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楼梦》书中看,袭人年长于贾宝玉,而心理上的成熟更远胜于贾宝玉。她美丽而不轻佻,娴静端庄,“细挑身子,容长脸儿,穿着银红袄儿,青缎子背心,白绫细褶儿裙子”;她不像其他女性那样活跃和浪漫,举凡吟诗、赏雪、斗草、簪花、猜谜,她一概无兴趣,闲时做做女红外,一门心思侍候贾宝玉,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脾性儿又宽厚温驯,受得委屈,刻意忍让;敢于对贾宝玉进行劝谏,很有些为母之风。这些在贾宝玉心中,无不唤起一种关于“母亲”形象的记忆。贾母和王夫人十分赞誉袭人,说她通情达理,行事稳重,“我索性就把他交给你了”。
贾宝玉之所以喜欢袭人,当然是她与其他女性有着殊异,对其他女性,“爱怜”的成分相当大,但对袭人却爱中有敬有畏,竟发展到不可须臾离开的地步。当袭人以要离开贾宝玉为胁,贾宝玉竟泪流满面,伤心至极,并非常驯服地答应袭人所提出的三个条件,即,说那些“等我化成一股轻烟”之类的话;其二,“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其三,再不许弄花儿、粉儿,吃人家嘴上的胭脂,改去那“爱红的毛病儿”。贾宝玉居然宣称“都改,都改”(第19回)。当史湘云替贾宝玉梳头,袭人索性不理睬他,贾宝玉只得表示决心要痛改前非,拿过一根玉簪,一折两段,以示心迹,何其听话。(第21回)
贾宝玉在秦可卿处“梦游太虚幻境”后,袭人替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第6回),便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因“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第6回)。接着,贾宝玉与她有了第一次“云雨”之事,“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这说明贾宝玉在袭人身上找到的“不同”处,是一种恋母情结在性爱对象上的实现,这当然有别于其他女性,更有别于李嬷嬷。
由于年长的关系,李嬷嬷终于“告老解事”,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取代她位置的是袭人。但她依旧不断地前来强化自己“母亲”的形象,打听贾宝玉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强调曾经哺乳过贾宝玉的隆恩厚德,这自然引起贾宝玉的反感,处在心理上“断乳”期的贾宝玉,正是青春骚动得很厉害的关键时刻,他渴望在年轻的女性身上得到消释这种“不安”的补偿,而袭人足可以起到这种作用,既能“充当母亲”的角色,又能兼作性爱的对象。因此,贾宝玉对于李嬷嬷的种种干预,报以怨恨和恼怒,“不过是我小时候吃过他几口奶罢了”,高呼:“撵出去大家干净!”(第8回)
李嬷嬷对袭人的嫉恨也源于此,特别是对于袭人能每夜陪伴贾宝玉安睡,并做出那种“云雨”之事深为愤怒。她对于“炕”这种物件,是相当敏感的,要知道她曾经夜夜陪贾宝玉睡在上面啊,她一见袭人睡在“炕”上,不来迎接她,使借机发作,这是由于潜意识所驱使。那么对于“炕”上发生的事,更是不可容忍的了,直指贾宝玉和袭人的“隐私”:“我都知道那些事”,那些事是什么?当然是“云雨”之事。当时做这事时,房中并无人,李嬷嬷是怎么知道的(晴雯也知道)?可见她是相当敏感的了,唯一知道这件事的“通道”,只可能是她的听觉,这“老货”好生厉害。
至于李嬷嬷骂袭人“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只听你的话”,此中有两层意思。一是自感年事已高,颜色衰落,再已引不起贾宝玉好感的慨叹和愤懑。二是,这个“哄”字值得玩味,袭人岂不是将贾宝玉作孩子对待么,“哄”孩子正是女性长辈常用的技巧;另一方面,许多男子往往在所爱的女性面前,暴露出只有对母亲才有的那种调皮、温驯和无知,甘愿受“哄”。
你说李嬷嬷怎么能不嫉恨袭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