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说中的人类逃亡,从科幻或科学角度讲,我是百分之百的飞船派,因为推进地球的能量绝大部分消耗在无用的荷载上,也就是构成行星的地壳内部的物质,这些物质最大的意义就是产生重力,但重力也可由飞船的旋转来模拟。但从文学角度看,这篇作品的美学核心是科学推动世界在宇宙中流浪这样一个意象,而飞船逃亡则产生一个完全不同的逃离世界的意象,其科幻美感远低于前者。
不过后来的一次经历差点儿使这篇小说流产,那是我因公外出,第一次坐飞机,从万米高空看大地时,仍然一点儿都觉察不出地球的曲率,行星的表面仍然是一个无际的水平面,推进这样的世界简直是痴人说梦!但回去后还是坚持把小说写出来,最初只有发表时的一半长,后来应编辑的要求加长了一倍。王晋康老师在笔会上看到该文时说这应该三十万字才够,可在当时是没有机会发表长篇的。
《流浪地球》还有许多方面不得不在科幻的严谨上做出妥协,比如氦闪,只是恒星步入晚年初期的一种活动,在漫长的时间里反复发生后,恒星才能进入红巨星状态。另外,当时没有经验,竟把地球发动机的具体参数全部详细列出,详细到可以很方便地直接计算地球得到的加速度,计算的结果是:发动机只能给地球零点(N多个零)几的加速度,别说航行,改变轨道都不可能。
——选自《流浪地球》:寻找家园之旅】(《科幻世界增刊·30周年特别纪念》)
简单一点说这个硬伤,从科学的角度看,地球派是,飞船派是更现实的选择,但从文学的角度看,地球派的象征意义使其成为一部极具美学价值的科幻小说——事实上,很多人都认为在《三体》之前,《流浪地球》是大刘最好的作品。
在科学硬伤和文学性的选择中,大刘选择了后者——一个死硬的科幻作者是发表不了任何作品的。
在理解了这一点之后,我们再系统的看看刘慈欣对于科幻硬伤的看法,大刘认为,科幻的科技类硬伤可粗略地分为四类:
一、疏忽硬伤:这类硬伤都是由于作者粗心马虎所造成的,如《乡村教师》中的行星文明测试数量、《流浪地球》中地球绕太阳公转却不产生日夜、《邮差》中欧洲第二天知道亚洲战况等。这类硬伤没有什么讨论的价值,它是不应该出现的,反映了作者写作的不认真态度。二、知识硬伤:这是科幻作品中出现的最多的一类硬伤,是作者的知识水平所致。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鲸歌》中鲸长着牙,这已到了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但笔者写的时候确实不知道,所以也没有办法。
创作科幻文学所需要的知识结构十分怪异,是一种顶天立地型的结构。顶天是说作者需要对最前沿最深刻最抽象的知识内核有透彻的理解,立地是需要作者对最低层最繁琐的技术细节要有生动的感受,而对于目前理工科专业学得最多的中间层次的知识反而要求不多。
以计算机为例,要写出好的作品,就要求科幻作者理解人工智能的哲学含义,从哲学层面上理解机器意识的深刻内涵,以及这种内涵对人类文明将产生的深远影响。他必须去涉猎像图灵机中文房间哥德尔定律之类的普通计算机专业涉及不多的东西;另一方面,他还需要知道当主机房断电时,UPS发出的声儿听起来像什么;咖啡泼到键盘上时屏幕上有什么反应……而学得最多的实际工作中最有意义的C和JAVA编程倒是不太重要。
三、背景硬伤:对这类硬伤作者在写小说时是心知肚明的,但只能硬头头皮写下去,因为这种硬伤是故事赖以存在的条件,否则小说就没法写了。这样的硬伤在中外科幻中比比皆是。
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用身体透明方式来隐形,稍有常识的人都能想到,即使其折射率与空气相同,在现实环境中也不可能隐形,更别提隐形人的视觉问题了。威尔斯肯定想到了这些,但他还是把小说写出来了,现在已成经典,在所能见到的对《隐形人》的评论中,很少提到些硬伤,倒是现在又出了个《透明人》,虽然评价界有说它是垃圾的,但与其硬伤无关,这方面同样很少被提及。
这种硬伤可以看做是科幻的作者和读者的一种约定,对于神话来说,那全是约定了,你只有先无条件认同作者写的全部再去读他的书,在科幻中,这种约定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是为了给那些真正科幻的东西搭一个舞台,如果非要去深究就没什么意思了。
四、灵魂硬伤:这是对于科幻来说最重要的一类硬伤,重要到它就是科幻的灵魂。这里涉及到一个问题:仅从科幻意义来说,最高级的科幻小说是什么?
让我们剥开科幻这个洋葱:最外层的是那些把科幻做为外衣的武侠和言情;然后是把现有的技术进行超前一步的应用所产生的故事;再向里是可能出现的技术和世界;以上三类是目前最常见的科幻,它们的共同点在于,其中所描写的世界都是运行在已知宇宙规律之下的。洋葱的心儿是这样一种科幻:它幻想的是宇宙规律,并在其上建立一个新世界。
这是最高级的科幻,因为没有比幻想宇宙规律本身更纯粹的科学幻想了;同时也是最难写的科幻,比如把万有引力与距离的关系改一下,成线性或3次方,那宇宙会变成什么样?这绞尽脑汁也难想出来。纵观世界科幻史,这类作品很少,成为经典的更少,目前科幻界评价较高的有《重冰》和《博彩世界》两篇,都是美国人所作,前者描述冰的比重突然变得比水大对世界产生的后果(同志们可想想会有什么后果?呵呵。),后者则描写一个以打赌为基础的社会,但以上作品所改变的自然和社会规律都不太基本。《巴比伦塔》也有这方面的影子,克莱门特写了一些类似的小说,且此公科学功底深厚,很少出错,但那些小说并不好读,看它们比看《第一推动》都费神。这类科幻与神话最根本的区别在于:它要在自己创造的宇宙规律下使世界自洽,这是写科幻时最难的思想体操,是造物主的活儿。
硬伤成了这类科幻的灵魂,它本身就是科幻,这类科幻的理念就是要考查宇宙带伤运行时是什么样儿,这也只有科幻能做到。
综上所述:出现疏忽硬伤,格杀勿论;知识硬伤,指出来,给作者一个学习的机会(虽然再学恐怕也改善不了多少);背景硬伤,装着没看见;灵魂硬伤,您很幸运,这是最棒的科幻了!
——选自《无奈的和美丽的错误——科幻硬伤概论》
综上所述,这条问答中大部分的回答都属于第三类、少数属于第二、四类。第二类是无法避免的,第三类是出于科幻设定的需要,没有这些硬伤的话,小说的可读性要下降不少,第四类只是对未知截的不同科学见解,属于有益无害的硬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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