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对足球的热爱可以到什么程度？
今天我要说的是我大学一个兄弟的故事。
我大学的时候，每天下午4点半就是踢球时间，雷打不动。篮球场旁边那块不大不小的水泥地足球场，就是我们鏖战的乐土。那时候学校还没有人工草场，很多人都在那块水泥地足球场上三五成群地自由组合，排队踢“接拨”。“接拨”的意思就是五人或者六人一拨踢比赛，一个球定胜负，谁输了谁下场，每天下午在那块场地候场的同学和教工子弟到底有多少，我已经数不清。有些球技不好、运气也不好的“球队”，一个下午搞不好只能踢一场，一场也许就是那么短短的3分钟不到，然后就开始无休止的排队。
就算这样，他们依然乐此不疲。佟定元是他们当中最特殊的一个，也是我大学里最好的兄弟。
我大一军训刚刚一周，就因为劳动时间私自溜走，回来踢“接拨”，被教官关了三小时禁闭。也就是在这一周，我认识了佟定元。
那是军训的第五天下午，我把球鞋用皮带系在腰上，用军服盖着，参加了步伐训练，然后是例行的站军姿。军训第一周，天天要站军姿，前三天的军姿，每天长达四个小时，这是教官给我们的一个下马威。这个“下马威”的结果就是在秋老虎威压之下，不少同学先后“倒地”。我们那一届新生有三十几个挨不起军姿而“倒地”，并不是因为真的中暑，也不是因为娇生惯养，而是真的来自全国各地，基于各种身体先天不足，例如低血糖、腿部肌肉发育不好、脑部供氧不足（这个症状出自我们班身高197cm的巨人体育委员）、甚至地中海贫血等等。
到了第四天，教官确实被这种情况吓怕了，军姿减少到一个小时，结束了所有人可以回去休息，等待晚上过组织生活。第五天我就假装头晕，骗得教官允许“战斗减员”，溜出去踢球了。
到了球场，几乎人人有队，我开始扮演租借户——有三四支球队是4个人，而且是小团体，不肯拆散另组，于是哪支队缺人我就会顶上成为“最佳第五人”。当时佟定元一头乱发，穿着一件背心，一条很脏的裤子，光着脚，在球场边坐着，身边放着一个麻袋，外面露着不少树枝，也不说话，就是看着我们一拨一拨地上上下下。
我下场之后发现佟定元一直在那看着，不说话，他比较脏，光着脚，远远坐着，也没人愿意搭理他，既然如此我也随大流吧。踢到六点半，学生们先后散去吃饭，佟定元也站起身来，抓起那个麻袋，转身离开。我注意到，他是光着脚离开的，就是说他没有鞋穿。
第六天我照样溜出来踢球，踢得正高兴，就被教官逮住了，没的说，当场罚300个俯卧撑，我上肢力量不行，做得死去活来，然后要被关禁闭。那时候教官暴怒，一通臭骂，还把我的球鞋远远扔了出去，勒令我换上军装和解放鞋，立刻跟他走，其他学生在旁边看着，大气都不敢出。
一个月的军训结束以后，我们好像放出了笼的鸟儿，整个年级有四个人因为军训期间出问题背了系部学院处分，其他三个都是警告，只有我是记过。此时我已经有了一双新球鞋，跑到球场“接拨”踢球的时候，被淘汰了在下面休息，忽然见到佟定元拿着一双球鞋，拖着麻袋，慢慢走到我面前，把球鞋放下。他此时穿一件很旧的长袖汗衫，肘部还磨了两个洞，依然是长裤，光着脚。我一眼就认出，这双球鞋就是教官当初扔掉的那双。我看看他，他冲我一咧嘴，然后拖着麻袋走开了。这个时候我看得清楚，他那麻袋里都是树枝和树叶。
一起踢球的人当中，当时我已经认识了水鱼，还不认识烟鬼和马老板他们——水鱼很好奇地看了我几眼，然后问我：“你刚来就认识佟定元？”
“我不认识啊。”
“那他怎么把教官丢掉的球鞋捡回来给你？”
“我不知道。”
周六，学生宿舍把军训穿了不用的衣服、解放鞋收拾出来，算是捐赠吧，回收这些旧衣服旧鞋的是一个老头叫昌叔，蹬个平板大三轮来收。我们把叠好的衣服和鞋子拿到昌叔这里，赫然发现车上拿着一支笔一个本子记数的是佟定元。我看着佟定元记完数，把鞋子和衣服归置好，然后不时拿起一只解放鞋在自己脚上比划着，结果身边的昌叔看见了，一扬手作势要打，佟定元吓得脸色大变，赶紧把鞋子又塞到鞋堆里。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根神经突然短路，突然跑回宿舍，拿了我那双新球鞋，递到佟定元手里。“这鞋给你穿！”我当时也不知道我的鞋的尺码是不是和佟定元的一样，但是我当时就是想把我的鞋送给他穿。昌叔什么表情我记得很清楚，看他那样子，多半觉得我多此一举。
佟定元看了看我，嘴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很别扭的普通话，我听了半天才听出来，他说的是：
“谢谢你啊小朋友！”
当时水鱼和老鼠就在三楼看着，等昌叔带着佟定元走了，下楼进了我们宿舍，说要请我吃饭。然后在饭馆，问我知不知道佟定元是什么人，我说不知道。
“他是个羊颠佬。”
水鱼刚到学校的时候，佟定元也被亲戚送到了在学校教职工生活区专门收废旧的昌叔身边。他有羊角疯，据说发作起来躺在地上直抽搐，口吐白沫。昌叔是他舅舅，他父母为什么不管他就没人知道了。昌叔穷得用不起煤气，要么用煤球要么烧柴，而且白天他要四下里去收废旧，就打发佟定元拖个麻袋，到处去捡枯枝回来当柴。
“我们见过他犯病的，当时都绕着走，要不就通知昌叔，蹬三轮来扛他回家。”
老鼠说：“学校组织给他捐过钱的，但是管什么用，这个病根本治不好的。要不就是昌叔没有尽心尽力给他治，谁知道呢。”
之后，每天下午4点半，依然是我的踢球时间。从大一开始到毕业前，下午除了班主任的课，别的课我一节都没上过，睡醒了就去踢球。佟定元依然是坐在球场，看我们踢球，而且还是光着脚。我当时特别恼火，以为我送给佟定元的球鞋被昌叔拿走了，但是又不敢去问昌叔。
后来有一次下雨，水泥地湿滑，下午我们就没去踢球，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我从外面回来，进了小东门，走过球场的时候立刻被眼前看到的惊呆了：佟定元穿着球鞋——我一眼就认出是我那双——当时只有我穿28块钱的回力球鞋，其他人大多都是18元的三球，在球场上一个人踢着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已经掉了几块皮的足球。
他根本不会带球，只会捅一脚球，然后就追着球跑，跟上就是一脚射门，也不管皮球是不是往门里飞，嘴里还“荷荷”有声，一脸的兴高采烈！
我愣愣地看着他玩了有半小时上下，雨停了，佟定元依然不亦乐乎。但是我没有勇气上去和他一起玩，就是这样看了半小时，然后转身走了。晚上把这个事情和水鱼说了，水鱼的反应和我差不多。
“谁敢上去和他一起玩？羊颠佬不能淋雨的，再说了，出了什么事，昌叔不赖上你就有鬼了。”
大一进了学院队开始打主力，是因为得到水鱼、老鼠、马老板的推荐。因为我高中就穿着13号球衣，大一和大二也选了这个号码。在小球场踢水泥地的时候，佟定元见到我，总是会咧嘴大叫：“13！13！”我们当时很多人都受到了《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影响，像爱护傻子一样去和佟定元交朋友，踢完球了和水鱼他们去买汽水，总会轮流开支，多买一瓶带给佟定元。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他离开为止。
大二的时候我和阿兰娜相好，于是男生四栋门口小卖部的电视机处看《足球之夜》的人当中，就多了一个英语老师。国庆前的一个周四晚上，我们刚刚搬了凳子在小卖部门口坐定，烟鬼就急三火四地跑过来说：“佟定元在女生六栋门口睡倒了，估计是犯病！”
“操！”水鱼一听，从小卖部拿了一双筷子，就回宿舍推自行车。
我对阿兰娜说“你赶紧去找昌叔！”然后跳上水鱼自行车后座，烟鬼和老鼠、邓晓庆纷纷尾随在后。到了女生六栋，就看到佟定元睡在梁姨开的小卖部门口，口吐白沫，一条腿、一只手在那抽啊抽。女生都躲得远远的，梁姨也不敢去管。
水鱼立刻让烟鬼垫高佟定元的头，又捏住他的下巴，用筷子放到佟定元嘴里让他咬住，然后想伸手去他嘴里掏看看有没有异物，又觉得恶心，三番两次不敢去做。我用纸擦掉佟定元口边的白沫，也是忍着恶心去做的，后来还是烟鬼有急智，让水鱼去扯了梁姨柜台一个塑料袋，隔着塑料袋伸手进他嘴里去淘了两把，什么都没有。然后邓晓庆一直在旁边扇风，一帮人坚持到阿兰娜通知了昌叔，蹬着平板大三轮过来，又手忙脚乱把佟定元放上三轮，护送着回到教职工生活区。
从昌叔家里出来，水鱼就问烟鬼到底佟定元是怎么犯病的，烟鬼说自己看到佟定元的时候，他就已经睡倒了，好多女生吓得大叫跑开，于是一群人又回去问梁姨，梁姨一开始支支吾吾，后来我们都急眼了，才说是六栋401寝的一个女生和男朋友一起在看《足球之夜》，然后还有四五名男女生都在看。佟定元拖着麻袋过来，然后站在那女生身边，盯着电视机看了好一阵子。孰料女生嫌佟定元脏，让他走远一点，佟定元咿咿啊啊地说不清楚，但的确是后退了几步。可是这女生的男朋友（在预科部就读）急了，转身一把就把佟定元推出去老远，摔倒在地，佟定元爬了两下没爬起来，立刻犯了病。
问清楚情况以后一群人怒不可遏，立刻知会马老板，纠集了三十几人冲到预科部宿舍，把那男的从四楼揪了出来，先是兜头兜脸一顿耳光，打得他鼻青脸肿，然后让他出医药费，对方刚刚答应，学校派出所就来人了，虽然轰的一下所有人如鸟兽散，但我、水鱼、烟鬼、老鼠、邓晓庆五个人，加上马老板，第二天全部被各自学院系部给拿下，全部学院内记大过一次。因为当时学校联赛即将打响，这事情最终不了了之。
我们自认为没有帮到佟定元，于是每次比赛，都请昌叔带着佟定元到场观看。到了年底，我开始尝试着写球评，第一个听众是阿兰娜，第二个听众就是佟定元。在图书馆后门的小摊点，阿兰娜请了好些朋友一面看足球之夜，一面吃些豆浆、包子的简单宵夜，然后听我读我的球评，佟定元和昌叔都会被请过来。这里面少不了马老板说我“大放厥词"，也少不了烟鬼说我”过分偏向博洛尼亚“（当时巴乔在博洛尼亚），让我开心的是，其他人笑的时候，佟定元也跟着咧嘴；其他人鼓掌的时候，佟定元也会咿咿啊啊的……
1998年元旦前，当我们筹划着效仿丰田杯，也搞个新年杯五人制球赛，叫上佟定元的时候，传来了昌叔带着佟定元回了老家的消息……
对足球的热爱可以到什么程度？大学时代，我们这些爱极了足球、天天踢球、周周看《足球之夜》的人，扪心自问，热爱足球的程度，恐怕还不如这个和我们做了两年朋友的”羊颠佬“。这个故事我师父孙铎听过，点影的哥们杜奕也听说过，但是商议过后我们都很清楚，一个”羊颠佬“是不可能担任主角的。 1/2 1 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