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之后栖身的第一家公司,隶属于一个更大的国资集团,上级领导待我极好,集团派下来的福利,去这个度假村开会了,去那个景点旅游了,他总是率先派我去,看我少不更事,临行前还要反复叮咛:其他公司的一般会派点什么人来,什么人会成为你的室友,怎么和陌生人相处,云云。
至于日用品——“什么都不用带,”他斩钉截铁地说,“旅馆里什么都有,连剃须刀都有。衣服脏掉怎么办?哈哈哈,我教你个偏方:你把洗澡液、洗发液倒在一起,冲水,衣服丢进去搓两下,包好。”
这种来自一个匮乏时代的生活经验,我们这些四体不勤的小后生是打出租也追求不到的。他的预测差一点就全中:那天在雁荡山上,我和我的室友,一位四十来岁、胡子拉碴、说话细声细气的财会人员,同时发现洗手间有剃须刀,却没有牙膏。我们去问前台,前台的人说:你们自己到楼道里去截保洁员,他们有。
回到房间,我们在两个楼面分头地毯式搜查了一下,逮住一个保洁员,她从她的小推车里找出一管小指粗细、标准规格的旅馆牙膏。“怎么连牙膏都会没有的?”我们都有些啼笑皆非,保洁员也爽快:“客店要节约成本嘛。”
牙膏能合多少成本呢?不知道,但我想对一个旅馆来说,牙膏应该是最不值钱的消费品,同时又是旅客真正需要的东西——自19世纪末,高露洁公司造出第一支管状牙膏之日起便是如此。这类东西,或许还有类似的人,往往处境很尴尬,我不懂管理学,但我猜想很多公司里都有这样的员工:很实用,也勤奋,却因为某些先天原因得不到重视和赏识,大环境一变,反而会被毫不留情地裁掉。
(爱华阅读配图)
雁荡山的经验并非孤例。上星期,我到北京住了一家地处北四环附近的旅馆——官方的名字应该叫“会所”——毗邻一座山,山上插着一根宝塔样的东西。会所堪称奢华,在夜里,远看近观,射灯灯光都把平地撒开的建筑辉映得有如大洪水中的诺亚方舟,我总有一种预感,好像这些灯会像一出莎士比亚悲剧进入谢幕时刻时那样一盏接一盏地熄灭。
宏伟的排场只是金玉其外,客房里只有一个淋浴房,明明是一楼的房间,只能放出极涓细的几道热水水柱。写字台下只有一个双眼插孔,被台灯占了。水池边的匣子里摆着标准化盒装的梳子、剃须刀、剃须膏、牙刷——还有一支小得不能再小的白色牙膏。
我住过10元一晚的家庭客栈,也对上千元一夜的豪华标间有过体验。我知道,上档次的地方会在室内布置鲜花(花瓶旁边就放着本店生日蛋糕定制和红酒的价目表),在浴缸里撒上五彩纸屑,房间里配备洗脸巾、指甲锉、洗浴海绵、鞋套之类,有的酒店还设置了自动擦鞋机。
但是无论老板多么阔绰,在牙膏这方面总是抠抠缩缩,浑不觉大会所里配一支小牙膏,是件多么不合理的事。假如一家财力雄厚的大公司,却天天提醒员工下班记得及时关空调,肯定是要被人戳后脊梁的。
这里有一种类似“马太效应”的现象:受器重的物品,可以不断升级换代,不受器重的则丢在那里从无变化。四季酒店的客房目前配备大小两块欧舒丹肥皂,高级套间的肥皂用到宝格丽的档次,足称“穷奢极欲”,牙膏则还是最普通的小支高露洁、佳洁士。
仅仅是为了环保?我不知道哪位旅客能在这里住到用完两块肥皂才离开的。我猜原因只有一个:人们认为牙膏无妨大雅,或者说得更实际些,对于维护酒店的星级水平及形象没有任何用处。
也许牙膏是旅行途中,唯一可以让我不眼红周围阔佬的东西——除非他们把事做绝,自带牙粉什么的。牙膏的处境是全球性的。《华盛顿邮报》几年前发表了一则报道,说连锁顶级酒店的竞争白热化,闹铃服务已经不再是前台一个电话打过来了,改用ipod;洗发香波、沐浴露、香皂,都改成了欧舒丹的。
专门负责评定全美旅馆星级指数的权威机构,简称AAA,目前的评星标准里有这么一段:一星旅馆必须有两小块肥皂,两星旅馆需要配备两块大一号的肥皂,外加袋装或瓶装的洗头和洗发液。三星、四星的酒店,需要配备的肥皂逐级增大,五星饭店的肥皂应该有砖头那么大小了,不小心砸到脚会很疼,另外乳液、发胶之类都需要。唯独没有牙膏什么事。
奢侈品意味着它远远超越了生活所需。一块欧舒丹香皂不是必需品,随便找一块廉价得多的肥皂,就能替代它的清洁功能;它的价值主要体现在给酒店撑门面上,它色彩斑斓,它珠圆玉润,让人联想到冰肌玉骨,国色天香……如果客人顺手牵羊,它就相当于一种变相回扣。沐浴液、洗发液、乳液之类也是如此。
而牙膏,很不幸,似乎从来就没能被赋予同等的象征意味。好些年来,也不是没人在做改进配方,制造奢侈品牙膏的事,但这些新品都没能竞争得过惯性力量,从而形不成一种新需求:不管哪一阶层的人都已养成了习惯,保护牙齿,用用高露洁就差不多了。
没人觉得大会所里的小牙膏是不合理的,没人说这是抠门,反倒乐得接受“环保”的说法;我向来不鸟奢侈品,并无为牙膏不能跻身奢侈品行列鸣不平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同为日用化学品,物与物之间的待遇分殊特别大。
牙膏,就好比一个大宅里的清洁工,专门负责那些犄角旮旯的隐秘细节,因此整天灰头土脸,从来下人一个;而肥皂、沐浴液之类,则好比整天戴着白手套、衣兜里插着长手帕、踩着锃亮的皮鞋出出进进的管家、上等仆役,乃至服装搭配师、调酒师、钢琴调音师等等专事“表面文章”的人。清污最有力、探触脏患最深的,其社会地位往往最为末流,还特别为人所反感并疏远:牙膏是一个例子,涉私密更深的日用必备品,比如卫生棉,你什么时候在酒店里见过?
忽然想起多年前我用过的一个msn签名:“像鞋油一样越描越黑,像牙膏一样遭人唾弃”。那些用于洗涤的消费品,乃至手纸,都逃不脱被一弃了之的命运,但被以一种侮辱性的姿态丢掉而结束其凡间使命的,好像,真的只有牙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