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读书生活
我读书慢,从小缺乏阅读训练,没有读书的童子功。我生长在湘西山区,祖上虽有读书人,但到了祖父、父亲一代,书香气脉已经很弱了。
我小时候,家里只有算盘和账簿,没有经史子集之类。
那时乡村几乎找不到书。有天,我在大哥床头发现一本残破的书,繁体竖排,书角翻卷,纸质蜡黄,很多字不认识,我即半认半猜,隐隐知道一个叫宝玉的人,同一个叫袭人的做了什么事。那袭人应该是个女的,书里用的人称却是“他”,很让我不解。
我真正开始阅读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上了大学。我上的是家乡一所专科学校,如今改名叫怀化学院。刚进校,老师发给我们长长的阅读书目。可是进图书馆去查,很多书都是没有的。市里有家小小的新华书店,别说书并不多,哪怕有书也掏不起口袋。我星期天会去书店,假装找书却在读书。有年为了应付考试,跑到街上看了几天连环画。那时,很多中外文学名著都有连环画。同学见我复习时很轻松,问:这些书你是哪里看的?我道破天机,引得很多同学上街看连环画去了。
倘若谁从图书馆借到了书,就要在寝室里周转完了才还回去。当时我们学校图书馆有个规定:借书时要注明计划还书时间,大概是为了加快图书周转之故。如此就苦了借书出来的同学,注定是要冒着挨批评的风险。记得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我就是从寝室同学手里拿来看的。傅雷先生的译笔,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本。拿在手里,纸张泛黄发脆,散发着淡淡的霉味。那部书给我带来的心灵和情感冲击,至今回忆起来仍是那么鲜明强烈,仿佛雷电与鲜花同时迸放出炫目光彩。我对音乐、对友谊、对爱情的启蒙都来自于它。我还清楚地记得里面的一些话,比如“没有一场深刻的恋爱,人生等于虚度一样”;“扼杀思想的人,是最大的杀人犯”。那时候单纯,一部小说,一句名言,真会影响自己的人生观。
我最初喜欢的是读外国文学,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狄更斯、雨果、斯汤达、哈代,等等,大凡图书馆能找到的书,都读完了。在所有这些外国作家中,影响我至深至重的是托尔斯泰,在他那里,我领悟到伟大的文学家,必须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
突然有天,我对外国文学失去了兴趣,回到对本国文学的热爱。从先秦文学开始,原先是因为需要考试,死记硬背的功课不得不做。现在重新爱上它,终于找到手不释卷的感觉。曾背过《论语》和《孟子》,还算有些许心得。也硬着头皮读《易经》,终究没有读进去。都说老来读《易》,我想再过30年可能都不会去读。读得最多的当然是《红楼梦》了,还值得一说的是曾伴我多年的那套《红楼梦》,开本不大,一共四卷,绿色封面。它是我多年的枕边书,直翻得封面脱落,书如卷云。我工作之后,有回去印刷厂印文件,我巴结一位女装订工,请她帮忙重新做了封面。女工很用心,拿做账簿的硬皮纸,把我的破旧《红楼梦》装帧一新。她还把内页整理了,切去少许边白,书角不再翻卷。可惜,那套书被人借走,杳如黄鹤。(王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