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果认为美国利用布雷顿森林体系仅仅是为了多印点美元、多享受点其他国家的免费商品和劳务,那未免小觑美国了。翻开美国的国际收支纪录,你会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从1945年到1970年的26年间,美国每年都是贸易顺差。在如此之长的时间段内保持贸易顺差,是当时美国在工业生产领域竞争力的体现——美国本土在“二战”中几乎没受到战火的侵扰,同时还趁战争之机网罗到大量各国科技精英,美国的工业生产能力和效率在战后成为当仁不让的世界第一。1945年美国国民生产总值占全部资本主义国家国民生产总值的60%,这是饱受战火折磨的欧洲诸国难以望其项背的。美国在工业领域具有如此强的竞争力,以至于世界各国对美国商品的需求超过了美国对其他各国商品的需求,自然造成美国出口大于进口,形成贸易顺差。
但是,除了贸易之外,一个国家的总体国际收支还包括海外军事支出、政府对外援助和私人长期投资等重要账户。而恰恰在这三项上,美国是巨额的净流出。随着欧洲盟友和日本经济复苏,它们与美国之间生产效率方面的差距也在不断缩小,到了20世纪60年代初的时候,美国的贸易顺差规模逐渐缩小,但海外军事支出、政府对外援助和私人长期投资三项净流出之和却已超过其贸易顺差带来的净流入,让美国的总体国际收支变成逆差。这逆差部分,就需要美国通过输出黄金或是输出美元来弥补。对于美国来讲,当然是愿意以后一种形式来弥补逆差,因为这不需要掏出真金白银,只不过让自己的印钞机多工作几个小时罢了。 资本增值的秘密 我们不妨简单总结一下上面的过程:美国之外的其他国家需要将自己辛苦创造的一部分产出交与美国,从而换来自己在国际贸易和债务结算中需要的美元,作为自己的国际货币储备。换来的美元可不像黄金,不用的时候存在本国的金库中就行了,为了能够收取利息,其他国家总要将自己的美元储备投资于美国的资本市场。当然,为了保证自己储备的安全性,这些国家通常是采用购买美国国债的方式。另一方面,美国在以美元换取了其他国家的产出之后,再将这些产出转换为自己的海外军事支出、政府对外援助和私人长期投资等。而海外军事支出、政府对外援助和私人长期投资这三项除了帮助美国实现其地缘政治战略目的外,更是直接为美国留下丰厚的海外资产。 在这一过程中间,美国扮演了世界资本家角色,先是增发美元向其他国家换取商品和劳务,再用美国国债把其他国家手中的美元换回来,这在美国资产负债表的一方造成负债;然后美国再将最初换取的商品和劳务转化为海外的长期债权,从而在资产负债表的另一方增加资产。尽管美国在这一过程中债务和债权同时增加,但两者之间却有本质的区别:美国的债务以自己发行的短期国债为主,这些国债期限短,付息低,其实这些美国国债和美元一样,都是美国政府印刷出来的信用凭证,美国国债的持有人几乎对美国没有任何额外的影响和约束,唯一的回报就是微薄的利息;而美国对外的债权可就不一样了,这些长期债权不仅收益相对较高,而且经常带有很多附加条件,有利于美国长期控制投资地,并攫取更多的经济政治利益。 现在回头看雅克 吕夫的抱怨则更有一番深意,美国建立这个以美元为中心的国际货币体系可不仅是贪图其他国家的商品和劳务。免费的东西固然好,不过那些东西美国自己也能生产,没准还能生产得更快更好。这个体系的玄妙之处在于,美国可以增发美元购买其他国家辛辛苦苦生产出来的商品和劳务,然后将其转化为自己在海外的资产,维持自身“世界资本家”的地位。而且,更重要的,理论上讲这个过程与美国贸易顺差还是逆差没有关系,其他国家的经济发展必然带来贸易规模的增大,对外贸易规模越大,结算中需要的美元也就越多,其他国家就需要以更多的商品和劳务向美国换取美元,这个循环最终造成美国的海外资产如滚雪球般不断扩大——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至20世纪70年代初期,美国的净投资额(即美国持有的海外资产减去外国持有的美国资产)由1950年的370亿美元增加至690亿美元;而美国私人对外投资总额则由1950年的190亿美元飙升至1970年的1190亿美元。在这些令人瞠目的数字背后,是美国对其他国家人民的变相经济剥削以及由此而生的丰厚的海外投资收益,美国“没有泪水的赤字”最终造成了其他国家人民无穷无尽的泪水。这样不公平的国际货币体系注定不能长久,美国的欧洲盟友们早在布雷顿森林体系建立之初就心存疑虑,只是碍于当时的经济军事实力实在与美国相差甚远,因此只能被迫接受。但是随着美国国际收支赤字日益扩大,心怀不满的欧洲诸国怎会坐视自己为他人做嫁衣。以法国为首的欧洲诸国开始选择将手中不断积累的美元向美国兑换成黄金(在布雷顿森林体系下以法定比价保证美元与黄金兑换可是美国的法定义务)。欧洲的囤积黄金行为导致了美国黄金储备的持续净流出,1949年美国的黄金储备为246亿美元,占当时资本主义世界黄金储备总额的73.4%,而到了1960年,美国的黄金储备下降到178亿美元,1971年美国的黄金储备更是仅剩下102.1亿美元了。美国黄金储备的持续减少,从根本上动摇了布雷顿森林体系第一支柱——黄金与美元的挂钩。一时间,美元泛滥而黄金难求,从1960年开始爆发了多次美元危机。尽管美国想尽办法为布雷顿森林体系续命,然而终难抵挡自己发行的海量美元的攻势,1973年经多国磋商后达成协议,西方国家放弃固定汇率制,实行浮动汇率制。至此,布雷顿森林货币体系宣告土崩瓦解,美国的世界资本家时代似乎也要到了尽头。
资本自由流动的陷阱20世纪的70年代到80年代初对美国来说可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在这段时间里,美国竟然出现了两次“大萧条”后最严重的衰退,两次持续时间都长达16个月,特别是国内经济还出现了滞胀(Stagflation)情况,令社会成员饱受高失业和高通胀的双重折磨。在国际收支方面,美国也是面临着巨大的麻烦——运行了20多年的布雷顿森林体系难以维继、宣告崩溃,全球进入浮动汇率体系,这同时意味着美元失去了法定的国际储备货币地位;而中东战争又引发海湾产油国家对整个西方世界实行石油禁运,导致美国在能源方面的支出倍增,进一步恶化了国际收支。1971年,美国出现了“二战”以后的首次贸易逆差,而且此后一发不可收,其逆差数字屡创新高。 如果为美国这位世界资本家做“体检”的话,多半经济学家会认为该“患者”已经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其中的道理,不懂经济学的人也能弄清楚——要想搞资本输出,当资本家,最基本的前提是要有贷出资金。对于美国来说,以前这贷出资金或是通过贸易顺差自己攒下的,或是利用自己在布雷顿森林体系下的特权印出来的(美元)。而当时的形势却是美国贸易逆差,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两个资金来源都断了。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看似美国当世界资本家的时代是到头了。 习惯了世界资本家身份的美国,无论如何也不愿回到自己辛勤劳动的日子。为了保住世界资本家这个位置,美国祭出了自己最后的杀手锏——全球范围内推行资本账户开放,允许资本在国际间自由流动。 讲到资本在国际间流动,恐怕现在很多人会认为它和商品在国际间自由流动是相互促进的关系。要知道,在当初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设计者眼里,资本流动与国际贸易之间非但不是相互促进的,反而是严重对立的关系。他们认为,在国际间的资本的无序流动是造成汇率不稳定的根源,为扩大贸易就必须稳定汇率,而为稳定汇率就必须控制国际间资本流动。20世纪60年代经济学界产生的蒙代尔不可能三角(Impossible triangle)定理为此问题提供了进一步的理论依据——其主要内容是,一个国家不可能同时实现资本流动自由、货币政策的独立性和汇率的稳定性;也就是说,一个国家只能拥有其中两项,而不能同时拥有三项。布雷顿森林体系在这三项中选择了汇率稳定和独立货币政策,因而控制国际资本流动不仅是布雷顿森林体系的一个原则,更成为维持整个体系正常运作的一个重要支柱。在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初期,资本“受控制而有序”地由美国流向其他国家(主要是美国的西方盟友),帮助他们恢复生产;而同时美国也利用自己的特权来扩大海外资产。但是,即使是美国,它的对外资本流动的形式也受到诸多限制,这解释了为什么在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前期美国的海外资产主要以对外长期信贷为主;同时资本流动的规模也要受国际贸易规模增长的制约。总之,布雷顿森林体系对美国的对外资本自由流动还是有所限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