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生文言作文蹿红 如何看待「小学生文言文」蹿红?
被学生邀请,简单来答一下。
这个问题大概分三个层次,第一,这小学生的文言文究竟是什么水平?第二,他为什么能红?第三,应该如何看待这个现象?
在第一个层次,我们首先明确一个最基本的判断,他写的东西不能称为合格、当行的文言文。如果以百分制计算的话,肯定没到60分。文言文有其内在的标准和规律,这个标准不会因为这孩子六年级或者现代汉语以白话文为主等各种事情而松动。
作为文言文,必须满足的第一个前提是语法,具体说来是词法和句法等一系列约定俗成的语言规范。“汉语没语法”是一句广为流传的胡扯,西方语法的概念理论确实引进未久,但不意味着引进概念之前其实质就并不存在。比如说中学阶段学过的判断句、被动句、倒装句等等,本身就是文言文必须遵循的语法规则的代表。
而反观这位小学生写出来的文字,在古汉语字义和语法方面存在着很多让人发噱的错误。比如“非少美也,乃少寻也”,若不知其出处为“世上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简直堪称词不达意。再比如“此乃狭义也”,也是上下不挨着的写法。总的说来,这种用词用字的方法,都是先有现代汉语的意思甚至是句子,再逐字逐句翻译回文言的所谓“逆推”,比如把“真他妈的不爽”逆推为“诚彼娘之非悦”,比如把How old are you逆推为“怎么老是你”,都是段子水准的机翻。
更不要说文言文需要满足的第二个前提,当行。何谓当行?就是专业、正宗,就是大量阅读古文之后掌握古人的一些写作习惯、规律和审美规则。这是比单纯的满足语法更高层次的要求,也是“好文章”的前提。比如文章中的“西子之容,方可曰美”,古人在这里,哪怕是写散文,也多半会写个整齐句式,要么是排比,要么是骈偶,比如“西子之容,潘安之貌,斯为美也”之类的。再比如古代议论文讲究气势雄放而说理简练,修辞、语气都需要与之相配合,原文“有人若此,其貌不扬,使人耻笑,而施布善款,可谓美乎”,其罗嗦程度简直发指,“有人若此”、“使人耻笑”这些字都完全多余,剩下的写成“其貌不扬而其行皆善,不亦美乎?”,更符合古文的审美一些。
有一则轶事,正可说明写文章当行与否的区别:
欧阳公(修)在翰林时,常与同院出游。有奔马毙犬,公曰:“试书其事。" 一曰:"有犬卧于通衢,逸马蹄而杀之。"一曰:"有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毙。"公曰:"使子修史,万卷未已也。"曰:"内翰云何?"公曰:"逸马杀犬于道。"而小学生这整篇文章看下来,简直改不下手去,句式颠倒、文法冗赘处过多,白话文习气太重,还不如推倒重写。
第二个问题,他为什么能红?
很简单,表面上看,是从头到尾经手传播这事件的人们在文言文方面都眼窝子太浅的缘故。
第一个该负责的,是小学生本人。写出这种半吊子文章还沾沾自喜,夸示于人,甚至在考试场合用出来,堪称自取其辱。其原因一是在于读书虽多而不能知其关键,二是在于求学日久而未得一名师,内因外因两方面共同作用。再加上从小没见过什么真正的牛人,被周围的人们吹捧吹捧,难免对自己的水平缺少清醒认识。
第二个该负责的,是阅卷老师。见到这样的文章还惊为天人,不知道当年是怎么毕业的。诚然,现在公立学校教师整体素质本身就有急速下降的趋势:首先,很多师范类院校都是三本或专科,录取分数线在400多分,这样的教师胚子功底可想而知,偏偏还是公立校的对口专业和主要招聘来源;其次,即便是师范类或中文系的好学校毕业生,也还有个术业专攻问题,如果只是语文教育专业或者现当代文学专业毕业,在文言文方面的专业程度和鉴赏能力,未必就比一个普通的中学生好到哪去。我还见过曾经的全国高考一类文里写出“公之言也未必就对”“吾之观比您深思数层,服否”这样水平的“文言文”,照样被点评老师一顿猛夸说文采斐然的,简直令人绝倒。
第三个该负责的,是报道这篇文章的记者。一来是同样缺乏基本的文言文鉴赏能力,二来是为了写点新闻交差赚稿费而缺少基本的甄别能力,才放任这种水准的文章流传开去。这些年来,记者行业的从业门槛也是逐年下降,记者队伍的业务水平也是参差不齐,很多现代语法中的常见语病都是由记者群体开创并发扬光大的,比如“并非空穴来风”“某某明星的人气炙手可热”等等笑话,如今都进了汉语词典了。在这种大环境下,追捧一篇这种水准的文言文自然也在情理之内。
最后一个该负责的,是广大转发、热捧此文的网友。其实这个现象也不是第一次,比如说这十几年来天涯论坛的所谓“网络红人列传”一系列帖子,不也都是跟这个水准差相仿佛的伪文言文么?比如前阵子那个所谓“我有一壶酒”的续诗活动,其中绝大多数续诗作品都是些文法不通、毫无诗词底子的顺口溜,竟然还有网络大V和广大网友打了鸡血一样狂呼“国人诗心未死”,诗心就算真未死也能被你们气死了好不好?“随时提高自己的姿势水平”,宝训言犹在耳,你们怎么就不知道学习呢?
第三,应该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看待的角度很多,这里仅说几个。
首先是社会整体传统文化素养之低,古诗文鉴赏能力之差,古文学鉴赏教育之缺失,中学普及教育水准之参差不齐,值得遗憾。而大众不能正视这个现实,反而轻蔑地看待古代诗文的训练门槛,动辄自以为高,随意狎弄诗词、唐突文学,更令人深觉痛苦。与其说是诗心未死,倒不如说是道统沦丧。
其次是整体社会风气之夸张浮躁,和信息爆炸时代的自售炒作、追逐热点之狂热,令人深感厌倦。2001年高考满分作文《赤兔之死》就是中小学领域恶例之先,为了从海量信息中脱颖而出,不惜扮丑扮怪,毫不必要地故作尖新,明清小说体写作文也就罢了,毕竟是浅近文言或者古白话,接下来就是翻译腔的文言文作文、不押韵的七言歌行作文乃至于颠三倒四的甲骨文作文。而媒体和阅卷老师不但不加申斥和反思,反而如蝇逐臭、大加追捧赞赏,更属助长这种恶劣的空气。潜心研究、认真辨析成了闲得多事,“认真你就输了”“玩得开心就好,为什么臭讲究那么多”这种言论甚嚣尘上,令人极其反感。
最后一点是比较深层次的,主流媒体在近期似乎异常偏爱此类话题,除了某些官方媒体的微博官号一直转发一些所谓的“传统文化常识”外,还有一些社会热点话题的整体导向,什么提倡孝道、《六尺巷》、《弟子规》,再加上全民大续诗、少年文言文天才之类的热点炒作,整体文化风气开始朝着复古的路线狂奔。而最可怕的一点则是:一方面整体追求复古,另一方面又不要求复古的专业性、严肃性,最后的结果就是古之精华往往啥也没剩下,反而是门槛极低、群众基础极好的那些糟粕被继承了个十足十,那可就是非常得不偿失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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