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文/梓 桐 血色 当那个被众人称为“郑董”的老人、曾经牵他的手在郊外踏青的老人摔门出去，郑颖声的大脑在瞬间滑入一片空白，又在瞬间摔回现实。他听见汽车引擎发动，然后一片死寂。 一个声音突兀地又插进来，还伴随着无数和声：“你属于这个家族，你是长房长孙，接班是你的责任……”这样的话听到耳朵起茧，如果我不属于自己，那……大脑好像在想，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他的脚走在了大脑前面，径直下楼，三楼、二楼、一楼大厅，金碧辉煌的大厅，俗！无处不在的水晶灯，俗！旁边的小饭厅，餐桌上有一大盘水果，闪亮的刀斜靠在果盘边沿，充满诱惑，郑颖声冲过去一把抓起，对准左手切了下去。 钻心的痛电一样打通全身，眼前红光闪耀。毫无防备的他张开嘴，也不知道有没有发出声音。
然后就看见人们跑上跑下，有人跑错了方向，跑到一半又折回来，相互撞到了一起。爸、妈、小叔、家佣、手机、座机、皮鞋、布鞋、桌椅地板……一齐发出惊叫。郑颖声被这一片混乱吸引了，哈，有点好玩，疼痛被报复的快意迁移，好像没有那么铺天盖地了…… 等到醒过来，郑颖声已在华西手外科VIP病房。妈的脸俯在上方，她哭过，眼睛还肿着，爸在妈身后探头探脑，嘴巴半张着，傻呼呼的样子，郑颖声把头扭到一边，烦，又来了！妈轻言细语地问：“晓晓哦（他的小名），痛不痛？”他说：“痛死！”妈顿了一下又问：“晓晓哦，你想不想吃点喝点什么哟？”他不理，说：“笔记本！”爸讨好的声音：“带来了带来了！” 郑颖声被扶起来，精致的小桌架在被单上面，超薄型IBM摆在上面。郑颖声对着妈泪光莹莹的眼睛胜利地笑了笑，妈误以为是个回报，再次泪如泉涌，她把独生子的头抱在怀里，大放悲声，但这并没有妨碍郑颖声用右手熟练地滑动鼠标。 没多久，妈妈走出病房，对赶来的小舅和二舅介绍情况：“四根指头哦，除了小指还有一点点皮连着，都齐刷刷断了，下得了手哦，这孩子！”然后，他们又去了医生办公室，在那里看X片，讨论，商量，叹息。 小舅来到郑颖声病床前，坐下来，在这个家族里，小舅和他最贴近，因为这个比他大9岁的80后小舅也喜欢动漫，喜欢那个叫宫崎峻的日本老头，还有皮克斯、迪斯尼……小舅从包里拿出一张碟，这是皮克斯最新的一部《飞屋环游记》。郑颖声用右手接过，虽然已在电影院看过了，3D，但他还是要一张正版碟。 小舅跟他一样从来瞧不起盗版，不光是质量问题，还有知识产权，这涉及到现代人的优雅与绅士风度。小舅说：“你也是，何必用这种方式？”郑颖声轻描淡写地挥一挥手：“他们逼的。” 爷爷进来了，后面跟着爸、妈、小叔，还有那个永远屁颠屁颠的秘书。小舅赶紧起来，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爷爷花白的头发在灯下闪亮。郑颖声仰头对老人说：“不痛了，再说，我又不小孩子了，也不怕那点点痛。”对爷爷，他不敢太造次。 爷爷出去了，一群人无声尾随，影子一般。郑颖声想都想得出来，爷爷肯定到医生办公室去了。 主治医生会反复地告诉郑董，数位医生已经在显微镜下花了十几个小时把所有断指都接好了……孩子年轻，再生能力强…… 老人还是我行我素地按自己的逻辑行事。他会让那油头粉面的秘书拿出一个个厚厚的信封，往医生、护士手里塞：用最好的药，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技术，最好的护士，总之，一切都要最好，这里不行，外地去请，不用考虑钱的问题，因为钱不是问题。在郑董这里，钱是最不成问题的问题。 想到这里，郑颖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存在感 尽管封锁了又封锁，关于“富三代”不愿继承家产自断四指的消息还是被报道了出来，各种描述、评论铺天盖地而来。而事件的原点，郑颖声，不过在网上粗粗瞄了几眼，鼠标就一滑而过。与整个家族对立、争斗，已快进入第四个年头，他孤身奋战，有失望、愤怒、烦躁，但绝无忧郁。 高二的时候，郑颖声17岁，突然提出再不去那所整个家族的孩子都去的所谓的贵族学校。学校的课程除了语数外、理化生，还有骑马、击剑、国际象棋，同学的家里不是富豪就是大官。郑颖声们未来的路是固定明晰的：毕业后读英国、美国、加拿大的大学，专业不外是管理或金融，然后接管家族企业。 郑颖声却有自己的兴趣：动漫。刚开始，他不过借助贴着“时尚”标签的动漫和家族“土老帽”的形象划开距离。玩动漫烧钱。可对郑颖声这样的富家子，金钱完全不成问题，也没有概念；家族颇为励志的创业史，在动漫的故事冲击下，也日益变成一个事不关己的遥远故事。慢慢地，郑颖声真的爱上了动漫。 郑颖声在这些动漫人物身上看到了自己。他那强悍的创下家业的爷爷，顺利继承了家业的爸爸和叔叔们，像巨大的光环照耀在郑颖声头上，那光环太耀眼，郑颖声觉得自己蜕变成一个影子，而且淡到基本看不见，只觉得憋屈。幸好有动漫中的英雄们鼓舞他，他和那些有弱点的主人公一样，只是在潜伏成长中，总有一天他能发出自己的声音，甚至力挽狂澜。 同样喜欢动漫的小舅告诉他，现在世界上做动漫电影最好的是美国和日本，其实中国动画电影起步更早。1961年，中国拍摄的大型动画片《大闹天宫》是中国民族风格动画的巅峰之作，无论人物、动作、画面、声效，都达到当时世界的最高水平。 郑颖声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他对家族生意缺乏兴趣，但问他未来有什么打算，他又答不出来。现在他知道了，他要做最好的中国动漫电影人! 小舅没有对他的志向做任何评价。小舅现在在郑氏集团负责挖掘机的销售，天大的爱好也只能靠边。郑颖声不想成为第二个小舅。 啥东西哟？最早发生冲突的是与一向迁就自己的妈妈。妈皱着她经过电脑精心设计描绘的蛾眉，一脸不满地望着“玩物丧志”的儿子：“动什么漫？动画片？你几岁了还喜欢这些？” 爸爸恨铁不成刚，要收缴他所有的“小人书”和动漫碟片。郑颖声拦不住，解释又没人听，只在心里恨恨地想，你砸吧你撕吧，大不了我全部重新买过！最后僵局还是小舅打破的。虽然小舅的解释也没能扭转父母对动漫的偏见，他们不过是顺势找个台阶下而已。总是自以为是地拒绝接受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郑颖声看不起这种傲慢和僵化。 如今郑颖声又把动漫话题提了出来，老妈仍然大呼小叫那是“小儿科”，最后是老爸的嘲笑彻底激怒了他：“最好？哪个时候考个70分回来给老子看看，老子就承认你是最好！” 父子是天敌。郑颖声一不做二不休，把动漫人生计划提前：不上学了，他要去蓝图职高，那里有动漫专业，全市有名。 职高？！那是穷人家孩子去的地方，读不起大学，才去学得一技之长早早出来工作养家。而郑氏集团未来的掌门人要去职高！这不丢人现眼吗！绝对不可以！！ “我有我的自由！”郑颖声狂怒地叫。爸爸义正辞严：“你属于这个家族，你是长房长孙，就你一个，这是你的责任！”郑颖声应声反击：“那是你的责任，关我屁事！你就该多生几个!你外面那些女人呢？叫她们生呀！这个读美国，那个读英国，个个都接班！”平时沉默寡言的他，一开口，居然嗝都不打一个。 老爸脸都气白了，满屋乱摸乱找，他要抄个家伙，棍、棒、鸡毛掸子什么的，打这个不肖之子。可是，没有找到，他想抄把椅子痛痛快快地砸过去，但那只能想想，郑颖声不仅是他的，还是他老子的，整个郑氏家族的。 妈妈一面要挡住老公发飙，一面要扑过来堵儿子的嘴，又不知道该先顾哪一边。 觉得自尊备受伤害的郑颖声以绝食抗议。 就在郑颖声饿得几乎放弃时，去美国谈生意的爷爷提早回国，看到躺在床上蔫蔫儿的孙子，心痛得不得了，大手一挥：“好吧，去读你的职高吧，学你的动漫吧。” 老人出来对爸妈一顿训斥，当然是责怪他们没有当好监护人，然后说让他去过一把瘾吧。完了再回来接着读正经的，反正男孩子嘛，走点弯路、多费点周章也无所谓。 自由呼吸 郑颖声胜利了，这是他人生中少有的对抗强势父母的重大胜利。于是，他骄傲地离开了贵族学校，进了那所桌椅板凳都摇摇晃晃，电脑鼠标常常拖都拖不动的职高。但那里有吸引他的课程：卡通设计、色彩/构成、漫画手绘、Photoshop、3DS MAX、Maya……有志同道合的同伴、同学，那里的电脑高手层出不穷。 他和李想就是这样认识的。李想除了打《传奇》级别最高，学校里还流传着关于他的“传奇”：这小子小学时就把日本任天堂的单机游戏打到了极致。别人要花大价钱才能买到的高级装备，他能血都不掉一滴地通关，然后找出隐藏的高级装备，并将游戏纪录储存在游戏卡中出售。这些理念，好多年后才被一个叫史玉柱的想起并使之成为网游的商业模式。 从来没有一个人让郑颖声如此佩服过。制作一部动漫电影从技术上说，大概要经过几个环节：建模、绑定、生成肌肉、渲染，有老师说李想基本达到了动画专业大学四年制本科毕业的水平…… 因为李想，本来可以走读的郑颖声搬到学校住读。8人的寝室，公共厕所，公共洗漱间，少爷郑颖声居然都忍受了。但是他还是把换洗衣服偷偷带回去洗，因为真的不会。 郑颖声和李想慢慢混成了哥们。一起骂脏话，学周杰伦一脸不屑的冷表情，长发遮住一只眼，摇着肩膀走路。 有次两人在一起看《功夫熊猫》，当看到乌龟大师羽化登仙的镜头，成千上万片羽毛在忧伤缠绵的乐音中满天飞舞，郑颖声一扭头看见李想的眼里泪光闪烁。李想喉头滚动了一下，说光这个镜头就够他妈一个十几个人的团队做上半年时间。那一刻，郑颖声感到一种庄严穿胸而过。 最后的稻草 切指事件与李想多多少少有些关系。 李想还没有毕业，被深圳一家动漫公司看上了，月底就要走。郑颖声心里本来就觉得空了一块。他请李想喝酒，问李想，如果他要组建一家动漫公司，李想愿不愿意回来加盟。技术入股，股份多少嘛，可以坐下来谈。 李想撇了撇嘴说，你爷爷你爸你妈未必就同意。郑颖声自信满满地说，我属于我自己！李想响亮地笑了起来：少爷，穷人家的孩子才会属于自己，才有真正的自由，因为我们的爹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给不了，只有自由给得了，多的是。 郑颖声没再说什么，开始准备组建一家动漫公司的计划书。动漫的市场有多大，自己掌握了多少资源，有哪些步骤，他要一一梳理清楚。要有清晰的商业逻辑才能争取到爷爷支持。只要爷爷肯点头，爸妈那块再不是障碍。 周末回家，家人越逼越紧：准备下半年出国留学吧，已经由着你的性子野了两年多，够了吧……郑颖声得尽快赶出计划书。他要向家族证明，他玩动漫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也不是只管烧钱的消遣。他会在这块有所作为，会走出一条和爸爸爷爷不同的属于自己的路！郑颖声把所有希望押在这份计划书上了。 家人“围攻”未果，终于老爷子亲自出马了。可是他看都不看郑颖声的心血。 老爷子觉得孙子这是穷折腾，他自己在商界摸爬滚打，就是希望子孙少受苦。现在他已经找到了财富、成功和生存方法，他的儿子、孙子只要拷贝就好了。孙子要走的是一条能否成功不可知的路，他指出的路却是确保成功的路，还有什么要考虑的？你能写计划书，说明你遗传了我的经商才能，正好把郑氏家业发扬光大嘛。 郑颖声的回答是把手指切了。 明天是新的一天 郑颖声伤势稳定，回家休养，每天有医生上门检查换药。这天他午睡起来，正靠在床上发呆。家佣敲门进来说有同学来看他。郑颖声一眼瞥见李想那高个头，穿着袜子就跳到门口，高兴得不得了。 家佣呆在那里，这些天，少爷没下过床，除了上厕所。而且谁都不给面子，郑董事长都懒得理。可是，这个二不挂五的“半截幺爸”咋个就让郑大少爷龙腾虎跃？ 李想拿眼一扫豪华的一应俱全的房间，看看郑颖声层层包裹的左手说：“少爷，你何必用这种方法呢？没有手指头，你用屁股蛋子敲健盘啊？” 郑颖声脸红了，说再也不切了，再也不切了。 李想摸摸脸说：“其实你也不是切自己，你是切他们，切给他们看。”郑颖声不明白。李想分析道：“你们不是把我当宝贝吗，我把这个宝贝给你丫的毁了，看你丫的怎么办。” 郑颖声想了想，点头。李想说：“道理就是这个样子的，你们这些富家子弟哦，这么点事都处理不好，还自残，脑残哦。要我说，你就干你的，让他们说去，跳去，骂去，不理，他们还会把你绑了？” 郑颖声说：“我从一生下来，他们就规定我这样那样，看这个吃那个，这里不能去那里一定要去……我情愿什么都没有……”他忘了左手的伤口，一激动一挥手，痛得直抽冷气。 郑董正好站在门口。他没有进来，只是让人请李想留下来一起吃晚饭。郑颖声有些担心，心想如果爷爷对李想有不礼貌的地方，他就当面把手边的茶杯啊碗碟啊之类狠砸在自己左手上。 然而，没有，那晚的爷爷像个真正的爷爷，慈祥极了。在任何环境，他都是话语中心，但这一晚，他是一个倾听者。两位年轻人就着可口的饭菜大谈近几年中国出品的动画电影，比如《魔比斯环》、《风云决》，又一起把《喜羊羊与灰太狼之牛气冲天》骂了个狗屎不如。 爷爷肯定听不懂，他还是笑眯眯地听着，还给李想挟菜，最后只是有礼貌地问了问李想今后的打算。吃了饭又让司机送李想回家。 郑颖声在门外和李想告别，看到爷爷的秘书来了，拿着份文件往爷爷书房去了。那文件有点像自己那份被一把扫到地上，以为已经被丢掉的计划书。 郑颖声有点迷惑，但心里还是非常高兴。那晚，一头倒下去就睡着了，一觉到天亮。一夜无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