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退去之后 工潮之后



 清场后的沉寂

  2010年6月2日。

  下午6点,很低的夕阳。平顶山市区最长的干道——建设路中段,平棉纺织集团大门口,虽然路边还停着七八辆警车,二三十名穿深色衣服的学警席地而坐,但前一天警察与工人激烈冲突的场面已不再见。工人们悬挂在厂门口的“共产党母亲,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生存……”的白色标语,被厂方“平棉集团5000名在职职工、1400多名离退休职工的吃饭、生存才是大事”的红色标语所取代。附近公交站牌上,张贴着十几张《平顶山市公安局卫东区分局关于敦促参与围堵平棉厂区大门人员主动到公安机关说清问题的通知》。不时有骑车或等候公交的市民驻足观看。

  平棉职工社区,正如我们常见的其他老国企家属院一样,是一个占地面积巨大,但楼房及其他设施老旧的院子。社区入口处宣传栏里,张贴着厂方敦促职工上班的通告,大意是:平棉集团已于6月1日复工。凡6月1日到7日不去上班的职工,暂按事假处理;6月8日起仍未上班者按旷工处理;连续旷工15天者将被除名。稠黄色的夕阳将树叶的影子斑驳地印在通告上。骑自行车或步行的工人路过此地,伸颈阅读,嘿然无言。家属院的某个地方,聚集着几十名男女,但他们并非在候场新的群体抗议行动,而是等着接送孩子回家。6点整,平棉幼儿园的大门打开,家长们鱼贯而入,分头到各个教室寻找自家的孩子。

  毕竟,生活还是得继续。

  在家属院的各个楼头路边,三五成群的人们纳凉闲聊,话题几乎都是这些天来的工潮。男人们谈论着昨天警察出动的大阵仗,黑压压一片手持盾牌的特警、防暴警,上万名市民、出租车司机围观。这样的大场面,是他们一生都没见过的,谈论起来颇显兴奋,“破什么案也没用过这么多警力呀!”男人们说。大约20名左右工人被警察带走了。工人们害怕了,有人哭了。

  在警方大规模行动前,5月31日上午,平顶山市宣传部新闻科一名工作人员请示领导后,婉拒了记者的采访申请,并称“此事已基本妥善解决”。

  畏怖的效应慢慢发酵。由市、区政府干部及公司管理人员组成的工作组进入工人家庭,动员他们上班。女工们回应说:“警察在门口守着,我们怎么敢去上班呀?”被拘者中,几位患有心脏病的老太太被放回来了。对通告里要求的“参与围堵厂区大门者前去公安机关说明情况”——工人们称之为“自首”——嗤之以鼻:“我们又不犯法,自首什么?搞得跟镇压反革命暴乱似的!”社区里仍有穿便衣的政府工作人员逡巡,跟踪记者。“我们都不敢说话呀,一说话就被抓了。”女工们小声嘟囔。被众人指称“熟悉全部情况”的几位老工人噤若寒蝉,他们不是称自己不在现场,不明真相,就是被家人拉走,闪避记者,还有的老工人紧闭门户,小叩久不开。

  设在体育村酒店内的市委市政府协调工作组“门前冷落车马稀”,工作人员喝茶,抽烟,看电视。深入职工家庭的联合工作组,除动员上班外,还对职工及其家属进行了细致的法律知识培训,比如“3人以上结伴反映问题属于非法上访”等。事实上,6月1日傍晚,警察采取清场行动后,工人曾再次聚集于公司对面,有人发表激烈言论,当即被警察带走。

  工人:该往何处去?

   6月3日。

  早晨8时许,平棉集团大门一侧停了七八辆警车,另一侧的花坛旁坐着二三十名学警。马路对面,平棉职工家属院门口,有二三百名工人或站或立,双方隔着车来车往的大街,犹如隔着一条河流,遥相对峙,彼此窥测。

  工人们以女工为主,她们像一堆堆麻雀,三五成群地议论着,话题散漫而无章,有的互相通知开工的消息,商议要不要去上班。“电视里说了6月1日开工,不去上班,到时候真给你开了你找谁去?”平棉厂区的大门开着,工人可自由出入,但门口保安明显比平时多了。女工们一边议论,一边张望着从厂里出来的同事,嘻嘻哈哈地向她们询问情况。嘴硬的工人发出“我才不会去上班哩”的豪言,但更多的工人准备折节就范了。“那些上班的也老委屈了,”一位倚着电动车的女工说,“他们怕厂里秋后算账。”年龄达到45岁的女工纷纷申请内退,厂方严格按照职工档案中的出生日期办理,差一天也不行。但也有工人说,厂里嫌老职工多事,准备趁这次机会,把年龄达标的老职工全部清退,再招新工来顶替。

 潮水退去之后 工潮之后
  厂门口悬挂的标语又多了几幅:“职工增收,企业发展,5000名职工有岗位,有饭吃,是平棉最大的政治任务!”“全面落实市委市政府协调组的各项工作要求,保持企业稳定发展!”“平棉是我们生存的基础,稳定是企业发展的前提!”马路对面的工人继续声讨厂方的压榨剥削,还有的担心警察会按偷拍到的照片抓人,“俺就在厂门口坐了会儿,犯啥法了?”

  太阳一寸寸地升高,马路边几百名议论、观望的工人们,也一堆、一堆地消散了。他们深深地陷入“我们该往何处去”的迷困中。

  发生在平棉纺织集团的这次工潮,其实并非罢工。最早采取行动的是一些被买断工龄而对补偿金不满的工人,他们围堵了厂区大门,顿令在岗工人无法上班,于是企业停产,有些在岗职工也加入了声讨权利的队伍。但一些来自网络的信息,顺应全国各地的“罢工热”,并且出于渲染的目的,将其名之曰“5000平棉工人大罢工”,而平棉工人们受到鼓舞,亦以“罢工参与者”而自豪。

  5月15日,厂方在社区宣传栏公布了《关于部分职员关心问题的说明》、《关于职工反映原天使集团内部职工股问题处理意见》;17日,厂方又对职工反映的热点问题,在平顶山最大的社区门户网站“鹰城社区”作出解答,内有“公司实际工资性支出月人均达到1400多元,这在全省纺织行业中是名列前茅的”。此说被工人们相传为笑。他们认为:如果这个数字确切,也只是企业一线工人与管理人员的平均工资额,这恰恰证明了企管人员的工资高过工人太多。关于加班问题,厂方称“公司严格按照《劳动法》的规定安排加班”。关于法定节假日放假问题,厂方称“实际上我们放假休息的总天数已超过法定假日天数。2009年法定假日为11天,而我们实际放假19 天”。关于公司性质,厂方称“平棉集团是由234名自然人入股和浙江泰坦公司参股组建的新公司”。工人们闻之错愕,强烈要求厂方公布234名自然人股东的名单,未获回应。同时,市委、市政府协调工作组在体育村宾馆设立办公处,接待职工上访,但对工人反映的重大问题无法立即答复。其间,平棉大门前还发生了厂方安排新工进厂上班,但遭老职工阻截。

  平棉集团的历史沿革如下:1983年1月建厂,名为平顶山市棉纺厂,每名职工集资5000元,企业性质为集体所有制;1994年,改制为股份制企业天使集团,每名职工入股1500元,认购企业股权;1998年,改为国有控股的新天使集团;2006年,新天使集团因资不抵债,再次改制成234名自然人入股和浙江泰坦公司参股组建的新公司——平棉纺织集团。

  在厂方压榨工人,侵吞集体利益这一点,参与工潮的职工们取得了高度共识,但他们其实各有各的诉求,有的鄙恶企业管理层的作风霸道、刻薄寡恩,有的哀叹两口子每月工资只有1500元,难以养活全家老小,有的不满“进厂25年的老职工,买断工龄时补偿金只有1.01万元”,有的斥问为何1994年职工每人入股1500元,至今既不分红,也不退股?有的惊诧企业经多次改制,如今竟然成了别人的企业,职工被卖了还蒙在鼓里……这些问题的形成年深日久,最初是纺织行业及国有企业的困境造成的,但随着企业一次又一次地改制,所有的问题并未摊薄、消解,而是不断地叠加累积,纷纭复杂。特别是2006年的改制,虽然名义上由厂职代会讨论通过,并报请市政府批准,但事前未召开全体股东大会,多数股东权利实遭渔夺。棉纺企业的老职工们,对企业的感情缱绻浓烈。他们认为,有将近30年历史的平棉,是他们每人拿出5000元钱集资,一草一木建起来的“家”,他们一辈子在这里劳作,有的祖孙三代都是平棉人。他们经历过平棉的辉煌,也曾与它共度时艰,哪曾想如今企业成了私人领地,他们成了没有“家”的“流浪儿”。

  6月1日,政府发动全市警力采取的大规模清场行动,震骇了工人们的心。他们本来就不是严密组织起来,有着明确行动纲领和坚强意志的队伍,只是为了各自目的,在同一个对手面前暂时团结起来,犹如山上的冰雪被泉水漱空了,夹冰夹雪地滚将下来。

  为平息工潮,政府出面解决了部分问题,比如在政府干预下,厂方承诺在岗职工每人月工资上调220元,职工1994年入股的1500元股金可以原额退领,年满45岁的女工可办理内退,内退职工月生活费也由原来的100多元增加到了400元,这一方面使职工尝到“罢工”的甜头,同时又感受到了“闹下去”的悚怯与压力。

  他们本都是一天8小时在织机旁忙碌的底层劳动者,每日为全家口粮操劳,未曾受过其他的培训和锻炼,不知道应该如何“罢工”,他们谁也不愿当代表去与企业或政府谈判。他们素来缺乏机会研究企业的全部架构,不曾掌握公司真实的运营情况,也无从翻寻抓捏那些决定他们命运的关键细节,他们只是凭着朦胧的直觉、碎片化的情报、人多嘴杂的交流以及大胆愤怒的推测,对企业领导可能存在的私吞集体财产,倒卖企业土地、压榨工人血汗等问题提出严厉的控告,但他们手里缺乏铁一般的、无可辩驳的证据,这些控告很快被政府组织的“调查”和厂方出具的“解释”消弭于无形。他们愠怒政府对厂方的袒护,认定他们是一伙的,对政府极其不信任,认为只有把事情闹大,在形势逼挤下,政府才会勉强答应工人的要求。

  在17天“罢工”期间,工人们的心情是亢奋的,他们的态度是哀兵出击式的,他们的立场或有所偏激,受着事件走势或狂热氛围的鼓舞,他们或会提出又高又多,犹如散弹打鸟般的要求。政府的介入未能迅速平息事件,企业的损失在一天天加大,工潮在普通市民中得到的撑持次第上升,甚至还有民众给围堵厂门的工人捐款送水的,最终演变到6月1日,在一个本该是孩子们及其家长欢度节日的氛围里,平顶山举全市警力,大规模地清场,令人惊骇不已。

  反过来说,如果政府不强行清场,这场工潮会闹到什么时候,最终以什么方式结束?政府不知道,企业不知道,连围堵在厂门口的工人也不见得知道。

  现在,事件暂时得以平息。工人们悚怯了,退让了,再一次分崩离析了。

  政府、企业、职工三败俱伤

  6月4 日。

  晨8点,太阳一如往常地升起,金色的光芒照耀在建设路中段,平棉大门前的警车一如既往的多,几十名学警列队训话后依然席地而坐,但马路对面聚集的工人已寥寥可数。几名骑车相遇的女工相互询问:“咋办呀?”“上班呗,有啥办法!”一位短发女工意犹未尽地说:“还是人心不齐。咱要都不上班,他也没有办法!”另一位女工恨恨地道:“有些人蹦得最高,邪惑得最厉害,一看没人,他‘哧溜’就跑进去上班了……可怜呀,最后只剩下些老头老太太。”几位女工相互叮咛:“大家商量好,要上班都上班,要不上都不上。”

  20天来,建设路中段第一次显得空空荡荡。一辆娶亲的车队,在警车面前放了一记爆竹,分外响亮。

  平棉集团厂区大门,竖起了两块黑板,上面写着大字标语:“让我们精诚团结,克服困难,组织好生产,以实际行动回报市委、市政府的关心和支持!”

  这次罢工事件对企业的损害是巨大的。据厂方2010年5月17日的解释说,企业被迫停产每天的直接损失是30万元。平棉集团一位干部说,平棉产品以出口为主,如果加上违约金等损失,这17天的“罢工”停产,企业亏损了几千万元。这次事件对平棉的企业形象是一次彻底的毁坏,今后它在政府、银行、同业、上下游客户中的名誉败坏及实际受损程度将有多大,尚不得而知。企业管理层与员工产生的裂痕是难以修复的,虽然企业在职工的挤逼和政府的严令下,提高了职工待遇,为此而不得不多付出若干经营成本,但员工对企业的忠诚已如烟飘散,人心俱瓦崩。他们一度号召打倒、“严惩”的公司董事长还在台上,工人们担心企业领导会以种种新的理由变本加厉地盘剥、报复大家;他们也必将用更加警觉的眼光盯牢企业管理层的一举一动,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分外敏感,企业内部相互敌视的氛围将持续不知道还有多久,这对本来就是在一个残破的行业艰难生存着的企业,可谓是大塌其台。

  平棉社区大门的门洞里,亦摆放着一排告示牌,上面是市委、市政府协调工作组对职工反映问题的详细答复。路经此处的工人默默观看,无人说话。

  这份文告分十大部分,详细解答了职工提出的几乎所有质询,看得出事件至今,政府还是做了大量协调工作的。从文告里,可以看到职工权利受到侵害的问题密如雨点,包括工资待遇低、劳动环境恶劣、中层领导强迫职工加班加点、节假日不让休息、不按规定支付加班费、车间工资分配不公、对待职工态度蛮横、对职工随意解除劳动合同,以及后勤保障中包括水、电、暖和物业费等问题,广泛涉及劳资纠纷的各个层面。但这些纠纷向来缺乏仲裁,企业工会被工人骂作“厂领导的走狗,连黑社会都不如”,职工求助无门,冤苦罔控,劳资矛盾渐集如堵,才会触机便发。此番政府如果能借时顺势,推动企业工会组织的独立、完善,倒不失为劳资双方做一件好事,也可使自己免于再次陷入引火烧身之境。可惜,似乎没有这样的打算。

  厂区对面马路旁,有围观市民对平棉职工叹曰:“其他企业的领导都在看着你们,平棉的工人失败了,他们就也放心了,更敢大胆剥削工人了……”市民的话或言过其实,但政府不可不警惕由企业劳资纠纷引出的罢工、围堵事件还将一次又一次地发生,致使社会秩序失色,企业生产大受干扰,政府疲于奔命地灭火,到这时候,再来解决工人反映的问题,几头都不会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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