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人群不知从何时起被划分为“成功人士”和“不成功人士”。其间的界限说明确也明确,说含糊也含糊。但一个直观的判断是,前者似乎具有道德赦免权。
也就是说,一些事情在大众是污点,是不可原谅的罪恶,落在他们身上则成了瑕疵,甚至成了某种令人艳羡的东西。比如老百姓窃人财物为贼,大多数情形下,会被处以管教或有期徒刑;成功人士的原罪则可以忽略不计,因为那是社会转型期的必然现象。再比如,一般人嫖娼,那是一定要治安拘留,弄得他人财两空,但成功人士性乱,则可归之于情变婚变,无人追究。他们天然地被归入另类——不受道德约束的上帝特选子民。 这种道德不平等,有制度塑造的伟力,也不乏接受基础。他们就应该那样。有名无名,成功非成功,两者之间横亘着一条道德壕堑,越过去了,你就自由了;越不过去,你就终生被它所束缚。 “人上人”,指的就是这种境界。在一个无道德束缚的世界里,一个人尽可以放纵自己的全部本能,从而获得连绵不绝的高潮体验,从此浪尖攀上彼浪尖。对中国百姓而言,大家事实上处于无道德状态,也都优哉游哉,各得其所,但相比成功人士所拥有的绝对无道德状态,却不免自惭形秽。有那样的标高存在,主流媒体和娱乐新闻每天灌输的就是成功人士天堂一般的生活:赚钱是那么容易,仿佛不经意间完成了壮举;美女如云,生活似乎就是确认今晚跟哪种媚态的异性同眠;奢侈品唾手可得,无非是选择哪种款式而已。他们的举手投足都处在镁光灯前。世界不过就是围绕他们旋转的木偶罢了。 童话即现实,一个个活生生的例子熠熠生辉。成功者生存而且主宰宇宙。 唐骏就是这榜样中极其耀眼的一个。 这光芒更多地来自于他的自我炒作。 “打工皇帝”是他找到的概念。是能激发渴望成功者的特别炫的标签。 “我的成功你可以复制”。更是令人血脉贲张的口号。 他的成功哲学是,“会做人、会做事、会作秀是升迁捷径”。“第一,我有机遇,也很勤奋。第二,我会做人。”他觉得,性格是职业经理人获得成功的核心因素。他甚至提出了一个“成功4+1”的理论——1代表性格,其他四个分别代表:勤奋、激情、机遇和智慧。只要性格好,搭配另外四个里的随便哪个都能成功。他对“好性格”的定义是——不挑剔别人。 “我把自己当成一个企业在经营。”“不谈能力的话,我绝对是最有经验的。我可以在世界一流的微软公司工作,也可以把一个小公司做成非常知名的互联网大企业;我也做过创业型公司,更重要的是我有资本市场运作的经验……我相信,有这么多经历的人应该不多。有人在外企做得好,有人在民营公司做得好,有人在资本市场上做得好,但将这三者综合起来又游刃有余得像我这样的人还没有。” 他的成功哲学其实就是工具论哲学,消灭个性,把自己训练成企业所需要的螺丝钉。而他的三做原则“做人做事作秀”,充满心机与计谋,更是张扬着投机主义的激情。以设计为先导的人生职业规划,无忠诚与诚实,炫耀的是泥鳅式的生存升迁技巧。可以说,是另一种赤裸裸的职场厚黑学。 一切可怕的标榜都是陷阱。唐骏自始至终的高调,运用的是“假戏真做”:假话说三遍就成了真话,而且自己也信以为真。这对涉世未深的青年有相当厉害的杀伤力。他们或许会把这看做个性,唐骏自称“喜欢简单和坦诚”,标榜自己“阳光、开朗、负责。” “如果一个男人一定要选择一样品质,我选厚道。”这些完全由正面词汇组成的唐氏核弹,按预期击中了渴望成功的无数颗心。
但他显然低估了正义者的智商和能力。
他精心编织的求学经历和科技发明神话,在打假斗士方舟子的显微镜下显出原形:“唐骏的整个自传都是瞎编的!”唐骏导演了自己的“传奇故事”,并获得了“成功”,但细究起来,你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长袖善舞,唐骏试图出演自己编写的漏洞百出的剧本中的主人公,成为浮躁时代的创业楷模。他太想成为神话的主角了,便陷入事实与想象不分、以想象代替事实的妄境,自己相信了自己的神话。他策动的出版社与所谓“第二作者”大包大揽的免责声明,把自己推向了“毁灭”的绝境。 成功人士的无赖与霸道,在唐骏身上一一彰显。“我行我素”是他的口头禅,那股自信中透出的蛮横,耐人寻味。 他以为自己没问题,或者哪算什么问题?撒谎者有一个特点,一开始试探性撒谎,无人盯着,胆子便大起来,越说越大胆,最后把最圆满的谎言定为演出本。他忽略了一个环节:这个完成的过程,会留下诸多痕迹,怎么修饰也难以自圆其说。唐骏的不智在于,他以为自己可以随意解释别人指责的“漏洞”而敷衍过去。更可怕的是,他不以为撒谎有多么要紧! 他以为自己有操控舆论的能力,但忘记了一句俗语:媒体可以捧你也可以灭你。你以为自己玩弄了媒体,其实是被媒体所玩弄。 他有庞大而虔诚的粉丝群,那是他的人质和筹码:他们已经信了我,他们足以对抗所有的指责。这一点他是猜对了。对骗子的需要,是中国社会的潜在心理病灶。在他出事后,竟然有一大批崇拜者攻击方舟子,他们的口号是:唐骏乃是唯文凭论时代的牺牲者,他的能力足以证明他配得上头上那些荣誉。 骗子的成功,在于被需要。唐骏的喧哗或许是某些期盼高调出台的老板所需要的,才会在某些时刻做成轰动效应。这恰恰不能作为唐骏真才实学的证明。他唯一的本事或许是,长袖善舞,在关键的节点上达成共谋。 文凭和能力的关系暧昧难辨。合格的文凭早已经不能证明什么,更何况还有大量集体制假者。媒体揭示的电大考试集体作弊事件触目惊心,监考者和考生合谋作弊。对他们双方来说,这是一桩合算的买卖:一个交钱一个发证,都从中获得了自己的利益。他们不在乎假证件假文凭流入社会的后果——那会损害别人,但我已经得到了想得到的,倒霉的是他们。 与真实教育过程无关的文凭泛滥成灾,教育产业化大跃进所形成的灾难性后果,源源不断制造“标准不合格毕业生文凭的拥有者”。默许街头的造假者,与纵容合格企业的造假,酿成假的洪流。几乎不作为的政府,放任全社会坠入不道德的深渊。无道德可以成功,蔑视道德才可以获得成功,全社会在为其买单。 在无道德的海洋里,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万类霜天竞自由”。不择手段只为成功。道德似乎是无能者的裹尸布,成功者无须为其负责。无道德的成功学社会法则,就是人类生物本能的恶性发作。成功学还制造了自己的奴隶:认命般沦落为成功学人士的粉丝,人家越成功,他们就越不成功;成功者挑破了社会的道德气泡,他们不允许自己因社会道德那玩意儿而放弃成功。 成功者剥夺了大众,同时也制造了动乱的动因,他们心安理得地让无辜者承受不测的灾难。不信任的堤坝崩溃之后,第一个淹死的不会是他们,他们正是这么想的。 拥有道德的人而有自卑感,因为那似乎是他们唯一能拥有的武器。枪口指向天空,射出的子弹却不如柴火棍有用。当道德和不成功结伴而行的时候,谁还会为自己拥有道德而自豪呢? 但对作假的不宽容表明,这个社会还存在某种巨大的认“真”力量,因为那是他们愿意活下去的最后一丝稻草。没有了真,一个鱼龙混杂的社会,是无法让人有安全感的。这个出自本能的呐喊,如果还被误读为做戏、“只打苍蝇不打老虎”,那就太缺乏一颗体会绝望的心了。 对唐骏而言,现在一切都晚了——即使他想放下架子诚恳道歉。 没有人给予“打工皇帝”唐骏以道德赦免权,其他成功者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