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常会突然认为,我们的小孩是别的什么的转世或者附体。比如她第一次看你,你会觉得她是你认识许久又失散多年的亲友;她开始爬来爬去,你会觉得她是一只宠物狗;她从10厘米高的台阶上跳下来,你会觉得她是彼得·潘;她第一次说我爱你,你会觉得她一定就是你某一世的另一半。当然也有些她想回家、发脾气、哭闹、不睡觉,总之各种她不管原由就是要“不”的时候,你会失去理智地坚信她是小魔鬼变的。
孩子真的是很古怪的生物。
那天,当她说完下面这句话,我瞬间认定她是张爱玲。她说:“雪人躲在月亮上弹钢琴,它就睡在小鸟的翅膀旁边。”我的老天爷、My God,她才3岁零3个月。冬天时,北京会下几场还算大的雪,我会在家中的后院堆一个雪人,两个煤球当眼睛,一根枯木作鼻子,再扣上顶帽子,外加一把破扫把,十分标准的造型。她从幼儿园一回到家我就兴奋地告诉她雪人来咱们家了,她立刻奔到客厅的玻璃门前,将脸贴到玻璃上,然后用十分熟络的口气对着雪人说起话来。我常常在一旁替雪人与她对话,这时她就会制止我说,爸爸你别话说,我跟雪人说话呢。于是我闭嘴。
每晚,在她不情愿地洗完澡刷完牙后都会要求去看一下雪人。我抱着香喷喷的她走到二楼的窗边,我们都会尽量轻声细语地交谈,因为她说天黑了,雪人已经睡着了。我们朝下望去,窗外是天寒地冻的北京某处的一个小院,院中站着一个几天前我弄的人形雪堆,我早就忘记了雪人是人,是小朋友们的好伙伴。我偷眼望着她小小的稚嫩脸蛋,她则亲切地看着她的雪人伙伴。她对雪人说了关于再见、欢迎、她今天在幼儿园发生了什么,还有她吃了什么糖等等很重要的事,又问了雪人几个关于冷不冷、饿不饿、喜欢她吗之类的问题,最后互道晚安才与我一起到床上去讲故事。
就这样,她与雪人相处了一整冬。
春天来了,雪人一点点融化、风干,最后变得只剩下一小块冰疙瘩。可在她眼中那块冰依然是那个雪人,她并不在意对方容貌的改变,或许在她心中雪人就应该是这样变化的。她还是会与雪人说你好、再见、晚安,还是将自己的生活一一告诉对方。那一块冰疙瘩被她弄得连我都开始相信它是活的,以至于有时上午我坐在沙发上看球赛都会不时地看一看院中。因此当雪人已经完全不成样时,我还是没有把它弄走,院中就这样不当不正地堆着一堆被北京风沙浮土弄脏的冰。
这世界上有过多少个雪人?它们都去哪儿啦?它们的小孩儿朋友们又打听过多少次它们的行踪?大人回答了吗?怎么回答?
一场春雨将院中冲洗得干干净净,她问我雪人呢?我说雪人回家了,去找它的爸爸妈妈。她又问我雪人还来吗?我说冬天下雪时就来咱们家。
天气一天天转暖,我们又一起找到了一些新的朋友和话题,比如院中人工湖里的鱼和鸭子,花坛里有名字的花,半夜不睡觉的狗,陪她洗澡的大小黄鸭子、河马、海马、水铃铛(就是个她幼时的手摇铃被扔到了浴盆中)、螃蟹、小鲸鱼…
雪人她似乎已经忘了,起码我是这样想的。直到我认为她是张爱玲的3分钟前,我都认为小孩子就是这样,新的事物到来就会忘记以前的。但现在我认为其实成年人才这样。那天她依旧不情愿地洗完澡刷完牙,然后一脸若无其事地对我说,爸爸咱们去看看雪人吧。我一时茫然,心想哪儿来的雪人呀,都快要开冷气了。但凭着之前的经验,我一脸镇定地回应:“好哇。”
我们来到窗边,我向下望着院子,她看着天空,顺着她的目光我也向空中望去。这是一个月圆的朗晴的夜,月光柔和地投向我们,将她的脸庞照成了银色的。邻居家的大银杏树上有一个勤劳并且懂建筑的喜鹊耗时近两年修建的4层复式豪华鸟巢,这鸟巢就在月亮的旁边,看着好像一幅画。她目光深情幽远,神秘地对我说:“它在那儿,雪人躲在月亮上弹钢琴,它就睡在小鸟的翅膀旁边。”
我沉默着,心中充满了感动。
原来她早为雪人找好了家,并且一直惦记着它。
第二天,我们又去看望雪人。这一夜,没有月亮,我们停在窗边,片刻,她对我说,雪人关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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