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圆×师,山东烟台人,现年五十上下,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出家。
其人幼负奇志,12岁即离家出走,一路讨饭,走到了大兴安岭,在森林里迷路,饿了两天之后,自忖必死,恍恍惚惚中,似乎蒙一个声音牵引,竟走了出来。之后四处流窜,时间久了,认识了不少江湖中人,终于有了生平第一份职业——搭伙在街头设赌摊骗钱(我们认识后,他曾向我演示出千的各种手段)。
十几年间,走遍大江南北,后来到了拉萨,觉得喜欢这个地方,且西藏人爱赌,又有点好骗,便打算常驻此乡矣。不知何故,期间加入了藏羚羊公司,跑长途,常往来于格尔木、阿里之间。(聊天时,他花了极大篇幅向我介绍阿里地区的赌博业兴衰史,真是不讲你不知,原来此等苦寒之地竟有如是灯红酒绿之地下产业。)其时,他在当地江湖地位已经颇高(他回顾人生时纯属意识流,想到哪里讲到哪里,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以哪里为大本营),有自己一票兄弟,也结识了一些政府官员。
因缘巧合,不知在哪里看到一张色达堪布法王如意宝晋美彭措的照片,一听那名字,他隐约记得幼年在汉地就听说过,而那个样子,梦里也是见过的。听人说这是今日藏地第一大喇嘛,他心中便萌生一个念头:有机会一定要去见一见。从此不时发梦,清清楚楚、反反复复梦见一个自己从未到过的地方,他以为那就是色达了。后来,独自外出,远远就看到路上有法王破损的相片,他捡起痛心地骂:“这是哪个畜生干的!”遂找一高处放好。这一幕永远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手下一小弟的女人,是个还俗的尼姑,曾给他看《喇荣课诵集》,教他念金刚萨埵心咒,他看后连说“好书、好书”,可是不敢问她要,因为那太珍贵了,不能夺人所爱。
过了几年,他竟真的孤身一人徒步往西康色达去了(可惜此时法王已圆寂)。——我问:“为什么不带手下马仔?”他说:“这样的人到哪里就可以随便招罗一批,不用带。”——起先,尚有一个念想:那边的人都信佛,肯定容易骗。可一到佛学院,见到那庄严佛国一般的景象,骗钱的念头便立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虽不知修行是什么一回事,但也心生向往。听人说大幻化网坛城殊胜,他便天天去转坛城,睡也睡在坛城下,吃饭更不愁,自有好心的藏民送他吃的。从未学过佛理,但转绕时,他自然而然发出菩提大愿。后来便想出家,找一位师父剃度,对方却不允。他以为师父是要考验他,于是继续转坛城,磕大头,念金刚萨埵心咒忏悔。
转坛城时,有一大堪布也常去(当时他不知对方身份,事后很久才得知),时间一久,相熟了,堪布便请他去家里吃饭。见他一副落魄相,堪布的汉族侍者脸色便很难看,饭后,叫他将用过的碗筷带走,他愤然拂袖而去。之后,他在坛城磕头,堪布也去,知他心里不高兴,便只在远处或坐或卧,笑吟吟地看他;他大为光火,捡起石头冲过去,堪布前边逃,他后边追。
因太过投入,自己亦觉得似疯似颠,影响不好,便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修,就去了佛学院近旁的一个小山上(那里有一个小山洞,就正是他几年来频频梦见的地方)。于是,便日夜坐在这个仅可容身的小山洞里念金刚萨埵心咒,偶尔看看自己仅有的两本书——《前行引导文》和《金刚萨埵修法·如意宝珠》。饿了就去不远的人家讨点糌粑吃,渴了就去山沟里打点泉水或河水。身体很苦,可心里很安乐。也有一些殊妙的境界出现,但在此处不便说。
后来终于出了家,但常常给人目为来混饭吃的乞丐,他自尊心强,一时不忿,便离开了佛学院。也没有哪里要去,只是漫无目的地疾走,见山翻山,见水趟水。他说,那时处于一种近乎忘我的境界中,且每到一个什么地方,见到一些什么人,都似曾相识,因为都梦见过。这一行,走遍康巴,风餐露宿,也算仿效密祖,常以荨麻充饥,至多也就是与几只野狗为伴。曾去到一所小庙,那里有一间麦彭仁波切的禅房,他与管钥匙的人商量,竟获准在里面住一晚,开始也谨小慎微,后来索性不管,睡在麦彭仁波切的床上,次日大呕一场,清出了脏腑中不少浓痰一样的浊物。又去了华智仁波切生前所建的一片玛尼堆,正在转绕,忽见前方聚了许多人,一打听,说是来了华智仁波切的转世,他跟去看,结果被此大喇嘛两手抱住他头,念了许多的经。去当地的寺庙,一位有些身份的喇嘛对他说:“你前世是这里的僧人。”执意要他留下来。然而,他心中只有喇荣,因为那是法王的道场。这一路如梦如幻的旅途令他厌倦,他怕继续走下去这个梦就永远醒不了了,于是,他掉转身往回走。此时,已流浪了整整一年。
在这次流浪中间,他曾为了半棵白菜而险些出事。当时走至一户农家问路,家里只有一个六旬老翁,又值藏历新年,便留他吃饭。他瞥见角落里有一棵大白菜,开心之至,因其时已有大半年没吃过蔬菜。中午,炒了半棵,大饱口福。下午喝着茶,一直惦记着那一半。家中忽然来了8、9个十七八的少女,一通忙活,置办饮食;饭后,老汉独自回屋去了,其中有两个女人也离开。他见无人安排住宿,想走又走不了,院子里放了狗,正没奈何间,那些女人忽地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扯他衣服,想逼他就范。他坚决不从。——他的原话:“要是个在家人也就罢了,可能还巴不得呢。可作为一个和尚,不能沾酒肉、女人啊!当时心里有这个正念。”——争斗了良久,几乎支撑不住的时候,不知怎的,竟撕坏了一张法王的像。这一班女人吓坏了,立即跪下来磕头,如此才化险为夷,保住了戒律。
回到佛学院住了五六年,无话。然后腿又痒了,想把从前的路再走一遍,第一个目标是朝冈仁波齐。但那是边境,很敏感,他果然一到就被抓进了遣送站,他又无身份证,想免麻烦都难。在对付警察这方面,他是老手,自然不怕,其中的精彩情节也不必细表。从此,没有别的,就是出出进进,每到藏区一个县,就被抓起来盘问,短则两三日,多则五六天,最后是派出所专车送他出地界。客观的结果是:他因此交到了不少警界的朋友。
之后,改路去汉地周游,这下当然自由多了——但和尚又能给汉族人留什么好印象呢?再加上他一身破衣烂衫,臭气熏天,遭遇可想而知。这样的窘迫困境中,毕竟仍有一种自在——他叹曰:“不学佛的话,哪知道这个好处?他人白眼也好,唾背也罢,由他去!我自修我的心。”如是,北至国门,南至海南岛,东到海滨,西到戈壁大漠,可谓尝尽世态炎凉,但也遇见了不少好人。说到正见善信,还是北方多,常有佛教徒见到他的怪样子,便来搭讪,一聊起来,发现他不是骗人的假和尚,便拉他去吃饭,买饮料,动辄供养几百上千块,推都推不掉。想起来,都是令人感动流泪。在各地,与那些流浪汉的交往,与地痞流氓的狭路相逢,与背包客偶尔一路同行,与佛门中真假和尚的斗机锋……其间不知发生了多少有趣的故事,难以一一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