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在夏天,很突如其来地,站立于日光浮游之下,我第一次翻江倒海地意识到自己前额那几缕自然卷的刘海,不堪炎日炙烤,越发干枯且卷曲,十分夸张滑稽。也是在那天,我在昏昏欲睡的生物课上听老师说,自然卷是先天性遗传的,并且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以我为实例讨论。那一天,母亲与我与自然卷这三个名词被牢牢地捆绑在一起,反复提起。这种不可摆脱的反复让我心生前所未有的羞耻。
此后一段相当漫长的时月,我将自然卷的烦恼与埋怨无能为力地归咎给母亲。
难以想象,彼时尚幼的我,将一个接一个无处打发的涣散午后浸泡在拥有力度而缺乏深度的武侠剧中。长此以往,对周遭一切也开始心生满腹极端的爱与恨,如此分明澄澈。恍若世间万物皆归类为两种存在:好与坏。
那日回到家中,母亲与往常一样,系一条看得见肮脏斑点的围裙在隔壁厨房里准备晚饭,脚步急促。我听见几颗鸡蛋被陆陆续续磕碎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破裂,用力均匀娴熟,被一双细长木头筷子利索地搅拌起来,之后倒在烧过油的锅里,一阵嗤嗤的欢快声响与油腻而始终如一的味道迅速地绕过那扇虚掩的门传递给我。
父亲常不在家,那天亦不例外。四四方方的饭桌上略显冷清,彼此从始至终维持着无以言语的缄默。恍若隔世。我低头扒饭,几乎要将整个脸埋进饭碗里。母亲伸手试探着往我碗里夹葱油鸡蛋饼,被我重新夹回去。谁都留意到鸡蛋饼上依附着的粒粒可数的米饭,气氛因而一瞬之间陷入沉闷与躁动。
窗外清澈的天空云层明朗可见,一只体积庞大的客机从房顶低低掠过,进入我们共同的视线,又渐次退出视线,动作如此缓慢,声响轰鸣枯乏。
我的烦恼与一树繁花一样葱郁浓密,无人可知。
2
生下我之后,母亲曾经曼妙的身材逐渐走形,肥胖终究不可遏制,一天胜比一天。母亲似乎不曾留意到这些。她只是在清理衣橱时,不舍扔掉那些再也不能穿的衣物。aIhUaU.com/zl/转载请保留
除却肥胖,母亲还迷恋上打牌。
一个不再是小孩子的人,你极难让他再迷恋上纯粹而单纯的美好,唯独物质以及金钱欲望有关的事物。那时的我,迷恋一个用歌唱代替言语、用沉默代替忧郁的人,一块洒满细碎蔗糖粒子的蛋糕,一本不厚不薄的丢失封面的书。
每每我放学回家,门总是落上一把冰冷而散发铜锈腥味的锁。往往我蹲在楼梯台阶上,整个午后时光与我缓慢擦身而过,直至自己被黑夜紧紧包裹。被母亲唤醒,看到打牌回来的她写满一脸的悔意及倦意,一个下午积聚起来的怨恨被怜悯取而代之。
为此,父亲不止一次与母亲大吵。父亲为人一向和蔼热情,发起脾气来却是严词厉句,颇有风范。母亲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地接受父亲轰炸般的训斥,静默如孩提般的模样,泪水在眼眶里翻滚,又令我顿生心疼。
有一次,母亲在外面玩牌,父亲与我一同默默无声地做好晚饭,饭菜直至冰凉,母亲也没回来。看完两集连播的肥皂剧,电视机上方时钟的指针已经精准地走到十二点,父亲独自回卧室睡去。母亲回来时,发现卧室门已反锁,无奈之下,只好摸黑到我房间,轻声细语地唤醒沉睡中的我,与我挤一张床,彻夜未眠,直至天明。
深秋将至,入夜以后愈加寒冷。母亲穿着外套,只盖了被褥的一角,反侧而睡,蜷缩着刺猬般受伤的身体。
窗外渐渐起风,一轮澄澈清辉堕入云层不见,树影婆娑,不断有枯黄的叶子坠毁在地。我们看不清彼此脸庞的轮廓,亦看不见彼此窝藏起来的心绪。
犹豫不决后,我最终还是说出那句话:“妈,我求求你以后不要再打牌了。”
“嗯……”
母亲无比轻声的回答,恍若一根细微尖刻的针刺,于浑然不觉中扎入我的五脏六腑。突然之间,我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对生我养我的人说那样一句严厉而沉重的话。将门反锁的父亲原已伤及母亲的心,连我也无意之中再次伤及母亲。然而话一出口已然再也没办法收回去,我唯有在心里给自己两巴掌。
至此以后,母亲再也没打牌了。
失去这件唯一的乐事后,母亲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走向沉默。无处打发的时间堆积如山,生满葱郁苔藓,在我与母亲之间形成一道坚实的隔阂。
除却一日三餐,母亲便坐在楼下一处阳光若隐若现的地方浆洗陈旧发霉的衣服以及入冬用的宽大被罩。母亲将绞干的它们晾晒在一根铁丝之上,然后将身体盛放在搬来的靠椅里,看着散发着清新气息的格子被罩与用衣架悬挂起来的衣服在夏日里随风摇摆,扑扑作响,一如她繁茂丰盛的记忆。
那是夏至将至的时候,院子角落里,一丛美人蕉将开得热烈的花束试探出石灰剥落后露出血色砖块的院墙,引来路过的行人一阵不由自主的抬头张望。美人蕉是我在已经成为过去的一年无心栽种的,此后便不闻不问。倒是母亲,一直在照料美人蕉。每天准时在日落前给它们洒水,偶尔除草,添加一些沃土。
花期从初夏一直延续到入秋。每一天,都能听见美人蕉开得热烈的花朵陆陆续续掉落,噼噼啪啪,尸体躺满一地,火红色的身体逐渐转变成腐烂般的褐黑色,枯萎成一地寂然。
盛夏不再。
3
沉默之余,母亲向我索要一支橡皮擦用尽的铅笔头和一个用过正面的草稿本,独自学习写字。她按照报纸上的文字,一笔一划,生疏别扭地写在草稿本的背面,自己亦不知书写顺序,只是胡乱拼凑得像模像样。
母亲只有小学文化,碰到稍微复杂一些的字就不会写,还有很多结构相似的字也通常混淆。她不知道“折”和“拆”的区别,一句话里的“的”、“地”、“得”永远用“的”字替代,“卡”字写出来像骨骼散架一样。
母亲学习写字的原因,是想写一封信给她一个失散多年后得知消息的妹妹。毕竟许多内心话,电话里面始终说不清楚,唯独通过书面的文字才能表达多年堆积起来的矛盾、戏剧化的误会以及内心起伏复杂的情绪。而这封信,母亲执意由自己亲自书写。
深秋的时候,母亲的书信写完了。母亲欣喜而略显尴尬地让我检查信中的错别字。
是一封极其简短的信,不到两百字,却错误百出,字迹拙劣,言语也不通顺。信中写道:
……
时间如是,过了去的事,希望不要再题。如令,一家人可以的以团聚,就已经是莫大的辛福了。这些年,我知道你不容一。我们也不容一。……所以,请你原谅父亲,原谅所有人。
一切重心开始。
那封信因为我当时制止不住的嘲笑,最终也未有勇气邮寄出去。母亲将它完好地折叠起来,尘封在衣橱最顶端的抽屉里。
抽屉里盛放着母亲所有贵重物品。
在日渐增长的好奇心驱使下,我终于趁母亲不在家的一天,踩在凳子上,勉强打开衣橱里没有落锁的抽屉。抽屉里很空洞,只有几张累积起来的存折,一对只在出嫁时候戴过的银耳环,给姨妈的信,以及一张在几年之前过期作废的身份证。身份证上的母亲,扎两只麻花辫,面如桃花,柳叶细眉,眼神澄澈无暇,嘴角之余是淡然不去的微笑。
母亲不喜照相,至幼到大,只有身份证上唯一的影像仍存留至今。那些所有一去不复返的过往云烟,都集中在这一寸旧照片上。或许,多年以后,就连自己也记不起自己最初的模样。
身份证便顺其自然地成为母亲缅怀的唯一道具。
而身份证丢失在随之而来的一天。
母亲有隔三差五检查抽屉的习惯。这个习惯,从出嫁开始就已形成,至今不弃。那个狭小空间里,珍藏着母亲全部的私人积蓄与财富,还有所有不为人知的回忆。而那天,母亲敏锐地发现那张过期的身份证不见踪迹。反复的翻箱倒柜之后,母亲坐到冰冷的地板上,神情木讷而呆滞,久未言语,最后无声地泪流满面。
我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心虚得不敢近前。我原本打算去复印店将身份证复印一份,却丢失在去复印店的路上,沿途寻找,也一无所获。
原以为在长久的哭泣之后,母亲会怀疑和问及我。然而没有。
母亲看到我之后,突然意识到什么,重新一声不响地去厨房准备晚饭。
此后,再也没提起过身份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