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子戏 影子戏

【1】

知了隐在细碎叶子和交错的枝桠里,我伸长胳膊,绿色的竹竿终于靠近一点。刚要够到,静止的蝉忽然扑簌簌飞到了更高的树顶。我赌着气扔下了竹竿,却偏偏又不小心打翻了装知了的篓子。知了叫得更欢了。

“阿禾,你又闯什么祸啦?”爷爷慢悠悠的声音像深埋地下的老古董,带着陈年腐朽的味道。

“没有爷爷,我在粘知了。”我朝着里屋望去,深蓝色的布格子窗帘却挡住了视线。

屋内许久都没有应答,想是爷爷又在捣鼓他的皮影了吧。

小时候懵懂的记忆中,爷爷不像现在只闷在屋里雕刻皮影。村子里有个红白喜事的,都叫爷爷去唱一折。爷爷年轻时一直随皮影社团演出,是专司表演的“签子手”,小有名气。每次去演出,爷爷都会带上他的桃木箱子,里面全是些精致鲜艳的皮影。红衣的哪吒,绿裙的小娘子,杏黄铠甲的将军......这些巴掌大的小人是我童年最钟爱的玩具。后来和爷爷一起唱皮影的四个人陆陆续续离开这个行当,爷爷又坚持了一些年,终于还是娶妻生子。奶奶走后,戏是不太唱了,只一心一意刻皮影。爷爷卖过很多皮影,他用这份手艺攒够我念书的学费。只有一副皮影,任那些城里人出什么价格,爷爷也不卖。那是一顶大红的花轿,在黑漆漆的堂屋正中央挂着,喜庆得过分。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可爷爷偏不许我碰。有一次站在柜子上想拿下来仔细瞧瞧,被爷爷发现鸡毛掸子一顿好打。那是爷爷第一次冲我发火,脸皮气的涨紫。也不知道是委屈还是吓的,我一个劲儿只是哭。从此在堂屋看到那顶挂着的红轿子,有了一种特殊的敬畏。(文章阅读网:www.www.AihuAu.com.net )

微风清徐,满树的叶子晃了两晃又悄悄静止。热浪在毒辣的日光下翻转,扑面袭来。我抓着树枝跳下来,小腿在石墩上蹭破了一点皮,灼烧般地丝丝疼痛。

“爷爷,外面好热。”我跑进屋子,爷爷抬头看见是我,慈祥地笑了笑。

“又玩的一身汗,女孩子家也没个样。”虽然是指责,但却是听得出的宠溺。我拉住爷爷的胳膊,看到梨木板上有一个半成型的皮影,眉眼已经呼之欲出。旁边的木架上还晾着几块等待透明的牛皮。

“你去树荫下凉凉,等爷爷把这个雕好,给你讲《香莲配》好不好?”

“我都听过好几遍了。”看着爷爷又戴上老花镜专注雕刻着皮影的鼻尖,我无趣地走开,去舀一盆冰凉的井水把上午刚摘的西瓜泡进去。躺在凉竹床上,看廊檐下空空的燕子窝,我摇着大蒲扇,百无聊赖地数知了鸣叫的频率。那只叫做黑子的猫在阳光里斜成长长的慵懒的身影,琥珀色的眸子里装着另一个我。

“喵――――”

【2】

一曲终了。断桥下的水波依旧袅袅婷婷,白娘子袅娜的身段在幕布后为着千年的爱情叹息。

“好!”台前不太齐整的掌声热闹地响起来,我长舒了一口气。乡亲们陆陆续续搬着自带的板凳回家,我收拾着装皮影的桃木箱子,和还在撤幕布收乐器的老马他们打了声招呼,也混着闹哄哄散场的人流往前挤着。

突然一阵清淡的香气。我转过头,一个姑娘往我怀里揣了件东西就扭身跑开了。我只来得及看见一件红艳艳的棉袄,像朵大大的木棉花。我低下头,怀里是一块方布手帕包着什么,还有些温热。解开一看,竟然是三个熟鸡蛋。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三个熟鸡蛋在这个人人都跟鸡屁股后面等蛋换钱的年代,代表着什么情义我再清楚不过。我感到有些盛情难却,努力回想那个姑娘的模样,琢磨着给人家还回去。可是能想到的,只有那一阵清淡的香气和火红的棉袄。我包好手帕,没舍得吃,而是带回去孝敬了娘。娘细细看那手帕,又细细端详我。我红了脸。

“清明啊,你从哪里弄的这么金贵的东西?”

“娘,”我含含糊糊地应着,“您甭管哪儿来的,反正又不偷不抢。”

娘放下手帕,拿起炕边未做完的针线:“清明,你老实告诉娘,是哪家闺女送你的?”

我低着头不说话。

“娘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要是看对眼了,娘就托人上门提亲,偷偷摸摸的倒坏名声。”

“我也没看清是哪一个,她把鸡蛋塞给我就跑了。”我翻了个身子对着墙壁,又想起了那件红棉袄。

冬夜的村庄静的可怕,远远的只有野兽的嘶鸣。然而头一次,我睡不着了。睁眼闭眼,梦里梦外,都是那火红如木棉的身影,在迷蒙的雾中笑着,黑亮的辫子不安分地左右甩,把我心里撩的痒痒的。我伸手去碰,她却越来越远,一点一点,消失在白光里。

一夜难眠,连带着早上也没精神。今天晚上村北田家请演一出《哭长城》,师傅老王早早就打了招呼,说田家是个做粮油生意的,出的价也高,可得好好演。

我想着那件红棉袄,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着。

“哐哐哐―――”奏板胡和择签子的“后槽”小马敲着锣,嘈杂的晒谷场渐渐安静下来。

我举着签,素衣的孟姜女款款而来。灯光投射在白色的幕布上,孟姜女定住造型,老王便依依呀呀地唱了起来。我动着孟姜女胳膊上的签子,她就轻移水袖,半遮半掩住侧脸,仿佛哀不尽言。戏至高潮处,照例是一阵叫好声。我熟练地往下走,不经意瞥向台前的眼睛却被一片火红灼伤。

我难以置信地盯住那片红,那个巧笑倩兮的姑娘和梦中的人影重叠,快速闪过我的脑海。红棉袄真真切切地就出现在我眼前。我看得痴了,竟忘了孟姜女该跪下哭天抢地,哭倒那长城。老王唱到尾,敏感的他发现观众在底下窃窃私语,转头便看见我手中一动不动的孟姜女。

“石清明!”老王来了气,严厉地叫着我。我恍然惊醒,赶紧动着签子,那孟姜女又活了过来。当着观众的面,老王忍着没骂我,老练地把这出皮影戏的结局接着唱完。

“小石你今天怎么这么不用心,像鬼叫了去似的。来前我和你怎么嘱咐的!”散了场,老王狠狠敲着我的脑袋。

我陪着笑,那红棉袄的姑娘却又挥之不去地浮现在眼前。我一边收拾着皮影,一边偷眼打量她,那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平平顺顺。也许是察觉到我的目光,姑娘转过眼睛。四目相对,她水汪汪的眼睛里,盛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临走之前,姑娘又回头望了几眼。就这几眼,却看得我心里有些慌乱。

入夜我在炕上难以入眠,那红棉袄又出现在梦里。只是这一次,多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3】

绵长的梦醒来,日头都已打西。我懒懒地伸长胳膊,却怎么也回忆不出来刚刚梦见了什么。爷爷说,这是睡眠质量好的表现。我赤着脚,想着泡的西瓜该切了。谁知刚一碰地,就被烫的缩回来。我四下里找拖鞋,就黑子骄傲地喵了一声。我看着被黑子当做玩具的拖鞋,颇有些无奈地唤着它。事实证明黑子不是一只听话的猫。

“爷爷,黑子把我的拖鞋叼走了。”

“哎。”爷爷端来两碗小米粥放在院里的石桌上。看见我拿小石子朝黑子毫无效果地扔去,爷爷不慌不忙地从厨房的小柜里拿出一瓶鱼杂酱,拌了一点在黑子专用的小碟里。

美食的诱惑是巨大的。黑子放弃了又硬又臭的拖鞋,四只小细腿颠向了爷爷。我踩着被黑子咬过的拖鞋走到桌子边,报私仇地踢了黑子一脚。黑子舔着鱼杂酱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并未和我这个人类计较。

“爷爷,那副皮影你刻好了吗?”

“还早着呢。刻好了,我这一生也没什么遗憾咯。”

“为什么呀?”

“这是我毕生最认真的一次。你还小,有一天你会知道爷爷今天为什么这么说。”

我咬着瓷勺子,想着爷爷该不是又说胡话了吧,他老人家有时候就像个说“天机不可泄露”的老道士,弄得我半懂不懂。“那这副皮影做好了一定很值钱。”

“不卖不卖。”老年人特有的顽固劲儿冒了上来。

我撇了撇嘴:“和您那副喜轿一样,宝贝的跟什么似的。”

爷爷听了我的话竟出神了好一阵子,许久才缓过神来,自言自语道“人不服老是不行咯。”

我学了乖,也不问爷爷为什么这样感叹,自顾自地收拾了碗筷放在水池里洗。凉凉的水滑过雪白的碗壁,在手中转着圈。我想起早上爷爷的话,不禁轻笑出了声。那时候我刚从细枝的树上采了一朵紫红的花,觉得这花瓣层层叠叠的很是好看。爷爷却叫我扔了去,说摘了打碗花吃饭会摔碗的。爷爷那老一套的封建迷信我将信将疑。但还是舍不得这么好看的花,偷偷放到口袋里。可是晚饭都吃过了,爷爷说的也没有应验啊。

“老石,吃过晚饭没,我们来下一盘!”

我端着洗干净的碗往厨房走,这一声招呼把我吓了一跳,手里的碗重心不稳砸在了石阶上。我慌了神,赶紧蹲下来捡。

“阿禾啊,莫捡莫捡,小心割了手!”爷爷拿来笤帚,“你先给马爷爷倒杯茶,把棋盘摆好,我来扫。”

我忍着哽咽去堂屋里拿来棋盘,把象棋摆好,马爷爷看我低着头,打趣着说说“娃哭啥子,赶明儿嫁人上轿了也哭哭啼啼的可怎么好。”爷爷听了这话也笑起来,应和着道:“阿禾,你马爷爷说得对,姑娘家不能遇见什么事就掉泪珠子,万一爷爷有天不在了你一个人可怎么办?”

我心里只觉得委屈,扭身跑进了里屋,掩上了门。我觉得眼睛痒痒的,手背一抹,竟然真的有眼泪。我一边怪着自己的不争气,一边偷耳听他们在说什么。

“禾丫头的爸妈今年年三十回来吗?”

“谁知道啊,他们有些年没回来了,也就寄些钱,说打工不好回家。来来来,该你走棋了。”

“好嘞!吃你个小卒子。”

我走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坐在床沿上,伸手揽过书桌上的全家福,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掉下来。记忆里有父母模糊的影子只有两次。一次是奶奶去世那天,最近的一次也是三年前的除夕了。妈妈有一头长长的黑发,带着贤妻良母的温婉。只是她身体似乎不好,不怎么吃饭,只是喝又浓又苦的中药。爸爸不喜欢说话,很黑很瘦,但每次回来都给我带好看的礼物。

天色向晚,西边的天空一大片连绵的火烧云温柔地笼着窗户。爷爷送走了马爷爷,燃着旱烟筒在石桌旁哼着不完整的戏词。我跑过去抱住爷爷,烟草熏出的烟把我呛出了眼泪。

“阿禾今天怎么了,怎么又哭了?”爷爷拍着我的背,安慰着。

“爷爷......”我只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太多的难过我不敢说,只好吸吸鼻子,啜泣道“爷爷,我不该摘......摘那花儿。”

“嘿!傻阿禾。”爷爷放松了神情,“女崽崽,看热闹,一看看到红花轿。红伞伞,亮盏盏,一路红盖青石板......”我听着小时候爷爷哄我的童谣,刹那间所有伪装的坚强都土崩瓦解。

如果能一直这样有多好。

【4】

红棉袄是邻村刘家的二闺女彩凤。

打听到这个,我也忐忑了许久。一来我不知道她许了人家没有;二来我和彩凤姑娘并不是很熟悉,总不能只靠合眼缘就过日子吧。又有一次演出,我习惯地在台前找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却怎么也看不到。我心想着她可能今天没时间出来,或是随父母去串亲戚,但没了那双眼睛,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小王散场后半开玩笑地说“今天是被哪位小媳妇勾了魂,戏唱的都少了些情真意切。”他虽是无意,却倒叫我红了面皮。

那天我吞吞吐吐地对娘说送鸡蛋的是刘彩凤。娘也没多反对,只是说先找个媒人探探情况,如果刘彩凤没许人家,就提个亲。我催着娘托村头的李婆婆上门提亲。第二天一早李婆婆就去了刘家,又很快回来了,我赶紧上前问。

“别急别急,让我先喝口水。”李婆婆呷了一口热茶,然后不慌不忙地摆摆手,“说不成,说不成。”

我的心一沉,娘问李婆婆:“怎么说不成?”

“嘿,我一提这事儿,刘老汉就直摇头,说自己就是吃了穷的亏,要给闺女找就找个有钱的婆家。我说这话你也别介意,清明他爹殁的早,这唱皮影戏也挣不得几个钱,刘老汉怕她闺女嫁来受罪。”

李婆婆看我和娘沉吟不语,也不愿到手的姻缘黄了,于是接了一句:“这刘家二闺女说不成,我倒有个大侄女也到了年纪,人虽不比那彩凤漂亮,倒也本分勤快,你要觉得可以,也不用媒人去说,我替着做了主便罢。”

“这......”娘有些犹疑。

“我那侄女也不要求婆家家境多好,只要人老实就中。过日子不就图个伴儿嘛。我看你家清明人也不错,都是相熟的......”

我只觉得心里烦躁,突然站起来,也不言语就去了外面。我沿着田埂一遍又一遍地来回走。日头晒在脸上有些淡淡的暖意,是个难得的晴天。可我没有一点心情享受这份晴朗。我恨自己没本事,不能赚大钱,让彩凤他爹嫌弃。想到彩凤那对大眼睛,我的心揪得生疼。

此后一连好几次唱皮影,都没有再见过彩凤。听人说刘老汉不让她来看皮影。我知道我没能耐,除了唱皮影我什么也干不了。我再也没有打听过她的消息,只想慢慢忘掉,慢慢过回自己的日子。

人影子戏 影子戏

可老天不愿意让这件事情结束。

那天晚上雪下得很大,娘已经睡了,我在灯下改唱本。突然有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我抬起头,却又忽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再次响起,显得急促了许多。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彩凤。她双手搓着衣角,嘴唇冻得通红。我赶紧让她进屋,倒了一杯热水。经过娘屋前的时候我偷偷看了看,娘还在熟睡。彩凤喝了水,灯光下,她的眼圈有些红。

“你是不是受委屈了?”我想安慰她,却又碍于是孤男寡女,怕传出去落人口舌。

“我......我明天,就要嫁人了。”

我的心一沉。但还是牵强的笑笑:“你总是要出嫁的,这是好事儿。”

彩凤的一双大眼睛望着我,盛满了晶莹的泪水。

“你真愿意我嫁吗?我要嫁的是后村田家的继生,那个瘸子!”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邻村田家是卖粮油的,家底厚实,方圆十几里都知道。只是他们家唯一的儿子田继生小时候落下病根,跛了腿。

“你说话呀。”彩凤带着哭腔,我心头一紧。

“我知道你委屈,可,可我配不上你!”我转过头,硬下心断了念头,“你还是快回去吧,你明天就要嫁给田继生,待在我这儿不合适。”

彩凤许久都没有说话。我抬起眼,她的脸上布满泪水,看得我也红了眼眶。

“我只问一句,你当真要我嫁?”

我的心一软,却也无奈:“你要嫁给他,我也不怨谁,是我没本事不能娶你。只要你能看上我一个唱皮影的,我就知足了。”

彩凤低声啜泣着,我怕天亮了招人闲话,坚持要送她回家。彩凤没有再拒绝。

一路上踩着咯吱的积雪,没有搭话。直到了她们村村口,我准备转身走,彩凤突然紧紧抱住我。我大脑一片空白,紧张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带我走吧,带我走。我跟着你......”

我摸着彩凤乌黑油亮的粗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承认我退却了。我没有勇气带她离开。我还有娘,不能就这么带她走了。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家的,只记得彩凤流泪看着我,有依恋,有委屈,有怨恨。

第二天,我早早就听见锣声和鞭炮声。听说田家另请了一家皮影班子,热热闹闹的。我在家刻了一整天的皮影,刻好了一副红艳艳的花轿。我把这副皮影收在桃木箱子的最下层,告诉自己,忘了吧。

后来我娶了李婆婆的侄女,她虽不漂亮,但确实能干孝顺,是个好媳妇。

再后来,不到三年,田继生得肺病去世,留下彩凤一个人拉扯两个儿子。她虽然还年轻,却也没有再嫁。有时候在集市上照了面,她远远的看见我就走了。我知道她还怪着我。

偶尔我的梦里还有她,只是那笑声,变成了委屈的眼泪。

【5】

爷爷已经好几天都这样心事重重了。

他不在里屋雕刻皮影,也不和马爷爷下棋,只是托着那柄旱烟枪,靠在躺椅上发呆。有时候他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久也不出来,只让我吃饭了叫他。我问什么,爷爷也不回答。有一次我经过,发现屋门没关,爷爷看着那副挂在墙上的喜轿,久久不能回神。

那天中午爷爷在躺椅上抽着旱烟,我在门口用青草编着结。树影簌簌之中突然多出一个人影。我抬起头,是马爷爷。

“禾丫头,在玩呢?”

我笑了笑,领他进了院子,“爷爷,马爷爷来了。”

“呦,老马,来下棋啊?你也有一阵子没来了。”爷爷放下烟枪,转身要去屋里拿棋。

“不忙不忙,今天不是来下棋的。”马爷爷拉住爷爷坐下,“老伙计身子可还硬朗?”

“嗨,说什么硬朗不硬朗的话,半截身子都入黄土的人了。”

“那哪儿能呢。”马爷爷随便聊了些闲话,便沉默。爷爷眯着眼抽那烟,突然直勾勾地看着马爷爷。

“老马,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

半响,马爷爷开了口。

“我也不瞒你,过三天这隔壁村有个演出......”

“哈哈哈,”爷爷边笑边摇头,“都一把老骨头还唱的动?”

“可人家主儿特别点名要你去呢。”

“是谁啊,还请我这糟老头子去混钱?”

马爷爷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彩凤没了,临咽气前给她儿子留话,说啥也别弄,请你石清明唱出皮影戏就行了。”

爷爷的烟枪从手中掉下来,脸上霎时没有了笑容。

“爷爷,爷爷!”

“老石,你没事吧?”

“我唱。”爷爷站起来,颤颤巍巍地往里屋走,喃喃地说“我唱,我唱。”

马爷爷叹了口气,摇着头走了。

我把爷爷扶到炕上躺下,又倒了杯水。爷爷似睡非睡地半睁着眼,突然叫我:“阿禾!”

“哎。”我赶紧应了一声。

“你去,把墙上那副喜轿,拿下来。”

我抱着疑问,踩在板凳上取下了那副皮影,把它递给爷爷。爷爷又让我把他的桃木箱子拿来,从夹层拿出一副红衣女子的皮影,细细地看着。

“来,阿禾,把它们都放进箱子里,三天后,我去为她唱一出。”

“她是马爷爷说的彩凤?”

“唉。”爷爷停了停,“还记得小时候,你偷偷拿这副喜轿,被我狠狠教训的事吗?”

“记得,那是您唯一一次打我。”

“知道我为什么不许你碰这幅副皮影吗?这是我为彩凤刻的。还有刻这幅新娘皮影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这是我毕生刻的最认真的一次。这话不假。我呀,是怕我人老记性不好,有一天会忘了彩凤的模样。前几天听人说她长了什么肿瘤,才从市里的医院看了回来。这些年卖皮影也攒了些钱,我想去看看她,又怕惹上是非。谁知道今天她......命啊,都是命。”

“彩凤和您......”

爷爷叹口气:“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年轻,对她一见钟情。可是她爹嫌我唱皮影没出息,把她嫁给了他们村的田继生。田家家底厚,可那田继生是个瘸子。我知道她委屈,她怨我,没能耐带她走。后来我娶了你奶奶,她呢又没了丈夫,一人拉扯两个儿子。多少年了,该放下的还是没放下。”

我从未想过爷爷会有这样一段经历,也突然懂得了爷爷的良苦用心。

唱戏的那天晚上,台子早早就搭好了。爷爷对马爷爷还有另外两位老人点了点头,从桃木箱子里拿出那副喜轿。

“石叔,你们今天唱哪一折?”

“就唱,《二姐娃做梦》。”

弦板一响,爷爷瞬时恢复了精神,他一张嘴,抑扬顿挫的唱腔就从他嘴里淌出来--------

日出东海西边落,

二姐娃灯下绣湘罗。

思思量量不好绣,

二姐娃入了梦南柯,

南柯梦来梦南柯,

我梦见我婆家来娶我。

抬了一顶花花轿,

随带着一班好戏乐,

吹吹打打来得快……

身旁看戏的老乡说,原来专唱皮影的老王,也是爷爷的师傅,很早就离了世。五个人的皮影班子变成了四个人的,爷爷便挑起了大梁。

我看着戏台上不再年轻的四位老人,投入地配合着。那一方寸小小的皮影,承载着太多的遐想和思绪。我站在风里,看着蓝花镶边白布上的小人热闹地往来,莫名感伤。

唱到最后一个尾音停下来,台上台下的人都静默在哪里。半响,仿佛抽去半个灵魂的爷爷走下台,把那副喜轿递给彩凤奶奶的儿子。

“石叔。”

爷爷没有接话,默不作声地往家走。我搀住爷爷,他却推开我,将手中的桃木箱子递过来,缓缓说:“我不会再唱皮影了。”

我的眼前逐渐浮上一层雾气。泪眼朦胧中,我诧异地看见,一个穿红棉袄的女子,挽着爷爷慢慢地走。红得是那么鲜艳,仿佛掉落的一片火烧云,又像是一朵热烈的木棉。

马爷爷走到我身边,望着爷爷的背影。

“唱了这么多年的皮影,最后把自己,也唱进那戏里去了。”

夏天的风带着绿麦的清香,慢慢吹散了我的视线。每副皮影上,都藏着一个人的灵魂。也许彩凤奶奶,就藏在爷爷雕刻的那副新娘皮子上,从未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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