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余华 余华的《活着》是刻意堆砌的悲剧吗?

我是赞同题主的。因为在我第一遍阅读的时候也有这种感受。我翻了下现有的六十个答案,基本都在说现实更残酷,余华在《活着》里面的悲剧并不是最悲剧的。这种说法我不否认,但我觉得这不是关键。衡量小说里这些悲剧的处理是否显得“刻意堆砌”,并不完全等同于现实里是否存在这样的悲剧,我认为作者在文本里的处理更加重要。为了解释这种感觉,我又读了一遍《活着》,做了一些笔记,希望从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场景与细节、人称及其他这三点,从文本方面阐述一下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悲剧的刻意堆砌”感觉的个人看法吧。


下文页码标注都来自于余华:《活着》(作家出版社 2010年1月版)


一、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


读这本书最直观的是,啊竟那么惨,并且惨的那么接二连三,故事里的人物怎么都死光光了。于是会有一些悲剧“堆砌”的感觉,特别是在小说的后半部。我觉得这同故事里的时间线处理是有关系的。很多人拿现实更残酷来说明,恰恰也反应了这个问题。如果把小说《活着》这个故事放到现实中,未必会产生小说中悲剧这么祸不单行的感觉。如果你注意一下小说中故事中的内容所确实经历的一个时间(热奈特称为故事时间),这个时间是合理的。我稍微理一下:


福贵爹死:日本投降后,解放前,凤霞三四岁左右,

福贵娘死:解放战争中,有庆至少一岁零七个月(城里半年,又过一年,福贵被抓壮丁又两个月后),算一下凤霞约莫五六岁。

有庆:大跃进与人民公社化运动时期,1958年后,有庆五年级

凤霞:文化大革命时期,1966年后,难产。苦根出生

家珍:凤霞死后不到三个月

二喜:苦根四岁

苦根:七岁


以上根据文章内容对福贵家人的死亡时间与间隔做了相对直观的显示。读者会发现这个故事时间是完全合理的。日本投降到文革后这段时间恰逢中国多灾多难的时期,家破人亡是完全可能的,并且在故事时间里,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每个人的死是隔着年头的。而家珍的间隔只有三个月是因为她一直卧病在床,也是合理的。但为什么会产生悲剧的“堆砌”效果呢?这跟叙事时间有关。叙事时间是作者陈述故事这个行为的时间。我们把叙事时间加到故事时间上做一个对比。叙事时间直观的用页码表示一种进度吧。


福贵爹死:日本投降后,解放前,凤霞三四岁左右。(P30)

福贵娘死:解放战争中,有庆至少一岁零七个月(P65)

有庆:大跃进与人民公社化运动时期,1958年后,有庆五年级(P116-126)

凤霞:文化大革命时期,1966年后,难产。苦根出生(162-164)

家珍:凤霞死后不到三个月(P165-P166)

二喜:苦根四岁(P171-172)

苦根:七岁(P179-180)


于是我们可以更直观的看到,在后半段里叙事时间远短于故事时间,特别是凤霞死后,叙事时间的前进明显加快了脚步。故,虽然在故事时间里中间隔着不少年头,但是在叙事时间里,进度非常快,中间铺垫的很少,有种这些人都是奔着死亡去的的感觉,所以会有些“悲剧的堆砌”的感觉。


二、场景与细节

活着 余华 余华的《活着》是刻意堆砌的悲剧吗?

小说和电影不一样,在电影中,场景是直接呈现的,譬如福贵在赌场这一情节,如果是电影,赌场这个环境是必须有的,甚至赌场里的一根柱子,一把椅子,不会有直接作用,但它客观的放在这个场景里了。小说不是。小说如果要展现一根柱子、一把椅子什么的,要另外花费笔墨去构建。换句话说,场景是需要作者去建构的。而场景描写的作用之一可能就是增加小说环境的一种客观性,通过描写场景来显示环境,让读者可以去体会这种环境。


而小说《活着》几乎是没有场景的。他是通过讲述去构建整个故事。还是比如说福贵在赌博,他会直接告诉你“我在赌场赌博,我输光了家产”,并没有通过场景去让读者自行体验这是个什么情况。

这两种呈现方式各有利弊。但我觉得这影响了读者对故事的进入程度。一种是将你带入这个环境去看,而在《活着》的福贵讲述阶段,读者就相当于民间歌谣采集人的“我”,是一个不参与故事的听众。在“听”这个环节里面,因为读者处于一个直接的二次接受中,所以对真实性的体验会损失掉一点点,印象深刻的是阐述者“福贵”希望强调的段落,所以就会造成悲剧上怎么还是悲剧的情况。


这一点我觉得可以和阎连科的《日光流年》做下对比。《日光流年》是悲剧吗?《活着》死了快有一家人,《日光流年》死了快有一村子人。但《日光流年》的直观没有比《活着》更有“悲剧堆砌”的感觉,我觉得某种程度上跟这两种不同的呈现方式对读者的所处定位不同有关,进而影响读者感受。这两种感受的区别就像从前课本上有个寓言故事,讲的是一个王子听不得别人的悲剧,总是说啊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在我肯定受不了啊。后来那个王子经历了更惨的事情,国破家亡沦为乞丐。别人听他讲他的故事也发出了同样的感慨,说啊如果这种情况发生我身上我肯定受不了啊。此时王子说:我也这么过来了啊。所以我觉得读者和文本的距离感会影响读者的感受。


另外,小说《活着》的这种讲述式呈现在某种程度上是缺失细节的。这也是我对余华的一个怨念所在。打个比方,战争的那一段。作者对这样的感受是缺乏体验的,这战争的段落描写的有点一般的。写战争的著名片段是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安德烈公爵在战场的段落。虽然人物形象讲述方式等都不一样,但给人的真实感可以对比得出来。不过这不是重点,写战争段落和托尔斯泰比较,这个要求太高了。并且这个问题可以在通过讲述这种方式来弱化掉,只是作为读者,我的感觉是一直弱化这种气氛,避免群像的描写,总归是缺了点什么。


在另一点对细节的描绘,我一直觉得怪怪的说不出来。最近看了格非老师的书,豁然开朗。他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博尔赫斯谈《古兰经》里为什么不出现骆驼是正常的。因为对于作者来说,他生活在阿拉伯地区,骆驼对于他来说太常见了,没必要去多着墨。换个角度,如果一个外国人要伪造阿拉伯的东西,他想到的一般会是骆驼这种富有阿拉伯标志的东西。另一个例子是林黛玉进贾府时,写到正房陈设时,一连用了两个“半旧的”去形容物件。脂砚斋点评“‘半旧的’三字有神”。为什么?如果一个没体验过这种富贵感觉的人去描绘荣国府这样的富贵乡的人,描写气派的话自是不需要少讲,但一个体验过富贵的人,富贵已经是见怪不怪的东西了,反而视角落在“半旧的”身上。


所以,余华写《活着》给我的感觉,写那些历史时段写的太典型了,我这可能有些鸡蛋里挑骨头的嫌疑。既然小说主要是通过讲述来呈现,而且是通过乡下人福贵的口吻讲述,好像缺少了一些私人化的专属体验,使得这段历史的书写显得有些意念式,而不是全然的现实性。当然,余华不一定追求生活中再现式的真实性。而且如果注重叙述者福贵的写实叙述,肯定不会是这么流畅的一个小说。我们老师曾经布置我们作业,让我们采访家里的长辈文革的一些亲历故事,我采访我奶奶的时候,会觉得整个都有点沟通障碍,最重要的是我奶奶的讲述非常的碎片化,而且会避开一些她觉得很正常,但我觉得很诡异的事情。这样的叙述放到文学小说里去,一定是要经过处理的,不过怎么处理的问题是看作者拿捏的度了。余华这部小说显然是处理的非常好读,也很取巧,但也因为这样的典型化处理而在细节方面的现实感被削弱了。所以这方面在某种程度上也会加剧一种“悲剧的刻意堆砌”。


三、人称与其他

很遗憾我对叙事学非常生疏。尝试用这个角度切入下。小说选择的是一种讲述的形式进入,同时也是通过第一人称来叙述。并且是通过晚年福贵回忆式的叙述去形成整个故事。我觉得以这种形式去叙述跨度相对较大的小说内容,对故事时间的控制是挺好的,而且时间不是线性发展的,如回忆家珍来叫福贵不要赌博这一段就呈现三个时间段,又加快了故事的进度。整个故事都比较明朗,好读,短句也用的比较多,对话直接起带动故事进程的作用,且分割了段落,整体故事容易上手读,小说整体也不拖沓。


但这样的进展我觉得也造成了某种“悲剧的刻意堆砌”的嫌疑。因为是第一人称叙述,且没有进行心理描写的开展。就是倘若以福贵的“我”为叙述者,是很少有心理聚焦的。而且以福贵的视角去看周围的人,并不细致。这里的细致并不单指场景中的细节,而是一种情感的展开。《活着》这本书里面,比较少有对别人的具体的神态、动作等侧面描写,人物情感的描写上面也比较淡化。喜怒哀乐通过叙述来直接表达。他会直接说我很高兴,或是我很难过,或是某某很高兴之类的话来传达人物情感。所以说他像海明威我可能有些微词。海明威的冰山一般都不直接这么显露吧。而是更加委婉的通过一些神态动作或是对话之类的来传达此类情感情绪。但《活着》也有其特殊之处。他的第一层叙述者是民间歌谣采集者“我”,第二层的叙述者才是福贵的“我”。等于说,福贵的“我”是通过民间歌谣采集者的“我”来呈现的,而故事的具体进展又是通过福贵的“我”来开展的。


隔着这样的两层,或者也不知道是不是余华的冷漠笔触起了作用,人物情绪的层次感被削弱淡化了。在福贵的“我”的叙述下,故事里的人物对命运有种逆来顺受,甚至处变不惊的不像个人。我的意思不是不像个农民,是不像个人。比如P22福贵输得倾家荡产,娘与家珍的反应是有点平淡的。当然也有激动的地方,比如在有庆死了这一处,从上文的页码标准来看,有庆之死花了十页来叙述,远超过其他人。相对于其他人死的时候福贵的淡然,有庆之死他相对最激动一点,闹起来,看到春生之后,情绪的转换非常突然,开始讲空头,讲着讲着还笑了。这种转换感觉有些突兀。更多例子不举了。总之是给人一种这样的感受,不是零度写作与作者遁入幕后,对于写实主义或自然主义的要求来说,更多的是没有写到位的感觉。


对悲剧应有的情绪刻画并不入木。如果说是作者刻意为之,我不会感到奇怪的,因为我自己也不相信余华是真的真心实意要走现实主义的路子。不过就“悲剧的刻意堆砌”这种感觉而言,在现实主义的期待视野下,没有给予悲伤一定的现实所期待的反应,产生这样的感觉也是无可厚非的。同样的,如果他原意是想要指向某种荒谬,如果想要有点局外人里莫尔索的效果,我也表示充分理解。

余华给我“刻意悲剧”的感觉很久了,这次尝试着去整理下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感觉。大致就先这三点写完。如有概念性错误或是值得商榷的地方,请不吝指出!托失眠的福,从早上开始看小说整理,在认真的吐槽那么多好像还是第一次。真想奖励智己一朵小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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