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老大”之所以被称之为老大，开始好像只是因为他年龄最大。
他云南人，抽烟，烟不离手。开学的时候一个海南的同学神秘兮兮的问他：“你们那里的人是不是每个人只要愿意，每个人都可以吸毒？”
“我们那里上学都是骑大象呢！”
但他说这话不是因为幽默，而是愤慨，是嘲讽——他最恨别人给他贴上“落后地区来人”的标签。
所以他爱穿。穿的衣服我觉得怪里怪气的，虽然我的衣服公认是最没品的。
大学宿舍，熄灯之后有一个“卧谈”的保留节目。
一个晚上，我们谈论的是毕业以后的就业理想。形形色色的理想中，“老大”的理想最有特色：副乡长。乡长？而且还是副的。这个理想让我们嘲笑了四年。十年之后，一次次当我被生活嘲笑的时候，回味起这段往事，总是百感交集。
另一个晚上，老大讲述了他的故事。起因是我说谁谁谁找我借了两百块钱，一直没还，我又不好意思问。
“找他要啊！他要是欠我的钱，一分钱——十块钱，十块钱我都要找他还！追着他还！”他比我还义愤填膺。
“太狠了吧？”我有点诧异，感觉平时“老大”挺好说话的一个人啊。
“你是没经历过那种日子！不好意思，什么不好意思？我为了十块钱被狗追着撵……”
（以下为老大原话回忆整理）
“十块钱？你知道是个什么概念么？我在我那个地方么，随便在路上找个人，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借点钱用’，至少就是十块钱。这声‘兄弟’，就值十块钱。”
“初中我就学坏了。那时候不懂事嘛，都是我们机关院子里面的这些孩子‘裹’的。逃课，打架，出去打台球。希得那时候人还小，不懂得找女人，不然我现在说不定早就是孩子他爹了。”
“被学校开除，我们那里的学校我基本上都读遍了。后来真是没学校要了，我舅舅的面子也不顶用。那校长要哭了，当着我的面，和我舅舅说，‘不是我们不帮忙，但是我们这里是学校啊’。”
“回来就被打嘛。手铐子铐起来吊着打，打得受不了啦就跑。偷了家里的钱，几个娃儿约起一路。”
“开始的时候住旅店下馆子，日子过得舒服哟。有空就去打台球，我不打电子游戏，那种高科技的玩意，搞不懂。”
“过了几天，就没钱了。”
“怎么办？只能灰溜溜的回去了。人顶得住饿肚子啊？”
“回去又是一顿毒打。”
“打得受不了啦又开始跑。这次跑就要聪明点了，知道坐吃山空，要想办法挣点钱才行。”
“我就在台球室学他们‘出千’赌球。赌球呢，首先自己要水平高。为了练球，我是下了苦工的，买了录像带，悄悄看。别人看武打片，我就看这个录像，看了照着镜子练姿势，还偷了根球杆。”
“还要会‘设局’，骗‘凯子’，就是那些牛逼哄哄的傻子，自认为自己技术好，又贪。这局要做得像，技术烂得像坨屎一样，你也敢和别人叫板，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要起疑心。而且你骗得太明显，有这次没下次，不行。要看起来水平刚好比他差一点的那种样子，然后和他赌的时候，又刚好超常发挥，说白了，赢了这场球，纯粹是运气。让他不服气啊！‘再来’，嘿嘿，再来再输，或者看心情，放他一次水……”
“这样我还赚了些钱。这些钱都要存好，不能乱花。你看那些混社会的，看起来花天酒地，有今天没明天的。那都是撑场面要面子，真正稳的人都有‘老底’，救命的钱。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为什么没有继续发展？发展个屁啊！这就是个职业么？差不多一个学期吧，整个县的台球室都知道了，有这么几个人，专门赌球骗钱。地方就这么大，总有风声漏出去。以我们的关系嘛，报复他们倒是不管来报复，但没生意了呀！”
“没了正当职业，又只有开始瞎混。要点保护费，打点群架什么的……有上顿没下顿的过。”
“有一回，确实没钱了，又不想回家，就去找我一个表哥借点。你猜他给我多少？十块钱！妈逼的十块钱！！！十块钱都是钱啊？十块钱我还找你借？”
“还是要接到（手里）啊！靠！还要说谢谢。回来的路上狗日的——真的是狗日的——几条疯狗，像TM的狼一样，冲着我追。我魂都吓没了，从来没跑那么快过。那么高的田坎，至少两人高，三四米吧，想都没想我就跳下来去了，还好下面是泥巴，要是是石头，我可能连命都没了。”
“我TM的最恨的就是狗！那一年发狂犬病，全县到处捕狗，我高兴昏了。我那表哥家里养的一条狗，直接用手枪，‘嘣’的一枪！他（表哥）在屋头抱着枕头哭，我夹了块狗肉，舒服，今天要吃个够！”
“毒品我没沾过。但我看到过别人吸，用针管。电视里演的都是假的，一针打下去人就嗨了精神了，屁！知不知道这一管粉值多少钱？要慢慢享受，知道不？先把针打进去，再把血吸出来，爽了再把血打进去，再吸出去……太特么的恶心了！这叫做‘回血’，回完了，人就睡着了，睡得像头猪一样嘛！我们走过去，把他包包里的钱全部搜走了，还有半包‘红塔山’——都吸毒了，还抽什么烟？”
“我怎么改过自新的？我也不知道。初三就没书读了，开始是让我到一个亲戚家开的饭馆打工。妈逼的我给他端了差不多一个月的盘子，他就给我买了双球鞋！丑得要死，我直接就丢垃圾桶里头，不去了！”
“后来说给我找了份正式工作，我还很高兴。结果一进车间，吓死我了，红彤彤的大炉子，那铁水你是没见过，你敢都不敢靠拢，你知道吧？还有那些铁锤什么的，哎呦，我这个细胳膊细腿的，怕是要把老命丢在里面哟？”
“家里人也没办法啊，就把我当个废物一样养起来吧，只要我不出去惹事。我也有些腻了，所以每天啥事不做，就跟着我外婆：早上她出去买菜，我就在她后面跟着；回家她做饭这些，我就看电视睡觉。这种日子，唉，也不好过啊！尤其是在菜市场，都是些老婆婆儿，我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在里面晃荡晃荡的，别人都这样看……看个JB！”
“我真的开始觉得这样不行是有一次，我们几个‘兄弟伙’出去喝茶。我记得很清楚，夏天嘛，那时候流行穿‘的确凉’的衬衣，我上衣兜里装了一包‘红塔山’，几张‘老人家’，趾高气扬的进了茶馆。但我们一走进去，我就感觉到屋头坐着的那些人用哪种眼神看我们。我一直搞不懂，你说这是不是命？为什么那一天我突然就觉得不舒服了？突然就觉得他们看不起我了呢？我兜里的钱就不是钱了么？我抽的是‘红塔山’你抽的是什么烟？你怎么就敢看不起我呢？！”
“后来我和家里人说，我还是想读书。他们就托人去外地找了所学校，重新读初三，那学校的班主任给我爸说，‘其实你娃儿的情况我也知道。郑红艳，你知道吧？她在我这里，一学期，从倒数排到了十几名。你们娃儿我要求不高，一学期能进步十几名就不错了！’郑红艳？她？啊……我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个鬼样子就能进步到十几名？我只要进步十几名就行了？”
“结果那年中考，我就刚好过了重点高中的线。郑红艳？还在后面爬！”
“到了高中，谁都不知道谁，结果选我当了班长？没人当啊！我也不想当，但后来看到副班长长得还可以……当了班长，这成绩要是还在后面‘摇尾巴’，就没面子了呀！所以拼了命的追。学理科我是没戏了，就学文科，反正就是背嘛！”
“高考完了，拿了通知书，我在外面吃烧烤，又碰到以前的兄弟伙。他现在已经是县里的‘大哥’了，带着几个小虾米过来：‘祥子，书读完了吧？接下来怎么混？’”
“混！混个JB，老子要去XX大学混了，你来不来嘛？”
“他退后两步，瞪着双大眼睛，看了我差不多一分钟，哈哈大笑，‘祥子，吹牛逼都吹得这么霸气！我都被你唬住了，哈哈哈……’”
“他们的下场？我们四大金刚，关了一个，残了一个，被捅死了一个，还有我一个，就这样了。我回去也帮不了他们的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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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故事我本来是想写在里的，但总没找到合适的位置，所以放在这里，只为纪念，那一夜的心惊动魄，和这么多年来的无限感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