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 路内 阿弟,你慢慢跑

阿弟,你慢慢跑

文/路内

阿弟叫吴双峰,生于一九八五年,出生的那天,我爸爸在厂里加班,我爷爷奶奶在家里打麻将,因为我妈做B超做出来是个女孩,吴家的人觉得没什么意思,我已经是个女孩了,再添一个女孩,等于是把计划生育的指标全部浪费掉。等到阿弟降生时,是个男孩耶!而且有新生儿肺炎。我外公一个电话打给我爸爸,我爸爸扔下手里的电工就往国际妇婴跑,在徐家汇跳下公共汽车时还崴了脚,那时阿弟已经被送到特护病房去了,谁也见不着他。

阿弟是怎么从女孩变成男孩的呢?这个问题非常费解。这件事好像预示了,阿弟的人生充满了变数,充满了艰难。因为我爷爷曾经提议把阿弟堕掉,我爸爸持中立态度,但我母系一族的人死活不肯,如此才保住了他的一条小命。

慈悲 路内 阿弟,你慢慢跑

阿弟自小多病,那一场新生儿肺炎似乎用光了他所有的抵抗力,究竟他在特护病房里挨了多少吊针,打了多少抗生素,我们一概不知。他来到人世的第一段历史就此隐没在白色的帷幕后面。稍微长大一点以后,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吊眼梢、翘嘴唇的男孩,皮肤黝黑,并且是个胼胝,左脚有六根脚趾头。小时候我和阿弟坐在华师大教职工宿舍前的台阶上,我们数着脚趾,我脚上有十根脚趾,阿弟数来数去是十一根,他的翘嘴唇包不住口水,全都流在了脚趾上。阿弟那时才四岁,他天真地认为人们生来就应该是十一根脚趾,我告诉他,十根,是十根!阿弟不信,我们两个搀着手去问外婆,外婆忧郁地告诉阿弟:“人都是十根脚趾,双峰,你是个畸形儿。”

他的名字是外公给他起的,外公是华师大的教授。在他的故乡,有一条河叫双月河,我又恰好是二月份生的,因此我的名字就叫吴双月。在他的家乡还有一座山叫双峰山,外公想,双峰也挺好的,既然双月是个女孩的名字,那么双峰就可以顺水推舟地送给男孩了。这一深思熟虑而又漫不经心的想法彻底毁了阿弟,双峰,你可以喊他骆驼,也可以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上“坚挺”两个字,再加上他姓吴,在绰号的修辞方面可谓五花八门。反正我从小到大就没听见他的朋友喊过他的学名。

小时候,阿弟在家备受宠爱,吴家三代单传,只得这一个男丁,理当如此。我家里条件又比较好,爸爸从电工升任车间主任,妈妈在一所机关工作,吃香喝辣不成问题。可是,在家得宠,出门却没他什么事,每次爸妈单位里有外出旅游的机会,带上的都是我,美其名曰“双峰年纪还小”,其实是嫌他丢人。以至于我们长大后回顾往昔,我跑遍了祖国的名山大川,阿弟却永远待在家里陪伴外公外婆,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枯燥无聊的寒暑假。后来阿弟说,别提了,即使是外婆出去买菜,在可能的情况下带上的也都是双月,而不是双峰。

六趾跑不快,阿弟五岁那年动了个手术,将胼胝切除,本以为他能跑快点,不料医生告诉我爸妈:阿弟不但是个胼胝,还是平脚底,他即使动了手术也还是跑不快。从小到大,我无数次地看到男孩们欺负阿弟,阿弟抡着他那两条曾经胼胝永远平足的腿狂奔着,眼泪和口水向身后飞溅。作为年长他五岁的姐姐,每一次我都会冲上去喝止住那些男孩,直到我初一的那年,和一群同学下课回家,看到阿弟被四个女孩揪住,她们尖笑着扯他的头发,拉他的书包,拽他的耳朵。九岁的阿弟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扭动身体并惨叫道:“你们干什么?你们放开我呀。”我从书包里拿出钢皮尺,对着那四个小罗刹的脑袋轮番打过去,她们全都跑了。这下轮到我被同学们嘲笑了:

“吴双月,这就是你弟弟吴双峰吗?”

“来,让姐姐看看双峰。”

“吴双月,双峰弟弟长得好丑啊。”

我对阿弟说:“阿弟,你怎么能被女孩子欺负呢?”阿弟抹着眼泪说:“她们人多。”我叹了口气,告别了同学们,牵着阿弟的手回家。路上,阿弟忽然仰起头问我:“姐姐,你的同学也知道我吗?”我说:“是的。”阿弟说:“他们也知道我叫吴双峰吗?”我心里一哆嗦,是的,我曾经在几个知交好友面前讲过阿弟的笑话,尽管她们从没见过阿弟,但他已然是丑名远扬了。

阿弟见我不说话,也就不问下去了,走着走着,他忽然说:“我长大了要报复她们。”过了一会儿又仰起头,补充道,“报复那些女生。”

我看了看他,依旧是吊眼梢、翘嘴唇,眼角挂着一滴未干的泪水。我心想,你这个样子,将来能有女生喜欢你都不错了,还能轮得到你报复她们吗?

阿弟的童年时代是在一片悲惨中度过的,直到小学五年级,他的翘嘴唇还是会令口水滴在作业本上。我小时候听到最多的就是家里人对他的呵斥:“双峰,把嘴巴并拢!”后来连家里的保姆都敢这么训他,我很看不惯,赖这个保姆偷东西把她给辞退了。由于自卑和怯懦,阿弟的学习成绩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偏偏有几次考得还不错,被老师诬赖为作弊,告到家里挨一顿暴打。阿弟哭得天昏地暗,无论如何解释也没用,其解释又继续被误读为撒谎,于是成绩差、作弊、撒谎这三宗罪一起加诸于身上,最后他对我说:“姐姐,我认命了,随便吧。”那时候他才十二岁。

阿弟的另一次惨痛经历,是在学校里被强行割掉了包皮。那是在他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几个医生跑到他们班上做体检,全班男生都过关了,只有阿弟被认为是包皮过长,单独拉到学校医务室喀嚓了一下,涂了点药粉,关照他不要喝水也不要尿尿,然后拖回教室继续上课。阿弟起先还忍着,后来疼得坐不住了,在课堂里大叫起来,被老师一通呵斥。最后阿弟捂着下体在地上跳,这才打电话给我妈,把他接回家了事。吃晚饭的时候阿弟犹在大哭,我爸爸也很生气,说这个学校太过分了,这种事情怎么自说自话就动手了,居然不事先通知一下家长。当时我还小,一边吃饭一边问外婆,什么是包皮啊。外婆忧郁地说:“女孩子不要问这个。双月,你弟弟大概是被骟掉了。”

我不得不说,外婆多虑了。尽管我也曾认为阿弟的生理上存在问题,但读了大学以后我就明白了,割包皮对男生来说是件好事。但是能不能不要割得那么悲惨呢?

阿弟初中毕业,根据他自己的理想,是去考个烹饪职校之类的,以后可以做厨子。这对我们家这种书香门第是个巨大的精神打击,我的外公藏书万卷,能吟古诗,写得一手欧体楷书,焉能容忍唯一的外孙去饭馆里上班?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饭桌上把我爸爸训得也没有了食欲,我爸爸再回过头去训阿弟,一桌饭吃得像打架一样。最后,外婆忧郁地问阿弟:“双峰,你的翘嘴唇,万一口水流出来,会不会把菜弄脏呢?”阿弟悲愤地说:“外婆,我已经不流口水了,难道你连这个都没发现吗?”这不能怪外婆,阿弟的嘴唇始终是翘着的,以至于他十五岁时、二十岁时,乃至二十四岁之后,家里人还是会在他出神时用严厉的、温柔的、漫不经心的口吻提醒他:“双峰,把嘴并拢。”

阿弟到底还是念了高中,一门心思考大学。很多人都说上海的高考升学率高于外省市,就我的经验来说,其实在中考的时候就有三分之二的孩子被分流到职高和技校。这些人当然不会被统计在高考升学率之中。以阿弟的烂成绩,本来也只能去当厨子,迫于压力读了徐汇区最烂的一所高中,想考大学比登天还难,不料,教改开始了。这对阿弟是个福音,饶是如此,头一年高考他考出了二百十七分的优异成绩,全家傻眼,出了钱也没人给他念大学。第二年复渎总算考取了上海的一所烂学院,最没前途的营销专业,聊以自慰。

我大学是在上海念的,华师大九八级。家里让我走读,但我还是坚持住校,这让我从一个住家的乖乖女迅速蜕变为朋克青年,跑遍了全上海的地下摇滚场子,抽烟喝酒,满嘴跑脏话,看不惯的都骂傻逼,看得惯的都喊牛逼。九八年前后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我整日坐在网吧里,写小说,泡论坛,满世界的网友,其间还和一个北京的文艺青年开房,算是告别了青涩少女时代。回到家里看到阿弟呆头呆脑的样子,不免觉得彼此渐行渐远,我的内心非常强大,而阿弟已经在傻逼的大海中扬帆远航而去了。

阿弟在高中时代发育成了一个胖子,又是近视眼,戴着一副铜绿斑斑的金丝边眼镜,样子很矬。别人家的男孩,总有一点课余爱好,哪怕看看动画片、打打电子游戏呢。阿弟却是标准的生无可恋,他既不爱看书也不爱运动,甚至连电视都不碰,作为一个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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