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岭,早春时刻,枝头雀鸣,柳丝初翠。
言家酒坊里,芸姑将翻倒的桌椅一一扶正,然后下地窖取了一坛十年陈的杏花汾放在店里唯一的客人面前:“夏先生,真是多谢你。”
刚才有一班上岭踏青游春的人进了酒坊,见她生得貌美又是孤身看店,言语中就有些不三不四起来,几个急色的正想动手动脚,却被眼前这个每日来坊中吃早点的邻人打得胳膊脱了臼,哭爹喊娘地逃了回去。
这人姓夏,半年前来的岭下,在隔壁搭间茅屋开个小小书馆,教授附近几个村子的小孩念书,收些粮食肉干什么权作学资,大家都尊称他夏先生。
她不知道原来他还是个习武之人,有时听那些跑江湖的说书人说起什么大侠英雄,总道只是故事,却不想那样的人原来就在邻家。
听她道谢,夏先生看了看酒坛,说:“些须小事,何必重谢。”(文章阅读网:www.www.AihuAu.com.net )
她顿时笑起来,还真有些大侠风范呢。当下说道:“真人不露相,夏先生以前一定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啦。”
却见夏先生闻言眉头一蹙,片刻后又舒展开来:“我算得什么,要言人物,我有一个朋友倒也称得上……可这些虚名浮利,不过是一场空……”
一场空,镜花水月――
徒留惆怅。(一)
数年之前,问剑山庄。
再过一个月就是庄主赵华天的四十大寿,因他一手四十九路回风剑纵横江湖二十年未遇敌手,故在武林中地位尊崇,连带问剑山庄亦声名显赫。是以虽然离大寿之期尚有时日,这些天已陆续有人带着礼物前来拜访。
人来人往,山庄热闹之余,自然难免忙中出错。
“咣!”
这日一大早,下人们匆匆忙忙地打院子里过,个个静声屏气,忽然听一声大响,众人都吓了一跳,却是新来的丫鬟阿瑶失手打碎了一套梅子青的茶具。
“怎么这样笨手笨脚?!”张管家说话间就黑着脸过来了,看阿瑶手忙脚乱地捡着碎瓷片,他踌躇片刻叹了声气,“好了好了,忙别的去吧。”说着向边上一个婆子使个眼色,“你把这边收拾了,可别落下一点儿!”
阿瑶听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来,正要退开,却听一声:“且慢。”
一干下人顿时都躬身行礼――是大小姐赵临芳来了。她是赵华天的长女,自从三年前赵夫人去世后她便接手了山庄内务,赵临芳性情温柔沉默,但赏罚分明威行令重,数月前又刚招赘了夫婿,赵华天无子嗣香火,是以众人都道来日继承山庄的必是她夫妻二人,因此平日一向恭敬有加。
“大小姐。”张管家上前见礼,却见赵临芳蹙了蛾眉。
“阿瑶既然做错了事,你不罚她就是包庇,让其他人看了有样学样,届时你若不罚庄中岂不大乱?你若罚了,难免他人心中生出不平之气。”她娓娓道来,张管家听得满头大汗。
“大小姐说得是,说得是。”他一边擦汗,一边不住点头。
赵临芳见他认错,也就点了点头,随即目光落在一旁的阿瑶身上,只见她低着头,惨白着一张俏丽的瓜子脸,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取家法来。”她吩咐道,很快下人取来了三尺长的竹板。
“罚她五下板子,下不为例。”她说了,环视当场,“众人都看着。”
行家法的下人领命,那边阿瑶已跪了下来,眼看下人高举了竹板将要落下,忽然只听有人说了一声“住手”。
这回连赵临芳也赶紧回身福一福,却是赵华天亲身到来。
“爹爹。”她才叫了一声,赵华天一抬手:“我都看见了,芳儿,治家有度固然是好,只是你也未必苛责些……不过一套茶具,不值得什么。”
此言一出,赵临芳便低了头,默过片刻方轻声道:“爹爹说得是,是女儿欠思量了。”
赵华天微微一笑:“好了,大伙儿都散了吧,老张,叫人把这里打扫干净就是。”
张管家应了一声,赶紧安排人去收拾,众人见庄主发话自然散去,只是有人禁不住向阿瑶投去异样的目光。
随后有人来报几个岭南的剑客来访,赵华天赶紧匆匆前去会客。
转眼间,院中只剩了赵临芳与贴身丫鬟,还有一个留下打扫的婆子。
“小姐,咱回屋吧,风大,仔细着凉呢。”丫鬟牵了牵她的衣袖劝道。
赵临芳不动。
“冬雪说得是,看你这样出神,这院子里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带着笑意的声音自大门那边传来,冬雪见了来人赶紧一福:“姑爷早。”言毕掩口笑着退开了。
快步进来的男子身长玉立,剑眉星目生得甚是英俊,他走到赵临芳身边,伸出藏在背后的手,只见手中握着一把赭红的野菊,花瓣上还沾着秋露:“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是谁惹我娘子生气了?”
却是赵临芳的新婚夫婿仲晋风。
见了他,赵临芳终于展颜一笑:“无事,我们回去吧。”
(二)
入了夜,冬雪端来厨房做的枸杞雪耳羹,叩开房门,仲晋风亲手接进去,随即挥手让她退下。
看着房门掩起,冬雪不由得歆羡,想自家主子真是好福气,觅得这样一个知疼知热的姑爷。
屋内,赵临芳正在查验山庄近日的用度,仲晋风将雪耳羹放在一旁,柔声说:“趁热,凉了伤胃。”
她嗯了一声,放下账册,端起碗,拿着勺子在里头搅动着。
仲晋风看她心不在焉,想了想,说:“其实今天早上的事我都看见了……庄主这些时日的作为,明摆着是偏向那个阿瑶,你又何必拂他的意,硬要拿她开刀?”
“我只是想试试她,看她今日行动间的样子,果真是个不会武的。”她这样答道,见仲晋风一脸不解,不由得轻叹一记,低声道,“日前爹爹向我漏了点意思,想纳阿瑶为妾。”
其实就是赵华天不说,这件事也已在下人中传得甚嚣尘上――三个月前赵华天前往江南访友,归来时遇上阿瑶在街上受人欺凌,他喝令弟子上前救下,又将她收留在庄内,关照张管家好生看顾。
上心得有些过分,也怪不得下人们闲言碎语。
“庄主想纳妾?”仲晋风一脸哭笑不得,赵临芳又叹一声:“晋风,你也知道,爹爹他总以膝下无子为憾。”
“也是。”仲晋风苦笑。
她抬头看向他:“其实纵然爹爹真纳了她为妾,得了男丁,一个襁褓婴儿又能顶什么用……爹爹眼看着年岁也大起来,未必有心思加以调教。”她顿了顿,放轻了声音道,“那回风剑法,多半还是要传给你的。“
四十九路回风剑,快似风疾如燕,江湖上人人梦寐以求的绝学。
仲晋风摇了摇头:“传与不传的也无所谓,难道以我如今之能,还护不得你一世?”
“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笑着嗔道,舀了一勺雪耳羹放进嘴里,香甜如蜜。
夜晚,就寝时仲晋风特意燃了安神香――赵临芳体弱,入秋之后夜间便容易惊醒,他便特意央了行医的友人配了此香。
香气弥漫,夜半时分赵临芳正好梦沉酣,仲晋风轻推了她一把,见她毫无反应,便起身披衣,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了。
避开庄内巡夜的弟子,仲晋风自后门出去,问剑山庄倚山而建,后门外就是一片树林,他入得林中,只见人影一晃,随即有人自身后抱住他的腰,一具温软的身子贴了上来,柔声低唤:“仲大哥……”
他转身将人搂进怀里,以吻封缄,轻怜密爱。
好一番耳鬓厮磨后两人才分开,月光透过枝杈间的缝隙落将下来,照亮了那张秀丽的瓜子脸。
却是阿瑶。
他揽着她找了一处干燥的树根坐下,抚着她的背待她因情潮而起的喘息渐渐平复,又沉默过许久才开口道:“赵华天打算纳你为妾。他已向赵临芳说过了,想来提亲之事,就在这几天。”
阿瑶不语,只是向他怀中一缩,他心中不禁怜惜,揽着她的手臂又紧了紧。过了一会儿,才听阿瑶轻声道:“仲大哥,你知道的……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你。”
“我知道。”他低沉的声音暗夜中听来,仿如叹息。
一切都是为了复仇――早年赵华天未曾扬名时就在江湖上做些没本钱的勾当,仲晋风家即是受害者之一,满门杀尽只有他一人逃出生天,后来幸遇一无名剑客见他根骨绝佳收为弟子,出师之后他便四处寻找仇家,却发现昔年的歹人已成江湖上威名远播的剑客。
论实力他自然无法与赵华天正面对敌,也没有人会为了一桩陈年案子去得罪天下第一的剑客,于是他只有根据记忆中的蛛丝马迹追查,当年家中满门皆为蛊毒所害,因此他便往苗南寻找线索。
却原来此蛊是赵华天自一苗女那里骗来,那女子一生候他不至,恨恨而终。
那女子便是阿瑶的姑姑。
据说阿瑶与那女子年少时颇有些相似之处,是以他便将阿瑶带了出来,想赵华天见了她,或许会有所触动。只要能近他的身,就有报仇的可能。
而他自己,则想方设法接近赵临芳。
一直到目前为止计划都顺利异常,只有一件事在他意料之外。
他爱上了阿瑶。
此事使得整个计划变得更加艰难痛苦,但他并不后悔。
“成功之后,我就带你离开,绝不食言……”他低声说着,口气那样坚定,不知是说给她听抑或是说给自己听。
而阿瑶一声不吭,已经睡去了。
(三)
正如仲晋风所料,三天后,张管家带了个冰人,来问阿瑶是否愿意嫁与赵华天为妾,冰人口快,说得天花乱缀,末了阿瑶只轻声说:“阿瑶蒙庄主搭救,无以为报,愿奉茶倒水,侍奉庄主。”
这就算是答应了,再添一桩喜事,庄内越发忙碌起来。
赵华天四十寿辰那日,整个山庄披红挂彩,锣鼓唢呐吹吹打打,震天价地响,客人们进了山庄才知今日还要行庄主纳妾之礼,众人无论心中对这老夫少妻的亲事何等不以为然都好,表面上还是要做足全套功夫,大嚷着恭喜赵庄主双喜临门之类的话。
吉时一到,喜娘领着新过门的姨娘从堂外进来。
这时仲晋风就在一旁,身边站着赵临芳,是以他看着阿瑶着红簪金嫁与自己的仇人,纵然心如刀割也必须做出个没事的样子来,还要柔声安慰看起来不怎么高兴的赵临芳。
拜堂之时,他看到阿瑶向自己看了一眼,那幽怨哀伤的目光,他想自己必定一生都无法忘怀。
这夜的酒宴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一直持续到子夜方休。
酒宴之后众人陆续散去,有些中酒的客人也自有下人扶着去客房休息,整个山庄渐渐地安静下来。
朗月中天,仲晋风独坐窗边,看了看榻上熟睡的赵临芳,心中禁不住五味陈杂。
今夜于他,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啊―!”一声女子的尖叫划破夜空,凄厉之极,声音自喜房那里传来,他听得清楚――只是瞬间的事,整个山庄便因这声尖叫再次骚动起来。
过了片刻,赵临芳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晋风,怎么了?”
“好像是喜房那里,你别动,我去看看。”他说着,拉过一件外衣披上急忙外出,直往喜房而去。
他到的时候,情况已是一片混乱。
院子里围了不少下人和弟子,有几个弟子手中仗剑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而喜房的门大敞着,里面传出金刃交鸣之声,剑风激荡烛火明灭,映得人影不住摇晃。
他拔剑入内,只见赵华天仗剑在手,双目血红,正对着半空一阵乱舞,他身边围着几个平日最得意的弟子,身上俱已受伤见红。
再看时,只见阿瑶缩在绣榻一角,锦被遮身,正向他投来惊恐却又有些欣喜的目光。
大事已成――这一刻,仲晋风的脑海中立时浮现了这四个字。
赵临芳说得对,阿瑶确实不谙武功,可苗南的女子杀人又何须动武?
她们养蛊,代代相传,如同美丽的容貌与多情的性格一般从自己的母亲那里继承这令人恐怖的技艺。
阿瑶养的蛊名为华胥蛛,能吐无情丝,此蛛只有绿豆般大小,可爬入人耳之中,将丝吐入人脑。只消一寸,便能叫人神志昏乱陷于癫狂,是为“失心”。
忽然赵华天大吼一声,举剑向他刺来,他立刻横出一剑隔住了,两人顿时缠斗起来。
转眼交手数十回合,仲晋风不由得暗暗心惊,这赵华天心智虽迷,剑法却是丝毫不乱,更兼认不出眼前人,招招下的都是狠手,虽然此时赵华天尚未使出回风剑法,但他已微感吃力,而眼前势成骑虎,他只有施展生平所学与之周旋。
如此又过了半刻,赵华天似乎渐渐不耐起来,忽然他剑锋一抖,招数骤然迅猛。
回风剑法!仲晋风心下一凛,剑势慢过瞬息刺了个空,转眼赵华天的剑已在眼前,他猛地一侧身,长剑贴着他的脖子过去,割下他几缕乱发,更划出一道血口。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掷来一把短剑,灯火映得剑身寒光大盛,赵华天的注意力一时间被吸引了过去,他一剑劈断了短剑,哈哈大笑。
就趁这片刻的空当,仲晋风揉身上前出手如风,立时封了他身上几处大穴,只听“咣啷”一声赵华天长剑脱手,人也跟着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一众弟子赶紧上前扶住他,门外的众人也跟着涌了进来,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仲晋风看到了门口的赵临芳,她惨白着脸,手里拿着另一把短剑。
他竟不知道她是会暗器的――这让他,忽地感到一阵心惊。
(四)
赵华天疯了。
这是当然的,无情丝从无失手。
但旁人看到的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只知道赵华天疯得突然,问剑山庄喜事变成闹剧,一时间众说纷纭,从练功走火入魔到洞房“马上风”什么都有。
而所有这些变故,都要由赵临芳来承受。
她表现得还算冷静,为防赵华天再暴起伤人,她含泪以锁链将其锁了,禁于后院中,由几名年长的弟子看守。而她则与众宾客周旋,应付那些或真或假的质疑安慰,间或还要安抚几个年幼的胞妹,一时间忙到了极处。
如此情形,仲晋风自然要帮她,还要帮得尽心尽力――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而他的心,始终悬在阿瑶的身上。
自赵华天疯了之后赵临芳便下令将阿瑶锁进柴房,却又不说如何处置,他也不便询问,只是日间偶尔听见下人说及阿瑶时都是“那个丧门星”之类的言辞,着实觉得煎熬。
其实他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可以带着阿瑶走了,问剑山庄上下没有人可以拦得住他。
可是……
这夜,赵临芳在晚膳时忽然对他耳语:“晚上,随我到大伯母房中去。”
他心中一动。
这大伯母娘家姓崔,是赵华天结义兄长的遗孀,又是赵临芳的乳母,虽非赵氏一族,在庄中却等同于半个主人,赵临芳更是对她极为尊重。她为亡夫守节,已在山庄南厢独居了十年有余,平日除了赵临芳外一概不见,连仲晋风不曾拜会过她。
此刻赵临芳忽然提起,他不由得心中忐忑,不知她此举的用意到底为何。
这份忐忑一直持续到夜间,赵临芳带着他进到崔氏所住的南厢房内,他见一两鬓微霜的中年妇人端坐于太师椅上,立刻上前参拜:“晚辈仲晋风,向崔前辈见礼。”
妇人微微颔首:“你是临芳的夫婿,就不用客套了,也称我一声‘大伯母’就是。”
“是,大伯母。”他立刻应声,随后赵临芳拉他起身,她有些急切地向崔氏问道:“大伯母,剑谱呢?”
他心下微怔,只听崔氏叹道:“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嫁人,便一心向着丈夫了。”说着她起身进到里间,只听一阵机关挪移之声,随后再见她出来,手中捧着一只木匣。
“拿去。”她将木匣交到赵临芳手中,赵临芳开了盖子,欢欢喜喜地拿到他面前一现:“晋风,你看。”
只见匣中是一本旧旧的册子,封皮上以小篆手书“回风剑法”四字。
回风剑法的剑谱!赵华天竟将之交与崔氏保管……
他心中乍惊还喜,只听赵临芳说道:“我一生托付与你,自然这剑谱也是你的,爹爹说这剑法传男不传女,给你也不算违他心愿。你学了它,可要一生都护着我,不可食言……”
这一夜,仲晋风又无法合眼了。
里间赵临芳已睡了,他在外间挑亮灯花翻看刚到手的剑谱,果然式式精妙,他边看边在心中演练每招每式,越是钻研越觉得奥妙无穷。
不知不觉四更更鼓敲过,天空微微发亮,而灯中的红烛也将燃尽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呼喊声,随即一阵紧锣,夹杂着人声骚动。
他立刻将剑谱收入暗格,随后疾步跑出去,与前来报信的下人撞了个正着,他赶紧问发生了什么事。
“跑、跑了!那个阿瑶跑啦!”下人惊慌得有些结巴了。
他大惊:“往哪里跑了?”
“后、后山!”
他心下顿时一宽:“随我去追!”说着便拉上下人急奔而出。
这时庄中负责守备的一众弟子已尽数被吵嚷起来,仲晋风赶到后山时他们正兵分三路进入树林中寻找,他也想进入,却被随后赶来的赵临芳扯住了。
“晋风,这等小事,不用你亲自去。”她拉着他,似乎有些害怕,用了那么大的手劲。
不多时林中一片喧闹,听清喊的是拿住了。
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五)
当阿瑶被押到他与赵临芳面前时,只见她身上衣衫被林中的树枝挂烂了,头发散乱着,原本秀丽的脸庞苍白而憔悴,此刻天光已亮,隐约可辨她脸上的泪痕。
可他再怎么心疼,也不能表现出来。
两名弟子押着她跪下,赵临芳缓步走到她面前,柔声问:“阿瑶,为什么要跑?莫非是看守的人虐待你?”
她摇了摇头,低声说:“不是,只是阿瑶心中害怕,不知大小姐要怎样处置我,所以就跑了。”
这倒也算个合理的缘由,赵临芳听了笑一声:“傻姑娘,怕什么。”
她退了一步,随后用带着狠绝与杀意的口吻朗声道:“你若没有在庄主身上种下无情丝,又是怕的什么?!”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顿时骚动起来。
仲晋风心下自然亦是大惊,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知道,但见阿瑶向自己投来满含哀伤的一瞥,他顿时一凛――恐怕阿瑶会以为是他告知了赵临芳。
可现在又岂是解释的时候?
“什么无情丝……我不知道。”阿瑶有气无力地辩解。
赵临芳冷笑一声:“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我见过你的姑母,你与她生得可真像。”
其他人不明白这话中之意,窃窃私语着议论猜测,但阿瑶却是立刻抬起头来一脸的惊讶,而仲晋风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明白此时此刻赵临芳将阿瑶的底都掀了出来,事情已无转圜的余地。
所有的人,即便不完全清楚其中的曲折,却都已经认定了阿瑶有罪。
“交出无情丝的解药,我饶你不死。”赵临芳要求。
而片刻沉默之后,阿瑶再次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无情丝,无解。”
两旁押着她的弟子顿时手上加劲,再将她往下一按。
“无解?”赵临芳冷笑,“既然如此,你也无活着的必要了,晋风!”
仲晋风此刻心乱如麻,听她喊自己的名字,本能地应了一声,浑浑噩噩地上前。却见赵临芳让其他弟子递过一剑,她亲自交到他手中:“晋风……你将是山庄之主,这凶手就交由你来处置。”
她言语中带了微微哽咽,仿佛是因想到自己父亲此时的遭遇而悲伤,将剑交付与他,又好似全心相托,弱不胜衣。
可他其实没有选择,眼前的情势,赵临芳泫然欲泣,众弟子人人愤慨。
他只有杀了阿瑶,才能平定众人的情绪,才能在这问剑山庄继续立足。
他慢慢走上前去,举起了剑。
究竟该刺向谁?是阿瑶,还是身后的赵临芳?
就在这时,阿瑶忽然抬起了头,大声说:“即便你杀了我,也有赵华天为我陪葬,够了!够了!”
愤怒的叫骂声此起彼伏,仲晋风只觉得那声音震得自己耳中嗡嗡作响,脑海中一片混乱。待他神志清明之时――
他发现自己手中的剑已经刺入阿瑶的心口,那两个弟子放开了她,她双手一得自由便握住了剑身,锋刃割破了掌心,鲜血蜿蜒而下,滴落地面。
她向他笑了笑,然后便合了眼,身子亦慢慢软倒在地。
他连上前扶一扶她,都做不到。
“晋风……”身后赵临芳上前来拉住了他的手,他见几个弟子要去搬动阿瑶的尸体,立刻喝住了,冷声道:“这贱婢是谋害庄主的元凶,还收殓什么,扔在这里就是了。”
这残酷的言辞使得众人尽皆一凛,神色间颇有些不以为然的味道,但随后赵临芳便说:“照办就是。”
说着,她拉上仲晋风离去。
他握着赵临芳的手,笑语晏晏的,渐行渐远。听着身后的人声渐渐散去,也不知阿瑶的尸身可曾受了什么糟践,也不敢回头去看一眼。这短短的一段路走过,他却好像经历了一生所有的痛苦。
进入南院时,忽然从后山传来了一记飞禽的长鸣,如鹤唳,如枭鸣。
而他的心头高悬的大石,终于落下。
(六)
转眼,秋去冬来,冬至那日赵华天死了,因他疯癫后使得庄子里起过不少风波,是以这一死,众人倒也不是十分伤悲,反而隐隐觉得有些解脱。
但守灵大殓什么的自然还是要做的,照着赵临芳的意思,做足七七四十九日法事,如此一来年关也未曾好好过,等消停下来已经是正月中旬。
这日赵临芳起身后不见仲晋风的影子,但听见院中金刃破风之声知晓他又是去练剑了――自从得到剑谱后仲晋风便日日勤加修习,连丧礼期间也不曾懈怠,剑法造诣突飞猛进。
听见她起身的动静,冬雪端了脸盆热水进来伺候她梳洗,她坐在镜前让冬雪梳头,顺手又开了窗,看庭中一地白雪,仲晋风一身绛衣,剑影如电,那身姿甚是好看。
他练得投入,窗又被红梅的疏枝挡着,故而没留意到她正在看。
一套剑法舞过,眼看日上一竿,仲晋风最后一个收势,随即便匆匆向院外去了。
过了一会儿,赵临芳看发髻梳得差不多了,便叫冬雪停了手,指着藤架上挂的披风说:“晋风方才出去了,我看他往南门走的,这天看着是要下雪,你走快些把这披风给他送去。”
“小姐也太爱操心了。”小丫头嘻嘻一笑,拿了披风赶紧追了出去。
留下赵临芳独坐镜前,手中把玩着一根玉簪。
一不小心一用劲儿,玉簪,折了。
半刻之后,却见冬雪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怀里还抱着那件披风。赵临芳有些诧异地看她:“怎么,没追上?”
小丫头用力摇头,喘过几下,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旁说自己方才追上去见仲晋风出了后门:“后山那边也没什么人,姑爷去那儿做什么呢?我就多了个心眼找了几个师兄问了问,听说是姑爷这些天督导他们练剑总是只看一会儿就走了,个把个时辰才能回来。”
她说了半天,最后加上自己的猜测:“小姐……说句不好听的,姑爷他,会不会在外头有了什么花样?”
“不许胡说!”赵临芳脸色惨白地呵斥道。可沉默着思索过片刻后,她还是说,“你去把大师兄请来。”
冬雪依言去了,等大师兄来时,赵临芳已穿戴整齐――她披了斗篷,是要出门的模样。
后山的小路向来是崎岖难行,但仲晋风却走得轻快,经过曲折的山道,他轻车熟路地寻到了那处隐蔽在灌木后的山洞。
洞中生了火,是以比外头暖和了许多,火堆旁坐着个面目精悍的年轻男子,他一见仲晋风便跳起身来:“姥姥的,你小子可算来了。”
仲晋风摇摇头,将手里的酒坛一丢,那人跃起身接过了,扯去红封先咕噜咕噜饮过几口,咂吧着嘴赞一声好酒,随后抹着下巴嘿嘿一笑:“你们小俩口说梯己话,我就不在这儿碍眼了。”
说着提了酒坛大踏步地出去。
听到洞外一阵林鸟惊飞的声音确认友人去得远了,仲晋风这才向内去走到那张石榻边,看靠躺在那上头的人。
阿瑶。
他那一剑并没有杀死她――这是他预料到的,阿瑶天生右心,当时他那一剑自她胸口膻中穴刺入,能使她暂时闭气状如假死,待众人散开后,一直埋伏在林中准备接应他的好友杜长朔便将她救到这洞中,拔剑导气,救回她的性命。
这凶险的,唯一的一个办法,当时那声枭鸣般的笛声,便是杜长朔成功救到人的暗号。
可虽然捡回一条命,利剑入身毕竟是重伤,山中冬日又是严寒,是以阿瑶休养至今也不见康复。
此刻他看她因长居洞中不见阳光而变得益发苍白的面容,满心都是怜惜之情:“上回我来时见你睡着了,就没叫醒你,这几天可觉得好些了?我给长朔的山参,你吃了可觉得有效?”
阿瑶向他笑了笑:“好多了,杜大哥照顾得我很好。”
他哦了一声,心底隐隐有些酸意泛了上来。
“只是这些天我有件事总是想不明白。”忽然阿瑶这么说。
“什么事?”
“倘若……你不知道我的心生在右边,那天,你会不会一剑刺下去?”
他皱眉:“阿瑶,不要胡思乱想!”
她笑了笑,又问:“那天……为什么杜大哥会正好在林子里呢?是仲大哥你安排的是不是?”
这下,仲晋风却说不出话来了。
犹豫了很久,他终于点了点头,正想解释这原是他为自己留的一条后路,却听阿瑶问:“仲大哥,所有这些,你早就想好了是不是?你其实……并不想带我走是不是?”
“当然不是!”他急道,“我怎会不想带你走?我在问剑山庄过的什么日子……每日每夜都挂念着你!”
他激动地抓住了阿瑶单薄的肩,却见她凄然一笑:“仲大哥,你不要急,我知道你心上有我,你……只是舍不下那回风剑法。”
他怔住了。
阿瑶继续轻道:“其实,赵华天大寿前我们见面的那天晚上,你与大小姐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阿瑶……”他只唤了她的名字,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瞒不过她了,无论编怎样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无用了。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他对回风剑法的渴望那么真实,所以才一再拖延带她离开的时日,才鬼使神差地安排了杜长朔在后山,以防万一阿瑶孤身逃跑,也好有个接应。
他爱她是真,他舍不下近在眼前的剑法与地位也是真。
“哈,”阿瑶轻笑了一声,低下头去不再看他,轻声喃喃着仿佛自言自语,“想必如今你已得到了剑谱,那下一步是什么?夺取问剑山庄?等你成了天下第一剑客的时候又会想什么,武林的盟主?”
他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因为他既不能赞同也无法反驳。
建功立业,天下敬仰――哪个男儿不想有这样的一生?他不知道有朝一日他再次面对这样的选择时,究竟会怎么做?是选择对她的承诺,还是唾手可得的名利权位?
他默然不语,而阿瑶也终于抬起头来看他,那般黯然神伤:“阿爸说得对,在江湖中的人,其实都是身不由己。”
当你身边的每个人都在拼尽全力去争夺的时候,你又如何能淡然超脱?
“你终于想通了。”忽然身后传来击掌身,仲晋风惊诧地转过头去――
却见是赵临芳,款款而来。
(七)
他惊疑的目光在两个女子身上逡巡过一个来回。
赵临芳嫣然一笑,目光落在阿瑶的身上,却是对着他说:“可知我爹爹一生心念于阿瑶的姑姑,我娘恨她入骨,就使人画了她的画像挂在房中日日诅咒,我幼年时常见到,故此初见阿瑶我便多了个心眼,遣人往苗南去打探,果不其然……还有了意外收获……”她说着,笑着将目光移到了他这边。
“你知道我是谁?”仲晋风皱眉道。
赵临芳点头。
“那为何不戳穿我?”他想到了一个可能,但又否定了。
太可怕,太阴毒……
可随后赵临芳却证实了他的猜测――她笑起来:“为何要戳穿你?你能替我杀了那老东西,再好也没有。”她的目光微微一冷,“他眼里从来也没有我,我又要他何用?”
恨意,此时方表露无遗。
他无言以对,转头看向阿瑶,低声问:“你与她密谋多久了?阿瑶,告诉我,我知道你不会骗我。”
她听他问起,起初沉默,最终低了头说:“就在那天,大小姐找到我,她说你不会只杀了仇人就算了,她说男人都像赵华天那样,只爱功名利禄,后来她便让我听那晚你们的谈话……仲大哥,我听得出来,你有多想要那剑谱。”
她落下泪来:“仲大哥,这样下去,你一定会一直和大小姐在一处,久了你就会忘了我。可我们苗家的女子一辈子只会喜欢一个人,我宁可你死了,也不要你喜欢别人。”
话到这里变成了哽咽,她低着头哭泣,仲晋风伸手轻拍她的背,无可奈何地叹息。
而赵临芳接下了她的话:“于是阿瑶便与我联手,设了此计……晋风,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杀害我爹爹的幕后主使了。”
她话音未落,忽然身形一动,快的如同鬼魅一般抢到他身边,猛地抽出他搁在一边的配剑,狠狠划上自己手臂,随即尖声大叫,“仲晋风,你这负心人,你要做什么?!”
她这样叫着,面带微笑转身向洞外跑去。
这一下变故陡生,仲晋风着实愣了愣,转瞬省悟她这是要做戏,跟着便想到外面必然有她带来的帮手,此刻配剑被她夺去,杜长朔那酒鬼也不知去了哪里,他心中大急之下只有奋起直追。
谁想赵临芳轻功实在精妙,又比他先行,一时间他也追她不上。
转眼两人到了洞外,仲晋风见没有预想中的众多弟子,只见首座弟子一人,而赵临芳正哭叫着向他跑去。
她跑到他身前,那人见她受伤又在哭泣,便张开手臂似要揽住她加以安慰。
可下一刻赵临芳手腕一翻,只见寒光一闪,她手中仲晋风的长剑直入首座弟子心口,透胸而过。
那人震惊地睁大了眼,而赵临芳犹带泪痕的脸上露出一笑,随即她猛地拔出了剑。
首座弟子直挺挺地倒伏于地,鲜血渐渐漫开,衬着白雪,分外醒目。
赵临芳笑着转过身来。
“为何杀他?”仲晋风诧异地看着着一切发生,深深感到了眼前这个女人的恐怖。
“不杀他,如何让旁人知晓你的穷凶极恶?何况一旦你的事情传扬开来,庄中众弟子说不定会推他为尊,我多时谋划,可不是要为他人做嫁衣裳。”她毫不避讳地答道,看着手中他的配剑,“‘江南燕’是把好剑,至轻至薄,锋利无比。”
不错,可现在它成了杀人的凶器,而它造成的伤口那么特别,再加上赵临芳的证词,届时所有人都会相信她所编造的故事――仲晋风是指使阿瑶谋害赵华天的元凶,事情败露后他又杀了首座弟子。
而赵临芳则成了一个十足的受害者,父亲被害,可依仗的大师兄亦亡,谁还会来质疑她?即便她才是最终得到所有好处的人,问剑山庄,《回风剑谱》,还有同情拥戴。
事到如今,仲晋风所能做的,也只有苦笑了。
忽然赵临芳手一扬,“江南燕”破风而至,斜斜插入他眼前的地面。
可他不敢轻动,不知她又在耍什么花样。
“你现在一定觉得我下一步就是杀了你,对不对?”赵临芳笑了起来,“不错,我是想杀你。”她忽然一扯腰带,却听刷的一声,那条装饰着珠玉的腰带霎时间变成了一把寒光闪闪的软剑。“以此剑杀你。”
“爹爹说你是剑术的奇才,今日我倒要看看你我究竟孰高孰低。”这一刻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激动,“仲晋风,可知我自最初见你之时,便已在期待这一天。”
(八)
白雪皑皑,山岚茫茫,空山峻岭上只闻金刃交鸣之声,剑气激荡,树枝上的积雪被震得纷纷下落,仿佛正在下又一场鹅毛大雪。
真正交手后仲晋风忽然觉得自己能够理解赵临芳所做的一切,她剑法精湛不在他之下,软剑路数阴柔更是独具一格,她实在是个剑术上的天才。
可就在接近赵家的这些日子里,他看到的只有赵华天对她的苛刻与不屑。
没有谁会容忍这样的忽视,更何况她拥有这般天赋与心机。
记不清交手多少回合了,他只记得自己在不断出剑,脑海中所有精妙的招数他都用过了,可每一次都被她险险化解。
再险,却也是化解了。
而此刻,最后且唯一的机会就在眼前――
“啊!”只听赵临芳一声尖叫,软剑脱手,她按着右手倒在地上,仲晋风长剑向前一递,剑尖恰好直指她的咽喉。
“你右手的毛病,我早已发现了……”他沉声说,暗自平复紊乱的气息。
“原来如此……”她抬起头凄然一笑,“七岁时我看爹爹教一帮师兄练剑,觉得有趣,便也想摸摸爹爹的剑,却被他用剑柄狠狠砸在手上,他说我是女孩儿,没有资格学剑。那次我哭得厉害,手也伤了,从此落下久战发颤的毛病。”
听她说及往事,仲晋风神色微动:“赵华天他错了。”
“哈。”赵临芳垂首笑一声,再次抬头看向他,“我不是输给你,而是输给天意。”
“是的。”他点头赞同。
“那么……现在你是不是要杀了我?”
她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他反而感到为难起来――其实事情到了这一步,杀不杀她都已没了太大的分别……可是不杀她,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遭人设计的腌拶气。
就在他盯着她犹豫时,忽然发现她将目光投向了远处,随后微微一笑。
他以眼角的余光向那个方向瞥了一下,只一下,便怔住了。
却见高高的雪岭悬崖上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山风忽起,卷起积雪吹过她身侧。
那是阿瑶。
仲晋风忽然意识到下一刻要发生什么。
“不――”他大声疾呼,即刻向那处悬崖发足疾奔而去。
而赵临芳依旧坐在雪地里,远远地看着悬崖边的异族少女――她似乎也向这边看了看,然后――
纵身跃下了万丈深渊。
她一定是在害怕――如今事情既然败露,无论仲晋风是死是活,总不会再属于她了。
苗家的女子,没了爱情,便只剩了死亡。
又或者她早就想好了这样的结局,要在他心里留下永远的印记。
山风呼啸而过,赵临芳扶着树枝慢慢地站起身,看红日西偏,将山间白雪映上了异样的色彩。她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天地间从此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啪!”
酒杯被重重地敲在了桌面上,溅出一片酒水,吓得芸姑一个激灵,眨了眨眼似乎回过神来――比惊堂木还管用。
“后面呢?”她问夏先生。
“没了。”
“没了?”芸姑皱皱眉头,“阿瑶死了以后,那仲晋风怎么样了呢?”
“唉,这个我不知道……”夏先生摇了摇头。
“夏先生您怎么这样?!这怎么能不知道呢?那仲晋风不是您的朋友嘛?”
“这个……说是朋友其实也不怎么熟。”夏先生说着,摸着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芸姑不依不饶地眼看还想纠缠下去,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吆喝:“芸姑,我回来了!”说话间有个年轻的后生进了来,却是店里的当家言四郎,同时也是芸姑的丈夫,芸姑刚迎上去便被他拉到一边。
“我在镇子上给你换了根钗子,你看上头这蝴蝶手工多好!和你脖子上那个胎记刚好是一对彩头,叫……叫蝶恋花!”
小夫妻俩的梯己话,说得那么轻,可夏先生耳力好,还是听得清楚。
少不得再多喝一杯。
芸姑红着脸让四郎将银钗插入她发间,还没来得及说些亲热话,就听外头有人叫门:“这店是开没开业啊?!”
“来了来了!”亲热可以留着晚上亲热,这做生意可耽误不得,芸姑掀了帘子出去,见是个年轻的客人,一身行装风尘仆仆,生得倒是修眉俊目的好相貌,只是眉目间的神情有点痞痞的,看着不像个好人。
更麻烦的是芸姑发现他看到自己便是一愣,随后目光就挪不开了。
保不齐又是个登徒子。
可也不怕,有夏先生呢。
她这样想着,将客人请进酒坊里,不想客人进去后就直奔夏先生那桌去了,大咧咧地坐下来,与夏先生相视一笑。
原来是夏先生的友人,怎么没听他说起过……她这样寻思,可还没想出个头绪,便被四郎打发去酒窖里点数。
她知道自家相公是不喜欢她在年轻男客面前抛头露面,于是向他笑了笑,乖乖进里间去了。
杜长朔冷眼看着这乡间小夫妻的眉目传情,猛地抓住边上友人的手腕:“喂,老仲,这演的是哪一出?”
夏先生、不,是仲晋风看了看他,抽回手继续给自己剥一了颗花生:“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替自己种了三寸无情丝。”
阿瑶还活着……只是变成了芸姑。
那颈边花型的深红色胎记就是证明――那其实不是胎记,而是华胥蛛吐尽了无情丝,爆体而亡,体液随血脉流走,在肌肤上表现出来的一种症状。
“三寸?”杜长朔咋舌,“无情丝一寸‘失心’,两寸‘离魂’,那可就是没命了,现在她身种三寸居然还活得好好的?”
仲晋风目光一黯,低声说:“三寸者,忘情。”
杜长朔没话了。
失心,离魂,忘情。
这三者的顺序似乎有些颠倒,可经历过的人就知道,忘情,本就是比死更困难的事。
气氛变得沉默了,酒坊里只闻四郎在柜台那边量酒的动静。
过了许久,杜长朔长舒了一口气,问:“那你打算怎么办?窝在这个地方,一辈子看她和别的男人你侬我侬?”
他笑了笑:“正是如此……我已负过她一时,不可再负她一世。”
那个曾为名利而疑惑犹豫的仲晋风已在阿瑶落下山崖时一起死去了,现在,只剩下画眉岭下受人敬重的夏先生,结庐而居,愿看着心爱的人平凡快乐地度过一生,一直守护着,看着,就好。
“怪胎。”杜长朔嗤之以鼻,却也没再说什么,自己为自己倒了杯酒,却听仲晋风问:“你怎么想起到这里来?”
其实在这里定居后他就立刻送信给杜长朔,这家伙却直到一年后的今天才突然来访。
“这或许是最后一面了。”
虽然知道杜长朔说话一向夸大其辞,但如此不祥的话还是让他感到异样:“怎么回事?”
“还不是你以前那个老婆,赵大小姐,现在她可是威风得很,问剑山庄风头鼎盛。”
赵临芳,又听到她的消息了……时隔多年,这个名字还是能在他的心里激起一些涟漪,是畏惧?是敬佩?
说不清。
听着杜长朔的叙述,他似乎能看到她春风得意的样子,一呼百应,群雄钦伏。她和他不一样,她是真正的江湖人,毕生所求就是江湖至极的权位,好证明她的父亲是错的。
她狠绝断情,应该得到她想要的作为报偿。
“那赵临芳联络了各派想剿灭血木门,血木门的老大当然不会束手待毙,知道我给不少门派的掌门医过病,就悬赏千两黄金请我去,我不去都不行,不去他就满江湖地追我,老仲你也知道的……”
杜长朔还是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