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的那个人就是我。
我刚刚落地就会笑,一岁能跑能跳,两岁会用英文说操。
三岁能用繁体字写我妈的姓——趙,四岁认识美国钞票,五岁时感慨女性的身体真奇妙。
六岁吹气球和避孕套,七岁偶像李清照,八岁摁着妹妹说,嘘,你别叫。
我的童年是在天才、神童、簇拥、溺爱以及好色中度过的。在我十三岁那年,我的才情逼近了一个峰值,那天在街边溜达,一时憋不住露鸟撒尿,突感才华有如滔滔泉水止不住涌出,诗兴大发,随手提棍蘸尿即赋:
鸟、鸟、鸟,
曲茎向天歌;
龟毛浮二卵,
红头喷黄波。
至此,我的人生到达了前所未有的巅峰,接着在之后的二十年里,以平滑的曲线匀速下降。
你们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还差73天,我就年满三十四周岁了。我是工作在一座二线城市郊区某自来水公司三楼的国企员工,没有事业编,娶了一个一米五八一百三十斤重的老婆,住在五环六十二平的房子里,贷款透支掉我余下二十年的生活,穷到至今不敢内射生儿子。我每天的工作状态是在办公室喝茶水,蹲厕所看报纸,去走廊抽根烟,跟同事讨论四楼刘倩今天喷什么味儿的香水、穿多黑的丝袜,研究午饭里有几个肉菜,看领导来没来,再看一眼领导来没来。我每天的业余生活是中单,打野,推塔,跪,跪,跪,跪,再跪我就不玩了。我的啤酒肚已经不允许我站直了看到脚面,胸部像女孩的青春发育期,使劲一哆嗦能甩出弧形,三十刚刚出头,眼袋就黑得像眼眉长反了位置,满脸的鱼尾纹已经能够夹死蚊子,让我在夏夜可以安心开窗户睡觉打呼。我想,我的人生已无可能,我再也写不出经天纬地的诗,再也作不了鬼斧神工的词,再也不能出口成章用文言文逗小妹妹,再也没有为我写情书等我到晚自习下课亲手递给我的女孩,再也不能把她倚在江岸的柳树下,任风扬起她的发梢,看着她紧张的神情,对她说我最爱的人是安室奈美惠,不是你。
看来,纵使我天纵奇才,也敌不过这一身懒肉。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三个月前,那日心情不好,连跪五把,早早关了电脑上床拿着手机看屌丝男士3,幻想柳岩能坐在我的大腿上,上下坐,左右坐,来回坐,坐到我不想让她坐了为止。我的老婆在我身旁早已鼾声大起,我踹了她一脚,她岿然不动,我下床抽烟。窗外景色弥蒙,屋内青烟缭绕,我仿佛看到我指间的烟草,丝丝升腾,幻化成柳岩的模样,环绕在我身前,30秒后,我定睛,我操!真的是柳岩!
青烟开口说话了:我是被封印在你手上这棵香烟中的女神,谢谢你把我吸了出来,为了报答你,我可以带你回到15年前,给你十分钟,见见那时的自己。
我紧张得不行,她说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我以为我是在做梦,直到烟屁股烧到了我的指缝,我嗷一声把烟扔在了地上,我才确信这是真的,老婆在身后有节奏地打呼,女神目不转睛盯着我,我颤颤巍巍说,你是……我……你……
女神说,叫我柳姑娘。
我说,柳姑娘,你……
柳姑娘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能力,我在心中反复盘算着,我要见到过去的自己了,那么我需要……上期大乐透的中奖号码是多少来着?
柳姑娘打断我的思考,但是,有一个代价。
我问,什么代价?
代价是,你老婆再肥20斤。
我老婆戴着睡帽,吹着鼻涕泡,蜷缩在被窝里颤抖了一下。
我毫不犹豫完成了这笔交易。
柳姑娘突然幻化为一团烟雾,环绕在我的全身,我还没来得及换下我这身睡衣,再看清东西时,已经被切换到另一个场景中了。阳光明媚,鸟鸣清脆,枝叶葱郁,方兴未艾,正是人间四月天。空气是如此新鲜,全市的楼房普遍都矮了一截,我怔怔站在一扇敞开着的窗外,听窗内收音机里传来靡靡之音,北约正在空中轰炸南联盟,全民刚刚从抗洪的情绪中走出来,法国夺得了世界杯,罗纳尔多横空出世,乔丹退役,艾弗森和科比对飚了一个赛季,里昂那多顶着夕阳在泰坦尼克的船头架着凯特温斯莱特,小燕子是全民偶像。我瞬间明白,这是15年前,世纪末的1999年。
柳姑娘悄悄在我身后说,你只有十分钟,说完瞬间消失。
我紧张得喉头发干,攥紧了拳头,手心全部是汗,环视屋内,这场景既陌生又熟悉,勾起了我无数的回忆。灰白色的墙壁,挂满了安室奈美惠和HOT,正对面胶合板打造的红木色书柜,一共四层,第一层整齐地摆放着《七龙珠》和《阿拉蕾》,我的《七龙珠》第二十三卷不见了,那是被李天昊借去没还,我记着他一辈子。第二层摆放着我的小风车杯作文比赛二等奖的证书,旁边是一张校三好学生奖状,再旁边是一座区运动会5000米第一名的奖杯以及一个13厘米高的贝吉塔玩偶,我的这些荣誉,全部在我大二那年搬家时被我爹弄丢,再过两年,连关于这些的记忆也丢了,我已经全然不记得我初中时还跑过5000米,那时候用长跑泡妞是何等威风,5公里内,任何姑娘我都追的上。再下一层书柜,整整齐齐摆放着我从来没看过的名著,它们上面的灰已经让我无法分辨书名。最下面那层,有一只瘪了的足球,一双盘旋着苍蝇的烂球鞋以及三只颜色不一的袜子。书柜前方是我的床,铁床,被子方方正正叠在上面,床头有一个鲜红色的闹钟,那是我初二时我妈花两元钱给我买的生日礼物,我用了五年。窗子的正下面,是一张一米多宽的书桌,上面摆着金属质感的台灯,脏兮兮的绿色笔袋,几只油笔露出头来,还有一张写满了公式的演算纸以及满满的练习册和考卷。而我,15年前的我,正低头俯在桌前,心无旁骛,备战三个月之后的高考。
若他抬起头,定会看到我,我该怎样同他打久别重逢后的第一个招呼?我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你还有八分钟。
我鼓起勇气,向前探出了脑袋,话到嘴边时,突然,他猛然抬起了脸,表情荡漾,如沐春风,一瞬间我们四目相对,他啊呀一声,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滚落。我清晰地记得,那是我十八岁时的声音,有没被烟酒腐蚀过的声带,清脆婉转。
这是一张我十五年前瘦弱的脸,没有皱纹,只有青春痘和雀斑的脸,美得我几乎不敢相识。我探头进窗,他后退一步,满脸惊诧,问道,你是……
他已经完全不认得十五年后的自己了。
啪啦!
他的书掉在了地上,我斜眼望到了书的一角,一个大大的……女人屁股?我又向前探了一点仔细一看,果然是我高中最爱看的花花公子,《playboy》。他急忙用脚把书踢到床下,侧身的时候,我看到他藏在身后的右手正顺着手指向下滴落粘稠的乳白色液体。
你还有六分钟。
如果他猜到十五年后的自己是我这个逼样,我相信他一定不会再干此等蠢事。你他妈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了啊!你这蠢逼!我情绪激动,怒不可遏。
他把椅子转过去,系紧裤衩,偷偷抽了纸巾擦手,以为我看不见,再转过来时,后面背过去的手一个鲤鱼甩尾,把纸团精准地扔进了书桌后满满的纸篓,但纸篓太满,随即又被弹了出来,顺便又崩出来用过的几团,有一团还夹根毛。
他又问我一遍,你是谁?
我想上去抽他一嘴巴子,但是我不能,今天的主题是怀旧,不是批斗。我该怎样激励他?让他为了不变成我而奋斗?我该说出怎样激动人心扣人心弦的话语?我思前想后,组织语言,要一鸣惊人,还要一语中的,更要显出我的先知本色,我意味深长,缓缓张嘴说道,亲爱的,你绝对想不到,我……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打断我,你还有四分钟。
操,时间不多了,柳姑娘不等人,我还是废话少说,不再逼逼没用的,直接上干货。我从睡衣兜里抽出一张彩票,快速念道,要想不变成我,记住这组号码,17,35,21……
他打断我道,哥,别闹了,我要学习了。
你到底想怎样?
他静坐在椅子上,在一米的远处,瞪着一双无知的眼睛看着我,眼光清澈,似乎望不到底,光着脚丫子,大脚趾时不时向上撅动。
我被你的无邪打败了。
在那一刻,我犹豫了,若我告诉他眼前的这位就是你二十年后的自己,他会不会感到失落,从而颓废,自暴自弃,只用十年,就变成了我现在这副逼样?若我不告诉他,我该怎样让他相信,我手中的彩票号码?
你还有两分钟。
滚!别他妈烦我了!老子知道了!
他问我,你骂谁?
我一愣,啊?
他倏地站起来,怒火中烧,指着我鼻子吼道,你他妈骂谁!?
我给他跪了,我说,哥,消消气,没骂你。
他瞪我一眼道,一脸褶子还管我叫哥,操。
我忖思数秒,一口气说出,明年法国会赢得欧洲杯,大后年巴西会赢得世界杯,中国会进决赛圈,以场均进0个球丢3个球的成绩惨败,但你要相信,这是中国唯一一次能够进入到决赛圈,另外马刺会夺得今年的NBA总冠军,从明年开始,湖人会卫冕三届,你快去赌球吧。
他点点头,悠然道,我也希望湖人能赢。
我擦!完全偏离掉我的用意了啊!你还剩一分钟。
见他一窍不开,我早已被气得肝肠寸断,我揪着他T恤胸前的湖人队标喊道,谢小雨她最后不会跟你的!十年后她嫁给了李天昊!
啪!
他一巴掌呼在了我的脸上,瞬间我脸颊上有了湿湿的感觉,我意识到,他刚刚匆忙擦手,根本没擦干净,仔细一闻,还有腥腥的味道。
你还有30秒钟。
他说,你可以侮辱我,但不可以侮辱我的女朋友。
你大爷的,原来我年轻的时候这么有种。我好喜欢。我抽了张纸,擦干左脸。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了,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眼角噙着泪水,深情望着他,我说,我只希望,你不要变成我这幅样子……
他呆呆看着我,空气沉默,我感觉此刻我们的灵魂正彼此触碰。
你还有10秒钟。
突然有如山洪爆发,他哈哈大笑起来,从椅子上笑到地上,眼泪都掉下来了,弓着腰捂着肚子指着我说,就你?!哈哈!就你?!你看你胖这逼样!跟气球吹得似的!信不信我拿根针捅你一下,你会瞬间漏气画着圈崩飞。哈哈哈哈!我能变成你?你他妈今早出门忘吃药了吧?
你还有5秒钟。
我尴尬地咽了口口水,额头上流下一颗汗滴。
你还有4秒钟。
是我啊!不,是十五年后的你自己啊!你明不明白!?
你还有3秒钟。
事到如今,我最后再跟你说点什么,我该说点什么?
你还有2秒钟。
尽管我不愿意,我真的不愿意,这样好怂的,但我也只能这样告诉他了,我说——
你还有1秒钟。
做你自己。
青雾环绕,视线模糊,景物转换,万籁俱寂。
我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我看到了一个触手可及、但又永远回不到的过去,就在指间,我想挽回,但却如水般逝去。我在想,若是我的十五年后,一个更老的我回来看到现在的我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想,我一定不会负十五年后的自己吧。我告诉柳姑娘,我太傻了,我都忘了十五年前的自己是那样倔强,我什么都没能改变的了。
她说,没关系,带你回去,也不是为了改变他的人生。
那是为了改变什么?
是你的人生呀。
时间恍惚,我已经坐在了自家客厅的沙发上,柳姑娘永远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仿佛她从没来过。我的老婆“噗”一下,被撑开了一圈,她正在厨房踱步,嘴中嚼着薯片念念有词道,老公,你在发什么呆呀,快过来帮我炖肉啊。
哦,来了。
至此,在市三环人工湖到劳动公园的小径上,每日清晨6点30你会看到我奔跑的身影。
我现在明白了柳姑娘的话。
她说,你的人生有两个最美好的起点,一个是我带你回去的十五年前,高考前夕,你那摞满练习册和卷子的书桌前。
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呀,就是你的现在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