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店主就坐在这傻读者的背后，任电脑若有若无的飘着外音，再身后就是阳光透过木窗框投进来。放下这书，再走几步，就又有惊喜：这A和B和C和X的主打片，不就摆在这满满一桌光盘中了么！
于是就兴滋滋挑，身入宝山，尽归我有，一边念念有词，生怕丢了某个大导的名字。这时恍惚听到店主笑着跟我招呼，说：还有呢，都在里头。
我从他那里买过一本1986年的《世界建筑名家名作》，扉页有他的签名，翻看标价，当时应该不低。其实我也并不需要这本书，那还是外语的建筑杂志通常都锁在阅览室的书柜，唯有教师才有特权可以翻阅的年月，—— 没有网络，没有彩页铜版纸的图书，学生能看的，只有寥寥可数的「编译」而来的黑白照片的书，和有幸出国考察过的老师拍的照片做的幻灯片。于是就有几个编辑，编译了日本人的GA（Global Architecture）杂志上每期主打建筑的长篇序言，配上图纸照片，成了这一编。我买下也不是为的什么学习，只是正巧书中某位建筑师引用过一句话——
“ 人的天职在于把独处的孤寂，化为与人共处时，明智默契和仁爱交流的条件。”
——天主教苦修会教派神学家，Thomas Merton
这句话一直默默不忘，直到重相逢。所以在那里买书，有不同于在孔夫子、在旧书摊、在大书店买书的体验，会有个人回忆的点滴，因为这书正好也是店主的私藏。
环顾小屋，至少绘画和电影和光盘，都是他曾看过的，墙上也挂着他的油画，现在回忆，恍惚像是荒野之上的一株树，天野茫茫，有飘忽的光亮：这寥落而精奇的树，于是又恍惚像海洋中的海藻，那光亮是水面下的荡漾。
画是很低调的，会就着画聊聊。我不会主动探问人的隐私，但当判断出大略是同类时，就像进了时光隧道一般，他说哪一年初来的北京，我就能浮现出当年的闷罐绿皮；他说旁听过谁的写生课，我就会悬想出冬日的树下，他怎么围着围巾，喜悦的哈着气，跟着人家画画。大学时偶然翻到过一部德国人拍的纪录片，名字已经失记，大约是最早的一代北漂的个人史，可能早至84年甚至更以前。假若店主在86年就已从西单买到这部新出的《世界建筑名作》，那么他来北京，不会更晚。
有一次他问我，笔记本总是蓝屏，该怎么办。问起时，原来买了已有十年。小店卖书，每天都在，那么可还有时间画画？他的画，又在怎样的行情？也许曾有所成，开店只为散心；但当年他老初来帝都时，会不会和我现在的与他，恰好是个翻转，—— 他当时也像我这么逛书店，怀着隐秘的幻想，寻觅心仪的宝藏，—— 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他只成了一个小小店主，出卖自己年轻时攒下的书？
你问我普通人是什么，我就会想到这句话——
人的天职在于把独处的孤寂，化为与人共处时，明智默契和仁爱交流的条件。
假若我独处的所得，在与人共处时，完全用不上：明智默契只用在谁去买菜，仁爱交流只用在怎样掌勺，我会不甘。我所理解的精神生活，是同世界同人间密切相连的连通器，不是孤零零一个培养基；我们每一个人都独特都无二，但身为普通人就 = 身在普通人之间，你无从将独处的所得，化为众人的滋养，因为众人看不到你的滋养；你也不会期待到意外的碰撞，因为众人不同你在一个时空。你做人一生，换来的不是「有魔力」，只是「好相处」。
普通人的人生，在我的理解，是本于油盐酱醋的常态，会说何必他求，本味在焉。谁人不会操心油盐酱醋？但油盐酱醋只是必由之路，多多少少，早早晚晚，谁都会有。普通人会觉得人生是自然演化的，不需要自我实现；凡预定目标，都是有一说个一，至多望个二，比葫芦画瓢的；—— 是的，我承认，这样更稳妥，更可靠。我自小以来的一切愤怒，都缘于我的无能，而我的无能，缘于我的人牲计划的无序，—— 假若我也能适时的假装一下普通人，缺啥先补啥，也不至于到如今。
但我清楚的感知到，那种力量的牵引：不，我不能把油盐酱醋就看作修行，那个只是人生的 by-product，不需要我全力虔修的：我也不必以我内心的奇想孤往为羞，只转为日常奔波之后的调剂。我要舒展开，我要疯狂长，我要深入我的同类，神交我的前辈，—— 我为什么就只能在下班后、在上班间隙，星星点点的边走边看看别的风景，我为什么就不能把自己最想做的那部分我做大，做爆了，—— 跟 otherwise 只能半心半意看一看的牛人们，实打实的去碰，去撞，去在真正的游戏里，狠狠打，一较短长？？
从另一方面讲，单纯的油盐酱醋对我吸引力不够，是我亦清楚的知道我先天不全，个性不齐，—— 假若说木桶效应，人都是桶壁参差一下，我是桶底有个窟窿。我只能去做我一心想做的事，或者为我 in the long run 一心想做的事做准备的事，我才能十足的发动起来，不眠不休，那些平日里的毛病，也才能弥缝。
普通人，会看了任何一部电影，都会像豆友揶揄过的一样：
任讲什么都回到油盐酱醋，回到岁月静好；说到一切看到一切，都情不自禁都不可免的以 the well being for the time being 为标尺为鹄的。我只没奈何我生来脑洞比较大，触角比较长，我总想挖掘到什么来填；伸展到哪去摸，—— 不，我不觉得我是锚固在某具海床，任人海之流，世界之光，就从我旁闪过，只为「与我无涉」；——不，我要关心人类。我或许终无所成，但我只是皮囊寄生在这个时代这个角落，我的脑洞装得下整个世界，我的触角比我的命长。
—— 你问我做一辈子普通人是什么感觉，那就是，人过中年守在角落，出卖自己年轻时攒下的书。普通人就是他的内心没做成同世界同人间多深也相通着的连通器，只是孤零零一台培养基。
——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
PS：评论区里许给知友的引诗——
Why should she give her bounty to the dead?
What is divinity if it can come
Only in silent shadows and in dreams?
Shall she not find in comforts of the sun,
In pungent fruit and bright, green wings, or else
In any balm or beauty of the earth,
Things to be cherished like the thought of heaven?
Divinity must live within herself:
Passions of rain, or moods in falling snow;
Grievings in loneliness, or unsubdued
Elations when the forest blooms; gusty
Emotions on wet roads on autumn nights;
All pleasures and all pains, remembering
The bough of summer and the winter branch.
These are the measures destined for her soul.
—— Sunday Morning,II., by Wallace Stevens（1879—195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