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过的第一家书店是一个小人书摊。
村子是个集市,逢农历三六九开集。不知哪个村卖小人书的瘦老头儿,每个集都会来,往凳子上一坐,手拿一根带着枣梨疙瘩的长棍,虎视眈眈看着小孩儿,我们就蹲在摊子边,本本拿着看,《瓦岗寨》《杨家将》《薛刚反唐》《岳飞传》《岳云》《朱仙镇》《呼延庆打擂》《薛仁贵征东》《罗通扫北》都是线描的,后来的《霍元甲》《陈真》《霍东阁》《再向虎山行》《马永贞》是影印的。蹲得脚麻了,站起来头晕,干脆就跪着,甚至坐下来,这时候老头儿的细棍就到了,敲敲小孩儿的头,吼一声“回家要钱去!”如果真想买,小孩儿就一溜烟回家,或者去布摊上找娘,扯着衣襟又哭又闹,讨得几毛钱买一本小人书。
那个小人书摊,是我泡过的第一个小“书店”,拿着小棍敲我脑袋的老头,就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书店老板了。
中学的阅读史惨不忍睹,盘桓在盗版书店,上千本武侠小说应该看过,谁写得最好(金庸),谁的代笔最多(古龙),谁写得最才子佳人(梁羽生),谁写得最黄(卧龙生),谁写得最有潜力(萧逸),谁写得最邪门(云中岳),门儿清。其实武侠还是好的,雪米莉系列喂了我不少毒药,《台湾黑猫旅社》也是那个时候读的。成年后对朋友讲,如果当小学校长的父亲审查我的读书单,应该会把我揍得生活不能自理。偶尔也能读到《传统下的独白》《我是你爸爸》,对李敖、王朔五体投地,到现在写文章还有他俩的影子。
我和五位作家组成了谈书论酒的小团体六根,图为在北京三联书店为新书做读者分享会。右一为作家于一爽。 我和五位作家组成了谈书论酒的小团体六根,图为在北京三联书店为新书做读者分享会。右一为作家于一爽。接触真正的书店是到北京以后。长安街边有座古朴的两层小楼,是曾风云际会的三味书屋,当年的书店老板夫妇刘先生、李先生都已年过七旬,李先生“文革”时曾被关入牢房,他的狱友是聂绀弩。在聂绀弩的诗集里,会看到有几首是送给“李四”的,这李四就是他。上世纪八十年代,这对夫妇开了三味书屋书店,《河殇》的新书发布会在这儿,1993年,诗人冯亦代和作家黄宗英的婚礼也办在这儿。后来,三味书屋差点遭遇强拆,老夫妇经过抗争保住了书店,但周围民房已经拆得差不多了,书店的生意渐渐冷清下来。我常跑去串门聊天。
还有刘苏里的万圣书园,苏里在读书界影响大,我在微博上写过一句,“读书不识刘苏里,纵是英雄那什么?”网友们马上开始接龙,“读书不识刘苏里,纵是英雄伤不起。”“读书不识刘苏里,应似飞鸿踏雪泥。”书店搬来搬去,我也紧跟着不放,几年前出《贰时代》的时候,我趁主人不备,拿杆笔溜进书店,都签上了我的名字,听说到现在还没卖完。我常叫嚣着要开一个小书店的理想,很大程度上来自对万圣那种氛围的艳羡,但不敢开,知道开书店有多难。
我最喜欢的书店之一:扬州边城书店。
在苏格兰闲住的两年,把爱丁堡的书店转了个遍,不懂英文没关系,看看书皮和插画也高兴。去巴黎旅行时,专门去了莎士比亚书店朝圣,很多年里,那里是世界文学青年的乌托邦,是他们的耶路撒冷。书店主人曾第一个出版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也第一个放了小床,容留作家在堆满了书籍的房间里居住,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庞德、艾略特、亨利·米勒等众多作家都是这里的常客,海明威还在《流动的盛宴》里满怀感激地回忆书店对他的善待。
伍迪艾伦的电影《午夜巴黎》里讲了这群人,酒吧里聊着文学,昏黄的路灯下争论战争,同样的一群人,都是莎士比亚书店的常客。
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巴黎街头响起枪声与尖叫,132个生命在恐怖袭击中丧失。面对死亡威胁,巴黎人推出“开门运动”,打开房门,接纳惊慌失措的陌生人躲进家里。其中莎士比亚书店收留了20名读者,包括一名作家。这家临时避难所,再一次让世人回忆起它的传统:“一处可以躲避现实的温暖的地方。”作家杰米·福特正好住在莎士比亚书店楼上,他说:“它本就有一种公共精神,所以我并不奇怪它会为陌生人开门。更重要的是,它提醒我们在那样一个糟糕的夜晚,美好的人性依然存在。”
现在莎士比亚书店成了地标,背包客去巴黎的必经之地,那张依然放在书店里的小单人床,让文学青年们流连不已,在书店里睡一觉并梦见海明威,成为每个人的梦想。
著名翻译家文泽尔的私人图书馆,在武汉。
中国会有自己的莎士比亚书店吗?书店老板打开店门,把客人迎进满屋书香的书店,安顿他睡在书店一角的小床,并随手推荐一本书去读,于是城市夜空又多了一盏灯光,这样的场景,这样最美好的住宿方式,会不会在中国实现呢?
去年我改行了,去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小猪 ,属于很热门的住宿分享经济。虽然改了行,我对书店依然贼心不死,总想拉书店搞些事情,最后推出了城市之光书店住宿计划。(城市之光也是一家有名的书店,在美国,国内郑州也有一家城市之光,重名。)在我看来,书店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这是《岛上书店》里的原话,能在书店里住一晚,所有的书都可以翻看,和书店老板交谈,这个城市睡去,书店的灯光照亮城市,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场景。
由上海外滩画报三个媒体人创办的魔鬼书店,隐身在一座老弄堂里。
于是,就去拜访许知远,去扬州找边城书店,去泉州找风雅颂老板连真,联系翻译家文泽尔和他的私人图书馆,一共联络了10家,到北京召开发布会,邀请爱书人住在书店里。“不能住宿的书店不是真正的24小时书店”,一位书店老板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加入的书店越来越多,湖州的张红梅老师带着她的蜗牛书舍加入,我才知道她的书店原名叫席殊书屋。把14座城市,近二十家人文书店列出来,那么多好书店,那么多有故事的老板,简直一部人文书店小史。
泉州晋江的风雅颂书店坐落在五店市古建筑群落中,闽南风格的百年老建筑。
扬州的边城书店我尤其喜欢,桂花正浓的时候下扬州,边城书店在扬州古老的皮市街上,院子里两棵桂花树,树下挂着小灯。我和老板王军、作家谢青桐等几个朋友喝茶,谈天说地,桂花纷纷落。那个夜晚,要记上一辈子了。
王军说话很有味道,有禅意,他说有时候不是你拥有了书,而是书遇见了你,你在书堆里犹豫哪本书好看,书也在暗暗打量你。人也是,你住进了书店,书店其实也拥有了你。
虽然开书店的愿望还很遥远,我总算为书店出了一点绵力。带一本书去敲门,在书店里睡一晚,真是一件美事。在入夜后的书店里,住客会被哪本书选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