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她丹唇微启,吐气如兰。念这首诗时,他正手执木梳,一遍遍梳理着她的长发。那青丝细密浓黑,轻柔顺滑,如泉,在他手中汩汩流淌。
他突然高兴起来,左手握发,右手执梳,边梳边唱:“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抿嘴,她微微一笑,隐痛如涟漪轻漾。
“让我为你梳头,一辈子。”他轻声耳语。双手顺势圈住了她。(文章阅读网:www.www.AihuAu.com.net )
她顺从地靠在他的臂弯中,闭上双眼。不经意间,泪珠濡湿了眼眶,睫毛扑闪,宛若颤动着晨露的草叶。
她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没有明天。当下,就是全部――秀发在指间流淌,头枕着你的肩。这缘,是修千年换来的瞬间!
檀木梳顺流而下,细细牵扯,柔情泛滥,疼痛蔓延。
长发为君留。荒寒岁月,指间流水。密密蓄起来的温柔。一寸一寸,都是鲜活的生命。丝发如弦,渴望懂音韵的双手,弹奏爱的绝唱。春日迟迟,窗下的女子泪光迷离,做着不愿醒来的梦。
梦中,她是唐朝那个叫晁采的女子,拟《子夜歌十八首》寄赠心上人文茂,开篇就是:
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
觅向无人处,绾做同心结。
……
泪眼朦胧里,她是那苦盼欧阳詹,终于忧思成疾的太原妓,自知余日不多,死前勉力剪下自己一头青丝,装入匣中托人转交“负心人”,内附绝笔诗一首:
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
欲识旧时云鬟样,为奴开取缕金箱。
只是,如果她知道欧阳詹接到信及头发竟伤恸至极,十天之后,绝食而殁,她会不忍,不忍用青丝编成索命的绳……
光影绰约中,她又成了沈寿――一代刺绣大师沈雪君。时满头青丝已有华发,病笃之际,抽发为丝,绣下“谦亭”二字,以酬知己张謇。随之绣入的,还有感激之心,惋惜之意。后来他在《忆昔诗》中提到此事:
感遇深情不可缄,自梳青发手掺掺。
绣成一对谦亭字,留证雌雄宝剑看。
……
因着这些梦,她剪发的次数屈指可数。
年少时,在溪边洗头,清清溪水倒映着溪边翠竹,也倒映着她。清白得无辜的脸庞,梦想如飞扬在阳光里的水珠,颗颗透亮。眸子漆黑茫然,期待着,一场生死不渝,从一而终的爱情。一场青丝绕指,旖旎哀艳的爱情。
她不知道他是谁,何时会出现。她确信,能感知他,在千万人当中。她会毫不犹豫地剪下心爱的一缕相赠,临别殷殷叮嘱:善藏青丝,早结白头。
一生最好的时光,清澈的眼神,韶华流转,在等待中黯淡。青丝如缕,在自己手上婉转。
后来,她结婚了。相敬如宾,琴瑟和谐――与青丝无关。
她把头发绾起来,一支银簪,锁住无边思绪。只在青丝如瀑倾泻时,心湖掠过一丝悲凉。
少女的梦渐行渐远,以近乎决绝的姿势。如果不是,如果不是他的出现……
此时,他张开十指,轻轻抚过,万千青丝化做绕指柔。埋头,深嗅带着花草味的发香。“是你!就是你!我终于找到你!”
轻轻推开他,转身,凝望,直逼灵魂。她心里在问:这些年,你都在哪里?!最终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只能这样!必须这样!他们之间,错过的何止青葱岁月?回不去了。纵青丝羁绊,柔肠寸断。
离开以后,他发信息告诉她:在街上看见长发女子,总以为,转过身来就是她。
彼时她正坐在斜晖阳台上,手握他送的檀香木梳,迎风梳头。几缕脱落的青丝在风中飞扬,飘离身体而去,永远的飘落。
晚风送来阵阵歌声:我已剪短我的发,剪断了牵挂……如果牵挂剪得断,她宁可一刀剪掉及腰长发。可她知道,发丝落地,挣扎不会结束。心痛的感觉如潮水,再次将她覆没。
“或许有一天,我会把头发剪掉”她在信息中说。因为太重,无法负担。弦绷得太紧,耗尽了心力,只剩下疲倦,内心苦涩,黑发不再光泽,还有多少旧可念,还有什么丝不可断?
残阳恍惚里,是什么打湿了青丝?竟有咸咸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