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三个尴尬地站在屋里,谁都不说话。
轮不到我的,我心里想。姐姐比我大,有事她先,弟弟是男孩子,他更合适,无论怎样都轮不到我的,我一边想着一边背着手抠着床边的凉席。
但是没有人吭声。
妈妈进进出出,一句话不说,我怀疑我都从她脸上看出看戏的意味了,嘴角有在上扬吧?还是我看错了?
就在刚刚,爸爸忽然扔出一句,“谁要跟我去新房看家?”
一下子就安静了,其实本来也很安静的,只要有他在,我们一向都很安静。
妈妈问:“怎么了?”
“一个人挺没意思的。”
也是,一整晚都是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爸爸站在那儿,手指不时敲着桌沿儿,眼神飘忽,他不敢看我们三个,他也尴尬,不知他有没有后悔刚才说出那句话,大概有吧。
时间差不多了。
妈妈又进来,“怎么不说话,谁想去?”
很明显,谁都不想去。
他尴尬地拨弄了下头发,然后拿起桌上的钥匙,很“无意”地看了我们一眼。
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唉。
“我去吧。”
我几乎是有些英勇就义般地坐上了摩托车的后座,回头看了一眼,大家应该都有松口气吧。我紧紧握住摩托车后座的金属物,脚够不到踏板,只好撇得很开,我俩之间的空隙还能坐一个人。
天色暗下来,夏夜的风还是热的,吹在脸上潮乎乎的。
我知道,他并不是,或者并不只是觉得没意思,他其实害怕。
新房连大门都没有,他一个人对着空荡黑暗的房间和院子,还有外面的马路,陌生的行人……
我知道的,他其实胆子很小,他肯定是害怕的,一想到他害怕还要一个人待在那里,是很可怜的啊。可是竟然真的轮到我,我的心是太软了,不忍心……
我们的新家在村子西边,那边住家还很少,我已经忘记是九几年了,反正我还很小。爸爸骑着摩托车带着我经过新家的大门,一直沿着去火车站的路开过去,路上几乎没人,摩托车开得飞快,我的头发都飞起来了,我觉得摩托车也要飞起来了。
那时的火车站建了没多久,二楼是孩子们的娱乐场所,有人在滑旱冰,窗边的纱窗上趴着很多知了,天气闷热,像有一场雨要落下来。
就像我知道他害怕,我也知道他后来是很高兴的,虽然他什么都没说。
2.
“我怀念你们小时候,那时候虽然家里不富裕,但是过得有劲儿。”他说。
我几乎是立刻回复道:“不,我一点儿也不怀念,小时候我们都不说话,现在多好。”
我并不是不怀念小时候,我在安慰他,但这样急切又刻意的回复有些欲盖弥彰。
他开始老了,已经怀念从前。
我经常想不起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就一直觉得以前的他也是现在的样子,因为我还没意识到他在变老,偶尔看到以前的照片才恍然他年轻时是这个样子,才想到我爸爸的模样已经变了。
小时候我们不亲近,不想亲近,也不知道怎么亲近,我知道他也如此。除非必要,我基本不会主动找他说话。他长了一张对小孩子来说太过严肃的脸,大多时候又太沉默。
我们在屋里看电视,他一进来我们马上做鸟兽散状,留他一人,真是一点儿面子不给。
也并非全无交流。
他有时会拿着弟弟的试卷问我,这道题错在哪儿?我看上半天才小心翼翼又不确定地说,这个字写错了吧。他并不告诉我到底是不是这样,我也看不出他是不是满意我的答复。
兴致一来他会在饭桌上考我,考字词,考成语,他背一句诗,让我接下一句,很多时候我都接不上来。
拿着试卷找他签字的时候,他有时什么都不说,只一声叹息我就完全明白了。
还没长大的时候我就觉得我是懂他的,就像小时候那个夏夜,我看出他的害怕和尴尬,还有期待,以及当我们俩站在火车站二楼时他掩饰下的高兴。
因为我们太像,我完全遗传自他。
他的善良和宽厚,寡言和多思,感性和悲观,冷面下一颗最柔软不过的心,甚至敏感又脆弱的神经,他都给了我。
懂事以前我经常躲着他,看不见他的时候觉得轻松自在,懂事以后我开始注视他,也许我不清楚他偶尔的高兴是为何而来,但我明白他的忧愁与悲伤。就像他告诉我他怀念以前生活的时候,我那么真切地体会到他的忧伤,所以我急切地回复。
那时我也难过,不仅因为他的忧伤,更源于我忽然意识到我的爸爸他开始变老了。
他怎么能变老呢?
他终于变老了,而我也终于长大到需要面对他即将老去的这个事实。
他的身体越来越容易疲累,他的腿开始不舒服,给他按摩的时候,他开始承受不住我的力道,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寡言,喜怒不形于色,他开始向我们诉说生活中的苦闷……
直到这时,我们前所未有的亲近。
3.
吃过晚饭,我们出了家门,沿着去火车站的路一直向前走去,一路上很多人,我们走到路的尽头。
几年前这个站点就已取消,售票处与候车室一片漆黑,我们站在路的尽头,闷热的天气像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夜。火车轰隆隆飞驰而过,像滚雷。
“是不是要下雨了?”
“嗯,回家吧。”
我们沿着来时路快步往回走,雨滴开始落下来。
小时候他总有一支看起来不错的钢笔,无事的时候,他坐在写字台前写字。他不在的时候我总会翻翻那些字,那些苍劲有力的字,大部分我都不认识,但我觉得真好看。
考试前我问他,我明天要考试,用用你的钢笔行吗?他什么都不说,把笔拿给我,我装作淡定地接过来放进书包里。
但小学考试只允许用铅笔。
我拿着那支笔,沉甸甸的,模仿他写字时的手势,想象着以后也能写一手他那样的字。
彼时的他像一根标杆,我沉默地注视着他,这种注视最终内化成我对这个世界的注视。
在他悲伤脆弱的时候,我下意识表现得过于积极乐观,似乎生活真的美好到不需如此烦恼忧虑,但其实我们是一类人,我们如此相像,同样脆弱悲观的心面对这个时常让人无力的世界,也正因如此,我知道他有多了不起。
他悲观地看待这个世界,但从未消极地对待这个世界。
所以我知道我是如何注视这个世界并将如何对待它。
也许以后他会更多地想起从前,告诉我他怀念我们小时候,那时也许我应该陪他一起回忆从前,问问他当时有多高兴我陪他一起看家。
他还会有脆弱悲伤的时候,是不是我可以试着不必刻意乐观,只是陪着他一起悲伤一会儿,然后告诉他,你看,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恭喜你已经走过一半。
只是啊,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还不够勇敢地独自面对将来未知的世界,你要慢一点儿老,在我悲伤的时候陪我悲伤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