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前赤壁赋》,如果把想讲的内容都讲完至少三节课。
如果题主要做微格或者开课的话,我建议聚焦“洞箫客”,引导学生做研究性学习。
我的设计创意来源于李明启老师的一个访谈:
容嬷嬷为什么这么坏?因为她很可能是皇后的奶娘,她把皇后当自己女儿来保护,她要替皇后说出不方便说的话,做皇后不方便做的事,她要把威胁到皇后地位的妖艳贱货们都消灭。容嬷嬷为什么这么坏?因为她很可能是皇后的奶娘,她把皇后当自己女儿来保护,她要替皇后说出不方便说的话,做皇后不方便做的事,她要把威胁到皇后地位的妖艳贱货们都消灭。
李明启老师并不是在开脑洞YY,而是在给人物写小传,这在老演员中是很常见的。
《前赤壁赋》中的洞箫客是个怎样的人?他和苏东坡什么关系?这些我们都一无所知。《后赤壁赋》也有“二客”与东坡同行,他们的身份我们从《核舟记》中能知道是黄鲁直和佛印。但洞箫客的身份在历史上一直众说纷纭。因此我让孩子们想象:如果给洞箫客画一幅画,你会怎么画?如果要排话剧,你会怎么演洞箫客?如果要给洞箫客做人物小传,你会为他添加哪些设定?
现在教的这批孩子相当靠谱,各种合情合理的脑洞远超我的预设:
“他应该也是个文人,因为他知道曹操《短歌行》。”
“他应该是个音乐家,因为他洞箫技术高超。”
“他很可能也是贬官,所以那么悲观。”
有些则要经过启发才能往那个方向想,
比如追问洞箫客的年龄,他们会想到“他的年龄应该是中老年,因为年轻人不会哀吾生之须臾。”
再比如追问他的宗教信仰,他们会想到“他应该信道教,因为他希望挟飞仙以遨游。”
经过孩子们一轮又一轮头脑风暴,洞箫客形象渐渐丰满了起来:
然后我引导他们思考:“洞箫客到底是谁”这个问题有几种可能性?
他们经过各种不靠谱脑洞后归纳为两种:确有其人和虚构。
我追问:那么我们做分类讨论,如果他确有其人,我们要怎么把他找出来?
有学生直接能想到:找元丰五年被贬在黄州的人,看他们中有没有跟苏轼关系好的。
我顺着他的思路启发:元丰年间被贬在黄州且跟东坡关系好的人还真有一个,并且我们都知道名字,因为他两次出现在课本中。
他们很惊讶,但回忆不起。我告诉他们,这个人就是张怀民。苏轼在《记承天寺夜游》中写道:“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苏辙在《黄州快哉亭记》中也写到:“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
张梦得,字怀民,苏轼友人,也被贬黄州。似乎我们一下子就找到了,学生们很兴奋。
但是我说:张怀民是否会吹箫呢?现有资料完全没有提到。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们说,可以找苏轼其他诗文;可以找记载这段历史的史料;可以找后人做的学术研究等。都是非常靠谱的思路。
好,他们能想出探究的思路,已经足够了。我告诉他们,还真有人从史料中找出了这个人,并在苏轼自己的诗文中得到了印证。
清代著名史学家赵翼在其《陔余丛考》卷二十四指出:“东坡《赤壁赋》‘客有吹洞箫者’,不著姓字。吴瓠[hù]庵有诗云:‘西飞一鹤去何祥?有客吹箫杨世昌。当日赋成谁与注,数行石刻旧曾藏。’据此,则客乃杨世昌也。按东坡《次孔毅父韵》:‘不如西州杨道士,万里随身只两膝。’又云:‘杨生自言识音律,洞箫入手清且哀。’则世昌之善吹箫可知。瓠庵藏帖信不妄也。按世昌,绵竹道士,字子京。见王注苏诗。”
吴瓠庵说他曾收藏一块前赤壁赋的石刻,石刻上有注解说吹箫客叫杨世昌。而在苏轼自己的诗文中也确认杨世昌是他的朋友,是道士,擅长洞箫。应该是最靠谱的人选了。
我小结说:我们刚才整个推理、寻找的过程就是考证法。在过去,尤其是古代,这是一项很繁琐的工作,但现在有网络就方便多了。但这个结论完全基于吴瓠庵的说法,可毕竟没有人见过石刻。即使石刻是真的,石刻上写注的人是谁?他可靠不可靠?他从何得知洞箫客是杨世昌的?有这些疑点在,我们就不能说找到了真相。只能说找到了一种可能性。
接下来讨论“洞箫客不存在”的情况。
如果洞箫客不存在,是苏轼虚构出来的。那么这个人物在行文中具有什么意义?
学生首先注意到课后练习提示的“主客问答”,有学生在预习中了解到“主客问答”的主客往往是一个人。
我顺着他的话题简单介绍了“主客问答”这种写法。
在赋最流行的汉代,“问答体”是散体大赋的重要特征。郭建勋先生《辞赋文体研究》指出,“在文体赋形成的初期(汉大赋时期),‘主客问答’被普遍地用于赋作之中;问答体后来长期被历代学者看成文体赋所特有的结构形式,几乎成 为文体赋的标签。”也有一种说法认为主客问答的文体形式早在《庄子》中就已普遍应用了。《逍遥游》一文共涉及四则对话,即蜩、学鸠与大鹏,尧与许由,肩吾与连叔,惠子与庄子。《秋水》也是以河伯与北海若的七问七答构成全文。而苏轼对《庄子》一书情有独钟。他的弟弟苏辙曾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回忆苏轼读《庄子》时的情景:“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无论汉大赋还是庄子,主客对话常常是虚设的,都是为引出“主”申述某种观点或思想倾向。如果主客是一个人,那么洞箫客是苏轼心中的哪一面?
学生快速回答:苏轼心中悲观消极的一面。
我说:好,那么我们姑且假设《前赤壁赋》中的洞箫客是“暗黑东坡”,文中的苏子是“光明东坡”。我们要证明“暗黑东坡”的存在,光靠“主客问答”的形式还不够。还要证明两个东坡在精神层面上有内在一致性。我们可以从哪里入手?
这个问题学生想不出。
我说:分析一个文人的精神世界,我们主要通过他的作品;要分析作品中某个人物的精神世界,我们主要通过人物的言行。《前赤壁赋》中苏子与洞箫客除了饮酒和问答,还做了什么?
学生们找到: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扣舷而歌、倚歌而和。
其中“倚歌而和”是洞箫客的行为,且作品中已经明确定义这段洞箫声是“怨”的。因此如果苏子诵的“明月之诗”、唱的“窈窕之章”和“扣舷之歌”也有“怨”,那么就可以认为洞箫客的精神世界与苏子是暗通的,两个人有可能是一个人。
“明月之诗”和“窈窕之章”的具体所指有两种说法。魔都教材的注释认为“明月之诗”和“窈窕之章”就是《诗经·月出》,而另有很多研究者认为“明月之诗”就是曹操《短歌行》,“窈窕之章”就是《诗经·关雎》。既然有争议,那就都分析。
于是我现场用电脑上网搜索。《月出》全文如下: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其内容概括起来就是:月亮真漂亮,美人真迷人,我好忧心。《短歌行》原文如下: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其内容概括起来就是:人生苦短,人才难得,难以解忧。
《关雎》原文如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其内容概括起来就是:美人求不得我好忧伤,美人求得了我好高兴。
苏子的“扣舷之歌”原文如下: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其内容概括起来就是:我的船很美,我这里的风景很美,我的心飘到了远方,我盼望着在天另一方的美人。
全部展示出来后,我启发学生观察四个文本的共同点。
他们发现,《月出》、《关雎》、“扣舷之歌”都围绕“美人”意象,且都表达了求不得美人的忧伤;《短歌行》虽然没有美人,但也表达了想在有限的人生中找到人才完成统一大业的忧伤。
我进一步启发:古诗文中的“美人”都指“美女”吗?
有个别见闻广的学生联想到了屈原《离骚》中的“香草美人”。
我顺势介绍:“香草美人”在古诗文中经常用来象征“君臣关系”。“美人”是“君”,“香草”是“臣”。香草为美人添香,正如贤臣使君王更圣明。如果从这个角度理解,四个文本就都指向了“贤臣求不得明君”这一主题。
讲到这里,就有学生联想到:苏轼正是因为被贬黄州才有机会游赤壁。
差不多可以小结:我们通过文本细读,从形式(主客问答)和内容(四文一箫)两个角度找到了洞箫客就是苏轼内心悲观一面的可能性。被贬黄州的苏轼一面有强烈的渴望东山再起的儒家式进取的心,一面又从道家和佛家处汲取到看淡、豁达的精神力量。两个人在船上的对话,可以看做一个东坡的两个精神面的交锋。最终两种追求达成了一致。
以上内容,正好一课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