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一尧似乎不太相信我的话,她说:“你到底是去工作还是去打仗的,为什么会有生命危险,如果真的那么危险那就回来啊!”
面对这样的责问,我不知道如何应答才好,我已经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投入这场豪赌,怎么可能因一场意外而举手投降。我在这里扛住雨雪风霜,就是为了让她此生都活得安逸,我只希望她此生都不必感受生活的艰辛,哪怕一辈子都无法理解我此时的狂热。
随后她告诉我,她父母托人在我们那个城市给她找了一份新工作,待遇相当不错,催她回去工作。她知道,这样的安排无非是让她离罗XX更近一些,更好地掌握两人之间的动向,于是她努力地抗争着,一天一天地拖着。
她说:“今天我妈妈说了一句话,我哭了好一会儿。”
我问:“她骂你了?”
她说:“不是。她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叫我不要等她哪天不在了,才后悔现在没有尽孝。”
我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意识到“疏不间亲”,无论我多爱她,我的地步都很难逾越她的父母。这就是我拼死拼活地卖命,恨不得拿把刀坐在市场中央割肉兜售的结局吗?我强忍左胸口的酸痛,问道:“你想回去了?”
凌一尧沉默片刻,而后低声说:“我会尽力扛。”
尽力扛,只是尽力扛。呵呵。
她能够与我一直走到现在,已经是仁至义尽,我没有权力要求她必须永远与我坚持到底,爱情不是靠绑架得来的。我把烧饭的老头子支了出去,然后向她保证我很快就能出头了,我们可以过得非常幸福,可以让所有人都惭愧他们现在的阻挠。
我感觉自己当时的口才出奇地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用亢奋的状态向她描述一个美好的未来,完全不像一个从鬼门关回来的人。但凌一尧只是安静地听着,缄默得让我一度怀疑她是否还在电话那头,我不得不傻逼兮兮地“喂”“喂”“喂”。
她只是微微的叹息一声,说:“可是,我已经很累了呀。”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天空猛然塌陷一块,自以为永远不会动摇的精神支柱摇摇欲坠,电话另一头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女孩突然变得无比陌生。我可以相信日出西方,相信江水倒流,相信六月飞雪,就是不能相信凌一尧也会决心动摇,也会有打算离我而去的一天。
我忽然发现自己在雪地里对死亡的胆怯显得那么可笑,吕钦扬啊吕钦扬,你拼命地熬着忍着撑着盼着等着,终于保住这条下贱卑微的狗命,迎接你的现实就是这个模样么?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早知道这样,为什么不干脆听从命运的安排,在老天为你选择的那块埋骨地了结此生算了?你怎么不死掉算了?你干嘛不死掉算了!!!!你死掉算了好不好!!!!啊哈哈哈哈哈哈!!!!!!!111
也是在那一天,我和凌一尧之间的裂纹越来越明显,分道扬镳的日子不期将至。
在戈壁滩的那段日子,我忙得不可开交,要么在施工现场东奔西跑着,要么趴在电灯泡底下看图纸,要么与工人们混在一起喝酒。偶尔闲暇下来,我傻傻地坐在房间里看着床头那个日历,一遍又一遍地推算工程完工验收的日期。
另一个工程队的项目部有一台电视机,外接信号锅的,偶尔我会去那里看一会儿电视,特别喜欢看江苏卫视。不是看非诚勿扰,也不是看电视剧,只是想看一下镜头里的街景。有一天,一个专题节目介绍我家乡的特产,我硬是死死地抓住遥控器,将那帮想看抗日连续剧的家伙晾了十几分钟。
最让我万分痛苦的是,凌一尧似乎对我越来越冷淡,以往她接电话时都是兴高采烈的,现在却是问:“什么事?”
“你至于这样故意伤我么?”我终于不满地问。
“我有吗?”
“你态度这样冷淡,是不是不愿意接我电话?”
她说:“我们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像初恋时那样火热吧,总有一天,你接到我的电话时会不耐烦,握我的手时也毫无感觉。”
我呵呵地笑:“可能你说得对吧,但那是第几个十年呢?”
凌一尧沉默许久才说:“我妈闹我闹得很凶,一闹就犯气管炎,她都要拿断绝母女关系说事儿了,我能怎么办?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过得很好,家庭和睦,爱情美满,学业也很顺利。可是现在呢,家庭,爱情和工作都乱糟糟的,每天夜里都失眠,早上一睁眼又想着怎样把今天熬过去。我真的很累,太累了。”
我从未见过凌一尧这样暴露自己的脆弱,可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因为我自己的心空得像一个深不见底,连回音都没有的峡谷。我很想将她牢牢抓住,可我又觉得自己像在与她的家人打一场拉锯战,每个人都打着爱她的旗号不肯撒手,却从未有人在乎她夹在其中被撕扯得多痛苦。
我说:“既然你这么为难,那就不要勉强了,回去吧。”
凌一尧愣了一下,问道:“这是你说的?”
我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将泪水咽了回去,说:“我说的。”
电话那头一片沉寂,而后挂断了。此后的很长时间,我们谁都倔强地不肯联系对方,直到有一天南京的房东打电话给我,问我另一把钥匙在哪里,我才知道她已经退掉房子,回家去了。
我离开戈壁滩的时候积雪正在消融,我把手里的数据都交给项目部,连同那本撕掉遗书的施工日志,而我带来的垫付资金暂时只能抽走不到一半。一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开着破旧的越野车把我送了出去,一路打滑,一路颠簸,一直把我送到火车站。
从南京到乌鲁木齐,背离朝阳,冲向黄昏,而从乌鲁木齐与之相反。那四十多小时里,我一直稀里糊涂地想着心事,日落时怀疑自己离太阳越来越远是不是一个不详之兆,日出东方时又在期待这是预示我可以拥有走出困境的幸运。我很无助,感觉自己的力量微弱得几乎渺小,只能寄希望于这些毫不相干的启示。
我辗转回到那座城市,没有回家,在车站旁边的宾馆住了下来。我洗澡剃须换了干净衣裳,试图逼着自己睡一会儿,好让自己与凌一尧见面时精神状态好一点。可是,我又困又累,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心慌气短,仿佛有人在我耳边敲着锣鼓大声聒噪:“她要离开你了!她要离开你了!”
凌一尧知道我回来了,我们约在安定广场见面,面对面站着,她看着我的眼睛,说:“怎么那么多血丝?多久没睡觉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我最近一次超过四小时的睡觉就是从戈壁雪地里捡回小命后近乎昏厥的长睡。
旁边有很多小孩子穿着旱冰鞋跑来跑去,我们生怕被撞到,于是坐到旁边的长椅上。我告诉她,我每天都很想她,已经把新疆的工程丢下了,不想再离开她了。
她皱起眉头,问:“你不是在那里垫资了吗?丢下那里,你以后怎么办?”
我有些不高兴:“你希望我回去?”
她想了想,低叹道:“我怕你人财两空,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