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上为满洲世家,亦曾显赫。家中人丁兴旺,且多长寿,通常四世同堂。我小时候,经常听老奶奶和奶奶、还有老奶奶和奶奶的姐妹妯娌、七大姑八大姨等等老辈人讲故事。多为老姐妹们茶余饭后在一起聊天,我在旁静听,没人理我,我更不敢玩闹打扰讨人嫌,旗人的家规甚严,小孩子也不例外。有时候则是老奶奶或奶奶或一群奶奶中的一位,老人家兴致上来,对我这“瘦眉窄骨的”、“少言寡语的”、“将来一准有出息”的小辈人挥洒一通。甚至有时是哪位奶奶的自言自语,“九斤老太”式的感叹,这其中亦含有大量的鲜为人知的来自尘封历史的信息。奶奶们讲的,说是故事,其实应该叫故实。故事可以虚构,故实却都有意义和出处。奶奶们讲的满洲故实,有相当一部分是史书上没有的或语焉不详的,从那饱经沧桑的面容上,参透世故的神态中,甚至看破红尘的语气里,这些故实浸渗了我的心灵,以至于半个世纪后,已逾耳顺之年的我,还能复述如初。
关于张一化
一次老奶奶对我说:“你个小人儿不懂呀,早知今日,进关干什么?张仙人误了老祖宗!”后来这句话所指的故实经过不断地填充和扩展,我才知道,我那“勇猛有余,才智不足”满洲祖先,若没贤人相助,天知道在关外待多长时间。
老奶奶尊号“张仙人”的这位贤人,就是被称为“满洲第一圣人”的张一化。
张一化,直隶大名府元城人氏,明嘉靖年间举人。那时大名府煊赫中原,领一州十县,据直鲁豫三省交界之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书院峰立,商贾如云。嘉靖皇帝选元城儒学生员陈万言长女,册立皇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陈万言父以女贵,横行乡里,妄兴土木,强占民居,而官绅无一言。张一化仗义执言,上书嘉靖,告发皇戚弄威,规劝皇帝自敛。嘉靖非但不听,反而迁怒张一化,传旨捉拿。张一化闻风携全家出逃,途中失散,张一化夫妇跑到关外建州老河口安身。以打鱼为生,隔几日到斗虎屯赶集,卖了鱼虾,买一些生活用品,顺便打听老家消息。
这一天张一化夫妇从集上返回,快到家目睹一奇异景观:上百条黑鱼打着挺,翻着白沫,聚成一团,顶着一个平躺着的男孩,从上游哗哗啦啦地飘滚下来。张一化看得瞠目结舌,更让他吃惊的是:这团黑影白浪滚到眼前,鱼群一齐躬起身体,往岸边齐力猛地一弹,生将孩子送到张一化脚下。张一化慌忙抱起孩子,只见群鱼“刷”地潜入水底,再也不现踪影。
“这孩子不简单。”张一化夫妇一面嘟念着,一面将孩子抱回家。只见这孩子背着桦皮挎袋,一手还攥着把乌拉草,已无一点鼻息。张一化吩咐夫人将大锅翻过来,脱掉孩子的上衣,让其爬在锅底上,便揉动后背,拍打后心,孩子“哇哇”地吐出几口脏水,苏醒过来。“孩子,怎么掉到水里?”
“我小娘让我挖人参,挖不着不给饭吃。我又累又饿,爬坡时拽了一把草就滚了下来。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住在哪?我送你回去!”
“我小娘纳刺,就知道让我干活,住棚子,还打我……大爷、大娘,我亲娘故去,你们救了我,你们就是我努尔哈赤的亲娘!”孩子说着给张一化夫妇磕了3个头。
张一化家三屋室,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堆满了书。努尔哈赤住在书房里,但他目不识丁。张一化笑了笑说:“你别急,字慢慢教你,寂寞了我讲故事给你听。”
白天张一化夫妇驾舟打鱼,努尔哈赤很快复康了,打草修缮房屋,沿林边开荒,种土豆、高粱、倭瓜、豆角,还抓了几只狼崽子圈起来。晚上爷儿俩坐在河边大石头上,一边赏月,一边讲华夏故事。张一化讲满汉本是一家,同是黄土高原繁衍下来的,但凡成气候的都是在磨难中长大。秦始皇早年流离邯郸;汉高祖原本农人,厌耕耘而习武,以不入流亭长率十名勇夫、醉斩白蟒夺天下;明太祖皇帝朱元璋曾为皇觉寺小和尚。他们成大事都善用其人,刘邦身边有萧何、张良、韩信,朱元璋身边有徐达、汤和、吴桢,常遇春。当今皇帝不御朝政,税赋如毛,克扣百姓、敲骨吸髓……努尔哈赤生性聪睿,不到半年能阅读《水浒传》、《三国演义》,又在三间草房后,用又粗又大的松木叠造木房,像堡垒一样坚固,房子当中一个火炉,正对河三间窗户,地板铺着狼皮。躺在狼皮上,做自已的梦。张一化给他讲的都是帝王故事,难道凡人也能成帝王?晚上他问起张一化。
“大爷,你教我这么多字,可我一辈子也读完不了你的书。我想成事,得把它们全读完吗?”
“人皆可为舜尧。不在你读多少书,而在于你有无远大志向,我见你大难不死,定非凡人。”
“大爷,我怎么做呢?”
“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天下没有无用之才,成其大器,百业待兴,生之皆有用武之地。做天下事,用天下人。”
努尔哈赤不断颔首,似乎听懂了。
老河口的狭小天地,充实着努尔哈赤的头脑,他就像羽翼出齐的一只小鸟。这一天张一化从抚顺卖鱼归来,见庭院打扫干净,连他脱下的长衫也洗晒在围墙上。张一化明白,忙让老伴将桌子搬到院里,摆上从集市买来的猪蹄子、花生,招呼努尔哈赤坐。
“孩子,你要走吧,我不留你。”
“大爷,大娘,你是我的黄石公,只要成大事,我一定接二老与我共谋。”
“孩子,我看你天纹开,帝气来,走吧!我等你。”说着从身上摘下玉佩蓝田板桃,套在努尔哈赤脖子上。努尔哈赤跪下,像来时那样磕了3个响头,直接用爹娘称谓:
“阿玛!额娘!我忘不了你们!”
这段故实在《满洲实录》是这样记载的:“汗十岁时丧母。继母妒之,父惑于继母言,遂分居,年已十九矣,家产所予独薄。”
“张仙人”的故实,老奶奶记得真,她说张一化确实是满洲的第一圣人,他教授大汗做人、治国、平天下。
13年后,万历十一年,努尔哈赤父、祖被明军误杀;明廷敕书30道,马30匹复给都督敕书。努尔哈努率兵携桃玉赴老河口,接65岁的张一化, 谋计平女真各部。在董鄂河口,张一化出策,堵住涛涛江水,施关云长水淹七军之计,灭了阿海巴颜。张一化讲关东类东周七国,努尔哈赤的建州为秦,余分之;秦之胜,乃用张仪联横之策,远交近伐。努尔哈赤依张一化之计,将妹妹下嫁嘉木湖寨主噶哈善,联湖寨灭了尼堪外兰、浑河部。张一化又建文字、立法规,一直帮助努尔哈赤拿下抚顺,才驾鹤西去。
关于范文程
万历四十六年(1618)四月十三日,建州至抚顺的大道上,螺号嘹亮,角声响起,努尔哈赤周身披挂,护心镜金光闪闪,头盔雉翎随着马蹄颤动; 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和皇太极率八旗,旌旗蔽日;萨满顶着斗大的怪兽头,甩着牛尾,唱着用“七大恨”为词的转调,誓报明朝杀祖、杀父之愁。两万多族人杀气腾腾地要掠洗抚顺关。
突然一白衣秀士横于马前抱拳疾呼:“求见汗王!”
代善勒住缰绳,章京举起红旗,大军停下。
那白衣秀士单腿跪下。
代善挥马鞭一指:“什么人?”
“将军莫问名姓,只求速速引见!”
代善见来者坚定果敢,言行不俗,便有了三分钦佩。
努尔哈赤宿营扎帐,召见拦马者。见那白衣秀士,六尺身材,清秀白皙,神色中透着不凡的气概。
“你是何人,可知罪?”
“回汗王。在下乃明朝秀才,姓范名文程,字宪斗,祖籍苏州吴县人氏。”
“哦?我闻得中原宋朝,有个范文正公,名叫仲淹,是否秀才的远祖?”
“正是。我曾祖范璁,正德年供事兵部,嘉靖三年大同五堡兵变,乱军引鞑靼游骑至居庸关, 璁急奏皇上。宰相严嵩怪我曾祖父多事,辩告曾祖义疏呈欺君,肴乱国事,罚三年俸禄。曾祖父伴此昏君如履薄冰,遣族人四散。家父来沈。昨我等学子游学辽阳,闻大汗起兵,故投之。”
“哼!我们不是女真野人吗?比你们大明怎么样呀?”
“汗王读过先祖《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下乃天下人天下。建州居者,耕有其田,屋有其住,劳役均摊。更惊讶我曾见旗杆上绑一人腿,问才知伊兰奇牛录的工匠茂海,因奸污编户汉人妇女,命将其碎尸八段,分立于八旗旗杆之上示众。汗王乃天下王也!”
努尔哈赤听到范文程这番话,神态缓和许多,下令赐座。
“先生拦我大军何意?”
“汗王,我知汗王趁抚顺大马集,攻取城关,难免一场血战。然攻大明,非同于部落。大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城高难攀,给养充足。其将领中精忠报国者、委曲求全者、离经叛道者皆有之。‘必因人之情,故易为功;必因时之势,放易为力’。”
“先生讲是宋东坡先生的‘策别’吧!依先生之见,取抚顺何时?”
“大汗,抚顺游击李永芳,祖籍于此,三代经营珠宝,家大业大,其舍得乎?若保其利,可纳降。”
“好!”努尔哈赤拍案称善。第一仗怎么打,努尔哈赤也费尽心思。张一化老人再三嘱咐,少杀生得人心。抚顺城高丈六,前有护城河,易守难次,若纳降何乐而不为!
“先生,时事烦请代劳如何?”
范文程回答得很痛快:“大汗入主中原乃国人大幸!当今宦官当权,哪有我等席地?以汗王之志,定为圣主……”
李永芳知建州发兵,立即求救辽东巡抚李维翰。李是万历皇帝李贵妃的侄子,秀才出身,仗着权势当了巡抚,见告急,立命总兵张承荫出兵。张承荫言拖欠军饷两年,兵器不足,少盔甲,无战马,这仗怎么打?抚顺城外大军压境,支援杳渺,只好对建州劝降唯命是从。翌晨城门大开,李永芳跪在城下,恭递降册, 千担军粮,上千兵马,几万两白银,都成了努尔哈赤囊中之物。
努尔哈赤令全军勿扰百姓,封李永芳为抚顺总兵,并按明朝旧制,设置官吏。城内1000多户汉民,配给耕牛1000头,母猪两头,犬4只,其他食物,尽量给予满足。扎住营角后,努尔哈赤大开宴席,为范文程、李永芳庆功,努尔哈赤给降将们敬酒:“满汉一家,咱们都是周天子的臣民……”各位皇子纷纷敬酒。范文程不喝酒,豪饮者李永芳。李十几大碗下肚,毫无醉意,不仅来者不拒,还主动出击。满族习惯,家居格格赛娘娘,姑娘们不受约束,公开场合出入自由,一个个跑过去,欣赏大明笫一降将,七皇子阿马泰的女儿哈迷拉凑得最近。李永芳一见毫无粉脂红白分明的满族姑娘,旧习复发,腿一软,哈迷拉扶住他“咯咯 ”大笑起来。
宴后努尔哈赤请出范文程。
“先生,我有意将哈儿嫁于永芳,如何?”
“大汗,永芳乃降将之首,大明战将上千,为我所有为上策。此事,我愿做月下之人。”
李永芳一听范文程冰人之语,惊喜异常。洞房花烛夜,久旱逢甘霖,自是人生最得意事情。李永芳想,我一小小游击,一下变为大汗驸马,凭什么?从此视努尔哈赤为再生父母。努尔哈赤对李永芳优厚待遇,给明朝军廷显示了姿态,不少汉兵,汉将主动向后金投降,如佟养真、佟养性、石廷柱、李思忠、全永和、尚可喜等。
范文程自命做天下事,自认“大明骨、大清肉”,协助努尔哈赤定夺辽东。1627年皇太极称帝,1636年易国号大清,定都盛京(今沈阳)。 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立国大顺,明朝灭亡。范文程急返盛京,面见睿亲王多尔衮道:“崇祯帝自缢,闯之过也,借吊伐罪,明臣民必望风归附,思宗帝勤君也,现已归天,无惧天下。” 此时太宗皇太极逝,多尔衮摄政,意谋皇权,对此事踌躇不决,无心出征,道:“入关岂一说?年年受灾,银饷不足,慢慢再议吧。”范文程回府急疏上奏:此时南进,是大清兴亡紧要关头,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成大功建一统江山,失时而遗恨将来。大清的敌人,已不再是明朝,是农民军。满汉八旗聚其力无坚不摧。速战速取,避开重镇山海关,直趋燕京……范文程又游说太后及各位亲王。于是众臣达成共识。范文程于顺治元年四月四日上疏,四月十三日多尔衮率满、汉、蒙八旗 12万大军迅速出动。恰逢这时,大顺军猛攻山海关,吴三桂四月十五日晨5时,遣副总兵携书求见南下多尔衮,书云:“大王,山西流贼犯围京城,三月攻陷,皇帝与后妃自缢,国事至时,已无可为。贼锋东指,列郡瓦解,唯有山海关独存,而力弱兵单,势难抵挡。今闻大王业已出兵,若及时促兵来救,当开山海关以迎大王……”民谚曰:“朱家面,李家磨,做好大馍镆,送给对门赵大哥。”“朱家”指明,“赵大哥”指清,究其原委,清朝满人亦有姓氏表,首位“爱新觉罗”,类汉人《百家姓》首位“赵”。辛亥革命后满人纷纷改为汉姓,不少姓爱新觉罗者改为赵姓,亦当此意。
顺治定鼎北京。劫后京城满目狼藉,紫禁城大殿被焚,四合院住的官、商被抢,京民恐慌,弃家逃匿。多尔衮召范文程。
“先生之策,助我大清数十载。现京事如麻,何以对?”
“王爷,百废待举,安民为重。灭闯贼当为义师,绝不可伤民。其一宣布各衙门官员俱照就录用,月银不减,免其虑。官来归者复官,民来者复业。”
“盛京等人,何以去?”意思是说咱老家那些人、那些事怎么安排料理。
“关外少理事,轻变律,虚缺待位。其二,圣上乃国人之主,太祖、太宗明臣也,代京师灭大顺也。现崇祯帝草掩于昌平州田贵妃坟内,百花山有祖陵,应备帝祀具葬。其三,速组织工匠,修缮紫禁城迎驾。”
多尔衮完全按范文程所奏从事,民心遂安。
范文程从太祖天命三年(1618)至康熙五年(1666),辅佐努尔哈赤、皇太极、顺治、康熙4朝,为清朝开创立下不朽之功。
关于洪承畴
我母亲在我父亲的鼓励下,走出家门,在沈阳铁西红星里大院教夜校。那时我尚幼小,每晚都是老奶奶哄着我入睡,“大金额父蒙古娘”是我小时听的最多的话之一。女真族即后来的满族,与蒙古族习惯相同,历来通婚;当然上层更多的是政治因素。“蒙古娘”中的太上老君太皇太后,当属科尔沁贝勒斋桑之女博尔济吉特氏。此人是清朝前期极为重要的人物,甚至被称为“女中尧舜”。
1642年暮春,沈阳三官庙偏殿,绝食已经三日的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