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新疆人,尤其是维吾尔、哈萨克等少数民族而言,自治区党委书记不仅代表着共产党,更代表着中央政府,代表着汉族人。在中国现任的诸多省委书记中,张春贤最突出的政治形象就是开明和亲民。雪和来提就认为,这个时候派这样一位书记来新疆主政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样对新书记如此乐观。“稳定才是新疆人最大的渴望。”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新疆官员说,新疆社会现在就像惊弓之鸟,大街上发现一起普通的打架事件,都能引起大面积的躁动。一旦再发生一起暴力事件,其他方面的努力和成就会被大家忽略,这是新疆政治最大的现实,不管谁来当一把手,都是如此。
底层新疆
5月9日,记者来到乌市天山区湖原巷时,这里的居民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拆迁改造议论纷纷。书记上门作客的买买提成了新闻人物,人们都聚集在他家门口,讨论着拆迁办给出的方案。
买买提说他家的房子占地有150多平方米,他希望政府能够给他两套60平方米的小房子来置换,但拆迁办只答应给一套,因为他的房子有40多平方米并没有产权证。事实上,他的房子,准确地说是窝棚,很难用精确的使用面积来计算,房子中央甚至还有一棵大树矗立其中,不被政府承认的那40多平方米是他贴补家用的简易打铁铺子,政府对使用面积的认定看起来并不是毫无道理,但他已经在这里住了30多年了,这里不用缴纳任何市政费用,除了极少的水电之外,他的生活成本也低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搬去新建的楼房,他的生活将变得无以为继。新社区的水电、燃气、物业都是需要支出费用的,而他根本就没有能力支付。“最重要的,我肯定是不能再打铁了,那是我家唯一的收入来源。”买买提说,如果能够给他两套60平方米的小房子,他可以让全家4口人挤在一套里住,另外一套出租以维持生计。
他生活中最大的支出成本是女儿在实验中学的开销,那是乌市最好的高中,一年下来,要4000多块钱。虽然生活艰难,但他还是下定决心要供到底,但是,他的想法在街坊邻居眼里并不那么明智,考上大学又能怎样,毕业了还是找不到工作。57岁的邻居艾塞提·阿吉,就正在为自己孩子的工作发愁。一双儿女,都已经20多岁,从新疆农业大学毕业后,呆在家里没事做,只能替人开开车,回自己家开的馕铺帮帮忙,7·5事件之后,他家的馕铺也关停了。
买买提所在的巴哈尔街上有100多户居民,是乌鲁木齐比较早的一批居民,他们的生活大都像买买提和艾塞提这样面临着种种困境。国家对这些贫困维族人的照顾,看起来比汉人要多,比如,买买提每个月能够拿到400多块钱的低保,艾塞提的孩子在读书期间,在18岁之前,每个月都能拿到国家发的150块钱补助,但这些并不足以改变他们生活的窘境。
他们的下一代,那些年轻的、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维吾尔青年,并没有比父辈们好多少,大面积的失业让他们和父辈们一样挣扎于社会的底层,但对于生活,他们显然比父辈们有着更美好的想象和更多的要求。也因此,最近30年来,乌市每次民族事件引发的大规模游行示威,这些年轻的大学生都是最主要的群体。
在离开买买提家的时候,谈及未来的打算,买买提相当决绝:“不满足我们的要求,我是不会搬迁的,谁也别想拆我的房子。”这个维吾尔男人的决绝来自于对生存底线的捍卫,也让记者认识到,这个城市的改造不会那么一帆风顺,民族因素夹杂其间,任何一起由拆迁引发的恶性事件都将是脆弱的新疆社会不可承受的压力。
买买提所在的巴哈尔街并不是乌鲁木齐唯一的拆迁改造区,根据官方公布的信息,未来5年,乌鲁木齐全市将投入300亿用于234个棚户区的改造,涉及人口约20万,对于乌鲁木齐来说,这将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事实上,多年以来,棚户区的改造都是乌鲁木齐城市发展的最大困扰。
在城郊,甚至在最繁华的城市中心区,私搭乱建的各种棚户比比皆是,政府不敢随便拆,那里居住的都是一无所有的贫民,如果不能给他们妥善的安置,拆除这些棚户区,他们将变得无家可归,更重要的是,大部分都是新疆各地来的少数民族群众,但如果随便谁来搭建个窝棚,政府就给钱给房子,那将会起到更加糟糕的示范效应。
作为自治区的首府,南疆和北疆迁徙而来的贫困农牧民和乱糟糟的棚户区让乌鲁木齐的城市化以一种不同于中国其他城市的方式展开。在天山区的黑甲山采访时,记者碰到了肉孜·阿洪一家,他们来自于南疆的喀什,每个月花120块钱,租住在一家当地维族人的房子里,每天去收购旧电器,偶尔能赚到点钱,剩下的事情就是去清真寺祈祷,在乌鲁木齐,这样清苦的日子已经过了20年了。
与内地汉族大部分在外打工者不一样的是,他们似乎并不怀念家乡。“不会再回到喀什了,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沙漠。”肉孜说,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够获得乌市的户口,并在这里生活下去。黑甲山的出租屋里住满了他这样的家庭,街道的尽头,是一支武警部队的营地,7·5事件之后驻扎下来,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走。
富饶与贫穷
南疆的贫穷历来都是新疆当地官员最头疼的事情,“在南疆地区,那些农民住的依旧是破旧的土房子,到他们家里去看看,可以说是一贫如洗。”雪和来提说,这和某些掌握资源的部门、利益集团对比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在新疆有很多阶层的人可以每年拿到十几万、几十万,但是在南疆,在农牧民这一块,很多人一年的纯收入也达不到2000元。从全国范围内,新疆城乡居民收入的水平不到全国平均水平的2/3,所以张春贤提出富民的执政理念是非常对路的。
但在学者们看来,这更多是历史地理原因造就的,“南疆三地州所在的区域,自古以来就很贫穷,根本就在于自然条件太差,降雨量就那么多。”已经退休的新疆社科院民族所所长齐清顺说,平心而论,这些地方根本就不适宜人类生存,自然环境恶劣,交通、贸易、气候、物产等都不行,新疆所谓的丝路辉煌,更多的是文人学者们牵强附会的结果,从经济上讲,在漫长的农业文明时代,恶劣的自然条件决定了这些新疆大部分地区古往今来的贫穷面貌。
齐清顺认为,今天南疆的贫穷显得如此扎眼,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打破了以前的闭塞,有了对比,不同区域的对比,不同民族的对比。事实上,在新疆的历史上,贫穷从来都不是分裂主义的最大动因,只是,近代工业文明以来,尤其是海湾国家坐拥能源发家致富的现代化历程让不少新疆本地少数民族精英阶层开始感到不公,站在工业文明的脉络里看,新疆原本不应该如此贫穷。新疆有广袤的土地,农用地面积接近10亿亩,牧草地近8亿亩,天山南北遍布石油、煤炭,新疆石油预测资源量占全国陆上石油资源量的30%;天然气预测资源量占全国陆上天然气资源量的34%,煤炭预测储量占全国预测储量的40%。这一连串的数字与新疆现实的贫穷形成了让人扎眼的对比。
不过,在齐清顺看来,这些仅仅是国家迈入工业文明以来才出现的问题,而且,新疆的地理位置决定了能源开采的成本代价非常高昂,资源转换成现实的生产力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转化为现实的民众财富就更漫长了。事实上,对比中亚周边同样地域广阔、坐拥丰富能源的蒙古、哈萨克斯坦等国的现状,这个问题并不难理解。
但不管怎样,和中国西部大部分能源产区一样,贫穷的现实和丰富的能源带来的强烈反差让被剥削感油然而生。尤其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少数民族政治、知识精英群体,在新疆采访,这几乎是最常被他们提起的问题,事实上,这样的情绪不独维族人有,新疆的汉族人同样有。新疆社科院经济研究所所长王宁说:“最近几年的统计数据显示,新疆老百姓收入跟全国差距是越来越大的,但是GDP比例占全国比重是越来越高的,主要靠石油天然气等能源,这也就是说新疆对中国经济的贡献是越来越大的,但同时,百姓收入却越来越低。中央政府必须考虑国家利益与地方利益,企业利益与民众利益的协调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