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是电视剧的故事。我是1981年生人,小时候有个美国连续剧《神探亨特》,我天天追着看,现在你问我剧情?抱歉,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普通美国人都有汽车,只记得他们打电话不当回事,城市里到处都是楼房和整洁的街道,从来不缺肉类食物……当然还记得枪战很激烈,男女主角很潇洒。但到底办了什么案子,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为啥?因为人总是优先获取自己最缺的东西。吃自助餐的时候如此,摄入文化产品的时候也如此。我当时生活在破旧的小镇,出行靠自行车,叮叮当当地轧在尘沙飞扬的土路上,同学夏天碰到下雨往往不穿鞋。那时楼房是富裕的象征,轿车是领导的身份标识,生活在这样一个空间里,你给我看美国电影电视剧,我当然首先注意到那些最新奇、最能给我带来冲击的东西。我和朋友在上学路上讨论起电视节目,也首先是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其次才是剧情。甚至科幻片也不例外——剧中人的日常生活已经够科幻了。90年代引进美剧《成长的烦恼》,这个片到我读大学的时候(1998年)再重播,宿舍里居然还经常讨论他们的日常生活细节。要知道,我的学校可是在中国最发达的城市——上海。
这也不是我这个80后的独特观影方式,上一代人看外国电影,曾有这样的总结:“阿尔巴尼亚电影真枪真炮,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朝鲜电影又哭又笑,中国电影新闻简报。”你让那一代人说说,罗马尼亚演员搂搂抱抱之后干了啥?他们多半说不上来。这说明,在一个不鼓励在公共场合表现情欲的时代,“搂搂抱抱”这个细节本身比剧情更能留下思想烙印。
类似地,如果人类哪天忽然获得一份外星人的肥皂剧,我们也不会盯着剧情看,而是会首先去看那些我们闻所未闻的生活细节,比如外星人怎么走路,怎么吃饭,怎么制造工具……至于他们出门是去买时装还是去看球,那是我们熟悉了他们生活细节之后才会关心的事情。
大概到了2007-2009年吧,身边的人都在看美剧,比如《越狱》、《生活大爆炸》。忽然有一天,我意识到:我们讨论剧情的时候再也不提生活细节了。剧中人物可能随便就掏出一个笔记本电脑,大学毕业就自己租了个小公寓,走到哪里都有互联网,动不动就出国旅行……但这不稀奇,我们也能过这样的生活,至少可以期望这样的生活。美国电影再也不能靠生活细节就给中国观众留下深刻印象了。
这时我再看宏观数据,中国钢产量几乎相当于世界之和,发电量即将超过美国,部分尖端科技开始踩到了美国的后脚跟……我意识到,新时代到了,我熟悉的那个20世纪真的结束了,小学课本上说的四个现代化,描述的那个21世纪真的要来了。于是,2010年我写了一篇到一半就烂尾的稿子:——最终成了《大目标》那本书的蓝本。
2012年,我看到了一个纯粹描述2011年左右美国生活细节的纪录片:《透视美国》(可以自己去搜下载链接)我看的时候很专注,但看完之后,感受竟然只是“科普水平不错”和“拍摄技巧不错”。而不是“真是个神奇的国家”。中国人再也不会为别人的工业化社会而惊掉下巴了。
第二个事情,是我在2005年以后发现理工科重新热起来了,发现学工学农不再是优秀高中毕业生的忌讳。我在另一篇文章《》里提到过这个现象,摘一段来看:
我这几个月凑巧在上海工作。这是我第二次在上海生活,上次是98年来上海读大学。
在座各位应该有许多朋友也是那几年参加高考,应该记得那两年高考报志愿很折腾人,因为大学纷纷改名,改到中学老师都不知道这些新名字对应哪个学校。最典型的就是东华大学,过去的中国纺织大学,最早叫华东纺织工学院。改名之后,听起来像一个没注册过的山寨学校。西安的长安大学,过去是赫赫有名的西安公路学院,也改了一个很像民办学校的名字。
这些几十年历史的大牌学校放弃自己很有价值的名字,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名气和招生。为了摘掉很有行业特色的帽子,混一个综合性大学的名义。
整个90年代,中国工业不景气,国企工人甚至工程师一起下岗,农业不行,一亩地打四五百斤麦子,扣除口粮,交了提留农业税,剩不下多少,农技站发不出工资,员工自谋生路。从普通人的观感来看,搞工业搞农业都没出路。不管什么行业,搞生产的都不赚钱,只有经商才能变大款,用上别人用不上的大哥大,开上桑塔纳轿车。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差不多10年,结果不管是学生还是家长,报志愿的时候都不愿意学工学农,外语、企业管理、工商管理、行政管理、环境工程才是那时候的热门专业。我当时到同济读土木工程,按说是同济的王牌专业。但我后来才发现,整个宿舍只有我一个人第一志愿是土木工程。其他都是从工商管理、国际贸易这种热门专业调剂过来的。其他大学的情况应该也一样。
所以那个时候大学能改名的改名,不能改名的就升级。从某某工学院升级成某某大学,主要目的就是去掉校名里那个“工”字。让自己听起来像个有热门专业的综合性大学。这样对考生来说才有诱惑力,对领导来说才值得拨款。像哈工大这种既没法升级又死不悔改的大学,在那几年生源就受了很大影响。其实我本来拟定第一志愿就是哈工大的航天电子与光电工程,最后一刻才改到同济的。
到了学校,第一课是李国豪校长上课。开口就说我们赶上好时候了,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大规模基建还要持续50年。我们在底下听着将信将疑,大一没上完,就有同学找茬出国,不学土木工程了。在我这个80后看来,这就是90年代末、21世纪初中国人对经济的普遍看法。
作为一个工人和农民的后代,我当时对这种普遍歧视实体经济的社会气氛也有点疑惑。毕竟财富是生产出来的,不是贸易换出来的。大家都学金融,都学贸易,当公务员,就算效率再高,粮食和商品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就算外国人造的多,但我们也得有东西去换才行。大家都去学外语学外贸,恐怕没法让整个国家的日子变得更好。这个疑惑,就是我写这本书的原因之一。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虽然我们干的很辛苦,但起码我们的工业在增长,我们基本的社会发展能保障。美国人拿走的是我们的工业产品,但工厂和技术人员都留在中国,我们的工业生产能力有实实在在的扩张。美国人也担心这一点,担心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强大到他们控制不住。2011年,中国发电量超过了美国,制造业产值超过了美国,钢铁产量等于世界一半。而且越来越多的大学生在实体经济里找工作。新毕业的高中生不再像90年代那样绕着工业走,都愿意到理工科学技术,到实体经济里当工程师。这种发展势头,美国人没法不着急。
歧视技术时代的结束,让我知道这个国家在实践中找到了一定的信心,知道这个国家对创造实体财富有了可靠的预期,不再总琢磨着去买彩票或是做白日梦。
第三个故事和高铁有关。
1990年,我读小学4年级。我有一本杂志《科学画报》,封面是一个子弹头形状的列车。我忘了是日本还是欧洲的,总之我看着那幅图就觉得是科幻时代的产物,因为我出门都是蒸汽车头加绿皮火车,偶尔还会坐闷罐车(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读者可以百度一下)。我一个同学临摹那幅画,还真的放到学校的展板上摆了很久。我父亲90年代末到一家日本技术的企业打工,日本同事总是炫耀他们有超越中国几十年的新干线,时速上百公里。
终于有一天,我爸报仇了。2010年左右,他带着日本人去坐京津客运专线,指着近300公里的时速给日本人看。日本人赞叹不已,我爹大笑说:“这在中国不算高铁,只是城际铁路”。因为中国已经开通了武广高铁,不久后还有西郑和京沪。日本人从此再不谈新干线。
第四个事情是故乡的厕所。
2012年开始,我回老家那个县城,发现所有街头的旱厕都消失了,代以干净的冲水厕所。维护水平还相当不错。这一刻,我在心理上终于认同这个县城进入了21世纪。
这个故事最短,但对于我故乡的弟弟妹妹来说,可能更重要一些。一代县城的少年少女解决个人问题之后,不必带着一身臭气离开厕所,不必被满地乱爬的蛆虫所困扰,他们中学时代的回忆想必和我们这一代有很大不同吧。
这几天看了一个视频:
看完之后我感慨,我们原来已经生活在当年憧憬的科幻时代。只是渐变蒙住了我们的眼睛,让我忽视了身边惊天动地的发展。如果44年前的中国人穿越到今天,“科幻”二字恐怕都不足以形容他们的想法,他们完全可能认为现在是一个神话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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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指出,中国在拿到第一工业国身份的同时,也依然是一个内部差距巨大的中等国家。我身边的人看美剧,挑选大学专业,出行坐高铁,说明中国有2亿左右的人口已经习惯于现代工业城市生活,但中国是个13亿人口且资源不算丰富的国家。人均gdp只有7000多美元——每人每月3000多人民币。这其中扣除用来投资的部分,用来修补基础设施的部分,用于国防的部分,少数富豪消费的部分……剩下给普通人购买消费品的,不过是一两千人民币而已。
看刚刚过去的2014年统计数据,其中第七部分写得很清楚:
……全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中位数17570元,比上年名义增长12.4%。按全国居民五等份收入分组:低收入组人均可支配收入4747元,中等偏下收入组人均可支配收入10887元,中等收入组人均可支配收入17631元,中等偏上收入组人均可支配收入26937元,高收入组人均可支配收入50968元。
看明白没?每人每年有2万多块的可支配收入,你就是中等偏上人群。每月有1000多块钱花,你就比一半的人过的好,这和前面从gdp反推的估算基本一致。年薪税后十万的人,养一个四口之家,全家依然是中等偏上的生活。夫妻两个月薪都是7000,家庭显然是高收入组中的高收入。加薪10%,你的收入增长就明显超出了中国的经济增长率,你的相对社会阶层就会提升,又有几百万人被你甩到了身后。
我前面谈论的看美剧、读大学、坐高铁、任何时候都有抽水马桶可用的人群,尽管算不得权贵,但肯定是生活比较好的一批中国人。这一批中国人的数量已经上亿,已经足够吓到欧美国家,让他们发觉中国已经是个来势汹汹的工业国,但中国的发展依然任重道远。如果你忽视那些落在后面的人口,甚至蔑视那些“垃圾人口”,这个社会就会撕裂,我们刚刚享受到的一切都会变成幻影。
前一阵子,科幻作家韩松去农村支教,给孩子们讲科幻文学,自我感觉效果很差。(见《》)
我在微博上分析了韩松崩溃的原因:
抛开韩松不懂科幻的天生缺陷,他最大的问题是搞错了内容。对这些孩子来说,繁荣的城市就是科幻,刘慈欣小说是这个基础上的“二阶科幻”,向他们推荐都市白领的艺术,好比在加减法后面直接讲微积分。
就在中国好几亿人口不再拿美国肥皂剧当科幻电影看的同时,中国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口拿发达城市当科幻电影看。许多城乡结合部的孩子几年也未必会到近在咫尺的大城市去观光一次。这比一代人之前的中国进步了不少,但每个城市白领都需要承认还有许多穷人的事实,正视自己的生活已经远远超出中国平均水平的事实。
韩松的经历和我过去30年的故事放到一起看,大概就是今天的中国了。最后,让我引用毛泽东的一段话:
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如果这一步也值得骄傲,那是比较渺小的,更值得骄傲的还在后头。在过了几十年之后来看中国人民民主革命的胜利,就会使人们感觉那好像只是一出长剧的一个短小的序幕。剧是必须从序幕开始的,但序幕还不是高潮。
中国的革命是伟大的,但革命以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这一点现在就必须向党内讲明白,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我们有批评和自我批评这个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武器。我们能够去掉不良作风,保持优良作风。我们能够学会我们原来不懂的东西。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中国人民不但可以不要向帝国主义者讨乞也能活下去,而且还将活得比帝国主义国家要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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