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静初见方国楚的时候,是一个秋日的下午。不知道是因为微扬的秋色,还是他稍偻的背影,抑或是他办公室书架上过了时的硬皮书,熏出来那种陈旧的气息,她记得那是个秋日的下午,忘不了。
她轻轻扶着门,他背着她,伏在打字机上,的的达达,她看不见他。她突然停下来,象戏子行将出场,预知台上厮杀热闹,便停下来,吸一口大气,再迎上去。
“我叫程书静,是你的学生。”
他没有停下来,继续打字,边说:“哦。朱先生可没告诉我是个说普通话的。”
“我在台北耽了七年,广东话都不会说。”
书静原是朱先生的学生,打算跟他做一个“公共屋村与国家行政权力”的研究题目,朱先生发现得了肺病,要告一学年的假,便郑而重之将书静介绍给方国楚:方国楚七十年代是香港活跃的社会分子,左翼理论与实践很有一点基础。朱先生拍拍书静,告诉她还得替方国楚做一个专论课程的助教。书静一蹙眉,心里不畅快,脸上还得向朱先生对着。朱先生是台湾人,他明白在那里做社会学研究的局限,却把她推给一个左翼分子……
“你有了大纲没有?导修课的课程表呢?”还是没转过身,一直在打字,书静倚着门框,突然感到非常委屈,因此只倚着门,不言不语。
他在敲,拍拍,达,拍,愈打愈慢。他以为她走了吧;书静就这样站在一个陌生男子门口,在考虑应该说“我走了,不跟你做题目”,“对不起,添了麻烦”,还是“大纲和课程表都没有,因为原先朱先生会帮我”,但结果她什么也没有说,转身便离去。
“喂,我这里有一份书单,课程表,拿去,看了再来找我。”他快步追她,她看他,这方国楚,三十四、五年纪,很清爽,神情疲惫,他把一叠A4纸塞入她手中,又回到办公室,背着门,敲着打字机,没有关门,书静一看手中的书单,猝然一惊,回头找他,站在他背后说:“方先生,我没有读过韦伯!”他一皱眉,说,“唉,你怎念社会学,不如去念家政。”书静一动不动的望他,不言不语,只望她。方国楚见到她双目,真伶俐,一黑一白,不染红尘。方国楚心里想,“老朱立心不良。”口里说:“我教你。”
因此,书挣自此的工作时间是早上九时至晚上十时。方国楚先从学报着手,然后要书静看一点入门书,再推给她大师的经典作。书静读得两眼昏花,咬咬唇,却从没有一句怨言,正如当年书静眼看父母仳离,书静自始至终没有叫过喊过,劝过说过,只是咬着唇,私自申请去台湾,念高中,大学,起行前才给他们说。书静从不觉得埋怨有什么用,所以她跟方国楚,很少话,只是接过书单,交他读书报告。她从来没有读过左派的社会学,一个月内,她从马克思读到法兰克福学派,连方国楚也不禁刮目相看,书静最多话是带导修课的时侯,不过方国楚不知道。
方国楚讲课的时侯,神采飞扬,书静就坐在课室最后一排椅子,倚着身,只看他,她想他也不知道。导论的最后一误,他大讲自己捉葛柏的经验。说得眉飞色舞。书静想,他年轻的时候,必定非常挺秀。
下课的时侯,书静没有动,只是轻轻的按着自己的心,心中有鸟,她想从此折翼。方国楚远远的见着她。在此当儿,书静眼前一闪,竟是一个叫周祖儿的学生,结着血红的皮领带,一身蜜糖色的皮肤,向书静咧嘴笑。书爵木禁苦笑,这学生,导修课从不准备,上课却仗一点小聪明,占着所有的时间发言,书静拿他没法。周祖儿说:“程小姐,多谢教导,请你吃饭好不好?”书静低头,想,“好”,“不好?”他的领带何其血红,红得不由她思索。
“这位伺学,程小姐有事与我倾谈,你下次才来吧。”方国楚远远的说。 ·
周祖儿侧侧身,斜也了方国楚一眼,方对书静说,“我再找你。”随而挽起盛着壁球拍的大袋走入阳光中。
课室的门关上,书静觉得室内很苍白。方国楚说:“'喜欢哪儿吃饭?”她只低头,微笑。
他带她到中环一间意大利食馆。书静呷着白酒,二人默然。他的话大概已在课堂讲尽。他忽然说,“你的白绒裙,真好看。”书静抬起头,笑。他可能熟读列宁和托洛斯基,但他连绒和毛都分不清。书静说,“你的红色皮领带也很好看。”其实他结的是一条灰蓝色的线质领带。方国楚一怔,才不禁笑将起来。
学期完毕,书静忽然觉得圣诞假期太长。她不知是思念方国楚给她的功课,还是他的人。三番四次,她走过他的办公室,总禁不住停下来,但不见他。因此,书静放着胆子,养成每天到他办公室看一看的习惯。书静就这样看一看,靠着门,好象靠着一个人一样。直到一天她碰到他。
方国楚原来长得比她高这许多。他低着头,笑说,“怎么天天来?我在对面的阅报室见到你呢。”
书静满面通红。他走近一点,说:“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书静发觉她稍为前倾便可走进他的怀抱。她退后一步。方国楚依旧笑容满面,他没有逼上前去,因为没有这样的必要。
他为她准备了下午茶,因为方国楚的宿舍都是英式建筑,大白木框落地窗,墙上爬着紫藤花,阳光细细,书静知道这全然是英国式阴谋:他的客厅这样干净整洁,地毡上还放着一双簇新的绣花丝质睡拖,书静看着分外惊心,有点后悔,何以要到他家来喝下午茶。
但他只给她看一点旧照片,他用红笔把自己圈着,向书静说::“这就是方国楚。香港七十年代最红的托派。你看,象不象?”书静想说:“你老多了。”但她没有说,只是伸手,碰一下他的脸,他顺势捉着她,她说:“我可否再要一坏奶茶。”他去的时候,把睡拖踢翻了。书静脱掉鞋子,赤脚在地毡上摩摩擦擦,但觉又热又痒,他回来的时候,她穿上那双鹅黄绣大朵粉红郎金香睡拖。书静始终没有喝那杯奶茶,待她再穿好衣服,回到客厅,奶茶已经冷透,她不由打个冷颤,方国楚便紧紧的抱她,他从来未曾想象过,她可以是一个这样热情的女人。在他身体上留这许多细密的牙齿印,
直到假期完毕,方国楚一直没找过书静,他唯恐她是那种旧式女人,一旦与她发生肉体关系后便紧紧不放,下学期她还是他的学生,这样的麻烦他惹不起。但他还是天天在阅报室眺望,期待着书静高挑单薄的身子 他怀念她身体的冰凉冷静,如水。她没有出现,方国楚忽然很强烈的想要她。
再见书静的时候,方国楚发觉书静把发剪了,那双眼睛便分外分明,她叫他:“方先生。”然后交给他一篇小型论文,没有别的话。便转身离去。她只是回顾看他一眼,如果方国楚要爱这个女人的灵魂的话,他一定会爱上这么一双温柔而又坚定的眼睛,但他现在还没有决定,也不觉得对任何女人有下决定的必要。
下学期没有导论课,书挣只是一个星期来找他一次,他给她书目,她给他报告,二人都是默默的交换纸张。书静的功课做得很详尽,参考书目竟然有1984年出版的作品,害得方国楚也得急起直追.他不由有点怨气,无端端的背一个大包袱,工作上,精神上的。
书静这样来来去去,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连方国楚也疑心自己根本没碰过她,这天书静说找不到Stuart Hall的文章,方国楚便说:“到我家里来拿。”书静低头不语。方国楚此时不肯定,他碰过她的。他伸手去碰她的肩。她躲开,说:“麻烦你下次把书拿到办公室来吧。”方国楚把手伸着,一时不知进退,不由问:“为什么?”语一出口,他便后悔,但也是没办法。书挣只是瞅他,一双眼睛,温柔肯定。好一会,她略一侧身,说:“谢谢。”便掩门而去。
他开门追她,发觉她和一个蜜色皮肤,背着球拍的男子并走,方国楚不禁咬牙切齿,他怎可能不得到她。
方国楚发起狠,翌日极早到宿舍找她,但她没有应铃,方国楚又不好在学生宿舍流连,唯恐学生认得他,只好装模作样,戴只大墨镜,在大门看报,严冬时分,方国楚还是等得浑身发热。他要她,要她冰凉的身体,惟独如是,才能平息他的不安。
太阳尽起,书静杳无踪影。方国楚脱下眼镜,第一次觉得有点怅然,他才发觉,他老早已忘记怅然这滋味……上一次,可能是他发现以前的朋友小超跑去拍搞笑电影,他窜红了……他有点怅然。如今,一切都平复,大学是最容易令人平复的地方……方国楚重新戴回墨镜:晨起和他何干。
此时书静穿着一套粉红色运动装,背着球拍,又和那男学生自晨光中走来,方国楚几乎感到书静微微的汗气,他不禁咬牙,她和他始终没有流过一滴汗, 她始终那样冰凉。但她和那小子打球,流汗……方国楚站起,揪着那小子便揍了两拳,小子一手打跌了方国楚的太阳眼镜,怔了怔.书静退后,冷冷的说:“周祖儿,你先回。”祖儿不禁放声道:“他教书你便怕他,空心老倌,无所事事,他除了懂两只字,他懂什么?”书静一字一字的说:“你先回去,听到了没有?”周祖儿顿时泄了气,说:“我再找你,好不好?”书静轻声道:“再说吧。”""眼角却幽幽的瞟着方国楚 方国楚笑了。
二人在车中都没话说,方国楚伸手去握着书静的手。书静稍一挣扎,方国轻便愈缠绕。书静便半推半就,不望他,但浑身都感到他的存在。书静看那窗外景物,有点惶惑, 他爱她,他不受她;他爱她,他把她只视作任问一个床上的女人;他不爱她,他却找她她 他这样自若的驶着车子。他爱她不她她。他想过没有。书静只是软弱。此时车子噶然急刹,原来前面的小货车与一辆计程车相撞。小货车不知怎的,尾巴倒翘,就向着书静,车头玻璃都碎了。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伏在驾驶盘上,睡着一般,发上粘几滴血,颜色极舞台化。方国楚按一按号,说:“倒霉,不知要阻多久。”书静不禁刮目看他。那小伙子挣扎一下,又伏下,露出了白骨森森的手,在阳光下,那白骨极洁净。塞着的车子都很安静,警察没来,大家都很平静,绕着这白骨,等什么,待什么。方国楚紧紧的握一下书静,书静靠着车窗,窗子冰凉,无人气。她不由得呼一口气,让窗子起一层雾,好证明自己是活着的,半晌,方国楚说:“消防事务处说所有救护人员会在十二分钟内到达意外现场,简直是世界最大的谎话。”书静还禁不住看着那白骨。她以为自己在作一个明亮的噩梦 白骨之前,何事不烟消云散,岂容你骄贵。方国楚忽然说:“不,那只是第三大谎话。” 生命何其短暂,相逢何其稀罕,千思万想,万般痴缠,在这白骨之前,都是一场谎话 方国楚说:“第二大谎话是:我爱你。我只爱你一个。” 虚话与否都不重要,何事不是镜花水月,在白骨之前,或许最固执之人也会甘愿受骗 一一方国楚转过身来,一手靠着驾驶盘,笑说:“你要不要听世界最大的谎话?”书静始终看着那白骨森森的手,搁着驾驶盘上 她什么也无所谓了,方国楚说:“你和我结婚,好吗?”书静轻轻握着自己的手,感到血与肉一一不外是血肉之躯。或许就是这样。婚姻。有什么关系呢,此身不外是血肉。她说:“好。” 她始终没有转头来看他。
他们举行极简单的结婚仪式,书静只给他父母寄了一张卡,;连回邮地址也没有写。方国楚家人都在大陆,只有一个大哥,可惜在美国念了八年博土还没拿到学位,倒是藉这个机会,书静见到了方国楚所谓战友,他们一起搅中文运动、保钓,一个念过中文博士叫小高,在教小学,肚肪涨得三个小学生也围不住;一个搅色情杂志,叫李大,一样肠满肚肥,一双眼水淫淫;还有方国楚提及那个拍电影的小超也来了,发极蓬,恤衫太窄,书静见到他肚脐上的毛;一个开书店。西服都过时,恤衫领还有点破;还有一个当了压力团体的领袖,声音最大。扰攘一番,他们打SHOW HAND,李大是赢家,小超不禁要操他娘,小高热,实行将肚腩解放,重见天日。方国楚唱得满面通红,大概赌得大,倒没他们吵,只是专心。书静离他们远远,靠着屏风上,一身素白;她忽然觉得做丧与做喜原来差不多,都是一门绝望的热闹。
夜阑静,方国楚已烂醉。书静洗发沫浴,换上莲花透明绵质睡袍。靠着床,她不想睡也不想醒。月沉星落,夜色转移,方国楚转过身,有点意识,便扯开书静的睡袍 连她的衣服他也没功夫脱,书静一动不动,才三、两下功夫,方国楚便发泄了尽。书静手脚都极疼痛:她恨不得断绝自己的身子。此时微露曙光,窗外有鸟。书静苦笑说,“马克思说婚姻是制度化卖淫,原来他是对的。”方国楚转过身,微微扯个鼻鼾。书静收拾被枕,到客房去睡。他还不知道。或许他知道,但他不在意,书静满心苦楚,把窗帘拉拢得密密的,外面天亮了吧,但她不想知道。
翌晨书静醒来,犹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床边放着早餐盘子,水晶冷水瓶还插着一大束百合,书静拿着百合花,一口一口的吃着花瓣,原来花美,味极苦。方国楚大概听得声响。先敲门。没待书静回答便推门进来。见得书静如此,只是抱她。书静身子一软,险些流下泪来,方国楚说:“对不起。”书静一咬牙,脸上一样好眉好目,说,“我做妻子的责任。”方国楚把头埋在书静胸前,书静犹疑一会,才伸手抚他的头,发觉他很多白发 岁月多忧,何苦相熬。
自是书静待他.竟是客客气气,管叫他“方先生”,晚上吻他的额,说“晚安”,然后锁上客房的门 她始终没有原谅他。方国楚买给她首饰、衣服、花朵,她欣然接受,说“谢谢”,吻他的脸;但始终锁上客房的门。方国楚不禁心烦意乱,下课的时候自家儿到饭堂喝一瓶大啤酒,买一盒叉烧,满面通红的回家,倒头便睡。书静仍维持每天在图书馆工作到十一时的习惯,只是功课没再给他改。有时方国楚夜半醒来,见书静的房间紧紧的,关着漆黑漆黑,他便自己看电视,吃叉烧,再喝一瓶啤酒一一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结婚。而且他发觉他和一个麻烦得最一丝不苟的女人结了婚。
书静在黑暗中,客厅的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打呵欠,他扯鼻鼾,三番四次书静都想出来看他,但始终按捺着自己:他从来没爱过她,就让他得不到她。直到一夜书静发觉方国楚不再在客厅睡 她方进方国楚的睡房找他。但他睡得真死,连她来了他也不晓得。翌晨她起床工作他还在睡;或许她在与不在对他来说已不那么重要。书静只是心凉,罢了,夫妻也不外如是。方国楚是喜欢睡觉,是货真价实那种睡觉:蒙头大睡。书静方晓,夫妻同床共被,亦可无恩无爱。
自此方国楚与程书静结为夫妇,方国楚依然喜欢睡觉,书静依旧早上起来工作。有时候他们作爱,有时候不。书静本来就不好话,现今更无话可说。一个月下来,方国楚觉得光景无聊,竟渐渐发起胖来。真的,博士学位拿过了,教职谋到手,三年拼命做研究的试用期也过了。现在……连婚也结了,方国楚更是是百无聊赖,唯一可做的便是发胖,下课的时候喝一瓶大啤酒。方国楚想,或许应该生一个儿子,但那不是他的责任。
书静自己吃着避孕药。她本来就瘦削,不知怎的,愈吃药她便愈单薄。一天书静独自坐在黄昏的饭堂里,瞪着小药丸,她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结婚,而且她还比方国楚多这一种麻烦。饭堂忽然一阵扰嚷,一群学生茶呀咖啡呀的乱嚷。书静一皱眉,赫然发觉周祖儿也在其中。她结婚后他就一直没找过她。多时不见,他愈发眉目清秀,穿着宽宽的球衣,初春时分,他半只肩膀裸露着。书静发觉自己久久不曾运动了:方国楚正是不再运动的人 思想与肉体都如是。书静豁然,不觉低下头来。
“程书静,好久不见,你瘦多了,人人结了婚都赶着发胖,唯独你喜欢瘦。”那周祖儿一把斜倚着桌子,侧着脸看书静,书静不觉脸红耳热:把小药丸握得紧紧的。“不要紧,你还是很美丽。”周祖儿凑近一点,书静又看见他半露的肩膀:“瘦瘦的,象只鸡。“书静忍俊不禁。
书静就随着他们大伙下山看电影,周祖儿把她介绍作“程书静“,一直伴着她。书静反正不多言语,大伙很快便忘记要与她生分。她只是存在。看完电影他们去港澳码头吃东西。灯火辉煌,人影幢幢,书静不禁轻轻捏着祖儿的肩:热闹何其虚浮。他们一行五、六人,都是一、二年级生,正在交换购物经验。有个女的,极艳丽,书静看着眼熟,原来她在电视台兼职做新闻报导员,叫赵眉,发了薪,她请客。祖儿教人家游泳,也发了薪,他请喝酒。他们几乎人人部有兼职,如今的学生真精利,哪有穷书生,那赵眉问:“程书静,你当什么兼职?”书静说:“我当太太。”她不禁问:“什么?做家务?”书静答:“不,不用做家务,只做房间服务。”祖儿把话题岔了开去,书静只觉他把她抱得更紧。书静也任他去,虽说是被动,书静不由得不承认。与方国楚相比,任何年轻的男子都是一个诱惑。
饭后他们还到中环去跳舞,书静喝了酒,更觉吵得头昏脑胀,灯光一蓝一紫一白,书静觉得这是地狱。她坚持不肯跳舞,祖儿百无聊赖。书静怂恿他去和赵眉跳。书静坐在一角,忽然在墙壁玻璃上看见自己细小紫白的脸。她捧着自己的脸。在地狱中,她看见她自己:细小、紫白;这年代的面容,但毕竟还是她自己的。外头这么吵闹,这许多人许多事,地唯一可以掌握的只是这一点点的自己,这一点点的安静。她忽然非常强烈的想念方国楚.以及系在他身上,她和他的命运。她趁着大伙都在舞池里挤得不见影踪,悄悄的溜走。
午夜雾极大,远远的书静正见自己的屋子亮着灯: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惨黯的夜里,这是她唯一的希望。
方国楚正在看电视,听得她回来,一动不动.仍旧看电视。书静外衣也没脱,湿湿的就伏在他肩上。二人都没响,电视机的声浪便十分高昂:“ 我小时候很顽皮……”书静趋前把电视机给关了,岂料方国楚握着摇控掣,立刻又把电视机开着.因为电压不平均,荧幕的人头给扯成痉挛的样子 方国楚的脸也不禁有点扭曲。书静才发觉荧幕里的人是小超。书静刚想伏在方国楚肩上,动作做了一半,她便僵住,禁不住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方国楚依旧望着荧幕说:“这家伙的理论根底最弱,胆子又小,事事都让我替他出主意;她叫黄翠娴,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小超和我是情敌,又是战友,最后……她嫁的那人入了立法局。她是个有远见的女孩子……很久没见她,不知有没有胖了……有孩子吧……小超不过是个戏子,我教这十年如一日的书……”书静一点一滴的,觉得方国楚活生生把她的心给扼杀了 他根本不在等地,他整个人只是过去式,他把他自己也给扼杀了一一书静不禁捏着他的颈,摇他:“国楚、国楚!”她着力捏他,他渐感呼吸困难,才伸手攀她,书静火烧一般:“我,我!”方国楚眼神涣散,看着书静,看穿了她,他的神,渺渺远远的不知哪儿去。书静目眩眼昏,恨不得立刻将他捏死:“我!我这样年轻,你为什么要葬送我?为什么葬送我?”方国楚只是死静,颈里不野服,他只想书静快点放开手,但他没有再拉她。“方围楚,今年已是1986年,1986年了,你晓得不晓得?”书静但觉话都丢入茫茫大海,不觉放轻了手,好一会,方国楚说:“你把我的喉咙捏疼了。”书静万念俱灰,整个身子部松软下来,伏在沙发上,方国楚清清喉咙,起来说:“你把我的喉咙捏疼了 你要不要喝热水?”他便一步一步的到饭厅去倒茶,书静急痛攻心,只是揉着自己胸前的衣服:她错了;她嫁给一个老人了。或许是她害了他。她嫁给他,完成他做人的责任,他便无事可作:她把他逼成老人了,或许只是她的错。书静不禁缩着身子,扯自己的发。方国楚回来,抱着她,轻声说:“书静,来喝杯热茶。来。来。”他拍她的背,揉她,哄她:“来,喝茶,对不起,我时常都是这样。”书静一把将热茶推翻,说:“就因为你时常都是这样。”热茶烫着了方国楚,他的耐性便尽了:“神经病。”他也不管书静,继续看电视,还把声浪调得很高 小超唱歌,小超做趣剧。书静缩在沙发上,书静心里反复,他完了.她可不甘心就这样完:她跟他下去,她也一定完了……灰飞烟灭。如此她情愿燃烧,让他在昏暗的那一头观火,然后他沉沦……一个燃烧,一个沉沦,夫妻当同甘共苦,何以至此。
也是合该,春寒时分.书静竟闹起病,小小的发着热,闹着昏眩,方国楚为她张罗看医生,茶水不断,做尽丈夫的责任,书静才生的异心.竟又动摇起来。书静病了好几天.那周祖儿神通广大的打电话来,是方国楚应话。方国楚听着年轻男子的声音,不禁问:“哪一位找她?”听是周祖儿,粗声粗气的说:“她病了,请不要再打扰她。”便砰的挂上,书静在房间里头昏脑涨,只被挂电话声吓醒,方国楚进来,书静紧闭双眼,犹在问:“谁?找谁?”方国楚看着不禁有气:到今日她仍和这小子不干不净,便远远的靠着门道:“你的小朋友周祖儿要来问候呢!”书静微张眼,只看着方国楚,方国楚冷笑说, “小朋友正修我《现代理论》的课,他原本可以拿E,但现在有资格拿个F!”书静便紧紧的用棉被将自己包着,一时混身打颤,竟说不出话来。方国楚不甘示弱,想拉开一点书静的被,书静也不知何来的气力,死按着,方国楚着力道:“他活该!他这些学生,不学无术,就是追女孩子,打网球,我说得不对?吓?我念大学的时候 ”“呀 ”书静突然尖叫,因为力弱,其实只是喉头“呀、呀”的尖响,方国楚吓一跳,话也停下,书静便松一口气,混身放软,方国楚不觉拉起书静的被:发觉书静的身体象一条幼冰蚕 她瘦多了,无骨无肉的样子,方国楚不由长叹一声,替书静盖好被。书静吃力的转过身去,背着他。他守了好一阵,见她没有动静。以为她睡去,便蹑手蹑足的要出去。书静幽幽的道:“国楚,不要老提以前的事好不好。你又不是没有见识的人……”她又一移一移的转过身来,向着方国楚:“我们都读过书……应该明白事理……很多事情,我们……难道要我开口说‘其实我最爱你’……很多事清.我们都不随便开口……你应该明白。”书静把话说了,倒觉心已死了一半,她只是闭眼,方国楚伸手握着书静:她的手,细小,但极硬净,方国楚轻轻抱着书静.抚她的发,心底却是无限烦恼:这样的一个女人,天天打着哑谜,岂不给她搅到神经紧张。方国楚恨不得丢下书静,掉头永远不回,但既然起初糊涂了,但始终是她的丈夫,做男人的岂能轻易休妻。方国楚此刻也有点庆幸书静还没有孩子,“明天一定要买点保险套回来。”方国楚身子抱着书静,心里却下了这样的决定。
翌日书静见好了些,簇簇拥拥的包着毡,坐在窗前看雾,看着只是一片迷茫,国楚陪书静困了一个多星期。也觉透不过气,便在客厅打电话找旧友聊友。说着说着,门铃响,书静听得外面扰扰攘攘,国楚还在说个没停,书静坐着,一直见雾气渐薄,露出散满一地的杜鹃花。这时国楚方进来,拿着一束黄水仙,放下便走。书静问:“谁来了?”国楚答:“没有。只是送花来的。”书静道:“跟送花的谈这许久?”国楚答:“是我在打电话。”低头一看,花束连着名片,极清楚的写着“程书静,祝健康。祖儿”书静便不再追问,俯身打开大木窗,就把花束丢下。方国楚立即走回来,替书静关好窗子。书静见到国楚微微在笑,便说:“如果我有什么决定,我希望是基于一个更神圣的理由。”国楚敛了笑,皱眉问:“什么决定?”书静却拥着毛毡,一步一步的闭着眼,一张脸静定如葬。
方国楚提心吊胆的过了好几天,每次到书静房间都蹑手蹑脚,放下药丸暖水便走。他不知道她到底会什么决定:这个女人,什么也有可能。或许她会捏死他。又或许她会尖叫而死。方国楚一心一意只望她快点病好;大家都好出外工作。因此,方国楚在客厅里永远开着电视,同时又开着收音机。他就这样对着电视机改卷,随随便便给学生一个分。有时抬头见书静房间,心中一惊,手中那张卷子永远批个C。
书静不声不响的便病好。方国楚一天醒来,发觉书静已出外工作,还给他留了早餐,方国楚但觉这是凶宅。这女人飘来飘去,无迹可寻,他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打开所有的门窗,可恨这是个晚春的阴天,屋子还是一副阴魂不散的样子,方国楚只好四出打电话。
书静在图书馆坐了一个上午,毕竟是小病初愈,始终魂是魂,身是身,游游离离。她靠着身子看校园,杜鹃已谢,一场小病以后,一切都远了,书静觉得自己象人近视,事事都徒得光彩,连方国楚也远了,她便收拾书本,想回家睡一睡。或许一觉醒来.还能共享天伦,夫妻厮守,她只能指望这一场觉.改变一切。还没到家门,书静听得屋里迫迫作响,夹着一阵一阵的嚷笑声。书静小立,发觉门前的黄素馨盛放,披离如疯妇发。她突然觉得很虚弱,便轻轻的扶着白木门。她想起童年的时候……母亲常出走,岁晚母亲无论如何会留她一套新衣服。她便穿着硬挺的新衣,扶着门,外头僻迫迫炮仗作响……她等的人永不到来。她这样子站了一世。书静一扬脸,将一把黄素馨揉个稀烂。
客厅里是四个男人,八只手,四张嘴,没停没完。小超正笑说,我现在的宗旨是不执笔不读书,但漂亮的小姐总给你找到几个。李大依然瞟一双水淫淫的眼睛:“小楚替我写点评论,这是成人高级杂志嘛,说不定还可以向校方报告作学术出版呢!”待书静关了门,他们才发觉她的介入,纷纷招手。方国楚只道:“回来了。”眼晴却没离开过牌点子,书静挂了一个
微笑,婷婷的坐在方国楚身后,发觉方国楚正在做清一色;“ 怪闷的,碰!”这是方国楚给地的解释,书静靠着方国楚的肩 这八只手,高举过理想的旗帜,现今只在麻将桌上摸来摸去 她忽然不再愤怒,只能轻轻的抚者方国楚的肩。方国楚一心一意经营他的清一色,连李大的话也懒答,忽然他肩头的肌肉一紧:“哈!自摸三辣!”他推牌点钱,方转脸向书静道:“麻烦你替我们倒几怀茶出来好不好?”小超随而说:“我们肚饿呢,有吃的没有?”书静款款的站起来,一身素白如莲。她说:“哦,请你们等一等。”但她没有进厨房。她只是走向大门,慢条斯理地开锁。麻将声音停了一阵,书静身在门外.听得方国楚道:“她常常这样怪脾气,别理她……”书静关上门,麻将声又僻迫迫的响起 黄素擎盛放,披离如疯妇发,书静顺手扯下一朵黄素馨,插在头上。
头上是天,脚下是维多利亚港,书静一步一步,却知无路可走。她沿着第三街,第二街,第一街,斜斜的走下去……或许会走到零点,自此尘尘土土,各安其份。说什么,何尝有战争炮火,只是太平盛世,人一样灰飞烟灭。方国楚已经完了……书静忽觉了无依归,便再走不下去,摸入了海傍的甜品店,叫了一客桑寄蛋茶,入口竟是苦涩无比,地只是一味的添沙糖,但后来连沙糖都溶不下,硬生生的聚在碗底,书静便知一切都是徒然。
她抬起头来,才发觉这是她的学生最喜在此聚合的甜品店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书静敲祖儿的门; 殖民地大学的门都是木做的。教书的,念书的,莫不同同一鼻孔出气。她拿着一大束黄水仙 和他送来的那束一模一样,还他花,还他半世的情意。
“谁?”祖儿的声音有点浮游,不大像他素日的玲咙。
“程书静。”
开门的却是赵眉,散着发,一脸残妆,只穿一件小衣。书静喃喃的说:“对不超。”把花塞给赵眉,掉头便走。赵眉高声叫:“没要紧,你不要走……”书静只是急步,走那走不完的长廊;如红拂女出奔,一生一世,尽系一念之间。此一念彼一念,全盘皆落索。
书静口烈唇干,哑哑的爬上山来,维多利亚港已是一片紫自。她便扶着头,心神已不在,徒得躯壳。到了家,客厅竟是比平日更洁静,陈陈列列,愈是坦荡宽敞,方国楚端端正正的,正在看杂志。见到书静一脸惨白,立即迎上前.恳恳勤勤的扶着:“他们都走了,都是旧朋友,你见过的呀……走动走动而已。”书静也不答腔,要去斟水喝,方国楚接过杯子,替她倒了水,说:“给你煎热了当归汤呢,等一下再喝。”书静颓然把水推开,心如雷劈,罢了,已经下了决定,他再恳勤都不顶事。书静便自顾自走回自已的房间。方国楚自己坐住客厅发怔,当归的味道极凝重,他实在挨不下去,或许自己担待她不周全,但她岂不同样肆意专横,对着这程书静,软的硬的都使不上,何苦来,方国楚狠狠的瞪着书静的房间,大步大步的到厨房把一壶草香极浓的当归汤倒掉,当归倒掉了,那种气味还在萦绕,方国楚突然觉得很讨厌,生活里太多的事惰,来去都非人所能掌握。
这程书静,接着是没事人般,天天出外工作,夜来睡她的房间,方国楚心想,此一冷战,又不知何年何日,也许搁一搁,她又好了。反正这女人什么也拿她不住,只是方国楚发现,书宋的书少了些.衣柜里又空了些。心想这是夏天,东西少些也图快,便不以为意,暑假来了,方国楚更百无聊赖,天天打午觉,因此益发胖了。闲来搓麻将.也不敢在家里开局,到李大那儿倒更好。有成人录影带看,边看边言语。日里将就将就的便过了。夜来方国楚吞Benny Hill SHOW,有点闷,喝一瓶大啤酒,好睡觉。书静在他面前来来去去,一天一天,数着数着叫日子。
这天早上,方国楚发现饭桌上搁了早餐.水晶瓶子盛满一大束百合,方国楚突觉此情此景,十分眼熟。花瓶压着一封小信,上书“方国楚先生”,素白的信纸上是书静小小的字:“今天晚上七时。LA TAVNERNA。请赏光一聚。”方国楚不由满心疑惑,好容易待到晚上。他居然做了半生第一次这样的事情:他找衣服穿,翻了老半天才穿上一套浅灰的宽身西装,棉质白恤衫,没结领带,插白色丝袋巾:除了结婚那个晚上,他就从未为衣服花过心思。
他老远已见到书静,虽然她坐在暗淡的一角。他突然觉得她很美丽:他顿了顿,便迎上去。
书静见着他,双唇一抿,似笑非笑。那张脸,微微的扬起,老象充满冀盼,她招呼他坐下,为他叫了食物。然后也不说话,只是轻轻托着脸:看他。烛光跳跃,她的脸也暗明不定。方国楚无由把袋巾抽出来,放进口袋,便找话说:“买了新裙子了?”书静略略低头,说:“不,是家常旧的。”方国楚问:“怎的没见过?你只有白色衣服,好象没有米黄色的。”书静轻轻掩着半边脸,说:“原本是白色的,搁旧了,看着便有点米黄。”头盘来了,二人静了一阵,很专心的吃着。书静便说:“国楚,很多事情,都在不知不觉间搁旧了。”方国楚觉得很不开怀,便放下小叉不吃。书静伸手抚着蜡烛,一滴烛泪滴流下,就凝在手指上。书静说:“和我离婚,好不好?”烛泪灼热,但书静也不觉得疼。
方国楚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接着眼又痒,便擦着。书静手上的热蜡,愈积愈厚。主菜来了,方国楚也不动刀叉,只把袋巾插回上衣袋口。好一会,才说:“恩,怎样说?恩。就这样……人到了我这个年纪,爱与憎都不那么强烈……我想这就是代沟。如果我们十年后相遇,我估计结果会不一样……恩。”书静抽掉手来,手指上还结着烛泪,就这样捉着方国楚的小指。方国楚知识看着浮跳的烛光,脸上不禁现着一个奇异的微笑:“但我总不至于反对年轻人追求理想。恩。我有几个旧同学都可以帮忙一下,我们可能要费点时间,搞点法律手续。”书静按着他的手,说:“帐单我们分摊。”方国楚双手握着书静说:“噢,,我赚的比你多,这个东道我让我来做。”此时二人对望,手握手,就象任何一双庸俗的恋爱男女。书静说:“今天晚上来陪我,好不好?”方国楚有点奇怪,但也不问,便答:“好。” 他突然发现,他也染上了书静的习气。
书静把方国楚带到西环的一座楼,上楼梯的时候,木头吱吱做响,书静伸手拉他。
原来这是一个一厅一房的小单位,垂着白麻帘,铺着黄绿交织的蒙古毯。方国楚一看,原来书静已把家中书本衣服悉数搬来。方国楚不禁摇头:“从没有见过象你这样的女子。”书静侧着脸,嘴唇还是那样似笑非笑的抿着:“你见识少。”方国楚拉她:“甘拜下风了。”
书静此时才知道,方国楚也可以是温柔的。他这样碰她的颈,生怕把她敲碎了。他这样抚她的眉眼,她那双睫毛便静如垂死蝴蝶。他这样咬她的肩,她以为自己是青瓷细玉。他这样吻她的乳,她可以细软如婴。他的身体他的气息他的人……何等平和的忧伤。
方国楚倦了,便枕在书静的床上睡去。书静沐浴干净,在他面前擦头发。一切悉归完满,她便把他的衣服放好,推醒他。
方国楚稍一睁眼,又想睡。书静替他穿上衬衫的袖子,他便醒了,说:“什么?”书静笑说:“这房子就是我的心,此心不留客。”方国楚也不搭腔,默默的穿衣服。他吻了她的额,便走了。午夜四时,书静把全屋的灯都开了,灯火通明,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
两个星期后,书静接到方国楚的电话,约她到中环的一间事务所签分居证明书,离婚则两年后自动生效:他可以是勤快的,如果他愿意。挂上电话,书静又呆了一个晚上。
离婚原来是容易的,只有下决心的时侯难,事毕小律师与他们握手,方国楚也很自然的,与书静握一下子。书静立刻发觉,他已经脱下了戒指。
他们离开办公室大楼,正值午饭时候。中环风起云涌。书静站在街上,脚步迟疑。方国楚在说话:“这几天都很热,蚊子很多,冷气也驱不了……。”人来人往.阳光毒艳,书静流了身汗……“我在家里都不穿衣服,但燥热得很晚也睡不着……。”书静抬头,夏日映在大厦玻璃幕上,辗转相焚,千日万日……“早上也很早起来,我自己一个人去打网球了……”书静便轻轻拉一下方国楚的衣袖,问:“方先生,你快乐吗?”此时他们正站在娱乐戏院对外的安全岛上,三面围着都是灰尘,废气一阵一阵的喷来。红灯一亮,方国楚止步,转头望书静:“你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你应该去念文学、哲学之类。”书静放开他,不看他眉眼,微微笑说:“你不是叫我去念家政吗?”方国楚摸一下她的额,说:“算是小孩子脾气。我这样无心的说话还要记着。”此时绿灯亮起,方国楚急急的过路,在人潮中,他没有发觉没了书静,书静站着,扶着安全岛的指示灯,低声说:“你是我爱的人,我怎会记不得呢?”但她爱的人已去了。这样一个盛夏的中午,这样的红绿灯交叉站,这样的千人万人,她爱的人已经远去 书静紧紧的抓住指示牌,但觉滑不留手,她使着力的握着拳头,她有的只是这些 热情往往在事情过去以后一发不可收拾。红灯绿灯,第一次。书静哭了。
书静吸一大口气,仰起脸,迎着阳光。原该如是,太平盛世,个人经历最大的兵荒马乱不外是幻灭。阳光灼灼,书静满目火红……香港还流行这种现代主义建筑,但其实已过时了……她便低下头来,轻轻的握着自己的一双手。天气极热,方才还是汹涌的眼泪,才一阵子便巳干了,书静但觉脸上有点痒痒的。除此之外,好象什么也没有:这城市何等急速,连一滴泪留在脸上的时间也没有。绿灯亮起,书静便挺着肩,走入人丛里,不见形迹。
我们不知道书静去了哪里。或许待她不再年轻……或许她会找一个比方国楚更糟的人,结婚生子。这个年代,看来她只能如此。
太平盛世,最惊心动魂的爱情故事也只能如此。八十年代的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