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艺要来上海展演的消息,五月份便在上海观众当中传开。其中,又以北京人艺的看家作品《雷雨》最为引人注目,开票次日,门票就宣布售罄。
然而临近展演,这版《雷雨》中饰演周朴园的演员杨立新却在微博上愤然发声,直诉北京学生公益场的全场爆笑。一时间,圈内圈外的讨论不绝于耳。有指责学生不尊重艺术的,有吐槽演员表演成问题的,有控诉人艺演剧观老化的。各执一词,纷纷扰扰。
直到上周六终于端坐在剧场中看完这场三个多小时的《雷雨》,我才终于有了聊聊这个话题的资格。整场演出,笑声与掌声依旧交织全场。大家在跳戏的地方放肆大笑,也会在幕间报以热烈掌声。等到大幕落下,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这位年轻时的美人,如今确实老了。
当她年轻时,有着精致的妆面,娉婷的身段。人人都夸赞它的美,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当年纪增长,大家仍然只认同她年轻的样子。于是她涂上厚厚的脂粉,掩盖岁月的流逝。
如今她老了,身手不那么灵活。当它吃力地点绛唇,梳妆面,却愈发笨拙时,观众笑了。
《雷雨》几乎一成不变地度过了八十年,是时候歇歇了。
作为北京人艺的镇山之作,《雷雨》几乎承载了几代人对于戏剧艺术的印象。北京人艺的《雷雨》,从来都是一板一眼地演绎曹禺先生的剧本,几乎没有改动。于是,当你看过现场版的演出,再比对历代演出视频,就会发现一个事实——每个版本的道具,布景,服装,调度,以及各种Cue点,都惊人地一致。每一个版本的演员,都在最高效地执行剧作家的思路,颇有十八世纪以前欧洲的演剧风格。
这样高效而精确的执行力,放在艺术作品里就显得有点可怕。我们能从演员身上看到一切在戏剧学院里的好功底,而这些功底却一丝不苟地在前人的框架里运行,有着大鸣大放时代的大机械质感。当人们看到十年前的纪录片都会因为落后时代而失笑之时,一个几十年前的框架,不引起年轻观众们发笑,也是不现实的。
《雷雨》缜密的剧情和结构,在当年的中国简直称得上开天辟地。然而当我们仔细看看它的故事线,就发现在三个小时内那巨大的信息量:继母与长子偷情,兄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乱伦,兄弟爱上同一个姑娘,老爷的年轻时孽缘结下祸根,工人阶级对资本家的控诉……这当中的每一根线索都能展开为一出完整的戏,而《雷雨》却将如此密集而直白的故事硬是压缩在一个三一律的故事里,叫人应接不暇。
这样的安排对于观众来说,实在是“信息量太大”。观众们不得不接受一个又一个的剧情高潮:先看家庭冲突,又见老爷旧情人;刚看完偷情母子谈心,又发现有情人竟是兄妹。这类戏的故事,八十年前是突破封建礼教的革命者,八十年后却是狗血剧和网络书的法宝。对于体会不到那个时代的年轻观众来说,只能吐槽“全程高能”“周萍渣男”了。
至于演员,反而是观众们最不该指责的部分。话剧舞台上的表演,一有台词,二有交流,三有人物,三者层层递进。《雷雨》的演员,都是可以拍着胸膛说自己三者皆备的。这样的表演质量,还真没见过几个剧组能够达到。至于人物该怎么表现,人物表现的对不对,导演,或者是导演的“领导”才是最高决策者。
八十年过去了,无数的文本和导演观都在被解构,被颠覆,被批判,《雷雨》也逃不掉。我们依旧看到北京人艺用我们我们印象中的浓浓“人艺范儿”,顽强地在维持着“国家正统”的戏剧尊严。
现在的《雷雨》,就像一个满脸皱纹,却还化上年轻人妆容的迟暮美人。我们可以嗤之以鼻,可以敬而远之,并且我们要知道,也有许多人相较于年轻时的她,更喜欢她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但是,不管喜不喜欢,请像对待所有老人一样,对现在的她留有一份尊重。
而我们更应该考虑的,是为什么这八十年来,中国的戏剧舞台上还是只有这一位“迟暮美人”。
——————————————————以上更新于8.5——————————————————
看到北京雷雨公益场“笑场”的消息,不由得想起五月份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演出的《万尼亚舅舅》。两部作品背景极为相似:曹禺是中国公认的第一剧作家,契诃夫在戏剧界的地位也几乎封神;北京人艺和上海话剧艺术中心都是国字号的话剧院团,演员阵容也都异常强大;《雷雨》和《万尼亚舅舅》,也都是描述20世纪初故事的现实主义名作。
然而,五月份上海的《万尼亚舅舅》,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那并不是公益场,到场的均是买票前来的各个年龄段观众,在剧院门口甚至形成了讨论。面对着吕凉许承先周野芒曹雷这样上话中心最资深的演员们,观众们在两个半小时的演出中至少爆发了二三十次笑声。
既然都是传统的现实主义演出,让观众“入戏”就理应是这两部戏的最高追求。观众的“笑”,也就直接说明观众“跳戏”了。而根据我的经验,一旦观众们从最开始就没有进入角色和剧情,在之后的演出中会越来越带着审视的眼光观察,越来越不相信舞台上的内容。用现在的话说,叫做“接受不了这种设定,那也带感不起来了。”
从剧本本身来看,一点问题都没有。人物鲜活,主线明确,冲突合理而自然,体现时代又昭明主题。然而,就是这个“时代”,不管让演员还是观众,都不适应了。
从演员的角度来说,如果照搬当年,那么就必须经历对那个时代背景和人物的体验与塑造。这个塑造的难度随着年代的差距逐渐拉开而不断提升,在相隔百年之后,演员们便需要花极大的精力来“复刻”一个自己完全没有体验过的世界。于是,僵化的,程式化的表演就成了一个最快速便捷的通道。一个“不走心”的“体验派”,有着不自然的表演,被观众们找到了别扭的地方,跳戏也就是必然的事情了。
而21世纪的年轻观众,对于一百年前的社会,恐怕最多也就只能做到感知和感悟,让他们对“封建礼教”这件事有什么切肤共鸣,实在是太不实际了。如今的年轻一代的文化更注重自我表达与感知,一种快速的,跳跃的思维方式更能代表年轻人的文化审美。这也就是为什么《万万没想到》《Bref》这样的网络短剧会大火,以及弹幕网站越来越成为学生们习惯的一种表达方式。一旦在语言人物或故事上开启“吐槽”模式,自然也就没有办法认真看戏了。
毫无疑问,北京人艺以及上话中心都是继承了建国以来中国的现实主义戏剧传统,主要任务还是要把严肃戏剧发扬光大的。亚里士多德说,悲剧需要让观众产生“恐惧与怜悯之情”而产生“净化和陶冶”。而现代社会似乎已经让观众承受了太多的“恐惧和怜悯”,都纷纷跑到剧场里找乐子了。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某麻花这几年一直占据北京票房前十中的大半吧。
话说回来,会去买票看《雷雨》的观众,至少对严肃戏剧已经萌生兴趣,而不是选择“爆笑喜剧”来娱乐。并不是所有观众都像想象般的那样“肤浅”,月初在上海上演的西班牙默剧《安德鲁与多莉尼》,观众们又何曾有一分不合时宜的笑声?杨立新最后说的“取消公益场”,情感上能理解,但确实是一种逃避。你把对你产生兴趣的观众都吓跑,这不是把他们全往“爆笑喜剧”的剧场里推么?国家院团拿着财政补贴,在戏剧普及和戏剧教育的方面理应做的更多。
所以,我基本上觉得这件事情应该各打五十大板。很有可能是演员确实没演好,也有可能是这场中的学生欠缺尊重和耐心。不在现场所以不容细说,八月二号《雷雨》上海场,看过之后可以给出更公允的评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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