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一圈牡蛎优雅地围绕着鱼尾，洁白的浪花簇拥着她走来。虽然面貌依然年轻美丽，那一头瀑布般的白发堂皇而气派，暗示出主人高贵的身份。
是小美人鱼的祖母，海王的母亲。
盘踞在脚下的水蛇忽然不安地游动起来，对这陌生的客人发出威胁的嘶声。女巫微微一笑，肥胖的身躯轻蔑地行了一礼：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然而巫婆从不解除自己的咒语。”
“我有你无法拒绝的礼物。”
祖母轻轻摆动了一下鱼尾，一只牡蛎浮到女巫面前，开启了贝壳。
女巫眼前亮了起来。
鲛人珠，这是最古老的第一只美人鱼流下的泪水。王族以此来维持美貌，这是人鱼的至宝。
“这是我继承的一只。”祖母的声音喑哑而傲慢，“把化为泡沫的诅咒取消。”
女巫一言不发，枯枝般的手指紧紧握住了宝珠。长发复生，眼睛重归清亮，光阴在她的身上褪去。
与之相反的，面前的人鱼则迅速地容貌枯萎，百年的时光堆积在她褶皱的眼角。
女巫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位高贵的人鱼立起身来，神色疲倦。临行前，又补充道， “把她的歌声也还给她。”
王子近来高兴极了。
一方面是因为他美丽的未婚妻，那位他一直惧怕着相见的邻国公主，居然正是他日夜思念着的救命恩人。
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他那位同样美丽的哑巴女仆，居然可以开口说话了——当然严格意义上，她依然无法“说话”，她奇异的语言似乎来自异国，王宫中没有人可以听懂她的话语。不过她的歌声，上帝啊，那歌声如此美妙绝伦，根本不需要歌词便能令人心荡神摇。他亲切地赞美她那是“天使的歌声”。
在重获歌声后，小美人鱼很快便知道了祖母所作出的牺牲。她的祖母为她派来了一只海鸥，除了告知这笔新的交易，也转告了她家人们的意见：
获得王子的爱，唯有让他知道真相。
小美人鱼相信她们的劝告。然而，最初的思考之后，她意识到天下最荒诞的小说家也写不出这样荒诞的故事——人鱼，落水的王子，女仆，公主，为获得双腿而削去的鱼尾。她甚至已经无法证明她曾经是一支人鱼，而这样荒诞的故事从一个忽然不再哑了的，来历不明的女仆的口中“说出”，无论如何都太可疑了。人鱼的传说广为流传，传说中她们用美丽的歌声吸引水手，将他们勾引到激流的漩涡深处，带来沉船的灾难——假设她是超出于人类理解的存在，那人类又如何相信这存在是善意的呢？
她的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可是除了她自己，谁又可以相信，谁又可以感受到呢？
不过，她的确是在王宫频繁的宴会中获得了更多的赞美。她歌声婉转，舞姿轻盈美丽，任何的主人都会以拥有这样的女仆而骄傲。
她在飞速旋转的舞步间隙，看到了王子欣赏的微笑，他的目光好像夜空下的繁星。至少此时此刻，这快乐的微笑是属于她的。尽管他身边依偎着甜蜜的未婚妻，这快乐的微笑是属于她的。
既然泡沫的诅咒已经消失，那么，以女仆的身份，可以继续永远睡在他门口的垫子上。这样瞭望的幸福，不已经是命运的恩赐了吗？
看见他的快乐的笑容，小美人鱼下定了决心。
国王早已宣布，在王子的大婚前夜，将筹备一次最盛大的舞会。
这位年迈的国王对这桩婚事满意极了，也为王子的妥协而愈加满意。这邻国的公主能带来的不仅仅是丰盛的嫁妆，更是边境长久的和平——海上列国之间，贸易竞争和领土摩擦格外激烈。有一个强盛的同盟国作为帮手，对这片国土是最好不过的了。
举国上下，不分贵贱，凡是未婚的男女均可参加。
王宫上下顿时一片雀跃。小美人鱼也高兴起来，她终于可以不必承担在万众瞩目下表演的重责，也不必穿着紧贴裸露的舞衣，而可以穿上自己喜欢的服装，舒适地享受一次真正的舞会。
耐不住好奇，她来到了还在布置中的舞池，看到金光灿烂的宫殿已经被装饰成令人惊讶的样子：宽广的穹顶用大片蓝色的玻璃砌成；墙壁上镶嵌了大片淡粉色的珍贵贝壳，凝结着月华一样淡淡的光芒；高贵的郁金香被暂时移开，换成了象征着海洋的蓝色矢车菊；一簇簇手工编织的水草，摇曳在陆地的宫殿中。
据说这样的装饰，正是出自王子的命令——为了纪念和公主的初遇。
小美人鱼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她久别的故乡，最深最深的海底里，那座热闹非凡的水晶宫殿。她抬起头看着窗外，鸟群正在蓝天白云下起飞，仿佛鱼儿在深不可测的海水中游动。
她的泪水忽然落了下来。
舞会前，她替自己做了一条裙子。
实在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裙子，上半部分是海水一样深的蓝色，有些修身紧窄；唯有到近脚踝的部分，镶嵌了宽阔的白色纱边。实在没有人理解这个有些古怪的姑娘，不过女仆们一致同意这是条漂亮的裙子。也许是她故乡的传统服饰？人们宽宏大量地想着。
只有一个人时，看着镜中的自己，小美人鱼忧伤地微笑着。
穿上裙子的她立在镜中，仿佛回到了一只美人鱼，那修长的裙子包裹双腿，勾勒出她失去的鱼尾。
这是她深埋于心的秘密。
在舞会前，舞会中，舞会后，这位未来的王后都是举国上下最关注的焦点。
凡是有幸见过这位公主的人，无不为她的美丽所倾倒。除却她的月亮一样皎洁柔和的面庞，她的一举一动无不显示出优越的教养，温和的眼神又昭示出仁慈的心地。这是他们未来的王后！人们已经预见到王子一生的幸福。
王子的确幸福极了。
舞池中无数姑娘，他的未婚妻是最美丽的一位。但在美丽之先，他已经被她的善良而征服了。柔弱的女子，娇弱的公主，居然有这样的勇气从惊涛骇浪中托浮着他，把他从死神的手中拖拽到安全之地。倒不如说，据他来看，仿佛是只有这样的美丽才配的上这样的善良。他温柔地凝视着她的舞步，那华美绝伦的金色礼服也不足抢走主人丝毫的风采。
等一等，角落里的，那是谁？
他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舞场中自在地旋转着，海水一样蓝的长裙，洁白的裙摆轻轻散开又聚拢，宛如浪花。
是他的哑巴女仆。
不，这个身影还要更熟悉，更熟悉，好像一直留在记忆的最深处。
翠绿的藻荇在她的脚步间摇摆，她温顺的眼神，她卷曲浓密的长发，长发间佩带着的贝壳，贝壳映照出的淡淡珠光。
那是谁？
又是什么时候，曾经见过？
大婚的次日，王子在婚礼上的出格举动成为了全国上下热烈讨论的话题。
很快地，国王严厉地禁止了私下任何的转述和讨论，然而这位令人失望的王子失仪的表现，还是传到了邻国的耳中。
据说那天，王子突然一改往日的精神焕发，虽然是这样喜气洋洋的重要场合，却一直寡言少语，满腹心事的样子。到了宣婚誓的时候，更是在国王，牧师，所有异国贵宾面前显得犹犹豫豫，懦弱不堪。
而且，在宣誓的重要关头，一只海鸥还不知从哪里飞到了婚礼的祭台前。天知道，城堡离最近的海岸都有百里之远呢！
最夸张的是，这海鸥居然会唱歌！——不是只有人类驯养的鹦鹉才可以说话的吗？——当然，也不知它说了些什么，我们的王子突然脸色大变，抛下众人跑走了。那尊贵的公主当众受了如此羞辱，也难以维持矜持，顿时流下泪来，真是看得人痛心不已。
小美人鱼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掉入过海底一个潜藏的漩涡。
那次真是危险极了，她记得她还没来得及张开双臂，汹涌扑来的高速水流已经卷走了她的呼喊声。在飞速的漩涡中，她感觉周围的时间和空间骤然缩小，心跳，呼吸，意识，都变得无比清晰。整个世界在不断地做减法，减去疼痛，减去光明，减去气味，减去海洋，到最后只剩下她自己。
如果不是姐姐们正好在附近玩耍，小小美人鱼已经沉睡在海底的海底了。
现在的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漩涡。
王子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正在擦拭着旧卧房的烛台。王子和王妃的新卧房已经准备妥当，但是在告别之前，她觉得有责任让这旧房间体面地退役。外面阳光灿烂，而屋内昏暗极了，王子跑进来时她觉得一阵目眩：
不应该，怎么会，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王子紧紧地抱住了她，声音在她的发际：
“是你，对不对？”
小美人鱼愣了好久，在他的怀里，轻轻地点了点头。
许多的等待，尘土一样卑微的地位，行走在刀尖上的痛苦，都变得不太重要。
现在的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漩涡。
一切声音和光都在后退，飞快地消失不见。这一次只有他和她留下来了。
可以得到吗？她从十五岁第一次升上海面时候就期许的幸福，这样的幸福，她真的可以得到吗？
在行为面前，人的感受是最最不重要的。
在成为一个被认可的国王前，一个任性的王子也必然要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不过，相比于国王亲自施加的软禁，也许还是来自邻国的愤怒报复更让人痛苦。
短短几个月间，出海的渔船已经受到多次恶意的船只碰撞，沉没的船承载的不仅是货物的损失，更是许多年轻精壮的生命。沿岸的众多渔民饱受威胁，无奈之下试图用耕种补贴家用，然而海岸边的土地时刻面临着盐水倒灌的危险，几次尝试，作物在开花结实之前，已经被海水吞噬。
渐渐的又有新的消息，邻国已经决定断绝武器支援，转而向更远的敌对国出售。而装载着大量军备的战船，已经悄悄开到了两国间的浅水岛屿。
饥饿，恐惧，都很自然地转化成人民强烈的愤怒。
等到小美人鱼知道了外面的消息时，局势已经十分艰难。她被很早地送到了海边一座隐匿的小屋内，一直以来是王子的亲信们守护着她。
她向来对人所面临的很多困难都不能体会，战争，疾病，嫉恨，在她海底成长的岁月里都不曾有过。不过她后来常常将这些困难假想为童年时海洋上一场疯狂的暴风雨，或者乌云密布下末日般的血色雷电，那时水族们都会惊慌地躲避在深海的礁石里，海面上笼罩着凝固一样的恐惧。
她高傲的祖母就会教训她和姐姐们，“人鱼是海的女儿，对任何海洋都不能畏惧。”
她现在当然也不会。
这场风波持续的时间并不算长，渔民们很快收到了消息，真相大白，国王已经和邻国交涉成功，两国重新修好。
人们都松了口气。卸下了最初的压力之后，各种各样的故事版本又开始轻松地流传开来：
据说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异国女子，妆扮成舞娘，用不为人知的异术控制了王子，令他举止大变。
据说这年轻女子的确舞艺精湛，不过来历不明，一开始以为是个哑巴，后来却又突然会开口唱歌。
据说这女子主动要求沉海而死，以赎清罪孽——哼，让两国产生嫌隙，差点大动干戈，她以为自己是谁，一死能赎清么？
据说王子的确痛定思痛，诚心悔过，已经下令从今以后宫中都不会再有下一位舞娘。
——嗯，这风范才是我们敬仰的君主。
也有一种据说，是这之后的几个月夜，人们常常听到人鱼们的歌声。当然，没有人真正听过人鱼的歌声，所以也无从判断。但是那歌声是如此美妙绝伦，根本不需要歌词便能令人心荡神摇。
小美人鱼沉没前，曾经回头看了王子一眼。
他的眼神漆黑悲伤，面容苍白，好像繁星隐匿的夜空。他用目光追随着她。
她回过头去，微笑地看了一眼面前一望无际的海洋。
她告诉他的是她的确是传说中的人鱼，也的确救了他。至于毒药，女巫的诅咒，痛苦的舞步，这些细枝末节已经不重要。
当然，她现在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已经不再可以回到人鱼的状态，在海底呼吸或者生活。
这一点，他也不知道。
她告诉他她必须回家了，仅仅这样。
溺水的痛苦，窒息的痛苦，虽然很重，到底是比在刀尖上跳舞要好忍受一些。在失去意识前，她这么想着。
现在她总算理解了沉没在海上的那些人们为何当时那么惊慌失措了。
她觉得自己的意识很轻很轻地飞起来，比泡沫还要轻，逐渐融化在天空里，融化在浪花里。
“人鱼是海的女儿，对任何海洋都不能畏惧”。
不过不是因为不能畏惧，而是因为有比畏惧更强大的力量在，所以不会去畏惧吧。
她幸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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沼泽地里，森森黑气已经不见，不过古老的海底残骸，造型诡异的破屋，还是暗示出这里是女巫的常居之地。
祖母脚步蹒跚，虽然巨大的悲痛侵袭着她的内心，仪表依然保持着不可动摇的威严。
女巫信守了诺言，无可指摘。不过她这趟来，也并不是为了兴师问罪，只是为了验证一个她的疑问。
“当初解除魔法的条件，其实并不需要杀死王子，对吧。”
女巫不置可否。她交织着纤细的手指，没有直接回答：“她的爱情才是一切危险的来源。匕首，只是一个仪式。她要活下去，致命的只有爱。”
所以，到这里，大概可以算作回答了题主的问题了呢。
我划拉着一双狗腿子写的这个故事，如果到舞会，到婚礼，到城墙上说出真相的鸽子（海鸥）就戛然而止的话。那她就变成了灰姑娘。占据着爱情的邻国公主，就是那错穿了水晶鞋的继母姐妹。
小美人鱼之所以是小美人鱼，牺牲成全了她，牺牲成全了她独一无二的美感。如果没有为爱牺牲的纯粹，她可以是灰姑娘，拇指姑娘，长发姑娘，一切水到渠成因为美丽善良而自然而然得到爱情的姑娘。
但她不会是为爱缄默不言的小美人鱼。
就算这次婚礼她过去了，还有以后，以后，和以后。难以融入人类社会的她，每一次看到王子遇到困境，她都不能放过自己。她会检视自己单薄的行囊，看有什么可以再奉献出来。
晨曦中的泡沫是她最后的壮丽，美学就是这样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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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 2016/6/3 22:00 - 2016/6/4 2:47
好久没有写得这么痛快了。
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可是希望转载的话一定要问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