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 平凡的世界 如何评价路遥《平凡的世界》?

今天(2014年12月3日)是路遥先生诞辰六十五周年,《人民观察家》网站发布了马督公的长篇文章《》。与文艺青年们不同的是,马督公此文虽然行文略文艺,但坐标轴建立在「工业化」的大道上。下面是马督公原文,因为貌似限制答案长度的缘故,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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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路遥名字命名的民间文学奖路遥文学奖,原定于今日(12月3日)路遥诞辰日公布最终结果,岂料首次评奖就面临难产。从设奖到奖项揭晓这一年来,不少人至今还在表达着对设立路遥文学奖的担忧,其中就包括。】


1 源于生活 高于生活


第一次读《平凡的世界》是20多年前。

那年我12岁,读初一,比主角孙少平第一次出场还小五岁,每个周末我都忙着搜罗最新的游戏卡,好插上小霸王游戏机大战到半夜。但是,在邻居家发现这套书的那一周,我扔下了游戏机和朋友,废寝忘食地读完了路遥这部绝笔巨著。全书大大小小上百角色,恐怕比我12岁之前知道名字的熟人都多。这群陕西乡党带着自己鲜活的形象,在一周内闯进我的记忆,就此安营扎寨,到今天也没离开。你可以想象我当年那一周受到的冲击。

20多年过去了,重读《平凡的世界》,我的年龄已经和全书结束时的孙少安一样,主角见了我也要称一声大哥。这几年,我自己做编辑工作,看过许多文字,也对构造虚拟人物形象有了一点经验。此时再细细咀嚼书中人物的生平,感触和12岁又大不相同。

当编辑,看别人写文章,看别人改文章,我发现了一个规律:没有谁的文字能做到绝对客观。这个道理很简单,但自己码字的时候就是发现不了。带着这个认识,回头再读《平凡的世界》,我先得看看路遥的人生(不是那部著名的《人生》)。

路遥大叔从延安地区走向全国,成为知名作家的第一篇作品是1980年的《惊心动魄的一幕》,获得了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之后才有《人生》、《在困难的日子里》,乃至影响了一代人的《平凡的世界》。现在看来,《惊心动魄的一幕》也是当时流行的“伤痕文学”套路。在文革中并不如意的邓小平认为,伤痕文学专注于从个人角度诅咒文革,“哭哭啼啼,没有出息”。

当然,我不是说路遥写伤痕文学有啥问题,那是时代的产物,写了也不算丢脸。何况路遥这篇小说的格调颇为不俗,不是一味诅咒刚刚过去的时代,反而塑造了一个富有男人气概和悲悯之心的县委书记主角,愿意以自己的生命来平息文革各派的争斗,把现代小说写出了古典悲剧的风范。《惊心动魄的一幕》在80年代初一片纯粹的“哭哭啼啼”中脱颖而出,自然不是浪得虚名。

不过,问题也正出在县委书记的故事上。从故事背景和细节来看,这个县显然就是路遥的故乡延川县。而路遥大叔——文革初起之时还是路遥小弟,在文革中不是个旁观者,甚至不是个普通参与者,而是延川县的文革风云人物。

文革中,延川县有两大派群众组织:延川红色第四野战军、延川文化革命造反司令部。红色第四野战军基本支持原县委班子,坚决要求保留原县委书记的职务;文化革命造反司令部则推出了另一套组织方案。两派争斗不休,县委书记夹在其中成了傀儡。路遥——王卫国,当时就是保县委书记的“红色第四野战军”军长。王军长的战绩颇为不错。在延安援军和本地军火库的支援下。“红四野”胜多负少,还有以寡击众的战绩。最终,“红四野”控制了县城局势,王卫国也升任县革委会副主任。

文革旧事,谁对谁错,至少在这篇文章里我并不关心。但路遥作为核心当事人,再来把延川县的文革事迹写成小说。我不知道便罢;知道了,自然会在路遥亲身经历和小说情节之间做一番对比:

现实历史中,当时那位县委书记如果说有影响力,也是通过支持自己一派的“红四野”,以及延安地区的援军实现的。但在小说里,这位县委书记深得民心,在县城外有十余万农民做后盾,几乎成了两派争权的决定性砝码。这个改动,显然给路遥当年的选择增加了“合法性”乃至道德制高点。

现实中,路遥是群众组织的领导,是发起人,是武斗夺权的主持者。但在小说里,和他酷似的的学生造反派周小全只是个冲锋在前的副队长,是夺权领导可以呼来喝去的打手。这客观上给路遥的行为做了很大的开脱。

现实中,路遥先是以群众组织领导人的身份进入县委班子,然后因武斗中的过火表现,丢掉了县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被“发配”回老家劳动。但在小说里,即将获得正式干部身份的周小全被自我牺牲的县委书记感动,主动弃官而去,表现出了对文革强烈的反思和思想升华。这一“拔高”举动,效果不言而喻。

把一系列对比摆出来,我并不是想“黑”路遥大叔,相反,我很理解他的写作。做军史研究的时候,老兵的回忆录往往做不得数,许多老兵的回忆录读起来宛如神话,必须把多方回忆摆到一起,再参照战时文件实地踏勘,才可能接近真相。不过我并不认为那些老兵有意造谣。在故事与真相之间,障碍物不仅仅是时间和谎言,还有人的潜意识。人的记忆从来就不像自己认为那样客观,过五关斩六将的回忆永远比走麦城要鲜明。修订自己的记忆,在潜意识指示下删除一部分内容,这是人之常情。

作家在这个问题上和普通人还不一样。普通人最多是酒后吹吹牛,向来采访的记者炫耀一下自己的半段英雄传奇。作家一旦动笔写历史,是要讲一个逻辑完整、血肉丰满的故事给人听,不是简单的说段子,不能仅仅靠自己的回忆动笔,还要查证资料,寻找更多的故事融入作品。这意味着他有太多的机会来迎合自己的潜意识,有太多的细节可以逐步修订。每个细节的方向稍微转一点,作品的风向就完全不一样了。这其中的转变,往往不能全用“蓄意”来形容。

所以,路遥书写的文革和史实大相径庭,并不是很值得指责的事情,毕竟他写的是小说不是县志。80年代整体的政治气氛是把文革期间的一切批倒批臭,梁晓声甚至不敢大声承认自己的工农兵学员身份(梁比习近平高一届,比路遥低一届)。路遥在这种“政治正确”的恐怖气氛下,能顶住压力写出一定的真实记忆已属不易。就算今天,完全不了解文革,却喜欢用“文革余孽”这顶大帽子砸人、用“清算文革”的利齿咬人的家伙,还是千千万万。


2 平凡的世界不平凡


艺术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没错。但路遥拼上生命写《平凡的世界》,要描绘的是整个时代,不是一两个天生骨骼清奇的主角。路遥把自己人生的精彩部分加上双倍的色彩、把人生的遗憾填补完整,给主角(准主角)都带上“主角光环”。无形中破坏了他自己塑造的那个时代的完整性。

比如说,主角孙少平与女一号田晓霞的爱情,显然糅合了他和北京知青林琼、林达的情感经历,再加以理想化的改造,把生活的一切美好元素都寄托到田晓霞身上。改造的结果是他塑造了一个绝对完美的女主角,以至于到任何情理之中的结局都无法容纳她。第三部刚写到一半,完美无瑕的女神田晓霞已经走投无路,向人生的任何方向迈一步都会损害自己身上的光环。路遥不得不翻开地方志,找了一场时间地点都真实的大洪水,把田晓霞丢了进去——与这段情节对应的现实是王卫国刚被免职回乡,林琼就写信分手。我能理解路遥的心情,但从读者兼粉丝的角度来说,路遥先以完美主义制造矛盾,再用“杀人”的方式来回避矛盾很不值得,损害了长篇作品的艺术价值。

路遥 平凡的世界 如何评价路遥《平凡的世界》?

田晓霞的堂姐、田福军的侄女田润叶,一方面不满意父母设计的“美满”婚姻,另一方面单恋童年的伙伴孙少安——虽然两人已经多年没什么交流,以至于婚后让丈夫独守空房多年。这个设定怎么看都勉强。重看全书,我对这个生硬的剧情最合理的解释是:路遥要塑造一个近乎完美的农村兄长形象,无意中也给孙少安带上了准主角光环。

除了田晓霞、田润叶姐妹,田氏家族还有个人物看起来颇为扎眼——高大全的西安市委书记田福军,嫉恶如仇,两袖清风,做事雷厉风行,做官青云直上,从基层干部迅速变成镇抚一方的高干。尽管这也反应了80年代初知识分子干部(田福军有大学本科学历)跨越式提拔的事实,但怎么看这田福军也不像个食人间烟火的80年代干部,倒像是样板戏里走出来的主角。到了第三部,不仅孙少平的女朋友是高干的女儿,就连孙兰香也变成了省委常务副书记的的准儿媳妇, “儿子带回来的是这么个潇洒漂亮姑娘,而且言谈举止没一点农村人味道”。读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要吐槽一句:路遥大叔你是扎根于陕北农村的大作家,看在前两部的份上,眼睛不要总向大城市高干家庭瞟……

虽然我列举了这么多的抱怨,但我绝对无意否定《平凡的世界》的巨大艺术价值。相反,我重读之后,对这本书的评价反而比当年更高。20年过去,我从娃娃变成了中年人,虽然远不敢自诩读懂人生,至少对大多数事情也不会只看皮毛。书中描述的那个年代,我第一次读的时候,距我不过六七年,许多细节和身边的现实几乎一样,所以对时代背景并不在意;现在,路遥描述的年代已是30年前的旧事,我对那个年代的理解反而更深了。除了开篇令所有读者印象深刻的“欧洲馍、亚洲馍、非洲馍”之外,我又读懂了许多原来看不懂的配角生活细节,发现每一件都是时代的铭牌。

比如说,公社副书记徐治功宁愿平调回城,也不愿意就地提拔,体会当公社书记一言九鼎的地位。这个情节当时只是一眼看过。现在参照80年代的回忆,才知道这反映的是80年代县城和乡村的天壤之别,以及当时交通条件的恶劣。

那时候的县城虽然又小又旧,但的确是一个功能齐全的现代文明“据点”,有电影院,有图书馆,有百货公司和定期发往大城市的班车,偶尔还有专业艺术团的巡演。几千甚至几万有稳定收入的受教育人口聚集在这里,既享受着最低限度的工业文明,也为彼此提供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封闭乡村的文化环境。

与县城相比,那时最繁荣的乡镇也不过是一条土路两侧的几排砖瓦房,在最热闹的十字路口向四周望去,几乎肯定可以看到农田和猪舍。至于普通的乡镇,就如书中所说:“一条约摸五十米长的破烂街道”。如果通往县城的电话线断掉,整个乡镇和外面世界的联系立刻就退化到了大清朝的水平,必须在土路上颠簸好几个小时才能和现代文明恢复最低限度的联系——这在现代足够飞机飞过半个中国,高铁跨越整个省区了。换句话说,那时的普通乡镇,距离现代文明比现在的西部荒野还要远。

这样的乡镇,如果从供销社调剂一些物资,在物质生活上未必不能接近县城,但对于受过教育,见识过现代生活的人来说,乡镇完全不能提供城市的精神生活和归属感,完全不是一个让人长期安心生活的地方。所以就算是公社书记也不愿留在这里,更何况比他年轻许多,对现代文明认识更多的孙少平?有了徐治功书记作时代背景,孙少平拒绝留在农村和哥哥一起经营家业,宁愿背上布满血疤当小工也要留在城市的选择才符合逻辑。

不读《平凡的世界》,今天那些坐在村委办公楼里上网的驻村大学生、下班就坐通勤车回县城的乡镇干部恐怕很难理解孙少平当年的心情。

又比如孙少平和田晓霞在日落后坐在山顶,看着黄原城(延安城)的灯火憧憬梦想。这实际上需要另一桩事实做背景——80年代初的中小型城市,白天的俯瞰景色实在不敢恭维。少数灰色的混凝土建筑和破旧的平房混杂在一起,激增的人口对道路和下水道系统施加了破坏性的压力。若非以怀旧的眼光去看,白天的景色实在没法用来承载浪漫的约会。所以男女主角对着夜晚的灯火反而能有最奔放的思绪;所以第一次进入铜川矿务局的年轻工人们会为灯光欢呼。在贾樟柯的《站台》中,从小县城走出来的主角也会对着远方工业城市的光亮久久凝视。或许非洲、印度的当代年轻人也有类似的约会场景吧。

重读小说,新发现的时代印记不计其数。比如80年代初,地级市师范专科学校的学生,在普通人眼中毫无疑问地是“天之骄子”,是正牌大学生。比如煤矿招工提供“公家人”身份,在普通农民看来说宛如鱼跃龙门,地级市近郊的富裕居民(仍是农业户口)却视之为贱业……若非它们填满了整部小说,《平凡的世界》绝不会成为伟大的作品。

这些看似琐碎的生活细节和台词不是路遥坐在书桌前想出来的,而是他几十年人生的积累,是他写作期间深入一线调查,用苦功夫换来的财富。更重要的是,与主角的人生不同,路遥不会去刻意修饰、删改这些源于真实生活的细节。从这个角度来说,它们比主线情节更“真”,更能反映那段历史,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主线情节的生硬转折。重读《平凡的世界》,我最大的收获就是读懂了次要人物们短暂的场上表演。


3 读书人 老百姓 孙兰花


孙少平家兄妹四个,最没有存在感的是长女孙兰花。其他三兄妹都是主角或准主角待遇,唯独孙兰花除了一次未遂自杀外,几乎始终是以背景模式存在,主动出场的机会还不如丈夫王满银多,只能算是一个重要配角。理由很简单——《平凡的世界》是一本写给新时代的书。它的作者、读者都是从农业文明走向现代社会的中国人,多数接受过现代教育,都知道在日常琐碎的谋生之外还有一个壮丽的大世界。所以主角也必须是这样的人物。在路遥笔下,“读书人”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身份,以至于完全可以用“读过书”和“老百姓”这个分类衡量所有中国人。借孙少平之口,路遥有这样一番自白:

【他不会象现在这些工头一样,神气活现地把自己搞得象电影里的保长一般;他要和他雇用的工匠建立一种等的朋友关系,尤其是要对那些上过学而出来谋生的青年给予特别的关照……】

“尤其”二字,充分反映了路遥对自己的人生定位,也说明了路遥划分主角和配角的标准。孙兰花虽然是两位主角的亲姐妹,但既不读书,和外面的大世界也没有直接关系,所以只能屈居配角。孙兰花的心里只有小小的双水村和亲爱的家人。至于外面的那个大世界,在她看来可以完全不存在。

不过,虽然孙兰花不在乎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却主动找上门来。走南闯北,到处胡混的王满银盘算了一晚,断定自己按照传统的模式找不到媳妇,转而用上了新式“恋爱”手法。他不找媒人,主动对孙兰花发起攻势。“穿戴一新,脸洗的白白亮亮”,截到田间地头, “热心和她说些叫人耳热的话”。撩得孙兰花“心里倒不由得直跳弹”。这样反复多日,终于瓜熟蒂落:

“在双水村的后河湾里抱住她,把她狠狠亲了一顿。在她丰满的脸蛋上啃下许多牙印子后,这家伙就把挂包里准备好的一身外地买来的时新衣裳塞到兰花手里。”

而孙兰花并没有勃然大怒,而是很有主见地回答:

“这衣裳我现在不敢拿回家。你先拿回去,让给家里大人把这事说了再……”

在70年代的陕北偏僻山村,这种私定终身的方式显然是大逆不道。更何况王满银是公认的二流子。但孙兰花坚定地坚持自己的意见:

“平时一直对父亲羔羊般温顺的兰花,这一次却强硬地一边哭,一边和父亲顶嘴,说她死也要死在王满银的门上”。

在僵持之时,来自外部世界的现代文明力量再次站到了孙兰花一边——

“孙玉厚急得脱下一只鞋要打她,被当时十七岁的儿子少安挡住了。已经是一个成熟庄稼人的孙少安,那时就在家里开始主事了。他上过几年学,虽然现在还是这么个年龄,但理解事情无疑要比他父亲开阔一些。他已懂得要尊重一个人的感情,因此竭力劝说父亲不能干涉姐姐的选择。”

孙兰花的选择因此得到了全家的默认。

70年代中期,新中国第一部法律——婚姻法已经实施了20多年,人民公社也搞了十四五年,但在陕北的山村里,壮年男性的肌肉(而不是大脑)依然是家庭的经济支柱。所以,婚姻习俗还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重。父亲显然希望女儿嫁给另一个能踏实种地的农民,和几千年来的祖先并无差别。这是孙兰花青春年华的宏观背景。

虽然孙兰花的故乡还停留在农业时代,但从她的婚姻来看,农业社会已经在经济和文化两方面出现了深深的裂痕。现代文明通过这两条裂缝快速地渗入传统社区,即将为传统社会敲响最后的丧钟——这一点在当时看来近乎天方夜谭,今天则是正在发生的现实。

从经济方面看,孙兰花一家依然贫穷,依然住土窑,盖破被,要为吃饱肚子而奋斗,甚至时不时还要借债过难关。这和几十年前的民国时代也没有什么大差别。但稍加分析就能发现,孙家在艰难度日的同时,让大儿子接受了高小教育,次子和次女都读完了高中。在整本书的时间跨度内,孙家只有一半甚至不到一半的壮劳力出工干活,让另外一多半劳动力脱产受教育,还能时不时的贴补一下出嫁的孙兰花甚至还能为去黄原(延安)的孙少平准备一身体面的衣装。这说明农业劳动的收益率比起上一代人有明显增长,在保证农民基本生活的同时,还有足够的剩余粮食让青年男女脱产上学,让王满银这样的“逛鬼”也有最底限的生活保障。

在孙兰花的婚姻问题上,起关键性作用的不仅是王满银从城市带回来的“新奇”求婚模式,还有孙家经济支柱——孙少安的教育经历。从经济和文化两方面传来的现代文明冲击着传统家庭,孙家破窑洞里的日子已经和过去上千年大不相同了。

当然,进步本身未必意味着立刻到来的幸福。可以想象,孙兰花少年时女伴的婚姻大多没有她这么“现代”。在父母安排之下,她们多半嫁给了附近的朴实农民。按照现代的标准,她们的婚姻未必谈得上美满,多半会在男尊女卑的秩序下生活一生,被丈夫殴打算是寻常之事。但无论如何,她们会有稳定的家庭,丈夫早出晚归,承担家里主要的体力劳动,也能在农村从不停息的日常利益冲突中为一家 “撑起门户”。过着这样相对安稳的日子,她们在农隙闲聊时,对孙兰花年轻时的“浪漫”会做如何评价呢?多半是同情兼嘲笑吧。就算孙兰花自己,对嫁给王满银的“疯狂”举动也不乏悔意。

但无论如何,孙兰花拥有那一代农村女子中罕见的一份财富——关于浪漫爱情的记忆

“不管别人对她丈夫怎么看,这个忠厚善良的农家姑娘,始终在心里热爱着这个被世人嫌弃的人——因为在这世界上,只有这个男人,曾在她那没有什么光彩的青春年月里,第一次给过她爱情的欢乐啊!”

按照今天的标准,即便不考虑物质水平的巨大差距,旧日农村的生活也只能用乏味来形容。物质上的贫乏反映到文化和人际方面,就是单调和现实。在这样的生活中,用一辈子加倍的辛劳和寂寞来换一份鲜亮的“爱情”记忆,到底值得不值得?这个问题只能留给晚年的孙兰花自己回答。


4 郝红梅 侯玉英 八零年代的爱情


黄土高坡角落里的双水村尚且感受了现代文明的冲击,县城、地级市的居民更不必说。随着主角孙少平一步步远离农村,走向越来越大的城市,路遥借孙少平的眼睛展示了越来越多的新旧时代冲突。其中那些支线情节尤其动人。因为新时代的冲击不会只眷顾那些才貌双全的主角,更给千千万万普通人带来了新的生活选择。而多数读者,包括我,包括我的朋友,就是这样的普通人。

孙少平和他的中学同班同学占据了全书的一半篇幅。这些同学中有漂亮细腻的郝红梅,有才气逼人的田晓霞,还有个“跛女子”侯玉英。候玉英出场很早。就在第一章的“欧洲馍、亚洲馍、非洲馍”情节中,她就是负责向吃“非洲馍”的孙少平、郝红梅输出歧视的人。

如此说来,候玉英倒无意中成为促成孙少平初恋的重要因素了。不过,很快她就从无名配角变成了标准反角。先是企图破坏孙少平读“反动书籍”,破坏对孙少平而言最重要的精神生活;等到再次露面的时候,她不仅站在主角的对立面上,还对主角造成了实际损害——抱着报复(或是嫉妒?)心态毁了孙少平的初恋:

少平…不客气地说:“铁锨都是这个样子,你嫌不好,就把你家里的拿来用!”“谁说都是这个样子?你看见谁好,就把好铁锨给谁!”“我把好铁锨给谁了?”

“给你婆姨了!”侯玉英喊叫说。

全班学生“轰”一声笑了,有些同学很快扭过头去看郝红梅。郝红梅把铁锨一丢,捂着脸哭了。她随即转过身跑回了自己的宿舍,干脆不劳动去了。

侯玉英一跛一跛地走到人群里,大获全胜地扬着头,讽言讽语说:“贼不打自招!”

脸皮薄的郝红梅接受不了这个打击,逐渐疏远了孙少平。当然,更准确的说法是郝红梅无法接受侯玉英逼她“做选择”的冲击。

初到县城的郝红梅是懵懂少女走进了大世界,还算英俊的孙少平不仅和她处境相似,相互怜惜,还能和她一起读很少见的课外读物。很自然地,郝红梅对共享精神生活的英挺少年会产生好感。不过,由于家庭的变故,郝红梅的头脑里还有一个更“现实”的自我。祖辈的富有和眼下地主成分带来的歧视,令郝红梅比大多数同学更渴求社会阶层的上升:

她自己明白,一个女孩子,成份又不好,上学只能到高中就到头了,毕了业还得回乡劳动——至于将来推荐上大学,她家的成份是绝对不可能的。因此,她只有寻个好婆家,好对象,才有可能改变她和全家人的状况——这也许是唯一可行的道路。如此说来,她自己现在穷成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把命运交给一个和她同样穷的男人呢?

在21世纪的大多数互联网爱情段子中,第三人在无意中点破暧昧关系,往往是浪漫故事的开始。但在70年代的内地中学,暧昧感情多半会因此撞上尴尬的终点。那个时候的中学生,那个时候的中国内地社会,还没有足够的物质基础来承载这额外的浪漫。在最后一次“约会”中,郝红梅除了还书,还在书中附赠了珍贵的点心——亲手拣麦穗制成的白面饼,然后就倒向了顶层中产阶级子弟顾养民。从后面的情节来看,这份“告别礼”似乎对物质-精神问题做了一个典型隐喻。

精神愉悦感和物质需求的对抗从来没有确定的结果。如果孙少平和郝红梅的暧昧关系持续到毕业,如果他们共享的精神世界成长到无法舍弃的地步,郝红梅未必不会选择和孙少平做一对贫贱夫妻。但很显然,一个多学期的交往不足以让郝红梅下定这样的决心。进城生活和“吃公家饭”的诱惑,虽然只是可能性,也实在无法舍弃。所以,当侯玉英替他俩把关系挑明的时候,郝红梅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退缩。最近一条很火的微博说:犹豫不决的时候,就扔个硬币决定。扔完如果想再扔一次,你就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了。在这个场景中,侯玉英就是那枚被过早掷出的硬币。

下一个场景,侯玉英依然是一个陪衬主角的道具。上劳动课时突降暴雨,侯玉英因跛脚而没有上山,被不断上涨的洪水困住。这时,孙少平不计前嫌,游过洪水泛滥的山涧,冒死把她拉到了安全的地方。孙少平因此在同学中获得了声望——至于被救的是不是侯玉英,反而没那么重要。

直到毕业前夜,侯玉英终于主动介入主角的生活圈。郝红梅为了面子偷手帕,被侯玉英父亲的下属捉住。侯玉英一面告诉父亲这是孙少平的“仇人”,一方面跑到学校,在通知校领导之前把信息传递给孙少平。这一连串的行动,报恩和嫉妒的心态恐怕要各占一半。不料孙少平非但无意让郝红梅和顾养民丢脸,反而借助恩人的身份把事情压下来,拿回了情节的主导权,让配角重新回到了配角的位置上。第二天毕业日,孙少平收到了最精美的一份毕业赠礼,以及平生第一封求爱信。

他打开纸片,原来是一封信

——亲爱的少平:

自从你昌(冒)着生命危险,奋不过(顾)身地抢救了我的生命后,我就从心里面爱上了你。因为我腿不好,可能你看不上我。但我们家光景好,父母亲工资也高。我是城市户口,因为腿不好,也不要去农村播(插)队,你要是和我结婚了,我父亲一定会给你在城里找到工作,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我会让你一辈子吃好穿好,把全部爱情都献给你。你要是心里情原(愿),回家后给我回信说明。

你回家后,需要钱和什么东西,我一定全力以付(赴)支原(援)你。

盼着鸿雁早飞来!

爱你的人:玉英

孙少平的反应是:

【脸上露出温和而讽刺的笑容。他把侯玉英的信揉成一团】

当然,对这个无论如何表现了善意的女配角,孙少平多少还是露出了一线温情。

【正准备随手扔掉,但马上又想到这样不合适。他于是很快到隔壁抽烟的同学那里借了火柴,走进厕所,把这封信烧掉了。】

对全书主线来说,侯玉英的主动影响已经基本结束。接下来她还会出场几次,展示小市民的平凡日子,衬托孙少平的个性人生。但无论如何,她没有任何希望跟上主角的生活节奏。终于有一天,侯玉英和孙少平在街头相遇。

侯玉英怀里抱着个孩子,一瘸一拐从一个白布帐遮盖的货摊上转出来,走到了他面前。

“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侯玉英兴奋地笑着,对少平说。她比过去胖了许多,脸蛋象个圆面包似的。

“这是……?”少平指着她怀中的娃娃。

“我的!四个月了!云云,给叔叔笑一笑!”侯玉英用手指头在孩子的下巴上按了按,那孩子就咧开小嘴笑了。

少平把孩子从跛女子手里接过来,在这个胖小子的脸上亲了亲,又递给她,问:“你什么时候结婚的?”

“前年国庆节……你看不上咱,咱没等头,就寻了男人……”侯玉英虽然大方地说了句玩笑话,但脸已经通红了。少平的脸也红了。他还没有遇见一个女的当面说这种话。

丈夫近在咫尺,但侯玉英还是鼓起勇气做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面表白。

“他也是个待业青年!去年,我爸为我们办了个营业执照,我们就干上了这营生……生意还不错……哎,下午到我家里去吃一顿饭!两年多没见你,还以为你死了!我么……一直还忘不了你……”侯玉英竟然羞得低下了头。

可惜,配角的人生没资格和主角产生第二次交集……侯玉英的信可以让孙少平感到温情。莽撞的街头表白可以让孙少平感慨,但在孙少平心中。侯玉英的小市民生活和自己要追求的的未来再无关联。

少平已经很不自在了——跛女子站在大街上说这种话!他只好客气地说:“我还要到中学去找我妹妹,以后我到城里再去你们家……你快忙你的,我走了……” 和侯玉英这次意外的邂逅,使孙少平感慨万端。唉,时过境迁,他们这一茬人已经开始各自寻找自己的归宿。同学之中,有的已经结婚,并且有了儿女,安安稳稳过起了光景日月。少年!少年!那是永远地逝去了……

对于侯玉英的真诚邀请,孙少平礼节性地用“有事”拒绝了;在他心里,真实的理由是“少年!那是永远地逝去了……”。但用从后文来看,这并非事实。因为就在一年多以后,孙少平并没有拒绝另一个同学的饭局,还在觥筹交错之间一起追忆了少年时代:

金波想了一下,说:“那就去吧!”于是,这两个人在下午五点钟左右,一块相跟着去了北关的黄原师专。

晓霞早已在学校大门口笑吟吟地等待他们了三个人进了顾养民家。

……

几年前,他们还是少年。现在却都成了大人,而且每个人都已经有过一些生活的经历。当年,他们还为一些事闹过孩子式的别扭。现在想起来,连这些别扭都值得人怀恋!中学时代的生活啊,将永远鲜活地保持在每个人一生的记忆之中;即是我们进入垂暮之年,我们也常常会把记忆的白帆,驶回到那些金色的年月里……“干杯!”

这样看来,孙少平那句话的真实含义是:“配角的青春已经结束了,我们主角没有”。

第二部的这场聚会有四人到场。但郝红梅作为“不能提的名字”,实际上也享受了“列席待遇”。因为在场的每个人都会想到她。至于侯玉英……她甚至没有被人想到的资格。

从全书的前半部来看,如果不考虑侯玉英相貌平平、行走不便的因素。其实侯玉英很有准主角的潜质。除了超级主角田晓霞之外,侯玉英是主角身边唯一敢于和命运对抗、主动追求爱情的女性——恩怨分明,重诺守信,择偶首重人品,郝红梅甚至田晓霞的堂姐田润叶都无法与她相比,只有全书末尾时孙少平的堂妹孙卫红表现了类似潜质。她的最后一次出场还说明了她的经济自立能力——即便父亲是县城的准“权贵”(供销社主任),侯玉英和丈夫依然保持待业青年的身份,上街摆摊谋生。从当代读者的视角回望,侯玉英的性格最符合21世纪读者口味。至于为什么她被无声无息的遗忘,郝红梅却还要被翻出来安置一个好结局,答案也许就是最近网络段子上常见的简明回复:看脸。


5 谁还记得曹菊英?


孙少平打工时的勤俭诚恳不仅给包工头留下了深刻印象,还对了市郊实权人物曹书记的心思。因此,在未开口提亲之前,孙少平先得到一个市郊户口做见面礼——这几乎相当于非洲非法移民拿到一张美国绿卡。按曹书记的盘算,孙少平无法拒绝这个礼物,自然也不会拒绝和土豪的女儿结亲。所以,无需询问孙少平对婚姻的意见,曹书记就开始操办迁户口,为女儿准备一条很可能用上的“备胎”。在曹书记眼中,一个【准】城市户口足够拉平主角和龙套之间的差距,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城乡经济鸿沟可见一斑。曹书记选婿的自信,在一定程度上也正是侯玉英向孙少平求婚的资本。

接下来的情节似乎一切都按曹书记的剧本进行。孙少平耐心地为曹菊英讲课,顺便看清了她的相貌:

“十八岁的菊英完全是城市姑娘的打扮。白净的脸蛋,弯弯的眉毛,一对清澈活泼的眼睛”

而曹菊英对孙少平的印象也不错:

“很崇拜地听少平头头是道地讲解课文。她看起来很聪敏,但学习实在迟笨;少平说半天,她都理解不了。她只是惊讶地看着他,带着一脸的疑问:你这么能行,为什么要揽工呢?”

在上一代人看来。有这种程度的好感,有土豪父母的经济援助和承诺:(如果少平成了他们的上门女婿,那阳沟队其他人有什么,少平就得有什么),婚姻的基础已经足够稳固。接下来20年,他们完全可以指望孙少平这个优秀的青年撑起门户,甚至继承曹书记的地位也不无可能。

万没想到,18岁的曹菊英对这个方案行使了否决权:

菊英学习不中用,找对象的眼头倒蛮高。她说她看不上孙少平!话说回来,这也难怪。菊英虽然是农村户口,但一直在黄原城里长大,怎么可能看上一个乡下来的揽工汉呢?她对父母亲表示,她决不可能和这个叫孙少平的乡巴佬结婚;她要在黄原城找个有工作的对象哩!

这里的细节很耐人寻味。从后面的情节看,在孙少平肯定不会入赘曹家的前提下,曹书记为孙少平要一个招工指标依然不犯难。那么可以想象,如果孙少平真的当了上门女婿,曹书记绝不会让他一辈子当农民。而是会发动自己的关系网,为孙少平在城市里找一份足够体面的工作,保证自己的女儿生活无忧。所以,“找个有工作的对象”这个要求,恐怕不仅仅是经济诉求,而主要是对城乡文化背景差异的担忧。

前面谈到那时县城和乡镇的天壤之别。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城市和农村,区别不仅仅在于电灯和煤油灯、柏油路和泥巴路,还有20年来城市迅速工业化带来的生活方式革命。县城以上的城市,集中了绝大多数八小时工作制、家里有电灯、有读写能力的人口,这意味着有时间、有机会、有能力参与现代文化活动的人都在城市,城乡文化因为城市的迅速进步而出现了断裂。即便毛泽东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文艺下乡、知青下(回)乡,也只能在局部缓解矛盾,无法弥合城乡之间的鸿沟。这也正是中学生孙少平对城市的向往和敬畏的来源。

城乡鸿沟可以说是时代的必然。8小时工作制、电灯、普及教育的经济基础是工业化高效劳动,农业村落的经济效率无法支持这样的生活。中国暂时还没有足够的机器工具把所有人装备起来,为了保证工业高速增长,为了保证最优秀的青年随时乐于被抽调进城市,中国必须让城市里的工业人口优先享有现代化生活。可以说,孙少平和他的同学们对城市生活的渴望,曾经是中国高速发展的重要动力源。直到最近几天,中国最大的农业省份河南取消了城乡户口区分,孙少平们熟悉的城乡鸿沟才开始逐步被填平。

这一制度的副产品就是“城二代”对农村的歧视。

建国前,除了上海天津沈阳等几个工业中心外,大多数城市都只是附近乡村的中心,是一个“超级集镇”,在文化上和乡村区别不大,直到工业化建设在几乎所有内地城市铺开,城乡文化才出现明显区分。在工业化进程中,第一代被招工提干的城市人口大多来自农村或者生活无保障的城市贫民,他们即便认识到农村生活的落后,也能接受至少是容忍身边人的农业社会生活习惯。等到他们的子女长大,这些年轻人从记事起就把准现代化生活当成必需品,看待进步相对缓慢的农村就是另一种眼光了。对他们而言,上山下乡已经是值得哭爹喊娘的惨事;和农村人结婚?那想都不要想!

平心而论,这种看法并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优越感”和“特权思想”。毕竟几十年后的事实证明,现代化生活消灭落后的农业社会习惯是一种必然。曹菊英是个18岁的少女,没有义务考虑全社会的公平问题,没有资格讨论正在取消的知青下乡政策,对于在80年代前期达到顶峰的城乡差异和歧视问题,她应该只是直观地理解为:“要找个能说上话,生活习惯不冲突的男人,农村的多半不行”(我代她做总结)。

这个简单的择偶观,既反映了建国前30年中国的根本性转变,也说明了当时中国的大多数地区还没有体会到工业化的成就,还需要另外一个30年来解决问题。直到30年后的今天,农村出身的“凤凰男”到城市生活,依然会激发无数的家庭矛盾。在书中描写的80年代初,我们必须承认,曹菊英的判断的确有一定道理,即便她因此错过了比她优秀许多、更适应现代社会的孙少平,这也只能算是小概率事件,无法否认城乡文化差异也是择偶“初选”的重要客观标准。

当然,即便曹菊英如此有主见。如果在一个父权制至上的传统社会里,她也不可能拗过为选婿付出了巨大努力的父亲。曹菊英能一口否决用心良苦的父母,和孙兰花坚决要嫁给王满银,侯玉英苦追孙少平一样,也是现代化社会逐步摧毁传统社会的表现。

从前面引用的段落可以看到,曹菊英其实对孙少平颇有好感,和孙少平的相互了解程度远远超过了包办婚姻时代大多数夫妻的婚前了解。但对于一个准现代化女性来说,这绝不意味着你可以指定我嫁给这个看上去不错的男人!1956年,新凤霞和赵丽蓉的成名作、评剧电影《刘巧儿》就讲了一个类似的故事:

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我怎能嫁他呀。

我的爹在区上已经把亲退呀,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呀!

上一次劳模会上我爱上人一个呀,他的名字叫赵振华,

都选他做模范,人人都把他夸呀。

从那天看见他我心里头放不下呀,因此上我偷偷地就爱上他呀。

这个经典唱段,说的是刘巧儿拒绝了和未谋面的赵柱儿的包办婚姻,又对赵振华(正是赵柱儿)暗生情愫。无数台下的少女从中认识到:在新社会,男人优秀不优秀,终归要自己决定才算数,而且自己决定就算数!

《刘巧儿》电影是一部优秀的宣传片,宣传目的是配合1950年5月1日公布的新中国第一部法律——《婚姻法》。新婚姻法第一章第一条即规定:

废除包办强迫、男尊女卑、漠视子女利益的封建主义婚姻制度。实行男女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权利平等、保护妇女和子女合法利益的新民主主义婚姻制度。

但在实际执行中,传统婚姻习惯和新社会还要经历一代人的搏斗。直到全书的第三部,曾经对社会变革最热心的孙玉亭还会拿出父权的威风来压制子女自由恋爱

过了一会,孙玉亭红脖子涨脸对金俊武说:“这事弄不成!我怎能把卫红给了犯罪分子的后代?就是这话!你们是白日作梦!妄想把我的女儿拉入那个黑染缸?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孙玉亭最终没能阻止女儿嫁给金强,曹菊英也对父母的包办婚姻行使了一票否决权,经过一代人的斗争。新中国建立以来,和工业化建设同步推行的文化革命,到此算是开花结子,落地生根,再也不可能反转了。从孙兰花的例子来看,文化革命的成果要比工业革命传播快得多。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孙兰花、侯玉英还是曹菊英,在这几位准现代女性的考虑中,文化背景已经是至少可以和经济因素相提并论的择偶条件,甚至有所超过。而他们的父母,在择偶等问题上明显要比她们“现实”,会更多地考虑经济问题。孙兰花的父亲希望女儿嫁给殷实农民,曹书记把能干的雇工选为女婿,侯玉英的父亲则为了讨好县城显赫家族,主动告发了郝红梅。

“代沟”两侧的差异无所谓对错,只是分别应用了工业文明和农业文明两个不同的参照系。管仲说“仓廪足而知礼节”,几千年后,当工业文明创造出的财富远远超过“仓廪实”这个阶段的时候,新的“礼节”也就是生活方式自然也会纷纷涌现。


6 笔下春秋


在这篇书评里,我从背景中拽出来的配角基本都是女性。这是我预先确定的“取样”标准。因为我在重读小说的时候发现:“主角光环”不止会修正孙少平的人生,对于其他男配角,尤其是那些和孙少平、和王卫国年龄相近的配角,路遥在写作中显然也产生了代入感,也会不时地让他们用一下“主角光环”,多享受几分人生的亮色。

比如说那个前半程的反面角色周文龙,当了工农兵大学生又主动要求回乡务农;以公社主任身份当造反派,推行“极左路线”却让父亲享受吃肥肉的特权;攻击田福军的“修正主义”政策,并顶替了田福军的副县长(革委会副主任)位置。这显然是个按80年代政治风向做了“脸谱化”处理的人物。

然而,周文龙这个角色的人生经历和现实中的王卫国有很多重合之处。两人都是文革初的中学生,都参加过武斗,都在70年代初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都曾回乡务农,都有过政治上的大起大落。所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到了第二部田福军复起之时,周文龙做了一个180度大转向,而且准主角田福军并没有把他的急转弯视为谄媚:

文龙特意把他拉在一边,说:“田主任,我过去实在对不起你……我知道这种道歉太肤浅了,我自己过去在迷途中走得太远,我很希望到省党校去学习一两年,你能不能帮助一下我……”

他亲切地拍了拍文龙的肩膀说:“年轻人走点弯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能反省自己,这是一个人成熟的表现。年轻人,甩掉包袱吧!你是国家未来发展的主力。象我们这样的人,理智地说,是为你们下一步大显身手做个过渡……你要去省党校学习的愿望我一定设法满足你!”

在周文龙党校毕业后,田福军再次展现了自己的宽宏和用人不拘一格,为此不惜和自己曾经的最佳搭档张有智翻脸;到了最后,为了证明周文龙的成功转型,张有智反而充当了反面典型,丢掉了政治前途。

这段情节除了再次验证全书“认真读书就有好人生”的总原则外,很明显弱化了整党、抓“三种人”的政治风暴,轻描淡写地让周文龙过了这一关,重新拿到大好前程。而实际上,翻出可以看到,整党条款简直就是为周文龙量身定做的:

邓小平:最危险的是“三种人”。这些人已经清查和处理了一批,有些在思想上和行动上已经有所改正。但是确有相当一批立场没有改变而在党内隐藏了下来。说他们最危险,是因为:一、他们坚持原来的帮派思想,有一套煽惑性和颠覆性的政治主张;二、他们有狡猾的政治手腕,不利时会伪装自己,骗取信任,时机到来,又会煽风点火,制造新的动乱;三、他们转移、散布和隐蔽在全国许多地方,秘密的派性联系还没有完全消灭;四、他们比较年轻,也比较有文化。他们当中有些人早就扬言十年、二十年后见。总之,他们是一股有野心的政治势力,不可小看,如果不在整党中解决,就会留下祸根,成为定时炸弹。

和王卫国不同,周文龙在文革初期不是“保”派,而是挑战老干部的“反”派,以这样的身份参与武斗,又在文革中当了回乡典型,还公开批评过“邓副主席”,他在80年代初的政治气氛中没有不判刑、没有死在专案组已是祖上积德。保留公职?保留级别还要提拔任用?想都别想!所以我很有把握的推断,周文龙的救星是路遥暂时借给他的主角光环,而不是现实中个别干部的任人唯贤。


7 九十年代要来了


即便有作者这个“上帝”一次次地伸出援手,但从总体上看,孙少平身边的主要配角的人生依然谈不上圆满。在全书终了时,大多数配角生活的主色调甚至还是悲剧。所有人转了一个大圈,大多回到了他们走出来的地方,却没有一个人走到自己最初期望的生活里。即便是主角孙少平,全书最后一个场景就是他当初的梦想吗?

他远远地看见,头上包着红纱巾的惠英,胸前飘着红领巾的明明,以及脖项里响着铜铃铛的小狗,正向他飞奔而来……

从前面孙少平的精神历程和雄心来说,我只能说,这是孙少平眼下能接受的最好的妥协方案。回到铜城煤矿,惠英嫂会为他操持一个温暖的家,已经被镇服的下属能保证工作业绩,他努力学习的采煤技术能带来工人技师职称,大城市的诸多朋友提供和外部世界同步的精神生活……孙少平被招工的时机非常好,70年代末、80年代早期的工人、尤其是重工业国企的工人正处于生活黄金时期。企业领导们刚刚获取一定的自主权,就争先恐后地发福利,扩大职工数量,增加后勤服务人员,为此透支企业乃至国家的积累也在所不惜。在这个阶段,历史上第一次,没读过大学的的普通工人可以用工薪参与丰富的业余活动,以“青工”的身份了解乃至参与最前沿的文化事件。

接下来几年,孙少平或许不会遇到他期盼的技术改造,但凭借生产骨干的身份,他多半会在一栋四五层的砖混住宅楼里得到一个两居室,平时有工人俱乐部和图书馆供休闲。逢年过节,他会分到许多北方少见的蔬菜水果,隔几年还可能去一趟煤炭部设在风景区的疗养院,甚至去北京参与一次全国性的职工运动会。孙少平30岁的生活听起来似乎还不错,足以让工会干事上门拍出系列照片、绘成宣传画,塑造一个理想化的“劳模”生活典范。直到路遥封笔的1988年,这种可靠而富足的日子似乎还会天长日久的持续下去,为孙少平的精神生活提供稳固的“后方”。

但是,作为21世纪的读者,我们都知道90年代要来了。

我曾不止一次地和人讨论孙少平在《平凡的世界》结束后的命运。但从来没讨论出一个让读者皆大欢喜的结果。90年代国企全面崩溃,铜城(铜川)市的煤矿就是重灾区。工人的地位随着国企福利的消失而飞速降低,甚至谋生都困难。陕西省1/5的下岗人员集中在铜川。1994年,总理朱镕基视察铜川时感叹:“我不可想象这里的群众将怎样生存”。

我能想象,因为我见过90年代衰败的工矿城镇。

我生在矿区,长在矿区,见过父亲半夜套上棉衣下井,听过楼下给矿难送殡的哭声。我亲眼见过矿区从80年代繁荣跌90年代下岗年代的大转折。见过一个个文化设施在我眼前积灰、关闭,看过连片的繁荣工人住宅区变成鬼城。整整一代无事可做的年轻人在街上闲逛,夜晚则聚在一起赌博。无论你当年是多么熟练的工人,多么有名气的社区明星,在这场灭顶之灾中也只能先考虑如何糊口,一切精神生活都要靠边站。

我还知道我生活的地方并不是最惨烈的下岗战场,至少我身边还没有听说频繁的自杀案例。买断工龄的时候,一些入职较晚的青工可以拿到每年工龄300块的补偿,不知道主角孙少平能拿到多少遣散费?孙少平不怕吃苦,不怕下岗再就业,不在乎去南方打工,但他已经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揽工汉了,惠英嫂和他们的孩子怎么办?留在铜城的话,在人人下岗的时代,孙少平打零工能赚几个钱?能干什么?就算他不在乎重新回到街头揽工的阶段,这和他当初企盼的未来又有几分相似之处?

想来想去,在路遥逝去之后的年代,在一个至今尚未转型成功的矿山城市,实在很难为孙少平的无限梦想找一个安身之处。《平凡的世界》如果有现实主义的续集,主线剧情多半也会是悲剧。刘慈欣曾有一部短篇科幻小说《地火》以大下岗时代煤矿的城市为背景,或许孙少平可以在那个悲壮的故事中找到自己的归宿。

当然,我可以想象另外的结局。比如他携家带口,回乡投靠兄长,帮孙少安经营砖窑,操持农活,重新变成一个优秀的农民。比如他在大城市的亲友伸出援手,他被迫接受一个曾经拒绝过的体制内职位。甚至孙少平也可能凭借自己足够“硬”的高干关系,借国企破产的乱局,凭一张条子拿到几座矿山,在一系列眼花缭乱的“资产运作”后,和田晓晨、吴仲平携手成为亿万富翁,在经济重振、煤价回升的21世纪做一个传说中的西北煤老板。但无论哪种结局,孙少平似乎都不再是我们熟悉的孙少平了。田晓霞如果在天有灵,恐怕不会对这样的孙少平露出微笑。

一旦路遥逝去,即便是孙少平,面对时代大潮也只是配角。


8 梦想在前 物质在后


《平凡的世界》毫无疑问是几十年来最出色的励志小说。但我20年后的这次重读,居然把它读成了一部悲剧,从主角到主要配角概不例外。小说并没有变,角色没有变,变化的是我观察社会和读小说的视角。

当年读书的时候,我只有12岁,眼里只有自己的生活,在我那时看来,悲剧的定义很简单,就是失去已经拥有的东西。长大后,我又了解到另一种悲剧的定义:失去从来未曾得到的东西,丢掉曾经有过的希望。而眼看着未来消逝无能为力,亲手把曾经有过的希望掰碎,那就是悲剧中的悲剧了。

《平凡的世界》就讲了许多这样的故事。在一个生气勃勃的国家,新一代年轻人谋生比他们的祖辈父辈更容易,发展机会更多,本来应该庆幸自己生逢其时;但偏偏这个时代还有日趋普及的教育和越来越廉价的文化产品,反转了年轻人理想和现实之间的高差。当年刘邦项羽要见到秦始皇车驾才能冒出“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当如是也”。如今年轻人只要上了学、读了书、看过电影,就能知道家乡之外还有一个无比广阔的大世界,了解了各种各样的精彩生活,体面对生活的期望值再也不是“比父辈好一点”,甚至也不会把身边大队书记、公社干部的体面生活当做终极目标:

透过城市生活的镜面,他似乎更清楚地看见了他已经生活过十几年的村庄——在那个位所熟悉的古老的世界里,原来许多有意义的东西,现在看起来似乎有点平淡无奇了。而那里许多本来重要的事物过去他却并没有留心,现在倒突然如此鲜活地来到了他的心间。

等到高中读了大半年,小小的县城已经容不下孙少平的人生目标:

“未来的某一天,他已经成了一个人物,或者是教授,或者是作家,要么是工程师,穿着体面的制服和黑皮鞋,戴着眼镜,从外面的一个大地方回到了这座城市,人们都在尊敬亲热地和他打招呼,他在人群里看见了顾养民和郝红梅……”

实际上,孙少平的精神世界还远不止此。虽然吃黑馍,喝冷粥,但他通过书籍构造的精神世界已经完全超越了身边的时空:

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禾场边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小河水朗朗的流水声,陷入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思绪之中。这思绪是散乱而飘浮的,又是幽深而莫测的。他突然感觉到,在他们这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面,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而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朦胧地意识到,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得多么好啊!在那一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十六岁的胸膛。他的眼前不时浮现出保尔瘦削的脸颊和他生机勃勃的身姿。他那双眼睛并没有失明,永远蓝莹莹地在遥远的地方兄弟般地望着他。当然,他也永远不能忘记可爱的富人的女儿冬妮娅。她真好。她曾经那样地热爱穷人的儿子保尔。少平直到最后也并不恨冬妮娅。他为冬妮娅和保尔的最后分手而热泪盈眶。他想:如果他也遇到一个冬妮娅该多么好啊!这一天,他忘了吃饭,也没有听见家人呼叫他的声音。

孙少平的意志和运气都足够强大。接下来几年,虽然他身份上继续是农民,经济上挣扎在社会的中下层,但他没有放过任何提升自己见识和思考深度的机会。田晓霞这个“冬妮娅”不仅欣赏穷人子弟孙少平,还能源源不断地给他提供精神食粮,让他在远离城市的荒村也没有断了和文明中心的联系。到全书结束的时候,孙少平已经不再敬畏昔日眼中的“大世界”,而是带着自信和能力,堂堂正正地在这个“大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精神上 “从奴隶到将军”的成长历程,再加上无比真切的现实主义描写,就是《平凡的世界》成为一代励志作品之首的原因。

但这和全书的悲剧色彩并不冲突。甚至可以说,这一代人年轻人的成长越是“励志”,故事的悲剧色彩就越浓,浓到连路遥时不时抛出的曲笔和“主角光环”都无法掩盖。原因很简单,世界太大,个人生活的自由可能性太多。新一代年轻人在精神上的成长越快,认识的世界越广阔,对未来生活的期望值就越高。虽然这些期望未必意味着等比例的物质消费,但也需要一定的物质基础做支撑。就算年轻人志存高远不问薪水,也总得有个体面、稳定的职位,有足够的空闲时间参与文化活动,以及时不时外出游历增长见识的机会。如果孙少平揽工汉的身份一直保持到全书终了,有谁能想象路遥如何把故事讲通,如何保证作者的代入感和可读性吗?

对于80年代的平民子弟来说,达到这个水平一般需要考入大学,谋个干部身份,孙少平那个黄金时期的大型国企编制内工人职位算是最底限的选择了。遗憾的是,直到今天,这样的身份也尚未完全普及,在《平凡的世界》的年代更是稀缺品,那几年正逢下乡知青回城,空缺的位置大多被城市青年占据,若非机缘巧合和个人拼命,孙少平这样的农民子弟大多一辈子也爬不过这个社会阶梯。更何况我们知道,就算爬上这个阶梯,脚下的物质基础也未必就有多稳固。

停在下面的社会阶梯并不意味着生活一成不变。相反,过去六七十年,每一代中国人在老去之前都会发现:生活和童年相比已经天翻地覆。就算孙少平和他的同学们留在农村,留在县城——实际上大多的确如此,也会在今后20年看到电视机的普及,看到沥青路修到乡镇,看到土窑草房变成砖瓦建筑,还能享受更多的闲暇。但他们的不满也会越来越大,因为历史上的阶层、职业之间往往也在空间上隔离,现代社会各个阶层的人平日频繁接触,还有各种传媒鼓吹渲染“先进生活方式”,总有相当一部分受过教育的人群不安于随波逐流的小农、小市民生活。新增的闲暇,怕是会有很多被用来喟叹人生。这实际上正是准悲剧《平凡的世界》能赢得如此之多读者的市场基础。

平凡的世界中还有许多配角,未曾读书,甚至未曾受过教育,对外面的大世界不感兴趣,但外面的大世界并不会因此无视他们。孙兰花为爱情——或者说爱情的雏形做了勇敢的尝试,曹菊英决心抛开父母意见自己决定婚姻大事;即便不依托于学校、文化馆,即便在纯粹的农业村落,现代文明依然从无数个缝隙渗入传统社会,向年轻人推销新的生活方式,还往往会取得胜利,这是无可阻挡的趋势。

然而,胜利的是现代文明,不是具体的个人。现代文明的根基是工业经济,是农业社会无法想象的物质生产能力,所以永远会在文明竞争中取胜。但在变革时期,并非所有人都能立刻分享工业创造的空前财富。在被卷入现代化生产模式之前,许多人先接触到了现代文明的“软件”,立刻就着手改造自己的生活——在传统社会中建立现代生活方式。这相当于用算盘和稿纸来模拟运行计算机程序,不是不可能,但一般人绝对承受不了其中的艰辛,克服不了难以想象的阻力。

就前面的几个女配角来说,她们追求自由恋爱和婚姻平等,却没有现代社会的女性普遍就业和同工同酬做后盾,最终不是碰壁而回,就是默默承受其中的苦楚。只有自行择业,和丈夫共同摆摊养家的侯玉英得到了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这还得考虑到她身在工商发达的县城、还有当供销社主任的父亲提供潜在支持。其他的几位女配角在经济上无法脱离依靠肌肉的农业社会,却企图在生活上摆脱男权社会的的婚恋方式,后续的悲剧情节已经向我们展示了这种努力的结果。新社会的“软件”与旧时代“硬件”之间的矛盾就是全书悲剧色彩的来源。

真正敢于正面挑战这个矛盾,敢于用自己一生的安稳日子去赌新生活的人,就是原西县走出来的农村青年孙少平。他赤手空拳从农村走向城市,把大脑、肌肉还有正义感和运气都发挥到了极致,赢得了最浪漫的爱情,赢得了对手的敬重,在现代社会中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处,期间没有放弃过一分一毫的正义感和尊严。这就是路遥要给我们讲的励志故事,是我们最敬佩的平民史诗,是我们遥望梦想时最需要的精神炖肉。我爱《平凡的世界》。


9 孙少平永远不会老


为何20年后我要重读《平凡的世界》?为何我依然会被30年前的配角故事打动?因为生活在21世纪的我,和路遥,和孙少平,和侯玉英同处一个时代。

六十多年来,中国工业化经济一刻不停地飞速发展,谁也躲不开工业文明的冲击。工业化大潮先冲跨了传统中国社区,80年代开始的产业升级又把刚刚形成的第一代工业社会当成了冲击目标。现在,轮到我这个80后开始怀旧,轮到90后以20世纪遗民自居了,工业经济的增长还是没有踩刹车的意思。中国依然在路上,中国社会和五十年前、三十年前一样,还处于“过渡阶段”,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孙少平生在今天,也会很快适应21世纪。

孙少平年轻时的社会问题,当年的发展动力,在今天依然存在,只是上了一个层次。“扩招”这个政策曾在70年代普及了中学教育,造就了孙少平一代对工业城市翘首而望的年轻人;现在则有每年700万大学生涌出校门,向新时代的中产梦、创业梦奔跑,企望在远高于人均工业产出的物质生活上建立自己的精神家园。毫无疑问,其中大多数会碰壁,其中很多会消沉,但肯定这个时代也有孙少平和田晓霞击碎一重又一重的障碍,为自己的青春找一个有尊严的安放之处。在2014年重新翻开《平凡的世界》,我丝毫读不出过时之感。

从路遥为全书撰写的后记来看,路遥实际上预见到了这部作品的生命力。只要中国乃至整个世界还在前进,只要新时代和旧社会结构的冲突还在继续,只要年轻人的遗憾还是社会发展的重要动力,《平凡的世界》就不会变成一本纯粹的历史小说。在此,我必须对路遥的洞察力和写作水平表示敬意:

对于一个原本一无所有的农民的儿子,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是的,不满足。我应该把一切进行得比现在更好。历史,社会环境,尤其是个人的素养,都在局限人——不仅局限艺术作品中的人,首先局限它的创造者。所有人的生命历程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都是一个小小的段落,因此,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命中注定的遗憾。遗撼,深深的遗撼。

唯一能自慰的是,我们曾真诚而充满激情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竭尽全力地劳动过,并不计代价地将自己的血汗献给了不死的人类之树。

任冲昊 2014年 路遥忌日

另:本人没有路遥那样的笔力,但也想给我了解的中国留一些记录。下面链接里的文章是我为中国工业化社会历史记下的一笔流水账,可和本文对照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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