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以前有座城,太阳被夸父追赶时曾来歇过脚,临走还被送了许多薄荷糖。太阳甚为感激,许诺以后时日,会对这座城多加照顾。君子言出必行。每到冬天,太阳胃口不好,饿瘦了,还是会鼓尽余勇,将最膏腴的那份阳光,坠给这座城。
阳光很重,像流水一样坠落,均匀流溢,充满城里所有空隙,整座城就像一个装满阳光的金鱼缸,室内、桥下、树下、林中、灌木丛内,没一处有阳光流动不到的阴影。人们都能在暖和的阳光里喝红茶,吃奶油饼干,来回游荡。
因为阳光很重,话语很轻的缘故,每逢冬天,这座城里的居民说过的话,都会被阳光映到运河、池塘和溪流。你在那个城生活,喝那里的水,就能听见这个城千年历史上所有人的对话、吹牛、歌颂、呓语、梦话和自言自语,以及为了繁殖这个城的历史(或者只是为了满足肉体的情欲?),而进行的无数恋爱盟誓、甜言蜜语。
毗邻的另一座城,风土略微不同:水资源很丰富,可是居民们的记忆和感情也像水,热胀冷缩。夏天感情饱满、记忆明晰;冬天感情淡漠,记忆模糊。于是每年入秋,相爱的人会彼此忘记,大家开始埋头工作,彼此见了面也以为是室友、朋友、同事、点头之交。春天近夏,记忆和感情一起萌发,于是人们重新开始一段欢天喜地、炽热甜浓的新恋情。
但是那年,天气出了意外,一整年时间,这座城上空阴云密布,天空难得放晴。记忆和温情在阴影下泯灭,恶念和暴戾之心遂大为滋长。有一个青年,就这样宅成了野心家。他打算煽动民众,发动战争,攻占毗邻阳光宠爱的城,夺取那里的阳光。他对比了一下两城的实力,发现彼城有而己城没有的,就是温暖的冬日阳光;嗯,以此推理,己城有而彼城没有的呢?
他开始私造冰刀枪甲弓箭,并训练和煽动士卒。他在大街小巷奔走呼号:你们不想要更暖和的阳光吗?应者云集。他的野心与跟随者数量一起与日俱增,而且在阴谋盘算期间,他一天天发现自己颇有野心家的才华。计划执行越庞大,他思虑越细密,尤其怕计划执行到一半,忽然云开日出。那时节,不但冰制的武械会融化,跟随他的民众也会一拥而散,忙着晒太阳,没功夫理他。所以,野心家特意去找了巫婆。
他进门时,正看见巫婆在制作薄荷味、橙汁味、柠檬味的肥皂水。这是巫婆每年冬天的生意,以肥皂水换热梅子酒。野心家开门见山提出了要求:
我要让这个城始终保持阴霾天气——至少在攻占邻城之前!你不仅不能卖泡泡,还得保证天空不放晴!
巫婆瞅了他一眼,说:我就是个卖肥皂水的,天空放不放晴的事情不归我管。
巫婆解释说,云和雨归天上的龙管。龙的工作流程一般是:龙王下令降水,龙呵气而成云,乘之遨游四海。到当行云布雨处,一拍云块,雨就淅淅沥沥下来了。
巫婆又补充说,龙自诩尊贵,不大好说话。近年来,倒也有些个体户承包云、雨和雪。比如,南方有种鸟叫雪鸢。翅粗短,春夏秋天学鸡鸭鹅,漫步原野。到冬天,两翼吸寒云成羽毛,奋然起飞,往北而行,和南下的大雁擦身而过。越往北,双翼越大,成垂天雪云。冬季将完,它便南行,沿路春暖,翅膀化成大雪洒落,它自己越飞越低,滑翔到河滩寒树边。
又比如,有一种云鳄鱼,爱吃棉花糖和云。越吃越蓬松,飘飘然浩浩乎飞翔。有雨灾的地方都爱它,指望它吃光积雨云,天空就晴朗。你骑上一只瘦鳄鱼,先在河里游,不断喂它棉花糖,它就起飞,到了云上,它就能自己游云海,靠吃云飞翔,因为它越吃越胖,你也就像坐着一块敦实的鳄鱼皮飞毯了。雪鸢和云鳄鱼经常并排出没,因为云鳄鱼皮肤粗糙,经常发痒,又挠不到自己的脖子,经常要靠雪鸢站在背上,替他啄食。
野心家权衡了一下,觉得雪鸢似乎比云鳄鱼和龙好对付些,于是恶狠狠的威胁巫婆:不许泄露我的军机大事!不然我就让全城的孩子再也不来买你的肥皂泡!——自己背上网兜,去捕雪鸢了。巫婆看他离去的背影,搜尽枯肠想找形容他的词,最后也只能说出这句:
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