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气中最不为人知的秘密,就是它可以发展出自己的生存模式,毒害一切,使我们跟生命的喜悦和美丽一刀两断。一开始出现的只是伤痛的感觉,却终于转变为对世界的恨意。
怒气横冲直撞
我得以从母亲身上近距离观察怨气如何概念化成整套生活方式。虽然她有宽阔的心,也仁慈慷慨,但她有一段艰辛的童年;及长,她开始住在怨气里,以之为生活方式;在她下半生,一直有事可以大声抱怨,无论政客、天气、食物、亲戚、医生还是所住的公寓,一不留神,她就开始对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发表长篇大论,在这种时候,没办法跟她讲理,我想提供一些较为中立、不负面的观点,却都被她当耳边风。
在她晚年,由居家健康助理来照顾她,其中不少是移民,她便抱怨美国怎么有这么多移民。但助理来家里帮忙,她实际上又很和善、很贴心,对其中一位牙买加妇女尤为喜欢和感激。我注意到,和个人接触时,她的心十分直接、纯净,而其他时候她在长篇大论里却可以痛骂同一批人。怨气交织在她的个性和精神里,已经发展成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与她的觉知、行为各行其是。
经由观察母亲以及我从她那儿遗传来的性格倾向,我看到怨气如何发展出自己的生存模式。抱怨指向谁无关紧要,目标可以随情况转移,变成“移动怨气”。母亲抱怨移民的之前几年,抱怨的是同性恋,这之前,是靠社会福利救济金过活的人,再之前,是留长发的男人。怨气概念化后,终于演变成看什么事都不顺眼、万事无公义,令我们自绝于真实人生。
我们为什么不能不抱怨?
怨气既然勒索这么重的通行税,我们为什么不能不抱怨?怨气为什么那么难放下?我还想进一步探究,就把问题带到班上,学生前一周才探讨完生活压力,得出它们乃是从主要创伤所产生的积怨而来的结论。
“现在我们已经看见怨气带来痛苦和毁灭,”我说,“我希望你们来看看别的,看看你们是不是愿意放下怨气。请务必诚实,谁愿意先来做?”一片沉默,没一个人举手!我说:“很好,谢谢你们这么诚实。在我们放得下怨气以前,我们必须先认识我们有多执著于怨气,我们需要理解我们对怨气是如何的投入,想想我们为什么把它抓得那么紧。”
然后我请他们两个人一组,互相探索把怨气抓得紧紧的有什么好处,换句话说,它能达到什么目的,提供什么利益,保有它又可以得到什么。以下是一些他们想出来的答案。
“抓住怨气给我一种权力,保护我不会感觉任人宰割,我是为站稳立场,防止自己又一次受伤、失望、遭拒,我用怨气防范伤害的重演。”
“抓住恨意,让我觉得我对、我有理,好像我在打自己私人的圣战。放弃怨气的话,是白白放走伤害我的人,让他们在我周围自由来去。”
“怨气可以支撑一种‘我’的熟悉感觉——在这个心态中,我容易认识自己,它给我一种身份认同。其实怨气的感觉并不好,但我宁可和这个熟悉的焦虑一起,也不要放下怨气,踏入未知的焦虑。放下怨气会动摇我整个身份认同。”
“这是自怨自艾的‘可怜的我’,所以怨气成了争取同情的方式,这是呼救。”
“抓紧怨气是照顾自己,转移对伤口的注意以抚慰我自己。怨气在某种程度上是自我肯定。”
“这可以增加家庭的凝聚力,因为我们都对世界有相同的抱怨。我们家是移民,在欧洲时好几代受过不公待遇,刚来美国时也是。吐出怨气,可以一起舔伤口,同为受害者,就更像一家人。”
“它提供一种组织原则——剥削、压抑、俱有对俱无(haves versus have-nots)、爱拼才会赢汇集成一个故事,给我一个世界观,一种我为何而战的感觉,在混乱之中给我一种秩序和目标。”
“我的怨气和父亲抛弃我们这件事是分不开的,他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开我们。真够奇怪的,抓住对他的怨气,好像跟他在情感上还有联系。我可以看到我的怒气和恨意其实是为了抓住他。”
“责怪别人,可以不必为自己的问题负责。”
怪不得放下怨气并宽恕别人那么难,这些陈述显示怨气在心性中有强大的作用力。如果有怨气在手,我们不会觉得脆弱无助,我们可以避免重蹈以前被伤害的情境。在怨气中强硬起来,让我们理直气壮:“我要证明给你看,你最好别惹我,对我最好小心一点。”于是我们当下就有了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