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正的恐怖片。
它的恐怖之处在于,它是一个锐利的、寒光闪闪的追问。在这个追问之下,我们自以为是的道德变得弱不经风:如果你是狗镇人,你会对一个无辜者施暴吗?再假如,暴力是民主化的,是被允许的,安全的、正当的,没有后顾之忧的,你也能从中获得某种满足的,满城皆如是、无人是例外的,你还敢信心满满地说不么?
在看完《狗镇》之后,我长久地处于一种颤栗状态,是真实的肉体颤栗,而非修辞。它不由分说地,把我推到人性的法庭,拷问我的良知,审判我的德行,以至于后来,它们统统站不住脚,变成了可疑的存在。
我会吗?我敢和整个镇子唱反调吗?
我无法自信。
也许会?也许不会?又也许我只会冷眼旁观,不跟从恶行,也不违良知,远离集体,明哲保身。但,沉默何尝不是另一种认可,冷暴力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暴力。
1,史上最令人发指的故事
“我只看到崇山峻岭中的一个美丽村落,大家面对艰苦环境,还是有梦有希望,还有七个一点儿也不丑的小瓷人。”
格蕾丝出现以前,我们看到的狗镇,堪称世外桃源。它遗世独立,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在某种约定俗成的律令下,人们谨言慎行,相敬如宾,同时也不辞辛苦地耕种,没有任何旁逸斜出的矛盾,一如电脑程序般秩序井然。
“他们都是好人……”
“他们都是好孩子……”
他们的话语勾勒出一个人性的天堂——所有人都是好人,所有孩子都是好孩子,善良在这里一统天下,人性劣迹无处寻觅,贪婪与邪恶无处容身。
然而,洛基山脚这帮农民们真是如此天真吗?
测验总是突然到来。
作为一种矛盾的诱因,格蕾丝出现了。她伴着隐约的枪声到来,打破狗镇的平衡与寂静。这声枪响代表了狗镇人对她的理解:隐约的威胁,外来的异端。所以当她走入狗镇,百计千方地试图融入其中的时候,他们的善意一直有所保留。
经过商量后,他们决定将格蕾丝留镇查看两周,以观后效。为了讨好他们,格蕾丝去每户人家帮忙干活,打理土地,陪伴老人,为孩子做家教……两周之后,他们答应下来,让这个陌生女子留在镇中。
电影看到这里,我几乎要以为,格蕾丝最终会与这个群体打成一片,嫁给汤姆,成为狗镇的一员,从此以后,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拥有一个童话式的收梢。
但狗镇是一个斯芬克斯式的秘密,美人的容颜,兽的身心,它充满诱惑,让人陷入、迷乱和恐惧。谁将它解开,它就在谁眼前狼狈而死;谁无力看穿,谁就变成斯芬克斯的猎物!
“狗镇已经骗过你了吗?这个村子从里烂到外,就算它堕崖我也无动于衷,我看不到它的魅力……”
在狗镇人对格蕾丝集体施虐之前,有一个人,一个同样来自都市,和格蕾丝有着相似追求和背景,但后来第一个强暴她的人——查克——提前预告了悲剧。
他说:“你爱上狗镇了,树木、高山、纯朴的人,再不然那些肉桂也能骗过你,那些醋栗派里的肉桂。狗镇完全符合都市人的梦想……”
“你也来自都市对不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没那么笨了,人都一样贪婪。只是乡下人比较失败,有的吃就把肚子撑破……”
可是,格蕾丝不相信这个人人都循规蹈矩、有信仰、有民主、有希望的地方会是一个阿鼻地狱,尤其是同意她留下来的钟声响起15声之后,她觉得,这就是她的乌托邦,是她向往的彼岸,是与她父亲的黑社会相对应的一种天堂,是贫穷但其乐融融的伊甸园。她将在这里修行,获知善良的人性密码。
但她的天真愿望与谨慎的为人处世,并没有为她赢得永恒的宁静。
当通辑令又一次贴到了狗镇,警察来盘查,人们觉得格蕾丝是一种危险,她应该付出更多,才能与收留她的风险持平。她开始做更多的苦活,这一次,大家再也没有客套,把脏活累活全交给她。这个美丽善良如圣女的女孩,开始替整个狗镇人承担,受苦,逐渐肮脏。
但人性的贪婪,从来就没有满足之时。
只要你有所求,受制于人是难免的事。格蕾丝的危境,也成为格蕾丝最大的软肋。果然,当警察再次来临的时候,她被查克要胁,要么别出声,要么他出声。
她沉默下来,被查克强暴。
罪恶都不是忽然到来的,它一点一点地发生,试探着,犹疑着,欲行又止,如果受害者沉默,它就被那点软弱鼓励着,无所顾忌地为非作歹、兴风作浪。
格蕾丝无力反抗。于是她悲剧的序曲拉开,噩运正式上演。
她成为勾引有妇之夫的荡妇,成了婊子,成为破鞋,成为贱货,她被查克老婆带着人痛打,当着她的面,摔碎7个至爱的瓷娃娃。
“如果你能忍着不哭,我就给你留下一二个。”
瓷娃娃破碎的时候,格蕾丝对狗镇人脆弱、单薄及易逝的信任,也跟着四分五裂了。她和汤姆一起合谋,要搭本的货车逃离狗镇。但车子行到半路,本停了下来,他阻拦在她逃离的前方,开始勒索,要钱,要么要她的身体。
她没有钱。卡车司机扯开她的衣服,在她的肉体上运动。
这是一个俯拍的镜头,脏污的本蠕动着,而格蕾丝一脸木然,看不出悲喜。关于卡车司机行暴的电影片断,我印象极深的有两个,一个是《雾中风景》,一个是《狗镇》。女主角都压抑而隐忍,但每一个都让我触目惊心。在纯真的人们奔往希望的途中,恶用最粗暴的方式,把她们践踏,告诉她们残酷的现实。
她第一次被强奸,是为了留下。
第二次被强奸,是为了离开。
目的的不同,代表了狗镇的性质的变化。从前是乐园,现在是地狱。但悲剧没有完。当车子停下的时候,她从苹果堆中爬出,又听到熟悉的狗叫声,狗镇的15位居民站在车边,等着这一个逃离的罪人,开始集体对她进行迫害。
为了防止格蕾丝的逃跑,他们打造了一个沉重的铸铁车轮,像一个狗链,拴在她的脖子上。他们把她当成狗,一只没有尊严、没有人格,甚至没有意识的狗。她在榆树街上往返的时候,必须拚尽全力,才能将那个巨大的桎梏移动半步。
她成为狗镇的囚徒,也成为狗镇的公共妓女。所有男人晚上都会爬到她的阁楼去,拉下裤子,发泄兽欲,他们沉默地动作着,完事后提起裤子离开,一句话都不会多讲。后来,狗镇盲眼的老人、十来岁的幼童,也以猥亵她为乐。
格蕾丝不是Vasumitra,强暴过她的男人没有变成虔诚的佛教徒,而是愈加麻木地作恶,往着无底线的深渊,步步紧驱。
汤姆也想占有他,可是,他的“爱情”阻止他无底线地纵欲。但他不甘心,觉得自己的权利没有被满足,想置格蕾丝于死地。他举报了她。当黑色小轿车再次来到狗镇的时候,格蕾丝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一个恶的化身,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权力在握者。
父女二人久别重逢,但此时的格蕾丝,已经把人性之诡谲、现实之炎凉统统阅尽了。
“你说我傲慢……”
“你视掠夺为天经地义!”
“我就是讨厌你这点,你才是傲慢!”
“我原谅别人,所以我傲慢?”
“人犯了错,你必须惩罚、指责他们。你不惩罚,是不给他们知错的机会;你原谅他们,是因为你自以为你的道德高于他人,这就是傲慢!”
来到狗镇之前,她一直在行善积德,克服私心,自诩“慈悲为怀”,原谅强暴犯和杀人犯,宽恕猪狗不如的行径。因为在基督教中,一个罪人和一个修道士,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信仰的超越性要求宽容一切罪恶。
但当她亲历所有罪恶,她又是怎么样的呢?
“如果我答应重作你的女儿,我何时才能得到权势?”
“现在。”
“好,那我不想再见到这个狗镇”。
这才是真相。
当血洗狗镇的命令从她的嘴巴中发出,格蕾丝的伪善土崩瓦解,她不再是受苦的、承担人间所有罪孽的圣徒,她成了另一个恶毒的狗镇人。
而狗镇人,则成了另一群无助的格蕾丝。
她用变本加厉的方式,发泄内心的怨恨。她要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任何生灵都不放过,老人、妇女、小孩,都成为陪葬品。狗镇的人们惊恐地叫喊着,在格蕾丝的怒火中一个接一个死去。善在恶中消失,恶在更强大的恶中泯灭,最大的恶因为无懈可击,变成权力,甚至神。
“有个家庭有好几个小孩,如果当着她(维拉)的面杀她2个孩子,她能忍住不哭,那就停止……她欠我的!”
最后,所有人都杀光了,只剩下汤姆,这个自称爱她的男人。格蕾丝提着枪走出车厢,指着他的后脑,了结他的性命。她亲自染指罪孽,而且是从最爱的人开始,人间最美好的东西,真、善、美,甚至爱,都成了培养恶的祭品。
从此以后,格蕾丝成为无情而狠毒的人,她终于可以接手那个庞大的罪恶帝国,成为优秀的继承者,成为自己当初最嫌弃的人。
最后,狗镇只剩下一只狂吠的小狗,再无人幸存——犬兽当道,人何存焉?
当一切情节都已经脱落,真相水落石出。我们才惊觉,这就是一个谎言充斥的世界,这就是一个谎言充斥的村庄。
狗镇不是镇。
榆树街没有树。
好人不是好人,好孩子不是好孩子。
而Grace不是德行,不是慈悲,更不是恩典和救赎。
2,无处不在的狗镇
虚空的中央,忽然出现了一个舞台,人迹屑屑,光影憧憧,地板上用粉笔画着街道和房屋,天空是一块毛叽叽的布,一切都是抽象的,虚拟的,没有地域,没有门窗,没有墙垣,没有山河日月,也没有花草树木、鸟兽鱼虫。
因为是舞台剧,拉斯·冯·提尔摈弃多余的道具,布景精简到了极至,一切都是象征性的。所以,《狗镇》成为一个寓言,失去一切具体限制,变得无往不利,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这是极简主义的又一个试验品。
它拆解了空间的约束,切断了对环境的依赖,让故事直击本质。
拉斯·冯·提尔说,“这种技术就像心理放大镜,更贴近人物”,他相信这种叙述方式能够强化观众的观影体验,缩短观众和电影叙事间的距离,使批判与意义,在一片模糊的背景之中跃出,独特、鲜明、入木三分。
房屋是假的,街道是假的,狗镇是假的,美德与恩典是假的,宽恕与赦免是假的,民主与人权是假的,一切皆是浮光幻影,当不得真的。但一切又都是真的。善良与美的牺牲是真的,傲慢与恶是真的,摧毁与绝望是真的,指桑骂槐的影射是真的。
就这点真的东西,它所向披靡,像针尖一样,直戳我们不敢直视的痛处;像水一样,曲径通幽地渗入人性的罅隙;像蚂蚁一样,能动摇色厉内荏的外部建设;像病毒一样,能在任何繁华或蛮荒的地方落地生根。
无论美国,还是中国,无论城市,或者乡村,无论是公共场所,还是你的家,都不是狗镇遗毒的避风港。它可能在下一秒就在你身边粉墨登场,演员是任何人——你父母可以是狗镇人,你的孩子可以是格蕾丝,你爱人可以是汤姆,你可以是一条狗。
就在上学年,我所任教的班级里,发生过一起全班男生集体欺负一个人的事件。被欺负的男孩叫王天林,他是留守儿童,被托付给一个老师看管,生得高大,脏兮兮的,曾经翻过厕所的围墙,去偷看女生。也曾经为了满足周围男生的要求,在课堂上解开裤子打手枪,涂在手上给人看,加上又嗜好阴阳怪气地嘲弄他人,因此许多孩子有些厌恶他。
不知从哪天起,我就看到他三天两头血浸浸地来上课。有一回晚自习,他忽然站起来,仰着头,捏着鼻子,鼻孔边蜿蜒着两道血流,衣领上是星星点点的红斑。
他说:老师,我流血了。
我赶紧把他领出去,去清理和看医生。出去之后,发现他的嘴唇都往外翻了出来,像一条被折磨过的肉虫。
问他怎么回事,不愿说,只是说没事。我坚持着,要他告诉我实情,终于,他说了原委:全班男生都团结起来对付他,他经常被打,频率极高,有时一周竟高达三次。有几回,他们在教室里围殴他,无缘无故的,只因为他们认为他贱。
他不敢反抗,只是恶狠狠地说:等我不读书了,我就叫人把他们全都打残来!
至此,我才惊觉,就在此地,就在当下,《狗镇》正在我的身边发生,它改头换面,取名为《校园》。
然而,哪里才是净土呢?
“格蕾丝,听说你在这里有麻烦?”父亲说。
“家里才最麻烦!”
这无疑也成了譬喻,它暗示着我们所目睹的,并非恶的最高级,更令人惊骇的,还在狗镇之外,在这个空荡荡的舞台的他方。
3,恶的传承性
《在缅甸寻找乔治欧威尔》这本书里,曾提到一个缅甸传说。
有一个村庄,出没着一条恶龙,它神通广大,但无恶不作,每年要求村庄献祭一个处女,每年这个村庄都会有一个英雄去与恶龙搏斗,但无人生还。又一个少年英雄出发时,有人悄悄尾随。英雄用剑刺死恶龙,然后坐在尸身上,看着龙穴内闪烁的珠宝,慢慢地长出鳞片、尾巴和触角,最终变成恶龙。
当一种力量大到无穷,他者无法与之抗衡,成为极权,都是极度危险的事。
因为他可以决定他人的命运,这个村庄、这个世界,都成了他的人性的试验场。在他的翻覆无常中,世界有如惊弓之鸟,动荡不安。
在这个故事里,少年英雄正义、勇敢、无私,但纵然是这样一个毫无破绽的人,也有作恶的潜质。毕竟人非圣贤,总有卑劣之心。而绝对权力的拥有,又为他提供了作恶的条件。
于是,他的恶念被唤醒、放出、张牙舞爪、呼风唤雨,然后,他变成另一条恶龙。
格蕾丝和少年英雄一样,在故事开始,她也是一个圣徒。但在狗镇这个人性课堂,恶通过施恶的过程,一点一点地教授给了受害者。
当格雷丝得到权力,她的角色大逆转,原本酣眠于心的恶像苏醒的兽,张开嗜血的眼睛。她发出血洗狗镇的命令,用她刚刚学会的残忍方式,连本带息地回报她的“老师们”,成为更大的作恶者。
此时我们才惊觉,格蕾丝其实就是一个没有狗镇户口的狗镇人。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我是一个人性的悲观论者,一直禀持人性恶的理念。在我看来,恶一直存在,只是缘于道德和伦理的规范,法律和警察的威慑而没有泛滥成灾。所谓好人,不是因为通体无瑕,而是十分清楚自己的缺陷而自我警惕,用良知自我教化,用美德自我加持,从而做到人畜无害。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都在心中编了一个笼子,看管着那头恶之兽。但在某些不必担责之时,这些笼门自动开启,恶念集体复苏,对弱者进行凌辱和杀戮。
但我又忍不住作出一个假设。
在故事之初,格蕾丝是纯真的,从善如流,排斥杀戮,宁愿远走他乡,也不愿意接受父亲的权力。你可以说她伪善,但伪善一生,之于他人而言,也就是真正的善了。但到了狗镇,当她一点点见识了人性之恶,亲历种种不公时,她终于有了疯狂的报复欲。
假如狗镇没有发生这一切,假如狗镇的法律可以确保每个人的人权,作恶者的行为得到一定的抑制,那么,格蕾丝式的悲剧是不是就会少一些发生。
“狗只能遵从天性,为什么不该原谅他们?”
“狗可以学会很多事。但每次原谅他们就不行了。”
以暴制暴,用惩罚来提醒,用鞭鞑来告诫,甚至,用死亡来洗刷罪孽。这是恶的逻辑。它与基督的绝对宽容的理念完全相悖。可是,在狗镇以及狗镇之外的世界里,这种逻辑却是畅通无阻的。
4,傲慢就是一种恶
所有的狗镇人,都不觉得自己是在作恶,更不觉得自己是罪人。
他们认为,冒着风险收留格蕾丝,是一种莫大的恩德,于情于理,格蕾丝必须付出回报。至于用狗链拴住格蕾丝,和后来对她的奸淫,都只是对她逃跑的一种惩罚。总而言之,他们认为一切都是正当的,无可挑剔的。因为,他们是施舍者。接受施舍的人,理当感恩,理当无怨言,理当加倍回报。
而这种心态,就是傲慢。
真正的施舍,不是一种交易式的交换,不是用基督的名义做着买卖,不是高人一等的怜悯和赏赐,而是平等的尊重、包容和帮助。
但他们自觉恩重如山,高高在上,心安理得地享用格蕾丝的祭祀。如果惩罚过度,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他们是她的恩公。他们为所欲为,犯下罪过而不自知。
人的诸种恶行中,骄傲为最,认为自己比他人更优越,然后变质为对他人的轻视,甚至憎恨,这是一切罪行的开端。基督教提倡谦逊,不仅仅是行为上的,更要灵魂中的自知和谦卑。
而格蕾丝,也有更大的傲慢。
来到狗镇之前,她是主张宽恕的基督徒,她占据道德高地,批评父亲,批评恶,主张原谅强奸犯和杀人狂。
可是,是谁给予了她宽恕的权利,所有罪行的受害者答应了吗?切肤的痛苦,和剜心的绝望她感受过吗?她凭什么替他们代言,凭什么去为他人的惨剧盖棺定论,凭什么将他人余生的痛苦敷衍了事?
谁有终极审判的权利?只有上帝。
试图僭越本分,去用道德审判他人的人,都是傲慢的罪人。
当父女重逢,在车厢里,二人的对话很有意思。
格蕾丝:我为什么不该慈悲为怀?
父亲:不,有时候应该慈悲为怀,但你的标准要一致,这才公平。你有错应该受罚,他们也一样。
格蕾丝:他们是人。
父亲:人要不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当然要,但你不给他们机会。这是极端的傲慢。我爱你,我爱你,但我没见过比你更傲慢的人,而你还说我傲慢。
从格蕾丝的回答里,我们可以看出她的自我定位,是一种与众不同的、超越人类的存在。父亲一语中的,说出格蕾丝自以为是的伪善,以及宽容一切的主张背后的致命弊端:无以伦比的傲慢。
她和狗镇人在这一点上,又有着惊人的一致:傲慢、自以为是、行恶而不自知。
5,多数人暴政
让人觉得意外的是,在这场对格蕾丝的迫害中,所有的决策,都是通过投票的方法产生,这符合我们对西方民主社会的想象:公共事务通过投票来决策,少数服从多数,保证更多人的利益。并且,在这个电影中,所有的民主程序都合法,似乎无可挑剔。
但,这到底是民主,还是多数人暴政?
我想起土改和文革时期,贫下中农分了浮财与土地之后,便开始瓜分或轮奸地主小老婆,甚至他们的女儿。此类现象比比皆是,和《狗镇》一样,这种罪行也是公开或半公开的,也符合民主原则:多数人同意,至少不反对。
还有,苏格拉底以“妖言惑众”被定罪,人民热烈拥护这一判决;
袁崇焕被诬通敌卖国,在北京西市问斩,市民争食其肉;
希特勒高票当选总统,随后民主地解散其他政党,接着合法地通过了迫害犹太人的法令;
而离我最近的例子,是2012年,万宁中学初三8班以全班学生投票的方式,开除了一名“有点吵”的学生;
……
所有这些决策背后,都站着无数个支持的人。
但他们有着共同的漏洞:违背人权。
真正的民主,必须建立在宪政和法制的基础上,多数人权利被满足的同时,必须保障少数人的基本人权,否则,这样的民主是多数人暴政。
在《狗镇》里,狗镇人是自行其是,无视格蕾丝的自由与权利的,他们禁锢她的自由,侵犯她的肉体,剥削她的金钱,损害她的私产……他们靠着人多势众,剥夺少数人的基本权利包括财产权和生命权。这就是多数人暴政。
于是,他们便犯下罪行,成了作恶者。
拉斯·冯·提尔不喜欢美国,曾经有记者问他:怎么样才能让你来美国呢?
冯提尔说:除非你用核武器摧毁了整个欧洲。
他通过美国三部曲,来表达他的反思。在这一部中,对民主的质疑力度是最强烈的。
人民无论就智力,还是德行,大都庸常。他们有保守、愚钝的一面,习惯站在新事物的对立面,或打击异端,或排斥外来者,常常不辨是非,甚至助纣为虐。因此,许多时候,民主会成为一种迫害异端的合法武器。
于是有人提出哲人王制度。
中国人永远渴望明君圣主,遗憾的是,哲人王、明君出现的几率极低。一旦我们将所有权力赋予某个人,结果总是让人失望,掌握至高权力者要么昏庸,要么残暴,要么将个人好恶看得高于公众利害。如同格蕾丝的父亲,以及后来的格蕾丝。
6,不存在的乌托邦
在奉行集体主义的社会里,民主的实行步步维艰。
而在西方社会里,实行哲人王制度,又过于天真和一厢情愿。
我们该往何处去?
“格蕾丝,听说你在这里有麻烦?”
“家里才最麻烦!”
正如格蕾丝,她心怀悲悯,她选择站在石头的对立面——鸡蛋的一方,有良知,也有行动,为了避开父亲的权力帝国,她来到狗镇,她觉得普通民众之中,才可能有大美与大善。但孰不知,她进入的是另一种恶,甚至在与恶的交战中,她自己也成为恶的本身。
这使我想到了司汤达的秩事,在他11岁时,有一天从家里溜出去参加一个革命者的集会,却意外地受到了震动。他发现无产者不仅衣衫褴褛,浑身臭气,而且粗俗不堪,满嘴脏话。
“总之,我那时就像我现在一样,热爱人民,憎恶压迫他们的人,但是如果要我和人民生活在一起,那我觉得简直是一种不忍受的折磨……为了人民的幸福,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但我得承认,我宁愿每月在监狱里蹲两个星期,也不愿去和那些店主一起生活!”
和司汤达一样,格蕾丝最终也觉得狗镇无法容忍,她离开狗镇,回到那个充满杀戮的权力中心。
乌托邦是不存在的,正如无菌的世界不存在一样。此地即彼地,每一个地方都是欲念丛林,人性的豺狼虎豹深藏其中,并没有大不同。
从我记事开始,我就厌恶小地方的传统与愚昧,一直渴望离开,离开村庄,离开镇子,离开县城,到更远的地方去,因为我总觉得一个更好的世界,定然会在远方。
但当我南来北往,辗转许多城市之后,却发现世界本身就是不完美的存在。走到天涯海角,都要面对理想的坠落,人性与道德之间的挣扎。就好像我们试图远离《1942》的恐惧,千回百转之后,寻到《美丽新世界》,却发现这个乌托邦同样荒谬。
鲁迅说,从来就没有至善至美,极境就是绝境。
一种又一种寻觅的可能相继关闭,此地或远方,权贵或平民,城市或乡村……皆是残缺,皆藏污浊。而那个更好的世界触不可及,成为夸父一直追赶,却永远不能抵达的太阳。
与《狗镇》相提并论的,是陈冲导的《天浴》,同样是无辜少女最终沦为所有男人泄欲工具的故事。两者不同的是,《天浴》女主角最终含辱而死。
她没有权力的扶持,所以无法逆袭,成为权力的牺牲品。
这是中国版的《狗镇》,也是《狗镇》的后续故事。
它使我想到,当格蕾丝获得极端权力以后,她定然会持续作恶。任何一个受虐者,也是施虐者。而那些相继而来的格蕾丝们,大抵只能一个接一个地,像李小璐一样,在极权下受辱而死。
这是更普遍的现实。
7,知识的无力
亚里斯多德在他著名的《诗学》中是这样说的:俄狄浦斯之所以陷于厄运,不是由于他为非作恶,而是由于他犯了错误;
犯了错误,在这里指的是人的无知,而不是指道德上的缺陷。
那么,无知致恶,有知便可以使人免于厄运么?
我们想到了《狗镇》的男主角,汤姆,这是一个读书人,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有良知的说教犯。他一直致力于小镇的道德建设,希望狗镇能变成一个福地。
“汤姆是作家,至少他这么认为,他到目前为止,只写了‘伟大’和‘渺小’,外加一个问号……”
在狗镇所有的施虐者中,汤姆是最有戏剧性的一个,因为在故事的开始,他是狗镇的良心。他年轻,相信理想,热爱阅读,有善心,乐于助人,有反省能力。当惊慌失措的格蕾丝到来,他毫不犹豫地,对格蕾丝施以援手,并且尽全力说服大家接纳她;在矛盾初发的时候,他帮她笼络人心,并且用爱情来温暖这只外来的惊弓之鸟。
可是,他的软弱,成为他的阿喀琉斯之踵。后来,他无力反抗整个集体的暴力,渐渐沉默,麻木,又加上私欲作祟,他最后倒戈相向,对格蕾丝实施迫害。
一次次出卖格蕾丝的,是他;
想致格蕾丝于死地的,也是他。
张雨生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
我最深爱的人伤我却是最深
教人无助的深刻
点亮一盏灯温暖我无悔青春
燃尽我所有无怨的认真
……
真是说尽了这一对怨侣的来来回回。
于是格蕾丝可以原谅所有人的加害,却不能宽宥汤姆的背叛。它成为她最无法释然的在喉之鲠,她走出旁观的车厢,亲自站在杀场上,叩动扳机,击毙了这个伪善者。
她说:“有些人,要自己去解决!”
生活中往往出现一些人,他们自诩智者,或人类博爱者,立志一生品行端正,合乎理智。像一个楷模,一个榜样,或者一本活的处世学。可结果呢?众所周知,许多自我圣化的人,或早或晚都背叛了自己,做出一些荒诞的、无理性的,甚至是最不成体统的事。
“人的最好的定义是:两条腿的忘恩负义的动物。”
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他还说,这不是人类的主要缺点,它最主要的缺点是:一贯品行恶劣。是一贯的,从太古的大洪水直到人类历程上的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时期。
品行恶劣,恶念将人冲撞得东倒西歪。因此也就不明智。
尽管汤姆有着救世的意图,有着深厚的学识,头脑也好使,但由于怯懦的性格,和贪婪好色的私欲,他成为一个阴狠的懦夫,和可怜的叛徒。
格雷丝说:“我们会在爱与自由中重逢,而不是在这种情形下苟合。”
汤姆答应了。
但当他在求欢被拒后,终于露出真面目:“所有的男人都占有了你,只有我还不曾!”
不过一个色欲熏心的小人,出于虚荣而卖弄真理,却不可能有永恒的理性、正确的意识。知识与疯狂的对阵,又一次败下阵来。
8,我们都是格蕾丝
就在我写下这篇影评的今天,我听到了一则关于我的流言。我开始不相信是真的,近些年独来独往,自闭得几乎抑郁,不太可能有缺陷和漏洞留下来培养谣言。但朋友一再强调流言确凿存在:“是不是这样?”
我说:“没有,我干干净净地单着。”
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大概缘于上班时蹭过一个同路的家长的车,就滋生这些非议。明白以后,我对这个小县城又增加了一份彻骨的失望,在它的闭塞与愚昧之外,是随处可见的恶。无论是成人世界,还是校园。
“这就逼得我在这里一个人都不能说话了。”
“你说不说,都会有人传。”
我又无奈又生气,恨不得生出一种巨大的力量,可以把谣言制造者和传播者揪到面前,狠狠地扇她们几个大耳刮。但看了《狗镇》后,我忽然惊觉,原来我和格蕾丝并没什么两样。
一切都可以被解释了。
人非上帝,没有万无一失的美德。人性恶是存在的,如同基督教义中所言的原罪,它们平时屏气息声,埋伏于一隅,但当身处集体,并觉得作恶没有后顾之忧时,潘多拉的盒子就会自动开启。
然而,在这样的一个大狗镇中,人微言轻如我,所能做的又有什么呢?不过是在人性的斜坡上,尽可能只走五十步,不迈出跨向第一百步的脚。虽然在本质上,它们并没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