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灯.重修完 (1)
世上有三种命灯。
以肋骨铸为灯身,将筋脉揉成灯芯,用血肉熬成灯油,是为,命灯。
我叫姬长生,是一个命灯师。
师傅说,我们这一脉,修的是魂灯。
我见过师傅将恶人的魂魄拘进灯中,用灯火焚烧,那个精壮的男子顷刻之间犹如大病一场,面容消瘦,不成人形。
也见过师傅为别人诊魂,那人常年有心痛的毛病,师傅便把他的魂魄取了出来,用手指在对应的位置划开一道口子,剔出里面的糟粕,他便疼痛尽消,只是心口处多了一道浅浅的红线。
我见过命灯的种种神异,却都神异不过谈及我左手中七星胎记,谈及我的身世时,师傅脸上捉摸不定的神色。
他常常躺在礁石上大口饮酒,手中把玩一枚簪子。有时他喝多了假酒,便会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只是从来不提我的身世。
每当我问他时,他总是望着远方绵延的北海,一言不语。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看到遥遥海面上,一根根通天贯地的天柱巍然而立。
(2)
九岁那年,师傅亲手为我点燃命灯。灯火飘摇间,似乎我的生命从此与这盏命灯紧紧相连。
我抬起头,清晰地看到了师傅的三魂七魄。
师傅老了,他的魂魄似乎更加苍老,就像他的那盏命灯,灯焰微暗,不知何时熄灭。
我那时年少,只看到命灯师的种种神异,却没有看到师傅眼中那抹难解之色。
他说:“长生,命灯师一脉有违天和,难有长寿,你既踏上这条道路,以后红尘万丈,就不可贪恋了。”
我点头。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再也没有见过师傅的命灯。
(3)
光阴流逝,一晃就是六年。
或许我天生就适合修炼命灯,六年来,我每日研修命灯之术,实力与日俱增。
只是师傅一日一日显得越发苍老,他喝醉的时间越来越长,把玩那枚簪子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那天他喝的大醉,胡言乱语道:“长生,你可知这世上有命灯几种?”
我说:“三种。”
师傅点点头:“我们这一脉,讲究的是以魂为灯,度不灭者久之。如果你以后仗之为祸人间,便有风火大劫,不得善终...”
那晚,他絮絮叨叨的和我说了很多,只是关于我手中的七星胎记,关于我的身世,他还是不肯多说。
那晚,我坐在海边,看了一夜星火流光,北海波涛浩汤,直到东方一轮大日照破长空,师傅才醒来。
他站在岩上沉默良久,唤我过去,沉声道:“长生,你学艺六载,也是该出海了。我没有什么好送给你的,这枚玉簪是当年一位故人送我,今天我把它转送给你。当你遇到危险时,它会救你一命。”
我自是明白玉簪对师傅的重要,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对这个如师如父的男子说些什么,心中莫名酸楚,只能含糊的点头应道。
师傅负手而去,身子略微佝偻,灰发在风中翻舞,一道声音遥遥传来:
“长生,如果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便去极北神京王城吧。”
(4)
天上繁星海上灯,流光灯彩照神京。
说的便是北海第一城,神京王城。
北海广大无边,岛屿无数,其中最大莫过于神鲸岛,愚人相传乃是上古一头神鲸所化。而神京王城便坐落在此。
城中有万盏长明灯,常年燃烧,灯火不绝,即便是夜晚也亮如白昼。
再加上此岛旁边不远便是北海最奇特的景象——天柱,所以周围百里海域无波无浪,引得无数海商云集,人流如潮。
“刚刚不是讲到三十年前,一代刀神李木鱼,于昆仑之巅对决天下第一剑道之主荆十方,那一战,昆仑之巅被生生削去三百丈...”
我坐在一艘商船内部,看着一个海商坐在人群之中,高谈阔论,谈笑中指点天下英雄。
他说的是中州的事迹,距北海遥遥万里,常人一生难至,不时引得周围人阵阵惊叹。
那人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与意义,不由得越加兴奋地畅畅而谈,干脆站在桌子上手舞足蹈起来。
就在这时,船舱猛地一下震荡,那个海商狠狠跌倒在地上,舱外传来惊恐的喊声,隐约听到什么“人头灯笼”...
我心中一动,顺着慌乱的人群来到甲板上。
只看到约莫几十丈外的海面上,晃晃悠悠的漂浮着十几个大红灯笼,那些灯笼下面长着一尺长的根须,正缓缓向这艘船靠近,说不出的诡异。
(5)
商船附近海面上,还有不少水手在捕捞鱼虾,看见这种诡异的灯笼,一个个疯狂的跳进海中,往大船游来。
那些灯笼速度更快,飘飞到他们的头顶,根须乱舞,将他们的头紧紧包裹起来,一起沉入海中。
下一刻,那些水手重新浮出海面,只是原本头的位置变成一顶硕大的红灯笼,脖颈处还残留几根长须,在水面上来回拍打。
然后,那些“灯笼人”以更快的速度从水中划浪而来...
船上的水手行商似乎早就见过这种诡异的人头灯笼,经过短暂的混乱之后,自发组织人手站在甲板边缘拿着武器准备应对。
只是他们每个人头上都套着一个亵裤,也不知是不是防那些吃人头的灯笼,看起来颇为滑稽。
而天边,几盏还没有吃到人头的灯笼也已飘飞而来。
船上箭矢四飞,有的人头灯笼被强弩击中,散成两半,但那些灯笼根须交缠,摇摇晃晃继续飘飞而起,只是灯笼内那抹灯焰黯淡了点。
我看着这些诡异的人头灯笼,心中波涛动荡,隐隐猜到那种早已灭绝的命灯,只是情况紧急,我来不及细想,将腰间的命灯取出,便要挺身而出。
(6)
就在这时,船体猛地一沉,几头灯笼人攀着船壁纵身一跃,跳起三丈高远,直接越过甲板边缘拿着武器的水手。
它们浑身肌肉大筋如蟒蛇般根根纠缠,咆哮着向人群扑来。有些胆大的忙不迭掏出黑狗血、黑驴蹄子,朱砂符往它们身上掷去。
一个灰衣小厮,大概十三四岁的模样,脚底一滑跌倒在地,他慌慌张张想爬回人群中,几头灯笼人已经泰山压顶而来...
“人有三魂,命分七魄,摄魂勾魄!”
灯火摇晃,呲呲作响。
那几头灯笼人狠狠坠在船板上,它们头顶天门处,几道扭曲变形的虚影挣扎着被拉扯出来。
我拘出它们魂魄,看着那些怪异的魂体在空中奋力挣扎,心思转动,手中的命灯微微发凉,灯油晃荡着下降了一丝。
下一刻,灯火熊熊,那些灯笼人的魂魄通体燃起蔚蓝色火焰,它们的身体不甘的发出咆哮,化为灰烬。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准备对付那几头人头灯笼。但手中命灯不知为何灯焰四散,隐隐有种不受控制之感。
心中微震,这种状况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与此同时几个赶来的水手,很快将那几盏人头灯笼打落在地,倒上猛火油,一把火燃为灰烬。
我看着他们这么轻易的将人头灯笼燃为灰烬,眸光微闪,这些人头灯笼看起来相当难缠,怎么会...
而船上的人只看到一场大祸就此消弭,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在人群中弥漫,欢呼声不绝。
只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们看我的眼神,带着那么一丝畏惧与躲避。
我独立良久,静静看他们狂欢热闹,心中却是突然想到师傅对我说的那句红尘万丈,从此便不可贪恋了。
耸耸肩,转身准备回舱休息。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大人,你,你是命灯师吗?”
(7)
我回头望去,是那个灰衣小厮,小心地站在一边。
我轻轻点头,看到那个小厮眼神瞄着我腰间的命灯,口中欲言又止。心中微动,与他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低声道:“你有什么事便说出来吧。”
他犹自低着头,轻声道:“大人,之前多亏您出手相救。以前我们出海时遇到这种东西,往往要死很多人...”
他说到这里,身子微微颤抖,似乎还在害怕什么。
“这种人头灯笼,在这片海域经常出现吗?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口中斟酌着问道。
那个小厮说:“很久了,大概是从几年前就出现了,谁都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了,只是有谣言称...”他说到这里又止口不说了,只是身子颤抖的更加厉害。
我看到这个小厮如此害怕,再联想到之前那些人看到我使用命灯时眼中的异色,心中已经了然。
命灯师一脉拥有种种玄异,若拥之者心存邪念,便是祸乱之源。当年传下三种命灯之术的先人为了防止这一天,是以每种命灯都有各自的禁忌。只是看那人百无禁忌,也不知他?她所握的命灯禁忌是什么。
心思百转,我凝神看着那个小厮,安慰道:“不用害怕,有我在,便保你们平安无事。而且我看你魂魄与常人相比更为强大,也不是短命之相。”
想了想又道:“我叫姬长生,你若不嫌弃便称我长生大哥吧,还不知你叫什么?”
“长生...”那个小厮低声念了两遍,道:“长生大哥,我叫方唐。”
(8)
海上的日子漫长,或许因为那种诡异的人头灯笼,我隐隐感觉此次神京王城之行未必会一帆风顺,再加上船上之人知道我命灯师的身份后多有隔阂,每日除了日常饮食便一直呆在舱房中温练命灯之术。
只是从那天开始,手中的命灯催动起来时感心余力绌,没有以往血肉相融之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倒是方唐没事的时候会来找我,我也会为他展现几个寄物附魂,引魂入梦之类的小把戏。只是对我的命灯,他的眼中似乎总有一抹畏惧,不敢过分靠近。
一路,风平浪静,很快便要见到北海独特的景象——天柱。
这日,方唐一大早便来敲我房门,我和他来到船板之上,隔着栏杆眺望天际边,那隐约的一点。
相传上古之时,北海波涛险恶,常常刮起千丈巨浪,先民铸天柱三千,永镇北海。也有愚人称,三千天柱镇压的不是北海,而是一位谪落的魔仙。
种种说法由来久之,不可考究。只是北海天柱附近百里海域,往往无波无浪,风调雨顺。所以围绕那三千根天柱,通常汇聚了大量的海商贸易往来。
船只又航行了一段,终于临近那根北海天柱。
远远望去,那根天柱通天贯海,巍然而立。
靠得近了,才看到它直径约有十几丈,生根北海,高耸入天,上面雷劈刀砍,携刻着岁月的痕迹,也不知屹立在此多少春秋,一股莫名的沧桑感充盈每个人的心间。
船上不少人看着这恍如神迹的一幕,感动得热泪盈眶。
对于生于北海的人来说,天柱默默屹立,护佑北海子民,在他们心中都有一层神圣的意味。
我含笑看着方唐像个孩子一样在那里兴奋地大呼小叫,可就在此时,怀中师傅送我的那枚玉簪,不知为何,滚滚发烫!
(9)
玉簪滚烫,隔着衣服好像就要灼伤我的肌肤。
我脸色微沉,忍着烫手将它取了出来。这枚簪子是师傅送给我的,对我意义非同一般,只是往日从来没有见过它有这般异动,不知今日为何被我拿捏在手中,竟似活物一般隐隐跳动,而且幅度越来越大。
与此同时,身边不知为何传来人们的惊呼声,那声音中包含着惊讶,迷茫,绝望等等难以道明的情绪...
天地间,不知从何时起响起一种诡异的律动,心中那份不安越发强烈。
我强自抬头,遥遥望去,只看到那根高不知几许,从上古屹立至今的北海天柱,上面一层层石壁,在缓缓脱落。
石壁掉落在海中,激起波涛动荡,天地惊变!
从海底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出世,一层层巨浪以北海天柱为中心,形成海啸向周围扩散。
“轰!!!”
震天动地的巨响,从天柱内部激爆而出,这一瞬间我的耳朵被震得仿佛失去了听觉,只知道死死地盯着那根天柱,视线所及,一块块巨大的石体从高空轰然砸落!
北海天柱,屹立无尽岁月的北海天柱,竟然在今日,轰然倒塌!!!
(10)
天柱崩塌!北海震荡!
万万斤巨石砸入北海中,卷起巨浪千丈高,向我们这艘船砸来。
船上的海商水手望着这一幕,生死存亡之间,面对这天地伟力,一些意志薄弱的人已经跪在船板上捂面痛哭。
我咬紧牙口,嘴角有丝丝血丝渗出,手中那枚玉簪犹自跳动不止,仿佛在期待什么。
就在这时,重重水雾中,一个飘渺的身影冉冉出现。
那是一个女子。
她一身白衣胜雪,双眸似星,眉弯如月。长发倾泻而下,有七尺之长,在风里浪中缥缈飞舞,美得,不似人间。
发分两端,如有灵性般汇聚在她的面前,那女子盘膝而坐,在巨浪滔天中,以发丝为弦,轻盈而歌:
“灾劫起兮天地崩,古之圣兮纷纷而陨落
谪仙折兮天骄殇,苍生何去兮空悲歌。”
琴声铮铮,歌声激荡。
在她空灵的声音中,滔天的巨浪,狂怒的海啸,乱石飞空,尽皆平静下来。
一曲唱完,那女子缓缓抬头,眸光似乎穿过海面,望向我们这里。
手中的玉簪突然停止跳动,我的手心已经攥出冷汗,她的眸光若有若无在我身上一扫而过,突然,展颜一笑。
那一刻,就算是仙子临世也不过如此。
我心神荡漾了下,看着她起身,脚尖轻点海面,晃荡出圈圈涟漪,芳踪难觅。
(11)
我怔了怔神,看着那个女子突兀出现,又这般鸿飞冥冥,心中不知为何空落落了一块。
而此时海面无风无浪,无波无澜。如果不是原本天柱的位置被大海淹没,空空荡荡,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恍若南柯一梦。
船上还有不少人跪在船板上,痛哭流涕,口中高呼仙子。
旁边一个青衣剑客猛地抽出长剑,哗啦一声把自己一头傲人黑发横中裁断,嘴上喃喃道:“长发为卿留,散发待卿束,千山万水,生生世世,此情不改,此心不悔...”
船只经过这一场惊变,不敢多做停留,加速驶向神京王城。
虽然北海天柱崩塌后大家逃得一难,但这件事的后续影响谁也不知道会有多大,三千天柱自古以来便屹立于北海,这根天柱的崩塌是偶然,还是惊天动乱的开始,没人知道。
还有那个以发为弦的女子,她到底是什么来历,最重要的是...
我叹了口气,将那枚玉簪再次拿到手中仔细端详,为什么这枚玉簪见到那个女子时会产生异状?师傅说是一位故人赠予,可那位故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心思百转,头乱如麻。似乎眼前有一层挥之不去的迷雾,再加上诡异的人头灯笼,那种本已灭绝的命灯,还有我的身世,一切的一切,似乎只有在神京王城中才能一探真相。
我抬起头,视线尽头,一座巨鲸模样的巨岛已经浮出轮廓,上面一座城池巍然而立,即便相隔如此之远也可以看到里面灯火摇曳,光照一方。
神京王城,终是到了。
就在这时,远处迎浪破风驶来九艘狼牙大舰,上面皆高树一杆七丈巨幡,幡面用鏊金纹着一个明月当空的图案,在风中猎猎抖动。
(12)
北海商贸兴盛,海商云集,其中有三大商会扛鼎而立,甚至拥有自己的武装护卫,它们分别是摘星、辉月、曦日。来的,应该是其中的辉月商会。
想来,应是他们收到了天柱崩塌的消息。不过无论是派人调查还是隐埋此事,消除影响,无疑会对我接下来的行动有诸多不便。
毕竟北海天柱,屹立万载,今日一朝崩塌,这个消息传出哪怕天下也要为之动荡!
我暗自思忖,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只是遍寻不到方唐的踪影,刚刚一场惊变人人心神不定,竟是把他弄丢了。
眼看着那九艘狼牙大舰将我们这艘商船包围起来,甲板落下,一群墨金坚甲的兵士鱼龙而出,时不可待,手中已拿出命灯。
深吸一口气,旋开命灯。
灯火摇曳,我引动自己一魂一魄从天门而出,瞄准一个看起来官阶颇高的人,轻轻漂浮到他的上方,也是多亏他意志不甚坚定,我轻松定住他的三魂,然后分魂附体。
这种分魂附体的手法,可以将自己的魂魄分出一部分控制他人甚至鸟兽,不过如果分魂在外人体内滞留时间太长,就连本体都会浑浑噩噩,最后甚至会魂飞魄散。
我控制那个人大摇大摆的上前拉住本体,找了个借口,要了艘小船直接划向神鲸岛。
一路仗着他腰间的令牌横行无阻,顺利登岛进城,来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分魂归体,那人便倒地沉沉睡去。
我心思转动了下,将他腰间的令牌取了下来收入怀中,想了想,又捏着鼻子把他亵裤夹层的一叠银票取了出来。
已经占了他不少好处,便索性将他三魂抽出,把里面一些糟粕剔除,想来足以弥补,然后便施施然走了。
(13)
此时夜色降临,神京王城中走几步便有一盏灯火通明。万灯摇曳,别有一番韵味蕴藏其中。
只是一路遇见的行人皆是神色匆匆,脸上满是阴霾,似有风雨欲来之感。
我心中满是不解,天柱崩塌之事应该还不会传的如此之快,难道这座王城中还有什么诡异不成?
一路边走边想,不知走过几个路口,只见到灯火阑珊处,一个白衣女子婷婷而立,长发犹如拥有生命般,在她身后无风自动,不染尘烟。
竟是北海上,那个以发为弦的女子。
奇怪的是,怀中玉簪此时却毫无异动。
她似是早在等我到来,樱唇微启,声音委婉动听:“还我。”
我心中一动,想到之前遇到她时玉簪的异动,从怀中掏出那枚玉簪,道:“姑娘,你说的是这枚玉簪吗?”
她看着玉簪时眼中一亮,嗔道:“这是我师传的玉簪,你既然拿了还不还我?”
“师传?”我默默品味她说的话,这枚玉簪是我师傅给我的,说是他故人所赠,难道这个女子与师傅当年的故人有关系吗?
正要开口,她却耐不住性子,欺身便要来夺这枚玉簪。我下意识抓住她的手,入手处如软玉温香,不由心神一荡。
下一刻,她眼眸微温,长发如针般向我刺来,我连忙后退几步,看着她已经抚上长发,慌慌张取出腰间命灯,口中喊道:“那个,这位姑娘,刚刚不是有意冒犯你,只是这枚玉簪是我师傅所赠...”
她微微一怔,停下手中动作,轻咬嘴唇道:“你没骗我?”
我连忙正色,与她好好说了一会,总算知道她名叫琴歌。言语中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犹如白纸一张。
只是每当我问她这枚玉簪的来历,她总是避而不谈。
就在这时,远处几匹轻骑绝尘而来,将我和琴歌重重包围起来。
他们皆身着星辰铠甲,领头一人对着周围慌乱的人群冷声道:“摘星商会办事,闲杂人等散开!”
铠甲下一双双冷酷无情的眼睛紧紧锁定着我和琴歌,稍有异动便要动手的样子。
琴歌好奇的打量着这些人,浑然不知人事。而我脸上不动声色,袖子中的手已经悄悄拿捏住腰间的命灯。
就在一触即发之际,一道声音遥遥传来:“无需如此,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14)
我抬头望去,只看到一个男子一脸笑意而来。
他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六之间,脸色白皙,一头黑发肆意飘散在身后,样子极为俊美,甚至带点女子的阴柔味道。
一旁甲士看到他出来,齐声恭敬道:“苏公子。”
那个苏公子轻恩一声,上前拱手,语气甚是亲切:“手下人管教不周,莽撞行事惊扰到两位,还望见谅。”
他嘴角含笑道:“在下人称苏公子,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我不动声色从袖子中抽出手,回礼道:“在下姬长生,不知苏公子手下将我们围起来所为何事?”
苏公子似乎浑然不在意我语气中的生疏,轻笑道:“无他,只是之前北海异变,过往船只已被三大商会联合下令停岸禁航,只有一艘商船上出了点小问题...”
他说到这里,眸光轻轻扫了我一眼,我心中一沉,自己毕竟处事还不够老道,白天从商船中逃出便在城中大摇大摆行走,泄了行迹。
苏公子不待我开口,轻笑道:“此事倒也无妨,只是这神京王城中已是风云汇聚之地,两位若要在此停留,便说是我苏公子的朋友,想来这神京王城中也没人敢打扰。”
他轻轻一笑,言语中除了对我的维护之意,还隐隐透出赫人的威严和权重。只是我与这人素未谋面,不知他为何对我这般热切。
想了想,我说:“多谢苏公子一片好心,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就先告辞了。”
“两位初来神京,想必还没有落脚之地。苏某在城南有一处梅庄,风景甚好,若不介意,可先住在那里。”
苏公子嘴角含笑,似乎不经意道:“苏某在这神京王城中也算有点人脉,如有什么事情也方便就近帮忙。”
(15)
城南梅庄。
我已经在这个梅庄中住了几天,这个苏公子也不知是何方神圣,似乎与三大商会关系密切,但目前来说他也没有流露出恶意,言语中甚至对我颇为亲切。
所以那日他邀请我前来我没有拒绝,也有借他人脉为我打听身世之意。
至于琴歌,或许是因为那枚玉簪的缘故也随我一起前来住下,朝夕相处之下,不知是不是我多想,感觉琴歌看到我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总是明艳三分。
我坐在房间中想着出海以来所遇之事,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委婉动听的琴音,怀中的玉簪隐隐发烫,我心中一动,起身出门。
只见琴歌坐在一株梅树下,以发丝为弦,纤手而奏。
她的琴技近乎艺,近乎道,那株梅树上,无数梅花随着轻盈委婉的琴声,缓缓绽放。我看着她以弦而歌,一时竟是痴了。
这几天我也发现,玉簪只有当琴歌弹琴之时才会有异状显现,不过每当我问她玉簪的事情时,她只是莞尔一笑。
倒是她对我的经历颇感兴趣,没事总要我给她讲小时候的趣事,讲师傅传艺的经历,讲魂灯的种种玄异。
一曲奏完,琴歌似是知道我早就站在一边,笑意盈盈道:“你的身世最近可有线索吗?”
我苦笑着摇摇头,苏公子神龙见首不见尾,而就凭手中的七星胎记,无疑是海底捞针。真不知师傅为何笃定我来到神京王城便能找到自己的身世线索。
琴歌歪着头想了下,说:“那我们一起去神京王城中走走吧,说不定便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我心中一动,欣然应许。
(16)
那日才来时行迹匆匆,还没有好好逛逛这北海第一城。
如今走在王城中,眼前除了常年燃烧的万盏灯火,空落落的街道上竟然人迹罕至。这座北海第一城,此时更似一座鬼城。
我和琴歌走了半响竟然遇不到几个行人,心中莫名不安,好容易找了旁边一个摆摊的老头,跟他打听最近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那个老头收下一锭碎银,微眯双眼道:“两位客人,这一段时间世道可是不太平啊,神京王城中凶兆诡异,常有人无故失踪,传言称跟北海上肆虐的邪灯有关...”
琴歌好奇的问道:“北海邪灯?那是什么?”
那个老头谨慎的看了看周围,小声道:“姑娘,你一看就是才来,这段时间神京王城周围大量人头灯笼袭击各种商船,所过之处血流成河啊。以前这种东西也就在外海横行,现在越发肆无忌惮了。”
我心中微震,初次出海时遇到那种人头灯笼,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够听到它们的踪迹,难道那个背后的存在真的是无所禁忌吗?如此频繁的纵凶为祸,他到底在图谋什么?
那个老头唠唠叨叨的说着:“每晚王城郊区的地底好像有什么巨响,城中有几口枯井还往外咕咕冒血水,很多人都住不下去,拖家带口想要离开,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三大商会封锁了附近的航道,也不知是要准备做什么,唉,风雨欲来啊。”
我又听他说了些城中的事情,心中越发不宁,再无闲逛兴致,拉着琴歌回梅庄,路上琴歌似乎看出我情绪不对,小声的问道:“你知道那个人头灯笼是什么来历吗?”
我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人灯的传承者现世了。”
“人灯?”琴歌疑惑的看着我。
“世上有三种命灯,传闻此灯可以将人铸成灯奴邪物,有诸多诡异,早已断了传承,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此灯的消息了。”
我犹豫了下,接着说道:“我所修的,是魂灯,可以操弄魂魄,但人灯的种种能力都是要借助人身来实施,有违天和,这个人也不知为何如此有恃无恐?”
琴歌峨眉微皱,轻轻拉着我的衣角,欲言又止。
我勉强挤出个笑容,说:“没事,人灯魂灯各有玄异,如果让我发现这个人,我...”
“你一定会抽取他三魂,看他还敢为祸不~”琴歌眨眨睫毛,接道。
我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俊不禁,似乎心中的阴霾在这一刻消减了不少。
佳人在旁,一路相伴,等我们回到梅庄时,苏公子早已等候在梅庄外。
(17)
我看着他一脸笑意,想到所托之事,心中涌起一点期待,开口道:“苏公子,那日拜托你探寻我身上七星胎记之事,不知...”
他点头:“有点线索。”
苏公子微微一笑,接着说:“长生,这事我也是听别人所说,并不知是真是假。”
我心中大喜,无论怎样,总是有点关于身世的线索,哪怕再荒诞离奇,我也愿意去一探究竟。
“你手上的七星胎记可能与辉月商会方家有关。”
“什么?”我听到这句话,心中一怔。辉月商会乃是北海三大商会之一,势力遍及三万里海域,我的身世怎么会与他们扯上联系?
只听苏公子说:“当今辉月商会的掌舵人是一个叫方唐的少年,据说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扮成芸芸众生,游戏人间。”
“方唐?”我听着这个名字,心中倒是想起刚出海时,那个略带羞涩的灰衣少年。如果真的是一个人,那也未免太巧合了。
苏公子眸中闪过一丝奇异的色彩,笑道:“长生,这些连我当时听来都觉得荒唐离奇呢,如果不对你可千万不要怪我啊。”
我心中波涛动荡,想了下认真问道:“苏公子,如果我想见到这个方唐应该去哪里呢?”
他沉思片刻,说道:“方唐虽然行踪不定,但他每月初一都会前去城北港口,那里有隐藏着一处海市,是辉月商会旗下的产业。算算时间,也是快了。”
我长舒一口气,第一次感到离我身世之谜很近了。
(18)
海市,是北海独有的一种贸易点。这里蛇龙混杂,北海所有的异宝、密藏乃至情报都可以在这里买得到,只是一般人根本找不到海市的入口。
我和琴歌,苏公子三人站在城北港口,等到夜色降临,一艘庞大的货船借着夜色缓缓靠岸。
在苏公子的带领下我们轻松登船,才发现这艘货船船板上竟然是一个颇为庞大的卖场。里面人流穿行,只是大部分人都戴着黑色的斗篷和面纱,隐匿身份。
苏公子还是长发披肩,放荡不羁,浑然一副俗世贵公子的模样。
我扶了扶头顶的斗篷,低声说:“琴歌,你怎么突然想着跟我们一起来这里?”
她的声音如线,轻飘飘传进我的耳朵:“利于弹琴。”
我撇撇嘴,暗自翻了个白眼,转头继续打量这个海市。心中暗中思量,也不知那个辉月商会的方唐到底什么时候会来?
不知闲逛了多久,我正有些不耐烦时,远处的人群突然传来一阵惊恐的呼声:“天呐,百灯夜行!是百灯夜行!”
顺着声音望去,只看到遥遥海面上,不知何时涌出大片鬼雾,遮天蔽地,里面隐隐传来鬼啸之声。
最为诡异的是鬼雾之中,上百点幽暗青焰闪烁跳动,有似活物。
鬼雾蔓延里许,所过之处,海面上涌起大量死鱼死虾。海市上的人似乎见过这种邪物,一个个疯狂的想下船逃遁。
我咬紧牙口,运目望去,只看到鬼雾之中是上百个身穿破旧衣物的死尸,手提一盏冥灯,青焰便是从它们手中所提冥灯中发出,看起来诡异万分。
死尸提灯,百灯夜行。
我眉头紧锁,那些死尸体内的生魂被人用特殊手法活炼在体内,到底是多么恶毒的心肠才能炼出这种邪物,让人死后魂魄也不得安宁?
我下意识去看了眼苏公子,却愕然发现他不知何时消失了。
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身后传来一声琴音,我回头,只见琴歌轻咬嘴唇,手指紧紧捏着发丝,似乎对这种邪物格外厌恶,她说:“那就是人灯控制的邪物吗?”
见我点头,她作势就要以弦弹奏,但这时鬼啸声大作,前方海面那片鬼雾如潮水般向这处海市蔓延过来!
琴歌听到这种鬼啸声,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我从来没见过她这种样子,心中不自觉大乱,连忙搀扶住她,问道:“你没事吧琴歌?”
“这种声音好难受,让我心绪不宁。”她峨眉微皱,怔怔的看着迎面而来的鬼雾,迟疑道:“似乎,可以克制我。”
我来不及多想,仔细确认几遍她没事后,这才长舒一口气,站在她身前看向汹涌而来的鬼雾,取出腰间命灯。
(19)
魂灯渡魂,既然是有形魂魄,便受魂灯克制。
我看着眼前死尸提灯,百灯夜行的场景,耳中听到鬼啸之声,心中一股戾火莫名生出,手中的命灯似乎感受到我的心意,灯焰跳动间,似乎比往日更显璀璨。
一股莫名的律动随着灯焰跳动的频率在海面上回荡,身后有几个人离得太近,魂魄薄弱的缓缓瘫倒在地,仿佛入睡了一般。
鬼啸声更大,夹杂在风中迎面而来。
我心忧这种声音对琴歌的影响,手中的灯焰随风而涨,由一指长化作数丈高,宛如一条火蛇,呲呲燃烧。
“引魂入梦!”
随着我的话语,那些提灯死尸体内的生魂犹如沉睡般,一个个陷入混沌,只是剩余的死尸依然飞蛾扑火般,前赴后继的向海市涌来。
我眉头微皱,这种百灯夜行的规模,跟师傅当初向我描述的略微有点不同。
船上的人群乱作一团,疯狂的朝出口涌去,可出口极窄,大部分人绝望之下纷纷抽出武器,决然准备放手一搏。
我正准备再度催动魂灯克敌,可灯焰一阵晃动,往日血肉相融的魂灯,在这一刻竟然像他人之物,完全催动不了。
我一时没有提防,心血反噬,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但内心的惶恐更甚,当日初次出海时,遇到人头灯笼后便有这种魂灯无法催动的情况,怎么现在还会出现?
而此时,那上百具死尸手提冥灯,灯火幽幽,仿佛幽灵般漂浮在海面上,速度似缓实急,离这处海市只有短短十丈距离。
身边不知何时刮起大风,一道尖锐的琴音骤然响起。琴声如有形之物,划破层层水浪,将那片鬼雾一分为二,可是鬼雾如同活物,下一刻又聚拢在一起,里面鬼啸之声越发尖厉。
我艰难的扭头看去,琴歌不知何时盘膝而坐,发丝根根如弦,她素手轻拨,强撑着抚弦助我。看见我关切的目光,嘴角勉强笑了下。
心中莫名悸动,我擦去脸上的血迹,握紧命灯,正准备拼着反噬再行手段,海面突然泛起一个个黑色漩涡,隐隐有流光划过。
与此同时,那些鬼雾死尸好像遇到什么死敌般,纷纷倒退,很快便消失在海面上。
我惊疑的看着这一幕,不过心中更挂念琴歌的状况,犹豫了下,转身查看琴歌的伤势。
就在这时,海市入口响起一阵喧哗,一排排甲士全副武装,从外面赶来。一个衣冠华美的少年,昂首上船。
我还没回头,便已经感受到一股熟悉的魂魄波动。
是方唐。
(20)
心中微动,扭头看去。
如果他的魂魄波动不是让我印象深刻,我真的很难将他与记忆中那个灰衣小厮联系在一起。
方唐脸色阴沉,他对着周围的甲士吩咐了几声,那些甲士纷纷上前,维持海市秩序,他环顾一圈,看到我时眼神惊讶,上前道:“长生大哥。”
我看着这个少年,心中千言万语,想到最后,只是憋出一句:“方唐,好久不见。”
方唐看了眼我身边的琴歌,招呼我们坐到椅子上,诚恳道:“长生大哥,当日在船上我并不是有意隐瞒自己身份,只是天柱崩塌一事太过匪夷所思,我们商会船队出城调查,我有不得不走的理由。”
我轻轻点头,看着他亲手为我沏茶。他的手中,没有七星胎记。
我目光透彻,这次又是凝魂细看,甚至动用腰间命灯的能力,自然可以看出他这一身皮肤并没有做过任何手脚。
除了魂魄与常人相比更为强大,一点异状都没有。而就这一点,只要服用一些天材地宝也可以达到。
难道说辉月商会方家,并没有七星胎记?如果这样的话,那就是苏公子在从头到尾骗我了。可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再加上之前百灯夜行的时候他无故失踪,这个男子就像藏在一层迷雾之中,越发让我捉摸不透。
方唐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异状,侃侃而谈:“长生大哥,还没有多谢你今天驱赶这些邪灯,如果不是有你的话可能这处海市就要死伤惨重了。”
我苦笑着摇摇头,嘴上道:“百灯夜行并不是靠我一人之力驱赶,好像有什么异状发生它们才退去。”
方唐沉思片刻,抬头笑道:“那就先不说这个了,北海灯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早就有心理准备。长生大哥,那日北海天柱异变,三大商会连夜会面,约定明天聚齐船队,一起前往天柱崩塌之地探寻线索。”
他看着我,说:“长生大哥,我明天一早就会出海,你要随我一起吗?”
我默默摇头,七星胎记的线索从我见到方唐便戛然而止,再加上魂灯莫名失控,心中已经心乱如麻,哪有心思管天柱的事情。
又跟方唐坐了一会,我找了个借口带着琴歌离开,这一次,我要去见一个人。
(21)
城南梅庄,灯火摇曳,落梅纷纷。
梅树下,苏公子端坐石桌前,似是在等待我的回来。
琴歌身体不适,已经被我先行安排回房间,我看着苏公子淡然的表情,良久,我说:“我去海市见到了方唐,他的左手中并没有七星胎记。”
苏公子点点头,眼神中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这样啊。”
他似乎浑然不在意我见到方唐这件事的结果,他说的对也好错也罢,这个男子好像一点都不挂在心上。
我看他眼中一副毫不在意的感觉,心中莫名焦躁,便开口道:“当时海市上百灯夜行,苏公子你那时去了哪里?。”
“哦?我当时肚子疼,便随便找了个地方出恭。”苏公子眉毛轻佻,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向他开口,这时一个甲士上前一步在苏公子耳边低语几句,他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慌乱。但这个表情只是一闪而过,让我恍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苏公子抬头看着我,嘴角轻笑道:“长生,我还有点事便先走一步了,一会会让手下安排你们今晚的就寝。”说完,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眸光闪烁,心中的疑惑与不安,越来越大。
(22)
夜色深沉,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联想到之前苏公子的种种诡异地方,百灯夜行,他神秘的消失,也让我越发不明白他的身份和目的。还有最后,甲士跟他说话时脸上一闪而过的异样神色,不安感便如海啸一波波袭来。
如此一个无所顾忌的人,竟然会因为甲士的一番话动容,我隐约感到里面大有问题。
辗转反侧,我实在按耐不住内心的不安,翻起身,接着夜色的掩护,感应着那个甲士的魂魄波动,追魂索魄,很快就在一处偏房找到了他。
我轻轻取出魂灯,灯焰摇晃,将那个甲士的魂魄拘出,双目魂光大作,笔直插入那个甲士魂魄眼中。
还好,这次一切顺利。
“你是谁?”
“司龙涛。”
“苏公子是什么人?”
他的魂魄一阵颤抖,我心中略急,手中的命灯灯焰又暴涨一节,将他魂魄异状压制下来。那个甲士仿佛陷入深沉的梦境中,喃喃道:“摘星商会少主!”
.........
灯焰飘摇间,我和他一问一答,只是每当我问些深入的话题,那个甲士的魂魄总要浮现出挣扎之色,似乎有什么大凶险。
而我的脸色也越发深沉起来。
“白天你跟苏公子说了什么?”问到这里时,那个甲士的魂魄波动的浮动越加强烈,显然此事重大无比,他潜意识在极力反抗。
我眼中魂光暴涨,他的魂魄承受不住,断断续续说着:
“城南......天坑......人灯......万人烛......”
“什么意思?”我心中暗自猜测,正要详细询问,那个甲士的魂魄一阵颤栗,竟然要解体的样子。
我眉头微皱,手上的命灯灯焰还是缓缓歇息下来。
我看着那个甲士重新陷入昏睡中,脸上阴晴不定。运用魂灯搜魂之法,隐隐感觉到这个苏公子隐藏的颇深,尤其是那个甲士最后的那句,似乎将一切指向城南地坑,还有人灯,难道...
我倒吸了口冷气,不敢再细想下去。心中暗自下定决心,轻轻退出房间,借着夜色准备往地坑一去。
房门外,一个白衣身影婷婷而立,似是等我多时。
“琴歌...”我看着这个身影,勉强笑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的眸光似乎能看穿人心,轻声细语道:“今天回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你心中焦虑,便暗自随你出来,你打听到什么了吗?”
我犹豫着,还是把所猜测的告诉她,“我现在要去城南看看那个地坑,不然我心难安。”
琴歌轻声道:“我陪你去。”
我心中微颤,“琴歌,你不用这样...”
佳人轻眨睫毛,似笑非笑:“利于弹琴。”
我看着她巧笑嫣然的样子,眼眶似乎有点湿润,手中握紧那盏命灯,我说:“好。”
(23)
事不宜迟,趁着夜色的掩盖,我们一路急行,终于远远看到那处天坑。
这里荒郊野岭,人迹罕至。如果不是偶然得知,我绝对不会发现此处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地陷。方圆百丈的土地凹陷进去,仿佛形成一个盆地,边缘处有一个幽深不可见底的入口。
我看了眼身边的琴歌,她静静看着我,只是眼神中有一丝担忧。我深吸一口气,勉强对她笑了下,和她一起进入天坑入口。
天坑外面没有一丝阻碍,里面四通八达,曲径幽深,蜿蜒不知通往何处。
心中隐隐感觉,或许一个惊天秘密就要在我眼前展开。
我催动命灯,将自己的魂魄波动疯狂的扩散开来,去感受这处天坑的具体方位,只感觉无边无际,仿佛贯通整座神京王城底部。
心中冷汗直冒,如果说这处天坑是天然形成也就罢了,如果是人工挖掘,那又是谁将整座神京王城地底掏空,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如果是苏公子,那么他隐藏这么久,到底在图谋什么?
行了不知多远,前面隐隐听到河流的声音,我打起精神,带着琴歌觅声而去。
一条地下暗河在眼前出现,水浪滚滚,只是里面的河水,竟然全部都是血水!
一股寒意从骨子深处渗出,这是杀了多少人,才能在这里用人血积聚出整整一条血河出来?又是多狠的心肠,才能做出这种天地不容的事情?
我和琴歌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心中的寒意,顺着血河又前行了不知多久,眼前豁然一亮,一个大殿豁然出现在眼前。
这幽深的地底,竟然有人发动移山之力建造了一座铜殿!
(24)
铜殿两旁铜壁上挂着一盏盏铜灯,似乎是感应到我们的到来,一排排灯火噗噗亮起,将这座大殿照的阴鬼森森。
里面空荡无物,尽头是一扇紧闭的大门。
我谨慎地打量着这座铜殿,下来的时候太过匆忙,这时静下心来只感觉这一趟未免也太过顺利了,事出无常,便是有妖。
我余光扫过,只见角落处堆满模糊的东西。上前一步,赫然全是人皮!
“人皮...”我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人皮,心中惊疑不定,难道那个一直隐藏在幕后的邪恶存在,便是在这里修炼人灯吗?
我强忍着恶心用手挑起那一具人皮,人皮的模样也不大,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
我心中一震,又挑起几具人皮,赫然全是一个人的模样。
全部都是方唐的模样。
思绪如麻,心中越发费解。难道说方唐真的是修炼人灯的邪恶存在,可是一直以来苏公子为什么会有那种不寻常的表现,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一切的真相?还有海市上,百灯夜行无故退去。
脑海中那个人影,背后似乎是无边的黑暗。
就在这时,从大殿上方,突然掉下几个人来。
那些人,不,或者说是人形的怪物,它们每一个都高九尺,浑身没有毛发,通体密布着红色的血肉筋脉,随着它们的行走,一块块暗红色血迹像是灯油般融化在地。
它们,并没有魂魄,咆哮着向我们扑来。
琴歌看到情况不对,盘坐下来,头发分成两端,在她身前漂浮成琴弦模样。
一指划出,整座铜殿竟形成一个巨大的回音,琴音嗡嗡杂乱,将她的发丝崩乱,她嘴角一红,如雪长裙上沾染了一抹血迹,看着触目惊心。
我心疼的扶住她,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我说:“琴歌,你不用尝试了,这座铜殿克制琴道,你不可能在这里弹奏曲子。”
我转头看着这几个人形怪物一步步逼近,我知道没有机会在逃了,而我也不打算逃。
我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肋骨,眼角不知怎么有点湿润,我拿起那盏命灯,灯火摇摆,似乎跳动出一个人影出来。
没有魂魄的造物,神京王城中的人灯,失控的魂灯...
我深深吸了口气,不敢再往下面想。我大笑着将自己的魂魄引出来,决然冲向那几个人形怪物。
魂魄化为链锁,将那几头人形怪物紧紧地锁在一起,它们疯狂的咆哮,我感受到自己魂魄上传来的阵阵剧痛。
就在这时,怀里的玉簪突然发出灼人的热量,手中的命灯,灯焰跳动,我的魂魄猛地被拉取到手中的命灯中。
这是,引魂入梦。
(25)
好长的一个梦啊。
梦中,师傅拉着我的手,从我呀呀学语到蹒跚学步,从我第一次询问师傅我的身世,到师傅传我命灯...
一幕幕,一幕幕。
我看着师傅的身影从遥远的记忆中,缓缓走来。
我看着这个如师如父的男子,看着这个抚育我长大的男子,我笑着问:“师傅,我的身世是什么呢?”
师傅看着我,眼中有着一丝不忍,他说:“长生,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这注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世上有三种命灯,每种灯都有各自的玄异和禁忌。
有人专修魂灯,魂灯让人操纵魂魄,修魂炼魂,却不能让人长生。
他的方姓好友家族,拥有人灯传承,却因种种原因没有修炼。
人灯能让人变相长生,却只有方姓好友家族血脉才可修炼。他想修炼人灯,谋取长生,便要拥有好友家族的血脉。
于是他想到了魂穿。
分魂附体,不过短短一时,长久便有魂飞魄散之险,魂穿却可让他拥有好友家族的身体血脉,让他成为一个人灯师,驻世长存。
可是魂穿者,注定有风火大劫,不得善终。于是他便把自己的魂魄一分为二,善恶两分。
恶魂者,因为魂魄不全,不受风火大劫,百无禁忌,灭了方姓好友一族之人,魂穿到一个十五岁孩子的身体,夺取家业,借此修炼人灯,容颜不老。
善魂者,因为良知未泯,救下方姓好友唯一的血裔,隐姓埋名,从此抚养那个孩子长大。
可是善恶两魂本源于一体,恶魂修炼人灯,广造杀戮,力量一日一日茁大,此长彼消,善魂知道不用多久自己就会消散于世间。
当初那人研究出魂魄两分之法时,便设下后手,善魂恶魂不能自相残杀,否则违者一方就会自我消散,那么恶魂便可再无桎梏,无人能制。
所以善魂想了个办法,去消灭恶魂。
于是在那个孩子九岁那年,他将自己的命灯给予那个孩子,教导他修炼魂灯。可是魂灯若给予别人,自己便会身死,所以他最后一次使用命灯时,用七星续命灯法,为自己延寿六载。
六年后,他催促那个孩子出海寻找身世。他知道恶魂一定会魂魄感应,前来寻找那盏命灯。便把自己的残魂寄托在灯中。
只要善恶两魂合一,便会引动风火大劫。
十五年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一把火,一阵风,就没了,空落落个大地,真干净。
然后我出海,在船上之时就见到了恶魂,便是方唐。所以后来我使用魂灯,往往格外吃力,因为那本来就不是我自己的命灯。
但直到最后,我才明白一切真相。
我听完之后,已经是泪流满面。我说:“师傅,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师傅的眼中有着慈爱,有着痛苦,唯独没有后悔。他说:“长生,你说,只要师傅知道,便全部告诉你。”
我说:“那枚玉簪到底是什么来历?”
师傅怔了半响,说:“那是你母亲的遗物,她是上代琴女,每代琴女出嫁之时,便会盘发,在自己头发上插上这枚玉簪,示为与人结成双修之谊的标志。”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说:“人灯修炼技法,便隐藏在玉簪之中,那是你母亲当年留给你的遗物。”
我点头,跪地,我说:“谢谢师傅十五年养育之恩。”
十五年的养育之恩,十五年的血海深仇,便在这一跪中,烟消云散。可我心里的恨呢?我方家满门的血债,又该去向谁讨还?
良久没有回音,我抬头,师傅已经不见踪影。或许是觉得愧疚于我,或许是因为魂魄即将消散,不过都没有关系了。
只有那枚玉簪,静静地浮在空中。
我颤抖着伸出左手,五指,合拢。
在梦境中,在师傅为我造的梦境中,玉簪上浮现出一个个古拙文字,映在半空。
我贪婪的看着这些字,看着这无数阴谋血恨,长生欲望沾满的人灯修炼技法。
第一句赫然映入我眼眸:
人灯者,永无子嗣,寿命尽后魂飞魄散,再无投胎可能!
(26)
我睁开眼,梦中的那些痛啊恨啊,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只是肋骨处隐隐作疼,但再痛又怎么能比得上心中的痛呢。
我低下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五脏六腑,看到肌肉筋脉间的丝丝血管,听到血管中潺潺流动的血液声音。
也看到自己的寿命,随着手中新出现的一盏命灯,灯焰燃烧,缓缓流逝。
一句句人灯的技法在我心中流淌而过:
“人灯者,取万人寿命融为灯油,渡己身不灭,谓之长生不老。”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你刚才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就不动了,那些怪物也没有动静。”
我抹了把眼睛,努力挤出个微笑,转头看向一旁的琴歌。
她的脸色苍白,眼中藏不住关切的在意。
我咬紧牙口,努力想让脸上的表情自然点,我说:“没事,你等着我,等我把这些怪物全部杀完,然后我们就出去。”
我犹豫了下,将玉簪递到她的手中。只是心中猛地一疼,疼到这个让身体在止不住的颤抖,扭头避开她的眼神,我又怎能对她保证什么,红尘万丈,我这个残身又怎配贪恋呢。
心中又浮现出那个深沉如死渊的黑影,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掉,把这十五年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一把火,一阵风,化没了。
我扭头,看着那些扭曲的怪物,划破手掌,一滴滴血液顺着手掌,掉进手中那盏崭新的人灯中。
灯焰熊熊燃烧,像我心里憋着的恨一样,恨不得把那些狠毒的野心,肮脏的欲望,沾满血的贪婪,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一道道灯焰随着我的念头暴涨,涌入那些怪物身体中,魂灯渡魂,人灯渡人,它们既然已经化成不人不鬼的怪物,便由我来渡它们。
我看着它们在痛苦地嚎叫中,融化成一地血红色的灯油。
然后我起身,向着铜殿深处,那扇门走去。
推开门,映目处,一根根巨大的蜡烛密密麻麻摆满整座大殿中,映的我眼前一晃,它们每根都有一人高,正好跟蜡芯里那个人形一般大小。
上万根人蜡,高高低低,老老小小。
上万条人命,成全了一人的长生野心。
我深深地看着那些人蜡,想将他们每个人的临死前的表情深深地印记在心中。然后我看到了大殿中央,祭台边,一盏漆黑的命灯正摆在中央,灯焰窜起一人多高,化出一个人的模样。
我看着方唐站在旁边,他的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说:“方唐,好久不见。”
万根人蜡下,他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喃喃说:“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走到这里,我在外面埋伏了那么多的机关布置,怎么可能?”
我缓缓举起师傅的魂灯,灯焰照耀的我的脸部有点狰狞。我说:“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方唐的魂魄随着手中这盏魂灯的火焰剧烈抖动起来,他看着我手中的魂灯,这盏曾经属于他自己的魂灯,他说:“长生,我的善魂也算对你有过抚育之恩,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都没有去打扰过你,你就真的不念旧情吗?”
我哈哈大笑,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念,我当然念,谢谢你当初诛我全族,谢谢你以这万人性命成就你一人的长生!”
他的魂魄颤抖着,疯狂着,一根根人蜡爆裂开来,里面涌出一个个人形怪物,向我扑来。
“何必呢,你毕竟只是魂穿了一个方家血脉,若论人灯的技巧,又怎能比得上我。”
我淡淡的想着,纵身,一往无前,手中的人灯疯狂的燃烧,一层层灯油在灯火中燃烧殆尽。
等我来到他面前的时候,身后已经留下了一地血红色灯油,手中我自己的灯油也只剩薄薄一层。借着方唐惊恐的瞳孔,我清晰的看到自己已是满头白发。
那又怎样呢?
我看了他一眼,轻轻将那盏魂灯送入他的魂魄。
我看着师傅的残魂从魂灯中显现出来,他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不舍,有解脱,或许还有一丝丝,愧疚。
但我的眼中已经被泪水充满,我的嘴里呜咽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看着师傅的魂魄一脸微笑着融入方唐身体中,他们两个的魂魄像灯芯一样纠缠在一起,双魂合一,善恶无间。
一缕细小的青色火苗,从他惊恐的瞳孔中,从他的七窍里,涌了出来,瞬间将他烧成一个火人。
方唐惨叫着,想去拿祭坛上的那盏命灯。可是不知从哪里涌出一阵阴风,围绕着那盏命灯一吹,那盏灯就灭了。
我转身,离开这座铜殿。
隐隐约约,听到身后传来一句氐愁的对不起,随之是悠久的叹息,然后死寂无声。
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外面不仅有琴歌,还有一个人在等我。
(27)
大殿中,琴歌看着我,她的眼角似乎有那么一点泪痕,我从她清澈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满头白发,看到自己苍老的容貌。
我也看到她那一头灵异的长发,被一根玉簪精巧的插在头上,盘成一个高高的发簪。我眼角止不住有点湿润,我说:“走吧,我们出去,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乖巧的拉住我的手。
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支撑我走完下面的路。
天坑入口遥遥可望,那里是漫天的火光。
数百甲士高举火把,包围了地洞入口。领头的一个人,一身重甲,黑发在风中飘舞,他看到我出来了,上前一步,脸上满是笑意,然后抱拳弯腰。
“恭喜长生,今日手刃仇人,从此与佳人携手成就一段佳话!”
他低着头,我却能借着人灯清晰地看到他左胸处少了那一块肋骨。
手在止不住颤抖。我说:“恭喜苏公子,今日成为辉月商会掌舵人,从此三万里海域唯苏公子马首是瞻!”
苏公子微笑着抬起头,“我已在港口为长生备下大船一艘,可乘此船遨游北海,看尽红尘万丈,山河万千。”
随着他的话语,那数百高举火把的甲士齐刷刷分立两侧,中间一条通道遥遥展开。
我看着他微笑着大步向我走来,擦肩而过,进入天坑中。
琴歌轻轻握紧我的手,我看了一眼琴歌,嘴角挤出一丝微笑,然后牵着她的手从这数百甲士包围中,缓步走出。
从这里,可以远远看到港口一艘大船的轮廓。
我拉着琴歌,走向那艘船,走向我们的未来。就在这时,耳边似有一人轻轻一吻,我听到她说:“长生,从今日起,我只为你一人弹曲。”
我转头看向身边的佳人,眼泪再也忍不住,我流着泪,笑着说:“好。”
“从今日起,我带你看尽红尘万丈,余生护你无忧。”
彩蛋:
浩荡北海上,一艘商船中。
一个海商脚踩着船板,痛心疾首说:“你们怎么就不信呢,神京王城旁边那根北海天柱塌了,塌了,你们知道吗?”
“我跟你们说,我当时就在旁边,那是亲眼目睹啊,老大的一根柱子,说塌它就塌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呵呵直笑,旁边一位大爷善意的说:“兄弟,你估计是海上航行太久了,有点癫病了,来,听我一句劝,把这碗童子汤喝下去,睡上一觉就妥妥没事了。”
那个海商呼哧一巴掌掀飞那碗童子汤,狠狠呸了一句:“你们竟然敢用看猴子的眼光看着我,我呸!”
此时,远处海面上,一根通天贯海的天柱渐渐显出轮廓,一些水手海商已经跪在船板上看着这处神迹热泪盈眶。
就在这时,天地间,不知从何处响起一种诡异的律动。
在他们惊恐的眼光中,那根天柱,轰然崩塌...
完。
故事终有结局,而生活还在继续,下一篇,药师。
我是不再说,一个喜欢写故事的脑洞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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