座现代气韵的新巴黎——斯特大学,幽雅的环境,洁白的建筑,给人一种立体印象。
我不想去心理学中心,但既然答应了兰克,所以我来到了斯特大学。
走在阳光下,不由得陷入一种希腊式情绪中——盛开的生命之花,溢出哲学的芳香。
会议室里,兰克站在黑板前,大约有15名听众在听课。女听众中有两位胸部平平,唇上汗毛浓重。男听众中有三个很独特: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像艺术家(后来发现他就是艺术家伊莱尔·席勒)美国现代派艺术家,曾在法国留学15年。,第三个是个表情诡诈的欧洲人。兰克呢?眼睛乌黑,讲话时瘦小而柔软的双手比划着,神情严肃。席勒身材高大,声如洪钟,讲起话来唾沫飞溅。博内先生,即那个很酷的人,眉毛高挑,眼中嘲讽似有似无,身姿僵硬。会议室里嗡嗡的,像有蜜蜂在飞来飞去。讲话,讲话,除了讲话还是讲话!我看见一扇面朝花园的窗户,开得低低的,可看见我渴望的阳光、绿树和草地。演讲一结束,我就朝那扇窗子走去。席勒递给我一支烟。“到外面抽吧!”我说。我坐到窗台上,让两条腿悬挂在窗台边,然后跳进花园。不一会儿,兰克和博内先生也从那扇窗户跳到花园里来了。我和席勒交谈起来,他告诉我他的苦恼,他的苦恼和他的耳朵有关。他天生一对巨耳,半个头那样大,引人注目,成为别人的笑柄,被人当成怪物。他不敢奢望女人的爱,所以只相信妓女。后来一个专为士兵做整形外科手术的医生给他做了整形手术,使他的双耳看起来几乎和正常人一样,不再惹人注意了。席勒一生都把自己的心理情结、自卑情绪和人际关系的困境归因于他的双耳,认为如果克服了这个障碍,他的生活会有所改变。双耳正常后,他期望自己对别人的感觉也会有全新的改变。但我认为一个人的心理状态不会急剧改变,不会一夜之间变成一个自信的男人,尤其在爱情方面,要能充满自信地大胆追求女人,并且举止自然,神态悠闲自在,这绝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因为变化是外在的,内心模式却是固定的,仿佛刻在人们的无意识之中。席勒拒绝继续接受心理分析,觉得自己不需要心理分析的帮助了,因为自己现在是拥有正常双耳的男人了。为什么有正常双耳的人需要心理分析的帮助才能生活呢?他决定要当一个心理分析师,不把画画当成谋生手段,要从事一项更有尊严的职业,所以他来这听兰克讲课,但并不肯定自己能否理解兰克。课堂上的兰克更像一个作家、一个艺术家或一个诗人。
该进会议室了。有人在窗下放了一把椅子方便大家回去。兰克扶我跳下窗台时,对我耳语道:“跳窗而出!好可爱啊!好像不这样你就不能很快回到大自然中去。”
课后讨论全都围绕实际病例,十分务实,但沉闷单调,平淡无奇。美国人对抽象思维从不感兴趣,那些娱乐性的益智练习,无论创意还是过程,对美国人都没有任何吸引力。美国人注重的是感官快乐型体能训练,他们还注重有实用价值、操作性强并且立竿见影的知识,没有结论的纯思想、纯猜测、纯探索是不会让他们感兴趣的。兰克谈到宇宙哲学知识。言谈中,他不墨守陈规、思想精妙、言语隽永的特点,使他隐隐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形象高大起来。听兰克讲课,我能感知到一个卓越的哲学家,一个弗洛伊德主义的危险敌人。
兰克那双忧郁的眼睛深处隐藏着悲剧。
讨论快结束时,博内医生来找我,请我帮他提高讨论水平。他看上去略带嘲讽和幽默,但显得精明能干。他邀我共进午餐,我告诉他没时间。后来,兰克约我在泽耶尔咖啡馆见面,我接受了。
兰克匆匆而来,点了鸡块,坐在那儿。咖啡馆四面都是镜子,圆柱被镀成金色,座椅上却铺着红色的长毛绒布,颜色搭配真不协调!
为了快乐,为了生活,我接受生活的本来面目,无论丑陋、残疾,还是嘲讽,因为生活就是一部喜剧,有点可笑,也很平凡。但父亲为了拒绝生活的平凡,宁愿牺牲血缘关系。想到这,我笑了起来,招来好奇的目光。我终于卸下心中的重负。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6月](2)
在游乐场的正中央,我突然想起一座大教堂。一个巨大的教堂隐约出现在我轻松愉快的心中,出现在生命河流的对岸。我过去常常建造大教堂,那是情感的大教堂,那是为了爱,为了男人的爱,为了祈祷者的爱,为了情感交流的爱,用一种连续的、琐碎的、持久的伟大情感去建造的大教堂,那是为了抵抗和阻止生活的不断变化和流动而建造的大教堂。后来,我不再建造心中的大教堂,在生活的洪流中随波逐流:与亨利和琼的一番风雨历程,接着寻求心理分析治疗,认识兰克……过去生活的流动和变化,在今天看来总是那么容易。但单纯的流动和生活的乐趣让我渴望着什么,我开始想起大教堂。为什么?我有着建造炽热情感所需的中世纪信念,我用神圣的善良去建立人际关系,用牺牲、谎言和欺骗去建造持久和永恒。
比起兰克的笑,我更喜欢他的严肃。兰克似乎不知怎样笑,他的笑藏在他的脑海里,他的幽默是自相矛盾的悖论,是思想的颠倒,是推理的诡计,是高空秋千的惊险动作。我喜欢他沉默的幽默、思想的幽默。但兰克缺乏生活经验,不知如何生活。令亨利神魂颠倒的生活细节,如路人滑稽的面孔、房屋的颜色、有趣的琐碎小事等一切物质的、有形的生活,兰克一概视而不见。他是不会理会事物的外貌、颜色和细节的,他生活在抽象之中。
当不再烦恼,不再以不可摧毁的意志发展自己,不再建造忠实于过去和情感的大教堂,而走进放纵的王国,跨入讥讽冷漠和屈从的天地,任凭生活随着情感的自由奔放而随波逐流,那么就可能达到一种无忧无虑的境界,达到一种梦幻般的至福状态。
兰克能迅速提取事物的意义或实质,就像快速将鲜花提炼成香料一样,他感兴趣的是香料,对鲜花并不在意。
我轻松愉快地起床,穿好式样新颖、色彩鲜艳的衣服,赶着去乘开往斯特大学的公共汽车。我没戴帽子,步履轻快地走在清晨的阳光下。演讲大厅前碰到兰克,跟他打了声招呼。席勒坐在我旁边。人人不住地打断兰克,提出各种问题,气氛就像托儿所。这些知识分子的涵养哪去了!我很恼火!
席勒和我到一家小餐馆吃中饭。餐间,我们相谈甚欢。席勒是一个情绪激动、言辞激烈、行为粗暴的人。他谈到他父亲,他父亲是美国印第安人和犹太人的混血儿,与六英尺高的席勒相比,显得身材矮小。他也是画家,对席勒要求苛刻,但席勒非常敬佩他。席勒对心理分析的态度是,心理分析拯救了他,因此他要投身这项事业,传播并实践心理分析理论。下午的课,兰克弃用了“提问+回答”式的授课程序,讲得很流畅。他看过我给《北回归线》做的序后说:“精彩极了!你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太好了!”
我进一步认识了布拉德利这个人。克诺夫拒绝出版《技巧之冬》,但说了一些虚伪的溢美之词;布拉德利同意出版,却对我过于简洁的文风提出批评。他要我写出更详细的细节,我说我相信日本绘画作品的效果;他说我的小说有些地方像剧本,我说我信奉简洁,讨厌填充;他反对我做心理分析师,认为我应该坚持写作,但我坚持自己的立场。我认为,靠心理分析谋生,就能按自己的意愿写作,而无需做任何妥协。此外,这种经历对于作家而言,无论如何都是有价值的,因为心理分析师和医生一样,能打开人们隐秘的生活世界,还有什么职业比这更有趣呢?
第二天早晨,阳光灿烂。具有希腊式秩序的斯特大学位于城市的顶端,像尚未完工的新城墙,远远地与艳阳蓝天相连。和兰克相约在咖啡馆喝咖啡;中午与为我打扮得衣冠楚楚的席勒一起吃午饭;认识了弗兰肯斯坦医生,她清秀、娇柔,梦幻一般;花4小时学习心理分析,听疾病分类知识讲座,听明科夫斯基关于柏格森的讲座。但更让我感动的是生活,是席勒的生活故事。
我像一个内心世界暴露在外的人,感官、思想、情感都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世人面前。我潇洒地歪戴一顶白色大草帽,发现一片盛开神秘花儿的森林。这里没有思想,是一个纯感官世界。席勒的粗俗和弗南肯斯坦的纤细娇柔,就像冰川中的火焰,在20多双干瘪憔悴的中小学教师眼睛的注视下,这种对比更加泾渭分明。我正向世人展现我的内心世界,正把我曾视作秘密财富的东西向外界展示。我渴望生活,希望此刻正逍遥各地,周游世界,漫步云端,流浪天涯;还希望此刻正埋头写作,或在南部某个地方舒肢漫舞;也愿和席勒沉醉酒乡;希望去苏黎世展我妩媚勾引荣格瑞士心理学家、精神病学家。……啊,我多希望立刻拥抱整个世界!
书包网 www.aIhUaU.com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6月](3)
兰克机警,活泼,反应敏捷,说话风趣,但有点紧张。席勒却十分情绪化。研讨班没有什么效果,课堂上没有思想碰撞的火花。兰克在尽力,但台下那一张张冷漠的面孔和那一个个基础的常识性问题使他厌倦。
兰克授课缺乏条理,令人不得要领。
我相信兰克找出了整个哲学和思想体系中的根本错误,但这对他的生活、治疗或教学没什么帮助,发现的真相反而令他害怕。
玛格丽特说,心理分析师被迫扮演神的角色,被想象为无所不知而又宽宏大量。对男人而言,承担这种角色是毁灭性的。
我从未打算结束对生活的品尝。我没和琼一起吸毒,也没和亨利一样破坏性地反叛,而是驻足撰写小说《归宿》;我没在憎恨和敌意的对抗中结束与父亲的关系,而是创造了一种兼容性——创作一部关于憎恨的小说。
当哲学家兰克怀疑某种思想体系时,他能做些什么呢?无论他有什么样的生活天赋,都会萎缩衰退。
我写小说或许是为弥补生活本身的不足。写小说比和琼一起吸毒、比损坏健康强。小说是高层次的麻醉剂。如果我不写小说,生活会变成一片贫瘠的荒原。我对父亲的反叛,与父亲价值观的斗争,不就是一种害人害己的情感浪费吗?还不如写《技巧之冬》呢!到书中去表现反叛思想而不要在现实中报复他人。我要琼结束她的性欲倒错行为。
我们最爱那些与我们近似的人,他们是我们不愿做或不想表现出来的自我。
席勒的两只大眼珠在眼窝里沉重得转不过弯来,好像总垂下瞅着自己的眼皮和下巴一样。他流露出的悲怆神色,不禁让我纳闷:这个阴暗的家伙怎样进行要求头脑清醒、心理健康的心理分析治疗呢?
我现在不想考虑心理分析。我已学会不去抓取鲜花的芳香,不去触摸露水的呼吸,不去撕破遮蔽的帷幕,不从花瓣上提取香料,而是让花香弥漫,让露水升腾、蒸发、消失,让时间的芬芳在静默中浓缩沉淀,因为我发现,人类的手指触摸不到浓重神秘的芳香,人类肉体的接触能使身体产生宜人的芳香,语言的摩擦却只会产生痛苦和分歧。用模式表示而不毁坏思想,不篡改原意,不谋害精神,不糟蹋形象,就是我在生活中学到的,就是对感官敏锐性的敬畏及对芳香的敬意,也将成为我的写作原则。所有被推进实验室,或在医院无影灯下接受解剖,或置于透明和理性之中的东西都将枯萎。从纯粹梦幻的朦胧王国到梦的实现过程中,美丽的、有生命的、感人的及朦胧的东西都被摧毁了,因为我们不可能把同样欺骗性的寂静氛围、同样虚幻的空间、梦中的意象碎片及变幻斑斓的彩虹带进现实生活。
我想,在抵制心理分析的过程中,我身上的诗人特质也许在维护着自我吧。在专做心理分析的伯杜安局部解剖图中心,在兰克出生即受伤的理论中,在弗兰肯斯坦的心理疾病分类中,我活着,笑着,爱着,还改编着剧本。我坐在好色的席勒旁,他求我做他的情妇,问我如果不做他的情妇,能不能做他的心理分析师,如果不做他的心理分析师,能不能和他一起抽大麻?
我恳请兰克让我放弃心理分析学校,得到的答复是:“我会想念你的。”
后来我又去听了一次课,为的是看到这个不开心的男人双眼中闪耀的快乐和感激之光。
在斯特大学,我第一次目睹了这个丑陋的外部世界,经历了研究劳伦斯的事业,看到了亨利胡言乱语和抱怨中的破碎世界。世界末日!历史和政治的世界末日!悲观,自杀!男人们焦虑于金钱和权力的丧失。这些都是我在学校了解到的!我从报纸头版头条新闻看到,多少家庭因突如其来的经济危机而破裂,世界形势发生巨变,一片混乱,美国人大批移居国外……每个人都生活在动荡、破坏和变化中。兰克一夜之间经济破产,失去了家庭,搬迁了住址,被迫远去美国。到处是抗争,到处是不稳定!我不知所措,但拒绝共享这个世界性的悲观和惰性,我用巨大的、更加激烈的、更加不顾一切的固执经营我的个人生活,仿佛这是洪水中的诺亚方舟。
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6月](4)
兰克为我介绍了一位可敬的女雕刻家莎娜·奥洛夫。莎娜·奥洛夫在修拉别墅有一个大型雕塑室。街道尽头矗立着很多色彩鲜艳的小别墅,像一条意大利街道。小庭院里的树枝伸到了阳台和工作室窗口。这里的房屋都带尖顶,一律斜开着天窗。
兰克在带我拜访莎娜·奥洛夫的途中,给我讲述了她的故事。莎娜·奥洛夫只雕刻孕妇,酷爱研究女人身体的变化,但她关于母亲的感觉只局限于抱孩子、牵孩子、伸手迎接孩子和保护孩子的母亲形象上。她许过一个愿:如果将来有孩子,要让孩子需要她。她想象中的母亲就是照顾孩子、保护孩子和为孩子操劳的女性形象。她没说过“孩子永远需要她”,但可能这么想过。当她真的有了一个孩子——她儿子的时候,孩子却天生残疾,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人生。莎娜·奥洛夫满心内疚,认为是自己的愿望导致了儿子的残疾。为除掉萦绕于心中的内疚感,她去找兰克。
雕塑室放满了姿态各异的女性雕像。雕像比真人大,表现出孕妇不同时期的形象。房间气氛十分压抑。
莎娜·奥洛夫想雕塑我的头像,兰克答应她我会来。
我想起那些莎娜·奥洛夫要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孩子,而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正在我们眼皮底下破碎。
父亲常说我:“你总是风风火火的!”
现在我能让他笑了。通读我给他的多封充满神韵和激情的信件后,他不再干涉我的生活了。
令人失望的世界。兰克悲伤的眼睛。他的理解力无边无际,像大海,而我有种独自在他理解力的大海中航行的感觉。兰克知识渊博深沉,但这种知识不具备人格化,在生活中不实用,因而没有生命力,只能寂寞地延伸发展。兰克有时会突然异常清醒,这时他就会详细叙述亨利关于劳伦斯的思想(兰克现在爱写亨利·米勒,从不谈劳伦斯),或者妇女心理学(女人为生存不得不隐藏真实自我),或男人希望在女人身上找到酷似自己的人,一个孪生子,或自己的另一半……此时的兰克思维锋利敏锐。
我看见了围绕女性的整个创造圈及其进行的女性研究,也看见了哲学、艺术史学、形态学及心理学等所有学科在联手破解女性的神秘。
我向心理分析学校说再见,和16岁时告别威得利中学的情形一样,都仅上几天学就自动退学了。我从平庸,从思想的批发销售,从刻板模式中救出来些什么呢?我在个人世界里迅速成长,学会了更多知识,也活得更有深度。我呆在家里,每天抄写25页与学校课本对应的书本,继续和学校交的朋友保持往来,邀请他们吃晚饭。弗雷明小姐像一朵盛开的山梅花;弗南肯斯坦医生一头灰色的秀发,头脑聪明;席勒的情绪如小丑。这是一个逗乐的夜晚,也是一个告别的夜晚。席勒演白痴,搞恶作剧,而玛格丽特表演占星术。当席勒和我跳舞时,玛格丽特教女人占星术。席勒边跳边问我:“为什么不来和我抽大麻?”玛格丽特看上去高贵、典雅,个性独特,完美无暇。席勒喘息着,憔悴不堪,生活在他身上刻下太深的痕迹。他同时追求我和处女弗雷明小姐,几乎筋疲力尽。
收到布拉德利的一封来信,他感谢我在路维希安的热情款待。还收到博内先生的便笺,问他能否来路维希安。
把两份日记抄录本放入保险箱。
我去看望亨利。独自一人时我并不快乐,焦虑感会吞噬我。外出与朋友参加各种活动的日子则相当充实,根深蒂固的忧郁症也得到了缓解。
日记就是我的毒品、大麻和鸦片,也是我的恶癖。不写小说时,我会手捧一本书、一支笔躺着,沉浸在梦幻般的暇思中。我反思现实,浮想联翩,这种充满活力的狂热,使我在白天即兴创作或沉思时,能保持高度紧张和清醒。我必须在梦中享受生活,梦是我唯一的生活。在梦的回想中,事物的变形是保持惊奇和清新的唯一途径,否则魔力尽失,缺陷和平凡的生活就会生锈。梦还是我的麻醉剂,它就像夜晚一样,用朦胧夜色遮盖一切变化和缺陷。梦和平凡融合一起使我少了些伤心,多了些快乐。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6月](5)
兰克活跃,有爆发力,十分强势。相形之下,亨利则软弱消极。
兰克一惯自信并主导一切,当然,偶尔也有疑虑。他怀疑某些理论思想,但从不怀疑生活、人生和积极进取的意义。
每天下午我都去莎娜·奥洛夫的工作室让她为我雕塑头像。兰克有时顺路过来聊聊。这里全是雕像,纯女人雕像的世界:身材高大、皮肤洁白的孕妇挺着大肚子,圆润、洁白的石膏胴体胸部丰满,显得母性十足。有时,我们坐在那儿,莎娜·奥洛夫的儿子会过来,我们能听见轮椅在地板上滚动和碰到房门的声音。
兰克谈他的绝望。在法国他已无法谋生,可能得去美国工作,可他不想离开法国,因为法国人不神经过敏,能区分爱情和激情,能忠实于婚姻和孩子,能维持家庭的完整和平衡,但他们并不放弃激情,不觉得爱情和激情有什么冲突。更重要的是,他们对心理分析兴趣浓厚。兰克说:“我的生活和创造都始于法国。现在工作已取得一定成就,创作也已足够,但我得生活。”现实的压力是可怕的,他得考虑妻子、女儿和自己的未来。
开始给父亲写信。灰心,失望,万般情感凝聚心头,我泣不成声,无法下笔。他不能算是父亲,我爱的是他并不存在的幻象。父亲不在身边时,我心目中的父亲形象占据了我的心灵,令我着迷,让我再次相信他;而每当我见到父亲时,那完美的父亲形象立刻破灭。此刻,我给父亲写信,却不知是写给那个想象中的父亲,还是那个真实的父亲。
我开始实地察看修拉别墅。别墅座落于一条迷人的小街,街道两旁不同颜色拉毛粉饰的房子一律小巧悦目。大部分房子都带有一个窗子很大的工作室。这些房子有些是私人居住,有些被分割成公寓。法国画家哈伊姆·苏蒂恩曾住在这儿。人们至今还记得他紧贴墙壁、沿狭窄的人行道散步的情景。这里房前屋后树木环绕,街道上铺着鹅卵石,狭窄的人行道只能供一人行走。
我在这一带为亨利找到一间工作室。这是一套位于顶楼的房间,内有一间开有天窗的大画室,一间带阳台的小卧室和一个带盥洗室的小厨房。工作室环境幽雅舒适,亨利一想到要住到这儿就非常兴奋。
阿莱斯亚咖啡馆。咖啡馆里摆设着人造天竺葵,墙壁上装有镜子,爵士乐在厅内回荡,穿着红白相配服装的服务员来来往往。兰克来了,机警敏捷,大谈魔术。他说:“心理疗法就是一种魔术。神经官能症患者是被动的魔术师,喜欢魔术的孩子也是魔术师。以前“魔术”这个词常挂在我嘴边,我呆会儿谈艾伦迪如何丧失魔力。”
“因为艾伦迪把魔术从心理分析中取出,植入了占星术。”
兰克告诉他的学生:“在美国我为魔术理论燃烧自己。”
兰克思想丰富,才智横溢,全凭灵感和顿悟进行心理分析。
我们谈社会心理学和酷似者理论。我问兰克为什么人们只记得鲁滨逊在孤岛上的生活,而不记得书中三分之二篇幅关于他离开荒岛后的旅行生活呢?兰克说这是因为我们都想生活在荒岛上。
弗洛伊德称兰克为“冒失鬼”。确实,兰克总搅得人心不安,令人徒增烦恼。
兰克居然叫我去纽约呆几个月,以给他重新开始的勇气,而他会对我进行心理分析强化训练,让我从事心理分析取得经济独立。
“以前我拒绝接纳生活,或者说生活拒绝接纳我,首先是我父母,然后是弗洛伊德,再后是我妻子,他们一个个先后将我抛弃。”
兰克认为是我把他推入了生活潮流。
“认识你以前,我眼里只有冷冰冰的客观事实;认识你以后,事物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变得有生气,有活力,有意义起来。”
亨利为自己的作品寻求和平与力量。
兰克身体力行,从不一味空谈象征主义、思想和理论。
生活的洪流如此强劲,我只能顺应潮流,于是又回到写作中。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6月](6)
生活的洪流把兰克推向纽约。尽管他还是希望留在巴黎,可无奈有债务得偿还,而纽约有人给他提供一笔优厚的资金和一份报酬丰厚的工作。
“我从没想过成功,也没想过发财。”那些他曾帮助别人解决的矛盾,现在轮到他了,但他只能自己解决,我无法帮他。这不是一年半载的问题,是一个没有确定时间的问题。我为什么不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他,协助他工作并向他学习呢?
平生第一次,我了解到坚固而互惠的友谊所带来的快乐,感受到友谊的纯粹性。我喜欢兰克的忧伤,兰克的坚强,更欣赏兰克对他人的关心。兰克关心一切,包括他人的冷暖疾苦、喜怒哀乐。我日渐摆脱亨利的无动于衷和漠不关心对我的影响。
命运总是令人奇怪,难以琢磨。兰克的住处离我在苏榭林荫大道的公寓,即我在巴黎的第二个家仅隔一个街区。当时我的生活空虚无聊,于是又建了一个美丽的家,但除跳西班牙舞外,我在这个家几乎无所事事,要不就是交一些无趣的朋友或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外出散步时要经过兰克的公寓,我几乎就在他家阳台下行走。兰克拥有我勇敢投入生活所需的所有知识。但如果那时我遇到他,会发生什么呢?他会进入我的生活吗?结局是否如亨利和琼,只不过比他们多一点理智?
星期二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我个子太小,若不剖腹产就生不出孩子,可眼下我身体正常,充满活力。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8月](1)
几个月后,我身体发沉,子宫内有轻微颤动,双乳胀满奶水。
但孩子在我的生活中不会占据太多时间,因为我要照顾的人太多,已有很多“孩子”。劳伦斯说过:“不要把孩子带给这个世界,把希望带给这个世界吧。”世界上没有希望、没有信念的男人太多,我们要做的工作、要服务和关心的人太多,而这一切几乎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
我坐在工作室里,坐在黑暗中,对腹中孩子说话:“宝贝,你不该来到这黑暗的世界,这里即便是极乐也夹杂痛苦,这里我们都是物欲的奴隶。”
孩子在腹中用小脚踢我。
“你好有力量,我的宝贝!如果在昏暗和无意识之中你不来到这个世界,而是进入仙境乐园,岂不更好?我的小不点,我的未出世的宝贝,你是未来!但我宁愿和男人生活在一起,生活在现在,而不愿和你——我的延伸进入未来!
“我能感觉你的小脚在踢我子宫。房间此刻非常黑暗,和你呆的地方一样黑暗,但比起坐在黑暗之中寻觅未知、未觉和不快乐的我,黑暗对躺在温暖之中的你更甜蜜。我们永远都在寻觅黑暗和温暖,因为那是一种没有痛苦、没有焦虑、没有恐惧也不孤独的生活。
“你是否厌倦了黑暗中的生活?你的小脚又踢我了,我没出生的宝贝!也许你应当在黑暗和温暖中死去,因为这个世界无论是天堂还是人间都没有真正的父亲。”
德籍医生已到。他给我检查时,我们谈到柏林犹太人受迫害的惨况。
生活中充满恐怖和担忧。
“你的身体构造不适合做母亲。”医生说。
我坐在黑暗的工作室里和腹中孩儿说话:“世上有件事应该告诉你,那就是我们没有父亲照顾,我们都是孤儿,你将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和我过去一样。这也是我要照料关心别人的原因,我要护理整个世界。当发生战争和迫害时,我为所有被迫害的人哭泣。哪里有不公平,我就会努力去哪里赋予人们生的意志,重建生的希望。女性要关心、要爱的人实在太多。
“但这个女人的内心依然有个孩子,有个小姑娘的影子在永远恸哭,恸哭她失去的父亲。你将会像我一样四处徘徊,叩击一扇扇紧闭的窗户,眼巴巴地看别的孩子得到父亲爱抚和呵护吗?你一出生就会像我当年那样,那个身为丈夫、情人、朋友的男人会跟我父亲当年一样弃我们而去吗?
“男人是孩子,惧怕为人父亲;男人是孩子,不够格做父亲;男人是艺术家,需要细致的照料和温暖,就像我父亲当年一样。男人的需要永无止境,他需要信任,需要嗜好,需要幽默,需要崇拜,需要有人为他烹调美味食物,缝补破袜子,替他送信;他还需要一个家庭主妇,一个情妇,一个母亲,一个姐姐,一个秘书,一个朋友——他需要这个世界为他一个人而存在!
“他会讨厌你的哭嚎,讨厌你的鼻涕口水,讨厌你生病,甚至讨厌我喂你吃饭而不关心他的工作、他的创造。为了他热爱的工作,他会把你扔到一边,因为工作能给他带来赞扬和权利。他甚至还会跑开,就像当年我父亲抛妻弃子一样。你会被抛弃,就像我当年被抛弃一样。
“死去要比被抛弃强,否则你会一辈子在这个世界徘徊,寻找你失去的父爱,寻找你身心的每一块碎片。
“人世间哪有什么父亲?我们被上帝投在这个世界上的比真正男人要伟大的影子所蒙骗。这个你崇拜着、追着去触摸,梦想着将你拥抱、哄你入睡的影子,温暖而伟大。它比吊床大,比任何男人或女人,庙宇或房屋都要大,它大如广阔的天空,能容纳你的心和你所有的恐惧。但这种有魔力的父亲影子无处可觅,它是上帝的影子。所以,宝贝,如果你在我腹中,在温暖和黑暗中静静死去,要比活在这世上好得多!”
医生听不见孩子的心跳了,急忙把我送到急诊室。我只能乖乖听凭摆布,心底深处满是对麻醉药的恐惧及压抑情绪。我记起了另一种麻醉药。焦虑,像出生时的创伤。孩子已6个月大了,或许能救活。焦虑,对死亡的恐惧,对屈从于永恒睡眠的恐惧!我躺在那儿微笑地说着话。我被推进手术室。在冰冷的手术室,我的双腿被抬起来绑在手术台上,这是一种莋爱的姿势!医生说话的声音,手术器具在手术盘里叮叮当当的响声,空气中弥漫着的麻醉药气味。我哆嗦起来,寒冷、焦虑、悲伤。
书包网 www.aIhUaU.com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8月](2)
乙醚的气味。冷冷的麻木的感觉渐渐在血管里弥漫开来。我眼皮沉重,浑身麻痹,但大脑依然清醒,和死亡抗争着。不要死去!不要睡着!但声音越来越微弱,不能再应答。可我想叹息,想哭泣,想喃喃自语。“你好吗?夫人!你好吗?夫人!你好吗?夫人!……”
心脏绝望而猛烈地跳动着,仿佛就要爆裂。然后你睡着了,你坠落下去,你翻滚着,你做着梦,绵延的梦,没有尽头的梦,你是那样焦虑!你梦见钻动的机械在你两腿之间运动着,但你毫无知觉。继续钻啊,钻啊……你终于醒来了,听到了微弱的声音。声音渐渐放大。“怎么样?夫人?要不要再给她一个?”“不,够了。”我哭了,我的心啊,我的心压抑而疲惫,呼吸是那样困难。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让医生放心,于是说:“我很好,很好,很好。”
我躺在床上。从死亡中,从黑暗中,从生活的一次缺席中,我回来了。我要求洒点香水。医生本希望诱导自然生产,但一点动静也没有,没有自然的宫缩,没有阵痛。十点钟的时候,医生来检查。我筋疲力尽。晚上,整个晚上,我听见一个身患癌症的女人在呻吟,长长的悲哀的呻吟,痛苦绝望的哀号……寂静……呻吟……
第二天早晨,医生还得给我做一次手术,手术车再次推了进来。我开玩笑说我需要一张往返票!我试着不抵抗麻醉药,而是顺从它的药力,把它当作遗忘的药物,不再想死亡。难道我以前没靠麻醉药帮助遗忘吗?我顺从地入睡,我向死亡低头了。焦虑感减轻了,我放松了下来。
但有一会儿我仍忍不住焦虑。在他们准备手术时,我焦虑自己是否能清楚表达:“我还没睡着……”医生听见了,安慰我,等待着。我终于睡着了,做了一个有趣的梦,但梦很短。
将近八点钟的时候,我有了阵痛。医生说我快生了,派人叫护士。我梳了一下头发,扑了一点粉,洒了一些香水,还刷了一下眼睫毛。八点整我被推进手术室。
我四肢大张,躺在手术台上。手术台上没有空间放我的双腿,只得举着。两个护士倚在我身边,面前站着那个德籍医生。他长着一副女人的面孔,眼睛外突,像默片中的彼得·洛尔。整整两个小时,我尽了最大努力,但腹中6个月大的胎儿对我来说还是太大,累得我气喘吁吁。由于过度紧张,我血管开始膨胀。我用尽全身力气屏气收肌,向下用力推挤,好像要把孩子从身体里挤出来投到另一个世界。“用劲,用劲,用全身的劲!”用我全身的劲?所有的劲?不!我身体的某一部分不愿把孩子挤出去。医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生气,莫名其妙地生气。他原来知道啊!
我身体的某一部分消极地躺着,不想把任何东西,哪怕是我死去的碎片挤出来,挤到寒冷中,挤到身体外。全部的我选择保留,选择平静,选择拥抱,选择爱;全部的我被占领着、维持着、保护着;全部的我希望把整个世界禁锢于激情的温柔中。我身体的一部分不愿意把这个孩子,也不愿意把死在我体内的过去往外推,即使它已威胁到我的生命。我不能挣脱,不能将它撕裂、分离,但我更不能放弃努力,只得尽力敞开并扩大生命之道,要产出这个生命碎片,就像扔掉过去的碎片一样。我身体的一部分抵制着把孩子,把任何人扔进这个寒冷的世界,让陌生的手儿拾起,埋葬在陌生的地方,永远地消失,消失,消失……
数小时前,医生非常忠诚而又充满敬意地向我表达爱慕之情,现在却大发脾气。我怀着忧闷的怒火对身体的一部分拒绝用力、拒绝谋杀、拒绝分离和摆脱生气。“屏气!用力!屏气!用力!用全身的力!”我屏气用力。愤怒,绝望,疯狂!每一次屏气用力,我都感觉自己会死去,感觉呼出的是最后一口气,感觉要把体内的一切都挤出来,感觉血液在灵魂周围流动,心脏几乎窒息。我的身体会自动打开,会升起一缕轻烟,留下死亡的最后喘息吗?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8月](3)
护士们俯在我的上方,趁我休息的当口聊天。我又一次屏气用力,直到听见骨头咯咯作响,直到血脉膨胀。我闭上双眼,眼前出现红色和紫色的闪电及波纹。
耳中有微微摇动和轻轻拍打的声音,好像耳膜破裂了一样。我紧咬双唇,一丝咸咸的味道在嘴里渗透开来,我一定咬破嘴唇,咬到舌头了!双腿沉甸甸的,像两根沉重的大理石柱子。我恳求护士把住我的双腿。一个护士用膝盖顶住我的腹部,大声喊:“屏气用力!屏气用力!”她的汗水滴到我身上。医生来回踱步,非常生气,非常不耐烦。“看来整个晚上都要耗在这里了。现在又过去3个小时了!”孩子的头露出来了,可我已经昏厥。眼前的一切都是青灰色,然后又变成了黑色。手术工具好像在我紧闭的双眼前闪闪发亮,手术刀在耳边似乎锋利无比,手术室冰冷而寂静。
我听到声音了,但语速太快听不分明。窗帘已拉开。好几个人的说话声嘈杂不清,像瀑布一样飞泻而下直冲耳膜,仿佛都要撞击出火花来,我的耳膜感到生痛生痛的。身体下的手术台也仿佛悠悠旋转起来。我依稀看见好多女人躺在空中,脑袋一律悬在一盏巨大的白炽灯旁。医生在走动,灯光在摇曳,脑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说话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他们在大笑。一个护士说:“我生头胎时,疼得要死要活!等伤口愈合后,我生了第二胎,等伤口再次愈合,又生了第三胎。”另一个护士说:“我生孩子啊,就像从信箱里取信一样容易!后来肚子就没了动静,再不用挺着‘大袋子’了,唉!再没‘大袋子’啦!没啦!没啦!”为什么她们总在重复自己的话?为什么灯在转动?为什么医生步伐那么匆忙?
“她不能再劳累了!胎儿才6个月大,还没法顺产。应该再给她打一针催产素。”我感到针刺入我的肌肉,灯光停止了晃动。灯光旁那些冰冷的蓝色物质流入了我的血管,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护士们继续聊天:“还记得上星期生孩子的L夫人吧?她自以为个子矮小,其实那么高大!”这些话翻来覆去的,像留声机一样。她们还在说着,反反复复的,说再没‘大袋子’了,说生孩子就像从信箱取信一样容易,说她们每天工作这么长时间累死了。她们嘲笑着医生,说没那种绷带了,说太迟弄不到绷带了。她们清洗手术器具的声音,说话的声音。
请抓住我的腿!请抓住我的腿!请抓住我的腿!!我又准备用力了。掉过头去我能看见时钟,我已挣扎4个小时了!生不如死啊!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那么拼命挣扎?我已不记得为什么要活着了。为什么要活着呢?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看见突出的眼睛,听见女人的谈话,感觉鲜血在流淌。只有鲜血和疼痛!什么是活着?怎样才能感觉活着?
我得用力了,我又得用力了!那是永恒与黑暗隧道尽头的一个黑点,一个凝固点。我得用力了。不用力就会死吗?一个声音在喊:“屏气用力!屏气用力!用力!”一个膝盖顶住我的腹部,我那大理石般沉重的双腿!孩子头太大,我得用力屏气挤压!灯光从头上照射下来。那炫目的巨大白色球形灯让我迷醉,慢慢让我迷醉,把我熔化在无边的太空中,要不闭上双眼,会熔化我的全部。在一根由光线组成的冰冷的长长丝线里,我向上渗透,渗透。然而,我的内心有一团火焰,所有神经交织一处,在这个拖着我的长长隧道里我得不到歇息。或许我正把自己挤出隧道?或许当光线让我迷醉时,是孩子在把我挤出去?但如果我不闭上双眼,光线就会熔化全部的我,我就再也不能把自己推出这可怕的隧道。
我快死了吗?血管中血液冰冷,骨头“嘎吱”作响。黑暗中我屏气用力,眼中一束细细的光线像锋利小刀的刀锋。手术刀在肉体上划过,某个地方的肌肉迸裂仿佛火焰在烧灼:我身体某个部位被撕裂,血喷涌而出。黑暗中我屏气用力。我用力啊,用力,直到睁开双眼看见医生手持一个长长的器具快速地朝我身体刺来。疼痛让我嚎叫起来,这是长长的动物般的嚎叫!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8月](4)
“这会帮她屏气用力!”医生对护士说。但结果并非如此,因为疼痛已让我麻木了!医生想再刺我一下。我愤怒地坐起来,冲他喊道:“你敢?!你敢?!”愤怒熔化了所有的寒冷和疼痛,我感觉暖和起来。直觉告诉我他没必要这样做,这样做是因为他处于狂怒急躁中,是因为时钟上的指针一直在转,而孩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黎明即将来临,孩子还没出来,我已没有力气,催产素已不产生宫缩作用,我的身体,无论神经还是肌肉都不再往外推挤孩子,只有我意志的力量在支撑着。我的暴怒把医生吓坏了,他只好站在一边,无奈地等待。
我的双腿过去也曾张开,但那是在迎接快乐,流出的是极乐中的蜜汁。而现在这双腿在痛苦地扭动着,蜜汁伴着鲜血在流淌。同样的姿势,同样出自激情的潮湿,但这是死亡的挣扎,不是满怀激情的爱!
医生一会儿来回踱步,一会儿俯身察看孩子,可孩子的头还只是露出那么一点点。我的双腿像剪刀一样扭曲着,可仅只能看见孩子的头!医生看来难住了,被这场生死斗争难住了,好像横在面前的是一个原始之谜。他想借助工具帮助生产,而我希望通过自然方式,通过自己的力量,通过我的孩子及我赋予的所有意义,通过放弃还是拥有,保存还是失去,生存还是死亡的愿望,去顽强地挣扎拼搏。没有任何工具能帮助我。医生双眼流露出狂怒的神情,他想用手术刀,但不得不继续观察等待。
我努力回忆活下去的理由,但除了极度痛苦,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灯光已不再让我迷醉,但我累得已不能动弹,甚至无力去看灯光,或转头去看一眼时间。我的体内是燃烧的火焰,是累累的伤痕,是撕裂的痛苦。这个孩子不再是孩子,而是卡在我双腿间的恶魔,只露出它的头,窒息着我,不让我活,直到我死在它的掌握下。这个恶魔呆滞地躺在子宫门口,阻塞着生命,而我无法摆脱它。
护士们又开始聊天了。我说:“别管我。”我安静地睁着眼睛,把双手放在腹部,慢慢地,轻轻地,用指尖在腹部转着圈儿地敲击、敲击。医生走过来吃惊地看着我,护士们也停止闲聊。敲击,敲击,轻轻地,一圈一圈地,静静地敲击。“像原始人。”她们窃窃私语起来。在她们看来,这是一种原始而神秘的生育方式。
双眼睁着,神经放松,我在腹部轻轻敲击了很长时间,神经又开始颤动起来:一种神秘的震动传遍神经系统!在时钟清晰的滴答声中,我的末梢神经也苏醒了。我说:“我现在能用力了。”我猛地屏气呼气,他们在叫喊:“再用点劲!再用点劲!!”
在穿越这痛苦的隧道前,寒冷和黑暗会降临吗?在黑暗隧道的尽头,一把手术刀在闪着寒光。我听见时钟的滴答声和我的心跳声。医生手拿工具,俯身过来。“不要!”我喊起来。面对坐起来愤怒喊叫的我,他又害怕了。“别管我!都走开!”
我安静地重又躺下,听着时钟滴答,双手轻轻叩击腹部。我感觉子宫在颤动,在扩张,可我的双手累得几乎抬不起来,就要掉下去了,我就要在黑暗中死去了!子宫在颤动了,在扩张了!继续敲击,敲击,敲击……“我准备好了!”一个护士用膝盖顶住我的腹部。我双眼充血。隧道,我一定要冲进这条隧道!我咬紧双唇,屏气用力。肌肉撕裂,火辣辣地疼痛,没有空气让人窒息。终于冲出隧道了!血,仿佛所有的血都喷涌而出。“用力!用力!出来了!出来了!”我感觉一个东西滑溜溜地跑了出来。突然的解脱!如释重负!再次陷入黑暗。
听见说话声,我睁开双眼。他们在说:“是个女婴。最好别给她看。”所有力量重又回到我身上,我坐了起来。医生喊:“我的天!别坐起来!别动!”
“给我看孩子!”我说。
“别给她看,”护士说,“对她没好处!”
护士要我躺下。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几乎听不见自己反复在说:“给我看看!”医生抱来孩子。那是一个颜色发暗,已成人形的东西,一个女孩!紧闭的双眼上覆盖着长长的睫毛,近乎完美!裹着子宫羊水的身体闪闪发亮。她像一个玩具娃娃,又像一个印第安人小孩模型,约有一尺长。皮,包着骨头,没有肉,但已完全成形。医生后来告诉我,孩子长着简直和我一模一样的手脚,头比普通孩子大。瞧着这个死去的孩子,我恨它带给我那么多痛苦,但渐渐地,愤恨的怒火化成了巨大的悲伤……
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8月](5)
长期以来,我一直设想这个小女孩可能长成什么模样,可如今空留无尽遗憾!这是一次死亡的创造,是我第一次死亡的创造。深深的痛苦,是死亡和毁灭造成的痛苦。这是我母性的失败,或者说至少是母性象征的失败。我所有的希望,要做一个真实、具有人性、纯粹、亲生母亲的希望死去了!唯一留下的希望,就是做一个劳伦斯所说的象征意义上的母亲,给这个世界带来希望的母亲。纯粹意义上的人类繁衍拒绝了我!
也许我天生只适合其他形式的创造?大自然默许我做男人的女人,但不许我做母亲;让我能做男人们的母亲,却不能做孩子的母亲;使我适合男人的爱,却不适合孩子的爱。这个孩子是我与尘土的原始联系,是我的延伸,现在却抛弃了我。这是否预示着我只能在其他王国进行创造的命运?
我爱身为创造者、情人、丈夫、朋友的男人,但不信任作为父亲的男人。我不相信男人能成为好父亲!当时我希望我的孩子死去,主要是担心她将和我经历同样的人生缺憾。
医生和护士对我的坚强和好奇非常惊讶。他们本以为我会伤心落泪,可看见我的睫毛上还化着妆!后来,我躺下,失去知觉。当我独自一人时,伤心的泪水夺眶而出……看着镜子里脸上暴起的静脉,我不禁黯然神伤。我又沉沉地睡去,睡去。
早晨起来梳洗化妆,喷点香水,扑点粉,脸色还不错。朋友们来看我。玛格丽特、兰克、亨利都来了。我身体极度虚弱,又休息了一天。第三天,令人焦虑的新问题出现了:我的乳防开始疼起来。
来自法国南部的小护士扔下其他病人不管,跑来怜爱地为我梳头。所有护士都来亲吻我,爱抚我。我沐浴在爱的温情中,虽然全身乏力,但心情平静愉快。奶水太多,把我的乳防涨得鼓鼓的。我很惊奇,那么小的人喝这么多奶水!双乳坚硬而疼痛,那天晚上我又开始做噩梦。
所有护士都跟那个德籍医生过不去:因为他是德国人,因为他对她们苛刻,因为她们认为他做了好多错事。医院一个法国医生甚至威胁说要采取强制措施把我从德籍医生手中救出来。所有护士都在窃窃私语,都在违背德籍医生的命令,他要她们向东,她们偏向西,他要求从这个方向绑住我的乳防,她们偏从另一个方向绑。她们说他做什么错什么,他那样做只会让我的乳防溃疡。乳防溃疡?这个名词可把我吓坏了!所有快乐一下子烟消云散,黑暗的威胁再一次笼罩我。我想象着我的双乳永远毁掉的情形。溃疡!护士们靠在我床边,不怀好意的样子,似乎希望我长溃疡来证明德籍医生是错误的!她们靠在我床边的样子,审视我的眼神及对最坏结果的预言深深影响了我,把我吓坏了。
那个身染癌症的女人依然在呻吟,我几乎无法入睡。我开始思考宗教和人生苦难等问题。我的痛苦还远没结束。我想到了上帝,我在教会里曾狂热地信仰上帝,我甚至把上帝和父亲混淆起来。我还想到了天主教。这一切让我困惑。我记得9岁时是西班牙天主教修女圣特雷萨拯救了我。从儿童图画中,我得知上帝是一个长胡子的男人。不,不是天主教,不是弥撒,不是忏悔,不是神父,而是上帝。但上帝在哪儿呢?我儿童时代的狂热又跑哪儿去了呢?
我想累了,睡着了,把两手交叉放在胸口,好像准备赴死一样。我死了,就像其他几次的死一样。我的呼吸是另一种呼吸,是一种精神的呼吸。我死了,但到早晨又会得到重生,到时太阳将照在我窗前的墙壁上。
蓝蓝的天空,明晃晃的太阳,满屋的光明。护士扶我坐起来迎接新的一天。我斜躺在床上感受着蓝天,感受着明媚的阳光,这是我一个人拥有的天空,一个人拥抱的阳光。我把自己投入浩瀚无限中,投入上帝怀抱中。上帝渗透了我全身,我在巨大的喜悦中颤抖起来,一会儿寒冷,一会儿高烧,一会儿得到启示,一会儿看到天遣。这种狂热渗透全身,引起全身一阵战栗。我的身体里融入了光明、天空和上帝,我和上帝融为一体。没有具体形象,我感受到的是无垠的空间,金子般的光明,心灵的纯净和狂喜,巨大而深远的必然交流。我高兴地哭泣起来,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不需要什么教条来指导我和上帝的交流,但我需要人指导自己如何生活,如何爱,如何承受苦难。我不需要男人,也不需要神父的帮助来与上帝交流。通过生活,通过激情,通过有限的创造,我和蓝天、光明、上帝融为一体。我相信血肉交融,通过血,通过肉,我能达到无限;通过血、肉和爱,我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我不能再多说什么了,也无可多说。最伟大的交流其实最简单。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8月](6)
从那一刻起,我感受到我和上帝之间的联系,这是一种孤立的、无言的、个别的、完全的联系,带给我巨大快乐及生命伟大永恒的感觉。我得到了重生,我又成了女人。男人和上帝是我的最爱,但这两种爱截然不同,我不会将之混淆。我得到了重生,在心灵的宁静和超出常人的快乐中超越了人类的悲伤,在痛苦和悲剧中净化了情感。快乐在热爱男人中,在创造中,在与上帝的交流中达到圆满。
医生来给我做检查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身体那样完美,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可以出院了。在大家的注视下,我健健康康地走出医院。这是一个温和的夏日,我愉快地走着。终于逃离死亡了!我哭了,心中充满喜悦和感激。
鲜花,水果,探望我的人络绎不绝。晚上,我上床睡觉,心里念着上帝,感觉自己像在天堂的凉亭入睡,身体被一双巨大的臂膀托着,我顺从地接受了这种神秘的保护。月光的清辉撒入房间。天堂是一个凉亭,一张吊床,我在无垠的太空摇荡,超越了尘世的喧嚣。我睡在上帝的怀抱中。
5点钟我启程去路维希安。温和的天气让人心绪宁静。我坐在花园的折叠帆布躺椅上,玛格丽特来照料我。我做着梦,休养身心。我们在花园吃饭。
我放慢生活节奏,不想再次投入生活,投入痛苦,投入应酬和冲突。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夏末,一个温和而忧伤的季节,落叶飘零。天气温和但孳生着腐败,唉,这夏天的最后叹息,面对一地的落叶,怎不令人情思激荡!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9月](1)
和博内一起吃午饭时,谈到兰克的思想。看来,我对普通人兰克的了解多于对思想家兰克的了解。
兰克谈话过程中,总有许许多多古灵精怪的话从他嘴里如洪水般滔滔不绝地奔腾而出。他一直认为,在巴黎是医生兰克控制了他的一切,让他从没过上普通男人的生活,那么纽约应该是他摆脱过去、过上一种全新生活的希望。“我不想回法国,不想再回到过去的生活中了。”他第一次把纽约看作是他摆脱过去的开始,而我是能帮助他的必不可少的人选。他希望重新开始,但如果没有我的帮助他就没有信心,因为我是唯一对医生兰克后面那个普通男人感兴趣的人。他有很多计划,其中包括写一本关于马克·吐温的大部头著作,书名是《吐温的自杀》。
在亨利第一次拥有一个真正意义的家的这一天,《北回归线》面世。该书四年前在弗兰克尔画室动笔。真是一个完整的循环。
我们坐下来把要邮寄的书包起来,然后写上通信地址。
和兰克一起去尼克松家看他想要的《马克·吐温》第一版时,偶遇兰克的女儿。后来,我们去他的公寓,见到兰克夫人,并和莎娜·奥洛夫、恩德勒医生等人一起喝酒。
现在我分裂成三个人过着三种生活。一个我,住在路维希安,过着优裕紧张的日子:西班牙佣人侍候我在床上吃早饭,拉尼和路易·安达尔去猎杀野鸡为我改善伙食,没事就听收音机,分派园丁要干的活儿,用支票支付园丁工资,要不就坐在敞开的炉火旁抄写日记,把第二卷日记从法语译成英语,或靠在窗边遐思……生活虽优裕,但高度紧张,得不到很好休息。
在修拉别墅,第二个我、亨利还有弗雷德住在一起,不断有人在别墅穿梭进出。我削土豆,磨法式咖啡,包书,用路维希安弃置不用的有碰痕的玻璃杯喝饮料,拿路维希安用过的旧毛巾擦手,踩着街上的鹅卵石去市场购物,修理留声机(因亨利在家务活上完全帮不上忙),挤公共汽车,泡咖啡馆,高谈阔论着图书和电影、写作和作家,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看纷至沓来的人们在咖啡馆进进出出。亨利和邻居们交上了朋友。德迈格雷能走出卧室,爬上露台,径直走进亨利的阳台。亨利可顺着梯子,到楼下人家,楼下住着一个曾在希腊生活过的女人,一楼则住着一个摄影师。
第三个我,希望学一门技艺,可随时写出自己相信的东西;希望帮助兰克开创新生活,因为兰克曾帮我重新生活;还希望了解一切未知的陌生世界。我终于答应兰克去纽约生活两个月,毕竟两个月在永恒的时间里只是短暂的一瞬。
生病期间收到的鲜花现已全部凋谢。我常常看着这些花儿,暗暗希望回到以前康复的日子,回到那些平静、美丽的时刻,在更热烈蓬勃的生活面前再现生活的冲突和戏剧。我从心底抵制再次进入真实的生活,但逼迫自己走进现实。现在,我感受到拼搏的兴奋,多日来也享受着淡漠超然的快乐。我不知道这种超然和淡漠是不是亨利长期以来的感受呢?我在内心远远地观望着一切:父亲信中的说教;《北回归线》的出版带给亨利的喜悦;兰克说亨利从我身上学到了坚定,而我从亨利身上学到灵活应变;兰克说朋友间要经常相互交流价值观念;亨利认为生活应该有尊严,人们应该对自己、对社会负责等等。
兰克打来电话说有好消息相告。他异常兴奋,因为莎娜·奥洛夫为我雕塑的头像将参展,而他早已买下那一雕塑头像并置放于书房。
莎娜·奥洛夫希望我继续给她当模特儿。她想创作更多的雕塑作品。
也许我不知道失去兰克对我意味着什么。是否和失去父亲一样严重?也许我对未来的恐惧程度和那些等候占卜的人一样?
我有太多事情要做,还要让所爱的人生活舒适,不让他们为特雷莎的繁杂家务烦恼,要预见他们的需要。
我用一根叉子当西班牙梳子插在头发上,谈着想象中的舞台气息。只要一听曼努埃拉说“星期一11点在皮加里宫殿皮加里排练房”,我便忆起所有舞台气息。我在一件俗艳的服装上缝了一条黑色花边,把所有打印纸送给亨利,因为我目前不打算写书了。我着手为纽约之行慢慢整理衣物,并把所有照片从相框中取出放进大衣箱。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9月](2)
很小的细节都能让我快乐。在思想的世界里,这些细节并不重要,但在生活中却能放大快乐。生活细节的美丽和丑陋,就像世界上平凡而温暖的卷心菜味道。经过梦幻和思想的迷惘,沉淀下来的是令人温暖但平凡得可以触摸得到的东西。
童年时的我喜欢蓝色,现在的我喜欢橙色。后来才发现橙色原来是蓝色的补充色,可让蓝色更美,更有感染力。
我把《乱仑之屋》、《技巧之冬》的手稿和日记全部包裹起来。
当初去找兰克是为了解决与父亲的冲突,结果又给自己找了个父亲,又要经历一次失去父亲的痛苦。
我真正的父亲从戛纳回来后生病了。病中的他态度非常温柔,和我进行了一次愉快的谈话。他给我看他布满湿疹的双手,让我感觉自己对他的爱并非虚幻。他为我要去纽约悲伤。
把路维希安租给陌生人住,让我难过。我得腾空房间,把所有什物放到储藏室。我在路维希安呆的最后一个夜晚,窗子上的窗帘已经取下来,月光透过窗前光秃秃的黑色树枝,把房间照得雪白,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戏剧般的梦幻感。黎明的脚步悄然来临,这是佩利斯和梅丽桑的月亮和黎明。我知道我正把自己从神话世界里驱逐出去,正在放弃我的保护壳、安乐窝、吊床和庇护所。我躺在波斯大床上,看着花园的景色,往日记忆的点点滴滴凝聚心头……桔黄色的枕头靠垫、橙红色的箱子和波斯柜被抬了出去,家具被搬到大街上。宽阔的绿色大门敞开着,房子空如骨架。搬家的人用破旧的毯子盖住那些可爱的零碎物品。
当世界只剩你一人时,该如何生活?当无人理解你时,你的世界寂寞吗?现实是由两个并不完美的物体,在并不完美的融合和碰撞中产生快乐而构成的。
我把斯隆擦剂、收音机和心理分析报告免费分送给朋友们,保证不出两个月就回来,到时我会是一个完全成熟的心理分析师——宁医生,但我还会把写作当成业余爱好,同时,我要与恩德勒医生合办一家医院。
每个人对我的离去依依不舍。
在没上升到更高高度之前,我必须走下凡尘,寻求能依托我的坚实地面。我将生活在人间,活跃于滚滚红尘中。
我对亨利说:“在这本书中,你真的在创造自己。在《北回归线》里,你只有性和胃,在第二本书《黑色的春天》里,你开始有了两只眼睛,一颗心脏,两只耳朵和两只手。一点一点地,一本书一本书地,你在逐渐创造一个完整的男人。然后,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写女人了。但你为什么要把书中的眼睛给摄影师布拉塞呢?那是你的眼睛啊!你描述的是你之所见啊!可为什么要让劳文菲斯成为诗人呢?值得赞美的是你自己的诗歌啊!”
拜访了法国画家马塞尔·杜尚和他的美籍情妇。画室里放满了文件夹、绘画及他情妇的收藏:从世界各地收集的耳环挂在洁白的墙壁上,非常可爱。每一式样漂亮的耳环都有一件复制品,有的闪闪发光,有的上面是一连串或精美或粗犷的雕刻。杜尚的情妇身材高挑,一头灰色的秀发衬托着美丽从容的脸庞,简直是圣母玛利亚再世。她主动从钩子上取下一付耳环送我。
马塞尔·杜尚静静站在那儿抽雪茄,几乎一言不发。他身体像木雕,尤其像他非常喜欢对弈的棋子,但双眼却闪耀着明亮的光芒。他一根接一根地抽雪茄,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一会儿对我们表示欢迎,一会儿又是一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超然神态,似乎我们也是他对弈棋局中的兵卒,正考虑如何运筹我们这些棋子。据说他经常整晚沉迷于象棋游戏,考虑如何运棋,有时会给远在异国的朋友打电话和他下一盘长途电话象棋。可见他对象棋何等痴迷!对绘画,他却有点冷漠。他拿来一个文件夹和一个盒子,说是情节完整的大部头书籍替代品。“现在已不是完整做某事的时代了,”他说,“现在是碎片时代。”他给我看的盒子里装着一本没写完的书,一些从旧书、旧报上剪下来的图片,几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摘要,还有零零碎碎没完成的评论,或用大写字体写的片言只语,都是构成一本书的素材,但他永远不会再继续写下去。这就是碎片时代的象征。
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1934年9月](3)
他送我一只装满片断材料的文件夹,要我带去给纽约的艺术家看。
画室很高大,墙壁雪白雪白的,室外有一个花园,种着许多高大植物,将花园和画室连为一体。阳光下高大的树影投射在画室洁白的墙壁上,使本应五颜六色的生活只呈黑白两色。如果除去装饰的、非本质的及刻意雕饰的元素,马塞尔·杜尚只是一个木制象棋棋子,而他的情妇却是一个激情澎湃但神态安详的人。很难相信,杜尚如人们所言的那样,是一个把尿壶送去展览的人,一个玩过很多超现实主义恶作剧的人。
亨利对出版这些随兴而作、半途而废的书异乎热情。毫无疑问,按照生活混乱和碎片的性质来写作,与劳伦斯的创作方式很相似,绝非简单易行。劳伦斯追求人物和性格的准确描写但不损害其优美,追求抓住事物或人的生动瞬间进行描写但不损害其灵性。为做到这点,必须描写生活本身的反复无常,反映生活的波动,捕捉生活中一闪而过的念头,表现生活的流变。亨利就非常善于复制生活和自然界的混乱和嘈杂,恨不能现在就出版他的信件,就像当年杜尚出版一本为没完成的书所做的笔记和随笔一样。
亨利被动消极,这种特质倒使他能够承受生活中的任何打击,因而他不会为自己的所爱去拼搏,只一味绝望地拼命写作,不采取任何行动改变生活环境。这种特质使他狂热地写作,疯狂地诅咒,随便接受任何投怀送抱的女人。这种巨大的消极性对人的成熟很有必要,因为它意味着安然享受一切。亨利对生活的屈从表现在他的淡漠、悠闲、放纵和随遇而安的心态上。意愿只会通过消极的方式表达自己:与他人发生冲突,对他人进行攻击,反对他人的行为等。亨利身体的松弛体现出他消极的软裆。也许世界本就需要放松,需要自由,需要少一些约束,从而使生活柔和而简约吧。无论如何,这是亨利的天性使然。
传统的小说形式、传统的叙事方式和布局谋篇,导致很多东西流失。[1934年11月]
兰克从纽约寄来一封加急信,要我火速赶往纽约,并提醒当年我住院时他是怎样取消伦敦所有重要约会飞奔到我床边的。“现在,”他写道,“我快死了,快来救我!”这样,尽管亨利很怕卡汉恩,也只好扔下他一个人应付图书发行的一切事宜。由于父亲染上湿疹,那双艺术家的手不得不戴上白色棉手套。乔奎因竭力让我从天主教那里得到灵魂的安慰。人事变动影响着我的情感,甚至那个我亲自送走的人(兰克),也带走了我的部分力量和一片情感。
黑暗中,我坐在父亲身旁,听收音机里播放弗洛伦特·施密特的《赞美诗》,禁不住潸然泪下。想用真诚换真诚,可太难了!难得像可怕的几何。我已疲惫不堪!我像一个冒险家,抛弃所爱,立志远行,归来时怀抱金砖已成富翁,家人欣喜无比之余,忘记了当初如何阻挠我去冒险,去远航,去探索未知的领域。
多萝西·达德利写了一本关于西奥多·德莱塞的书。她来信说对《劳伦斯评传》一书充满敬佩。“感觉我俩写作风格相似。”我们坐在她家厨房吃饭,桌上铺着一块玫瑰花图案的纸桌布。她替我写了一封信,把我介绍给西奥多·德莱塞和沃尔多·弗兰克。
我抚摩着马塞尔·杜尚的情妇送的埃及耳环,想着他们用地图贴墙的房间,想象我还没参观的房间。法国作家伯莱斯·桑德拉写过:“我要住遍巴黎所有旅馆,这样就能了解巴黎的每一寸土地。”对我而言,我不仅要住遍巴黎各家旅馆,还要住遍世界各地的旅馆。我还记得杜尚家,那只猫安静地睡着,杜尚一边抽烟,一边看象棋。我描述这些小事,是因为大事太大且深如渊壑。
我求父亲答应,如果湿疹不见好,就去瑞士找荣格。
心理分析确实拯救了我,因为它允许一个真实自我的诞生。而心理分析工作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危险而痛苦,可谓危机重重。世上没人会去爱一个探险的女人,但女人会爱上探险的男人。这个真我的诞生也许像我那未出生就夭折的孩子,我成不了圣徒,但我充实富有。我虽做不到四海为家,但知道必须往上攀爬,直到令人眩晕的高处。我依然爱相对性而非绝对性,依然爱卷心菜和炉火的温暖,爱照片上的巴赫,爱开怀大笑,爱咖啡馆里朋友间的促膝谈心,爱出发前装着《北回归线》及兰克最后一封SOS紧急求救信的大衣箱,爱整天响个不停的电话……啊!这一切,别了,别了,别了……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阿娜伊斯·宁日记全文阅读 作者:[美]阿娜伊斯·宁 《阿娜伊斯·宁日记》由www.aIhUaU.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阿娜伊斯·宁日记全文阅读页面。

阿娜伊斯.宁的日记 阿娜伊斯·宁日记全文阅读 作者:美 阿娜伊斯·宁_美
  

爱华网本文地址 » http://www.aihuau.com/a/419851/653105638504.html

更多阅读

有关会宁的神话传说 有关眼睛的神话传说

有关会宁的神话传说地达包子名百里在今青江驿乡北端有一个小川,因座落在大山顶的东山脚下,故取名为大山川。这个地方在交通要道上,当时因为受西进闹店子贼人抢劫的影响,变成了商贾行人投宿打间的好去处。当地人趁着大好时机买起了油饼

叶赛宁的精美抒情诗 叶赛宁的夜赏析

 叶赛宁的精美抒情诗    叶赛宁在俄国被誉为“天才的乡村歌手”,是苏维埃诗歌奠基人之一。叶赛宁的诗作歌颂了俄罗斯农民的风习、乡村的和平生活和大自然秀丽的景色,歌颂了美丽和爱情,表现了人生的欢乐和忧愁,人类灵魂细致的波动

美丽的哈佛才女杨元宁的学佛之路 哈佛才女

哈佛才女:杨元宁的慈悲之心比尔•盖兹的母亲曾经撑着羸弱病体,在他的婚礼派对中,公开敦促他:“得天独厚的人呀!你背负了比常人更沉重的使命。”杨元宁也是如此。外人眼中,她出身豪门,是王永庆的外孙女,她的父亲杨定一则是长庚生技董

我的日记第一部 我的日记

我的日记(第一部)(2006年7日28日至2006年11月8日)2006年7月28日(农历7月4日)星期五 多云间晴1976年7日28日唐山大地震,至今己三十年了。那一场灾难,给人们留下了太多的痛苦和回忆。突如其来的大地震,把一座百年工业名城倾刻间夷为平地,24万人

声明:《阿娜伊斯.宁的日记 阿娜伊斯·宁日记全文阅读 作者:美 阿娜伊斯·宁_美》为网友倒带人生分享!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