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整一百年前,在人类的艰辛步履刚刚踏进20世纪的时刻,罗曼·罗兰以郑重沉穆的笔调写道:“我们周围的空气有多沉重。老大的欧罗巴在重浊与腐败的气氛中昏迷不醒。鄙俗的物质主义镇压着思想,阻挠着政府与个人的行动。社会在乖巧卑下的自私自利中窒息以死。人类喘不过气来。——打开窗子罢!让自由的空气重新进来!呼吸一下英雄们的气息。”
整整一个世纪过去了。倘若罗曼·罗兰站在人类的高空俯瞰这百年的诡谲风云沧桑变迁,不知会生发出多少苍凉忧郁的感叹!在这百年中,充斥着光明与暗夜、良知与背叛、光荣与耻辱的殊死的搏战,与人类已经过去的所有历史一样,我们不得不再次目睹人类的无数劫难,再次品尝人类自身被戕害、被剥夺、被扭曲、被侮辱的死亡的气息。所幸的是,在这样的暗夜之中,人类仰赖着那些顽强闪烁的数点寒星的锐利光亮,得以窥见自己的微渺的希望,直至这些微渺的星火燃成燎原之势。正象斯蒂芬·茨威格在《人类的群星闪耀时》的序言中所说的:“我之所以这样称呼这种时刻,是因为它们宛若星辰一般永远散射着光辉,普照着人类暂时的黑夜。”正是这些倔强的饱经磨难的寒星才使人类的良知还不致泯灭,才使得人类正义与自由的火焰越过漫漫长夜而不致窒息。
诚实地说,当我在秋风萧瑟的黑夜默读开岭《追随勇敢的心》中的文字,内心之中不能不生出许多肃杀抑郁的感受,在那些凝重的人类生存主题和他所叙述的那些思想者的沉重命运的双重重压之下,这种艰涩的阅读本身永远不能说是愉悦的。开岭的文字,如同他所叙述的主人公一样,锐利,响亮,峻急,不苟且,不迂回,不隐匿,不造作,那种饱蘸着理性思考之庄严与对人类命运之诗情观照的笔墨,自有一种撼动心灵的力量,犹如你在混沌、慵懒与麻木的沉睡之中听到一声嘹亮的角声和刺耳的鞭声,懔然惊醒,肃然起立。
《追随勇敢的心》所采撷的,都似乎是思想者中的“另类”,但正是这些在自身命运、话语方式和思想倾向上都堪称特立独行不同凡响的“另类”,才使得人类精神的长空不至于沉寂与黯淡。正如开岭在本书前言中所说的:“他们是不甘喑哑的‘刺头’。他们是锐角,暗夜中最嘹亮和惊险的‘锐角’。像矛刺,像号筒,像钢钉,像蒺藜,锋芒所向、剑气所指,无不是黑夜中最黑、最毒、最凶、最阴险的东西……。”托斯妥耶夫斯基、奥威尔、加缪、索尔仁尼琴、伯尔、昆德拉、爱伦堡、克里玛、茨威格……在这个长长的名单中所揭示的,不仅仅是文学,是诗歌,是写作,是思想,也不是世俗所理解的任何光辉灿烂的成就;这里所暗示的,更在于一种知识者的良心,一种伟大而艰难的反思,一种卓绝的反抗勇气,一种朝圣者的虔诚姿态,以及对人类自由精神的拼死坚守。
人类已经跨进21世纪的门槛,在跨进门槛的瞬间,回首检点自己的脚印,也许是必要的吧。而所有的反思,都必须建立在这样一种理念之上:人类不应该再重复20世纪的某些年代所上演的苦难与悲剧,不能再重复那些几乎置人类自身于死地的蒙昧、癫狂与集体非理性。但是反思又谈何容易!反思所需要的,不仅仅是清醒,正义感,还需要一种秉持异端坚守良知的勇气,需要一种不为潮流所动的叛逆精神。这种精神,并不是因孤僻个性而导致的“独持己见,一意孤行”,而是出于一种回应内心深处神圣召唤的沉痛的使命感,出于一种对人类自身尊严和自由的坚定信仰。
让我们一同追随这些勇敢而卓绝的心灵,带着沉痛而神圣的使命,在开岭的文字的引导下走上这反思之旅吧。“我想寻找那些被大雪吞没的人的影子,他们冷得发抖的工作,那僵紫得说不出话的嘴唇,那快要被遗忘、被‘人工’打扫干净的生命辙印……”,这是作者殷切的愿望;但愿在这“寻找”的旅途里,他不会成为孤军,因为我相信,那些被勇敢心灵所温暖的所有心灵,将最终汇合在一起,使他们彼此不再感到发抖,直至将那些冰冻的大雪融化。
在一个不易动情,在一个娱乐至上;在一个连雅致点的抒情也难觅,在一个连幸福的含义也改了的物理时代,书中的那些词、那些人、那些事无不都是对生命的召唤!像这样读到哪里,手中的笔就勾画到哪里、心受的撞击就跟随到哪里的书,在我的阅读里,仅寥寥几本,清晰可数。
任何升华,都需要一个开端!
“人类的善良品质,犹如一种奇妙的花香,从这本镶金边的书里飘了出来”,打开《跟随勇敢的心》,你将经历一次精神风暴,你将抚摸到生命的硬度。书中讲述了一些伟大的心灵、一些伟大的著作,这些伟大的心灵和著作曾携着电、裹着雷,闯进作者的不眠之夜。接下来,这“电”,将闪过每一个读者的心头;这“雷”,将响过每一个读者的头顶。正如作者在书的前言中所说的:“他们是锐角,暗夜中最嘹亮和惊险的‘锐角’。像矛刺、像号筒、像钢钉、像蒺藜,锋芒所向、剑气所指,无不是黑夜中最黑、最毒、最凶、最险的东西……他们是诗人,是作家,更是斗士和良心;是知识分子,更是真正的爱国者和人道者。”
他们是——托斯妥耶夫斯基、奥威尔、加缪、索尔仁尼琴、伯尔、昆德拉、爱伦堡、克里玛、茨威格……书中有一个长长的名单,我们可能记不下他们中每一个人的名字,但更重要的是,我们不可能遗忘他们所做出过的艰难的伟大反思,卓绝的反抗勇气,朝圣者的虔诚姿态,以及对人类自由精神的拼死坚守。他们显示着另一种活法,足以令一个活在名利场、黄金屋里的当下人——感到敬畏和惊羡,喟叹自身的平庸和粗糙,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失败的人。
掌握了文字的人就是掌握了生命密码的人!
对作者文字的钟情到了想背诵整本书的地步,而后是学习之,模仿之!之前有读过作者的书《精神明亮的人》,并激动地推荐给了学生。
阅读《跟随勇敢的心》是一个整个情思都为页面上的词、句、段落所辐射出来的能量吞没的过程。分不清是作者在叙述,还是那些人物在发言。明明你能感觉到那一事件的沉重、那一存在的理性、那一思想的宏大,但你会不停顿地情绪在场,被震撼、被撞击、被抚慰、被感动!
我愿意长久地驻足在这样的语言胜地:
一个人在单独状态下容易恢复生命的真实。做一些含有孤独意味的事。权力欲望无边无际,它垂涎的是人之全部。
正统的思想就是不思想
如果你感到做人应该像做人,即使这样想不会有什么结果,但你已经把他们给打败了
进入“大事业”的行列,犯罪也就不再是犯罪。
我交给你今后道路上的座右铭
主人公虽是小人物,但沉溺的心理角色确实拿破仑
任何一种“主义”,都自以为掌握了绝对真理,破解了人类历史的方程和密码……也总试图用自己的原则和尺度占领世界,以自己的标准改造或消灭别的标准。
现世所有的明智,都享用了时间的利息。
同样夺人性命,但操作方式和杀人名义不同,凶手的权能和暴力解说词不同,结果也就不一样了。
一旦信仰成了行为的盾牌,个人的有限行为便被放扩成集团和民族在场的无限行为……
在动物庄园,没有这种集体主义的匍匐和催眠曲般的“咩咩”声,“拿破仑”什么也做不成。
“人”被世俗规则判了死刑。
这世界竟容不下一个按自己逻辑来生活的人!任何想溜出界的“局外人”都难逃“界内”的追击和惩罚!
做一个词语和表情上的爱国者是很方便的……
有的人活着,就已经成了纪念碑
我但愿,有头脑的躯体,变成街衢和国土
对他的爱,如同一切巨大的爱一样,很快就耗尽了语言所拥有的最好词句
美好的愿望和决心即是全诗的逻辑终点
哪怕情人之间,也只拥抱了他们共同的东西
为你一个人,认识了所有的痛苦
你必须生存到那想要哭泣的地步
你可曾在雪霁后的月夜里穿过树林没有?茫茫旷野,四顾无人,你只听得到你的双脚踩在松软的新雪上的松脆的沙沙声。四周是那么静谧,你会忍不住把脚步放得轻一些,再轻一些――你的心里想起了一句话:这儿的下面,埋葬着诗人。
你可曾在久病的阳光疏淡的秋日的午后,斜倚在床头看过落叶没有?你的窗子正对着一排高大的树木,落叶随着风一阵阵掠过你的窗前。每一个这样的一阵都让你的心为之轻轻颤抖。你想象那条你平时常常走的小路上面,一定铺满了落叶。会不会有人正匆匆地从上面走过,粗暴地踏在她们的身上?因为你分明感觉到:那儿的下面,埋葬着诗人。
你可曾在某个冬日的傍晚,听到过谁在吹动口琴没有?是那种灰暗阴霾的天空,和你的心情一样忧郁失落。你正随便在什么地方走,这时,你听到了那仿佛来自天籁以外的声音。是那么忧郁而寂寞,一种感伤从里面缓缓流泻出来。你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眼泪慢慢,慢慢地溢出了你的眼……你问自己:哪儿的地下,埋葬着诗人?
打开《跟随勇敢的心》,一个个天才的名字扑面而来。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血性而高贵的灵魂,每一颗灵魂都有过一个年轻而忧郁的面孔,每一个面孔都照亮过无数个人类中间不甘愚昧、渴望震撼的生命。他们离我们那么远,远到长期以来,只能被冷落为边缘,谬解为另类,甚至披覆着异端的恶名。然而,他们又离我们那么近: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写作,稿纸的背后,是咯血、流亡、牢狱,是过早逼近的坟墓和匆匆竖起的纪念碑。但是,他们的生命,在那些不甘愚昧、渴望震撼的生命这里得到了延续:他们的心灵和那些心灵在共振,他们的精神是他们终生守望的精神上的灯火,他们所代表的理性、智慧、美德、信仰……是永远的精神养料,滋养着一代又一代对理性和美有着本能渴求的生命和灵魂……他们是诗人,是作家。他们是社会的良心,是人类最伟大的朋友和兄弟。“他们就生存在我们的身边。他们居住在地下室里:没有火炉和茶水,也没有书和歌。”(摩罗《诗人怎样度过茫茫雪夜》)
他们是:
为最后一部反乌托邦作品咯血而死的乔治。奥威尔;
不停地筛扬尘土而终于向缪斯捧上一朵“金蔷薇”的康。巴乌斯托夫斯基;
在纳粹战争中冒死当逃兵、被誉为德国良心的海因里希。泊尔;
在苏军炮塔的阴影下镌写“布拉格精神”的伊凡。克里玛;
率领同胞与“鼠疫”殊死相搏的现代“堂吉可德”加缪;
以尖锐的灵魂拷问和对生命本体的反诘和疑问而闻名的苦役犯陀斯妥耶夫斯基;
为思考祖国命运而下狱、用百万囚徒之亡灵起诉“古拉格”的索尔仁尼琴;
不顾“革命海燕”身份而痛斥红色恐怖的“不合时宜”的高尔基;
……
恰达耶夫曾经说过:“请相信,我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更爱自己的祖国……但是,我没有学会蒙着眼睛、低着头、闭着嘴巴爱自己的祖国。”
他们更是真正的爱国者和人道者。
在这里,我不想再谈论他们,在这个本《跟随勇敢的心》里面,王开岭先生已经谈论得足够多了:作为一个“勇敢的心”的跟随者,他们的面孔已经珍藏在他的心里,他们的生命气质已经在他的身上延续,他们的精神已经在他的文字里闪现着温暖而润泽的光辉。我只想谈谈作家在文集里提到的另一个群体:她们。
是的,她们。跟随在那些“跟随着勇敢的心”的人的后面的鲜为人知的沉默的她们。
如果说每一个天才的作家代表着理性、智慧、艺术和人格的话,那么,那些默默地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女性就是美德、爱和信仰的化身。她们被称作优秀的俄罗斯红颜,她们的名字被镶嵌在俄国最伟大诗人的履历纪念碑上,嵌入其最亲密的“生命知己”的序列中。她们是诗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她们跟随他熬过他生命里漫长的岁月,无论在任何情势下都不会真正怨恨、敌视和厌恶过他……她们从遇见他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她们已经踏上了一条艰辛、费力而没有丝毫保障的路。“他爱过她”就是她苦守一生所能得到的唯一的酬劳,“他背叛了她”是那个伴随才华与天赋与生俱来的浪漫诗人必定会带给她的报偿。活着,爱着,守护着,或者活过,爱过,守护过,这就是她们人生全部的价值和意义。活着时从未得到过世人的认可,甚至没有收到过诗人献上的哪怕是最平常和无意的一束鲜花,谢世后即掩身于一pou黄土,渐渐零落于衰草丛冢之中。然而,她们却始终无怨无悔,终其一生默默地跟随在他的身后。
和一个诗人的名字有关联的女性,大概总不外乎这么两类:诗人爱过的女性和爱着诗人的女性。无论哪一类女性,只要她把自己的命运系上他的生命之舟,她的一生就已经注定了。就象王开岭先生在他的书中列举过的一样,这些命中注定的不幸的女性因为走近了诗人而不得不以一种极为特殊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一生:或者在有限的得以陪伴诗人的幸福岁月里,默默地让他的一切湮没了自己,如波伏娃之于萨特,或者不甘于碌碌无为而在艺术和智慧方面作出自己的独特建树,如茅。茨冈之于叶芝,或者因崇拜和痴恋而心甘情愿地默默地跟在诗人的身后却一直被诗人冷落和忽略,如济娜伊达。赖赫和加丽雅。别尼斯夫卡娅之于叶塞宁……她们的一生大多是与悲苦、寂寞、孤独为伴。然而,她们却以一种自我牺牲和献身的精神守护着他而毫无怨言。
不能不提到叶赛宁的两位最坚定而忠实的跟随者济娜伊达。赖赫和加丽雅。别尼斯夫卡娅。在惊悉叶赛宁身亡的噩耗以后,与叶赛宁分手已多年的济娜伊达。赖赫痛哭了一夜,第二天艺人赶赴列宁格勒见了诗人最后一面。她泪流满面地对朋友说:“我们都未能好好照顾他,他太孤独了……”而那位终生只是作为叶塞宁的忠实的事业和生活上的助手的加丽雅。别尼斯夫卡娅在叶塞宁去世一周年之际,在他的坟前开枪自杀。她在遗书中写到:“……对我来说,一切最珍贵的东西,都在这坟墓里……”她们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们的名字会嵌在某个华美的纪念碑上。不,从来没有。她们爱他,这就是她们的唯一理由。她们把爱他、守护他看作是自己的天职,她们的生命里没有背叛这样卑鄙的字眼。爱他、守护他便是她们唯一的信仰。“因为信仰就是愿意信仰。这和命定的精神气质有关。而一个本质上极简单极愿意的人,世界是拿他没有办法的。”这些连世界也拿他没办法的人,只能是她们。
感谢王开岭先生“没有忘记美、爱、自然和愉悦”,这样我们才能在这本颂扬理性、抑郁、激烈和沉痛的书里读到了“柔”的东西。在一个不易动情、泪水分泌匮乏的物化时代里,一个连雅致一点的风花雪月也难觅迹的时代里,我们为还能读到这样柔美的文字而庆幸。是的,就是柔美。他的文字象极了一个月下林中缓缓而行的极孤高而又绝美的女人,如同他一再赞佩的那些女性。
而且,王开岭先生一再赞佩的“她们”,难道不是与他本人的精神面貌有那么一丝相通之处么?感动于他们的文字的人,心灵便不会卑琐。感佩于他们的人格的人,同样灵魂也不会卑鄙。王开岭先生的这些与他们相比虽不免显得单薄但却同样华美的词章,同样也是茫茫雪夜中照亮我们前行的星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