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叔公是我一个隔了几代关系的同姓亲戚,辈分虽高,但年龄比之我父亲方才多了几岁。在我尚小的时候,他已是“半疯”之人— —他大部分时间里是清醒的,但是也有一些时间会发病,胡言乱语,手舞足蹈,对着空气说着一些奇怪的话。父亲告知我说,早先幺叔公的父亲是附近几个乡里最大的地主,而后浪潮一来,整个家庭便就七零八落了。父母早逝,而幺叔公命途多舛,才造成今日这般模样。
幺叔公体态丰仪,早年受过教育,所以后来在生产大队里工作,担任会计一职,但后队里有一次财物失窃,而经管人之一便是幺叔公,众夫所指之下,幺叔公便也被冠上了窃贼的帽子。队里的先进分子说他出身黑五类,骨子里就是个坏分子,给了劳动机会改造,但却是扭不正他的坏根,应该拉去批斗一番。
在那个年代里,认错是非常重要的一样表现,不认错便是“思想态度不端正”,而这个“态度不端正”,有时比你所犯下的“罪恶”更难让人容忍。而幺叔公坚称自己并没有做过此事,更消提认错悔改,以他的刚烈性格也许直至他去世的那一天他也不可能认错吧。
总之,他被各种谩骂诬陷和接连不断的批斗整疯了,打我有意识的时候便已是疯癫了好些年。年已四十好几但没有婚嫁,鳏居村口。
在我差不多四五岁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位抱着婴儿的妇女,她从别的村子一路嚎啕过来,敲人门户希望能有人帮帮她救救怀中的婴儿。原来妇女来自县里一个偏远乡镇的农村,早几年的时候大饥荒饿死了父母,随意便从了一个村夫拉扯生活,后在怀上小孩的时候,丈夫无端死在山里,而更是无奈的是,生出的小孩身体不好,没能及时医治,再加上营养的缺失之类,最终罹患了重症。
在那个年代,不依附男性劳动力的女性本已很难生存,更何况她还带着重病患儿。所以她一路乞讨求助,希望能让小孩得到医治。当然并不容易,都是苦命庄稼人,在那饘粥难继的日子里,谁又能给得了多少帮助呢?
妇女乞到了我们村里来,第一家敲开的就是幺叔公的门。而幺叔公,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帮助她带小孩去看病的人。村里生产队的赤脚医生看了之后,摇头说自己没办法,建议他们带着小孩去镇上看。镇上的大夫看过之后直接给小孩子判了死刑,说道撑不过三五天。
幺叔公回到村子里跟人借钱,也找了我父亲,几个亲戚东拼西凑之下借了一些钱给他,他拿着借来的钱说要带着妇女小孩去县城里看医生。
县城,在那个时候对于偏远山村的农民来讲,可算是一个遥远的地方。
后听闻说,幺叔公他们刚走到半路,孩子就已发烧闭了眼。幺叔公跟那妇女说,借来的钱也用不上,孩子也走了,你便把钱拿了回去你的村子里再过日子吧。说罢把借来的钱都给了那妇女。
幺叔公回到了村子里。
令他没想到的是,妇女第二天又来到了村子里,敲开了幺叔公的门,跟幺叔公说想跟他一起过日子。幺叔公坦诚了自己的成份和身体问题,说自己并不适合过生活。但那妇女心意坚定,留了下来。后便成了我的幺婆婆。
幺叔公和幺婆婆寻了一个山头,把夭折的小孩葬在了那里。
幺婆婆到来之后,幺叔公如同变了一个人,以往很多时候里他都是靠着他人接济将就生存着的,但从此之后他重又开始了农作。
幺叔公与幺婆婆两口终没能怀上小孩,他们也特别喜欢小孩,在我的童年时期,常会跑去他们家里,他们待我亦是非常的好。
在我十岁左右,一天里,幺叔公夫妇在田里作活,幺叔公毫无征兆就倒了下去,幺婆婆当时呼喊着,但因为田地在山里,不巧那天周围也没有别的村民,所以求助无门之下,幺婆婆自己托起幺叔公,将他从山里背了出来,一步步走回了村里。
幺叔公在当时是出了名的身材高大,我父亲一米七出头,他比我父亲要高。而幺婆婆在当时只是一个身躯瘦小的女性,很难想象她是如何咬碎了牙才把幺叔公从山里硬是扛了出来。
寻了医生之后幺叔公醒了过来,还好非是大病,但也遵了医嘱休息恢复。
最是无常的其实还是生活本身,远超电视剧所演。幺叔公卧床恢复那几天,幺婆婆听了赤脚医生介绍,去山里拔一种药草煎药汤给幺叔公喝,没想到从一处小断崖摔下。
那天晚上左等右等等不到妻子回来,幺叔公便起身出去寻她。长夜里幺叔公的喊叫声充斥山里田间,但却得不到丝毫回应,直至第二天凌晨才在一山脚石棱处发现了昏迷躺在血泊里的幺婆婆。这次换是幺叔公把她从山里背了出来。
幺婆婆说,她摔下去后,意志力强撑着不让自己丧失了意识,待等到幺叔公的呼声出现,走近之后她才昏了过去。那时她已咬得整个嘴唇全是血。
幺婆婆右脚小腿骨摔断,自此跛了脚。
他们夫妻俩偶尔说起往事时,常念叨自己是欠了对方一条命。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也便无缘见证他们平淡生活里其它的故事。
今年我重返家乡,二老已仙逝许久,听闻村中老一辈的人讲述,幺婆婆早一步去世,幺叔公在几个月内也跟着去了。幺叔公把幺婆婆葬在了那早年夭折小孩的墓冢边,至于墓碑,他更是连着自己的名字一同刻了上去— —他去世前也为自己安排好了后事,托人在他去世以后将自己与幺婆婆合葬在一块墓地里。
此次有回到这里,我自是要去为他们上一柱香,我爱人听闻了之后也说要随着我一同去。我拿着锄头红漆,与妻子按着老人指引翻了几座山头找到了幺叔公他们的墓地。
去到茔地上,因没有后人清理,墓碑前已杂草丛生,坟包上更是左右长着两棵苦楝树。用锄头细细清理了杂草之后,墓地全貌露了出来。一大一小两块墓碑并排矗立,若是陌生人经过,不用细究就可一眼看出这两块墓碑写满了人生故事。坟包上的苦楝树我思考片刻没有砍掉,树叶成陰,根茎也长得足够粗壮。再过几年,也许枝叶就要接连一起了吧。
从茔地往前瞧去,下面是连成片的农田,底下的田畈齐整,夕阳照在远处的村庄里,流水,田垄,黑瓦,白墙,人们往来种作,仿佛从魏晋,从先秦,从远古到如今都无变化。土地仍然存在,人也化作几抔黄土混在其间,所有惊心动魄的故事很轻易地便被掩盖过去。
我很是庆幸半见证了这段故事,年老的岁月已呼之将出,但我已从这两块碑牌读出了相濡以沫,搀扶前行,不惧老之将至。
回头望向专心在为墓碑描红的妻子,她也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回望过来,如同往常一般默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