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很尖锐。但我说了,这不是一个新问题,而是一个老问题。
有人说,打仗如打架。打架,己所不欲,强加于人,看谁拳头硬,看谁拳头大,和打仗一样;除了动拳头,还要抄家伙。没有家伙,怎么行?武器确实重要。
战争,除了短兵相接面对面的肉搏,绝大多数情况都是躲在武器后面打,谁都想找个趁手的家伙,隔老远,就能打到对方,而对方却够不着自己。弓箭,已经包含了这种设计。这是古往今来一切武器发明者的共同追求。力量大、速度快、距离长,加精确打击,一样不能少,现在的火箭、导弹,后面还是这一套。
但打架和打仗,毕竟不一样。项羽说,“剑,一人敌”,不足学,要学就学“万人敌”(《史记?项羽本纪》)。“万人敌”才是打仗。打仗是集团性的搏斗,千头万绪,千变万化,没有头脑行吗?人,四肢退化,大脑发达,要开运动会,什么都比不了动物,连参赛资格都未必有。进化半天,就剩这么件东西,你还说没用,这不是开玩笑?
很多人讲人,都是只讲身体,不讲脑袋。
高科技不是科技产品,不是武器,而是人的聪明才智,人的创造发明。科技和谋略的对立是人自身的对立,不是武器和人的对立。它们的关系,只是大道理管小道理。“谋”的意思是战略,战略的意思是对战争全局的通盘考虑。既曰全局,便既有军队,也有武器。科技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有人说,在核武器面前,道德、勇气毫无用处。什么“二百米内硬功夫”,什么“人的因素第一”,全是笑话。
人,血肉之躯,不用说杀人无数的核武器,就连最原始的武器都抵挡不住,哪怕一根棍子、一块石头都可致人死命,这还用说吗!
武器从媒介和手段变成主体,使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战争,不是人和人打,而是武器和人打,武器和武器打。大家都揣着宝贝,你往天上扔个宝贝,我往天上扔个宝贝,看宝贝和宝贝在天上打。
这类说法,不是笑话,而是神话。我叫“当代封神榜”。
现在,由于武器的发达,有人开始幻想无人战争,不仅天上飞的是无人飞机,而且地上跑的是纳米战士。人还有什么用?这种神话,不但把我们的脑子搞傻,还导致了对战争的美化。从保存自己讲,是“零伤亡”,对国内民众好交代;从杀伤敌人讲,是“外科手术式的精确打击”,杀死的全是恐怖分子,没一个老百姓,多仁慈。
军队变成医院,杀人的都是大夫。
当代战争给我们描画的前景,不是“没有武器的世界”,而是“没有人的世界”。
然而,再好的武器,也不是神创,而是人的发明。即使现在,最先进的武器,也还离不开人的操作。即使最发达的军事强国,比如美国,也还养着陆海空三军。没有人的战争,目前还没发明。
没有人,武器和武器还打什么劲?那不是闹鬼了吗?
没有人的世界,武器只是废铜烂铁。
兵法,对人类道德的挑战
兵法是杀人艺术,军人是职业杀手,用不着美化。
古今中外,哪个国家,哪个民族,都离不开用兵,但谁都没法美化它,战争总是受到道德谴责。还有用间,那是“诈中之诈“。刺探情报搞暗杀,总不能光明正大。但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谁都离不开间谍,谁都骂间谍,就跟人骂狗一样。
当然,他们都是只骂别人的间谍,不骂自己的间谍。自己的间谍自己疼,自己爱,隐蔽战线、地下工作,对谁都不可少。
《孙子·用间》说:
故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
在他看来,不是圣人,还不配当间谍。
兵法和道德有冲突,可谓由来已久。“兵以仁立”,还是“兵以诈立”,一直有争论。早在战国时期,荀子和临武君就吵这个问题,一吵就是两千多年。宋以来,很多人说,《司马法》是正,《孙子兵法》是奇。《孙子兵法》不如《司马法》。
荀子的学生,韩非,既学儒术,又学道家,他想区别这两个方面,折衷这两个方面。
韩非讲过一个故事。晋楚城濮之战,晋文公问舅犯(他的舅舅狐偃,字子犯),我军将与楚人交战,彼众我寡,怎么办?舅犯说,我听说“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您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诈之”。同样的问题,文公又问雍季(公子雍,晋文公的儿子)。雍季说,“焚林而田,偷取多兽,后必无兽;以诈遇民,偷取一时,后必无复”,意思是“诈”只能收一时之利,却非长久之计。文公表扬雍季,说很好,但采纳的却是“舅犯之谋”。晋国取胜后,论功行赏,照理说,舅犯功劳最大,但文公却把雍季排在舅犯之前。群臣不解,都说“城濮之事,舅犯谋也”,您怎么反而把他排在雍季的后面。文公说,这你们就不懂了,舅犯的话,只是“一时之权”,雍季的话,才是“万世之利”。孔子听说,大发感慨,说“文公之霸”是理所当然,他是“既知一时之权,又知万世之利”呀(《韩非子?难一》)。
中国古代,虽有正奇之辨,道权之辨,儒家总是强调“仁义”高于“诡诈”,军法高于兵法。但在用兵的问题上,没人可以靠道德吃饭。泓之役,宋襄公的死就是教训。从此谁都知道,战争是靠“兵不厌诈”。
这是“兵不厌诈”的出典。
兵法对道德是最大挑战。我可以举两个例子。一个是诈坑降卒,一个是血腥屠城。
现代战争,有《日内瓦公约》,有红十字会组织,好像体育比赛,有一套规则。打仗是军人和军人打,不可袭击平民,不可屠杀和虐待放下武器的军人,叫“人道主义”。但打仗是杀人,杀人怎么还讲“人道主义”,一边杀一边救,本身就是讽刺。
况且,就连这么一点儿“人道”,都来得如此不易。大家千万不要忘了,二次大战是怎么结束的,德雷斯顿大轰炸、广岛、长崎的原子弹爆炸,那些死者,可并不都是军人呀,绝大多数都是平民。
古代战争,诈坑降卒、血腥屠城,全世界很普遍。白起坑长平,英布坑新安,成吉思汗屠城,丰臣秀吉筑耳冢,这并不是多么遥远的故事。南京大屠杀,就是现代版。
古人为什么会这么野蛮?原因很多。久攻不下,兽性大发,疯狂报复,是一个原因。折首执讯有功,也是常有的考虑。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嫌俘虏太麻烦,太危险。你如果设身处地想一下,几十万人,管吃管喝,疗病疗伤,那是谈何容易?这且不说,光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就不容回避。古代,即使赤手空拳,几十万人暴动,怎么防范。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人都杀掉,杀不过来就坑。你只有理解人性的脆弱和人性的残忍,你才能理解,孙子讲“卒善而养之”(《作战》),这在古代有多不容易。
《孙子》这本书,是以说理为主,不是以讲故事为主,人物当然少。他的书,只有四个人:两个是恐怖分子(专诸、曹刿),两个是大特务(伊挚、吕牙)。“诸、刿”是勇敢的象征,“伊、吕”是智慧的化身,都是光辉形象。这对道德,本身就是挑战。
专诸、曹刿,是古代刺客。《孙子》对他们,一点儿不嫌弃,还很推崇。
这是古风。
古代兵书,讲这种勇敢,不光《孙子》:
今使一死贼伏于旷野,千人追之,莫不枭视狼顾。何者?恐其暴起而害己也。是以一人投命,足惧千夫。今臣以五万之众,而为一死贼,率以讨之,固难敌矣。(《吴子?励士》)。
一贼仗剑击于市,万人无不避之者。臣谓非一人之独勇,万人皆不肖也。何则?必死与必生,固不相侔也,听臣之术,足使三军为一死贼,莫当其前,莫随其后,而能独出独入焉。独出独入者,王霸之兵也。(《尉缭子?制谈》)
《吴子》、《尉缭子》推崇的“死贼”也是恐怖分子。它们都推崇这种“拼命三郎”式的勇气,甚至说,以五万之众(或三军之众)“为一死贼”,本身就是“王霸之兵”。
伊挚、吕牙是商周的开国功臣,也是古人崇拜的对象。《孙子》以他们为例,要说明什么?他要说明的是,间谍不但很道德,还是道德的化身。不是大仁大义、大智大勇,还不配当间谍,只有圣人才配当间谍。
战争总要杀人,间谍总要不择手段,这种暴力,这种诡诈,谁都骂,先秦诸子都骂,现代的知识分子也骂。但任何一个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都不可须臾离之。人类对暴力是又恨又爱,爱恨交织,爱恨之间还夹杂着恐惧。
“兵以诈立”,对军人来说,必须如此。除暴安良,不能不如此。
军人很坦白,仍有古风。
现在,承平之世,《孙子》的读者主要是商人。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很多人都以为,不流血的政治就是生意,就是买卖。
商人心里想,商场如战场,有竞争就有对手,有对手就有这一套。“商以诈立”、“商以利动”,“商以分合为变”,推广于商,还有问题吗?好像没问题。
但商人也敢这么讲吗?不敢。相反,他们总是说,做买卖全靠诚信二字。
天下有贼,有大贼。窃钩者诛,窃国者侯。钱包是小贼偷的,金融海啸是大贼闹的。
我是研究兵法和方术的。领袖班、总裁班,他们请我讲课,我发现,他们最爱听两样东西,一是阴谋诡计,二是装神弄鬼。我想,三十六计那一套,他们肯定比我懂。所以,我就不讲了。
我是把《孙子》当兵书读,商战,我不讲。
兵法,对人类智慧的挑战
兵法是一种思维方式,它有三大特点:
(一)它是在高度对抗中思维。打仗是两军对抗,不是一厢情愿。我方的行动要取决于敌方,敌方的行动要取决于我方。在激烈的对抗中,我变敌变,敌变我变,瞬息万变。任何环节的改变都可能引发全局的改变,不可测的东西太多。特别是“人心难测”。“人心”是最大的变量。
(二)任何军事计划,都要落实到行动,在行动中修正,在行动中改变。不管事先有多充分的准备,多全面的调查,多周密的部署,都要跟着形势变。战斗需要的是马上接招,快速反应,而不是从容不迫,深思熟虑。思考,只是行动的一部分,甚至是一小部分,判断力胜于理解力。
(三)在战场上,已知总是包裹在未知之中,未知常常大于已知,尽管指挥者都想多知道一点,敌情我情,尽量了解,也做不到算无遗策,“料敌制胜”的“料”只是一种模糊判断,难免带有猜测和赌胜的成分。科学判断只是认识的一部分,整个认识,整个行动,都带有蒙的成分。
这种思维方式对人类智慧是一种巨大的挑战。
人类,在对抗中思维,在行动中思维,而不是像在实验室环境下,像看一只死老鼠那样思维,其实是认知的常态,大部分情况都如此。
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道理是对的。人类的思维总有这两部分,但王倪的问题问得好,你怎么知道你知道什么,你怎么知道你不知道什么(《庄子?齐物论》)。特别是“不知”,既然是“不知”,你怎么“知”。战场上,百密犹有一疏,再充分的侦察,再周密的预案,仍有很多漏洞。战场很残酷,一个判断做出,错就是错,不允许重复,不允许后悔,死者不可复生,亡国不可复存。这对科学是巨大挑战。
我们这个时代,据说是科学的时代,科学万能,已经覆盖一切。但即使今天,我们也得承认,科学只是思想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什么?大家习惯说,那叫迷信。
兵法是科学还是迷信,这对科学史是个挑战,对思想史也是挑战。
我们都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绝对开不起任何玩笑,不讲科学怎么行?但科学之所以叫科学,有一条非常重要,就是它总结出来的东西,都是屡试不爽可以重复的东西。《孙子》说,“兵无恒势,水无常形”(《虚实》),怕的就是重复,上一次管用,下一次照搬,是兵家的大忌。在战场上,没有什么是屡试不爽。
军队是最讲规则的地方,“军令如山”,必须服从,绝对服从。而兵法又是个挑战规则的东西,没有规则就是唯一的规则。(电视剧《人间正道是沧桑》把我这句话写进了剧本)
克劳塞维茨说“战争最像赌博”(克劳塞维茨《战争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年,第一卷,41页),我也讨论过“卜赌同源”。(李零《中国方术续考》,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15?20页)占卜当然是迷信。
兵法是研究测不准的东西,研究测不准的东西,在古代才是最高层次的东西。占卜也是研究测不准的东西。
古人的思维,科学和迷信总是搅在一起。我们甚至可以说,科学只是迷信的一部分。你别以为,这是讲古人的脑瓜。今人的脑瓜也是如此。比如赌马、摸彩票、预测足球,科学是要大打折扣的。
有未知,就有对未知的猜测;有对未知的猜测,就有迷信。
研究战史,总结成败,把流血的经验写成兵书,这是“沙里淘金”。
沙里淘金。金子被淘出来,才叫金子,没有淘出,只是沙子。金子是沙子中的精华,没错,但不是沙子的总体。沙子才是总体。
思想史是“沙子”史,“沙里淘金”史,不是“金子”史。
科学只是思想的一部分。
兵法,西人叫Art of War,Art是艺术。军事学是艺术还是科学,一直有争论。
其实,军事学是一门综合性的学科,里面既有自然科学,也有社会科学,也有可以称为艺术的谋略。
军队的武器装备和后勤保障,涉及各种军事技术,属于自然科学(第一层次)。
军队的战争筹款、军事预算,还有管理和训练,属于社会科学(第二层次)。
指挥艺术是小战略,政治艺术是大战略,属于战争艺术(第三层次)。
艺术才是处于最高层次的东西。
怎样读《孙子》
兵书作者,大多是“冷眼旁观者”、“事后诸葛亮”,他们可能是政治家,可能是参谋人员,可能是随军记者(类似体育教练和体育记者)。真正的军人,特别是战斗在一线的指战员,一般都不写兵书。
读兵书的,就更是旁观者。
我是旁观者。
我读兵书,主要是两个角度,一个是军事史,一个是思想史。商战、管理类的推广,不属于我的讨论范围。这种学问,是日本人搞出来的,很像“文革”的“活学活用”(他们还有《兵论语》一类傻书)。凡是研究这类学问的,大都无师自通,不必用《孙子兵法》装门面。
阅读《孙子》,我有七点建议:
(一)《孙子》的精髓是谋略。研究谋略,最好读战史。西方兵法,最重战史。古典时代是以战史为兵书,现代兵书也喜欢凭战例讲话。谋略是求生术,死里逃生术。兵法是无数流血经验的总结。不知死,焉知生。血的教训,写进战史,谁敢不重视?我国也重视。我国军人读兵书,也要结合战例。
(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中外战史,中外兵书,最好对着读。比如西方传统,重兵器,重实力,重勇气,重财力,重技术支持,重海外扩张,有一股凶蛮之气。他们喜欢强调的东西,往往是我们容易忽略的东西。我们贵谋尚诈,没有这些过硬的东西,谋、诈就被架空了,两者可以互补。
(三)兵法有主客之分、攻守之异,《孙子》尚攻,《墨子》尚守,不一样。孙子和克劳塞维兹也不同,克氏尚力,强调先兵后礼,孙氏尚谋,强调先礼后兵。这些都是正规战。毛泽东兵法强调非正规战。游击战和持久战,都是弱势兵法。弱势兵法更强调诡诈。我们要注意,《孙子》以外,还有其他类型的兵法。
(四)现代战争是总体战争,军、民的界线被打乱(拿破仑战争的时代就已出现),军事手段和非军事手段是轮着用。《战争论》注意及此,才有“战争是政治的继续”说。战略变成大战略。《孙子》论兵,牵涉多广,有君、将关系,有军、民关系,有军赋和出兵的关系,有伐谋、伐交、伐兵的关系。我们要注意,他的谋略也是大战略。
(五)读《孙子》,大家最陌生,可能莫过于其中的兵阴阳说。比如它讲地形,比如它讲火攻,都牵涉到这方面的知识。碰到方术知识,碰到方术术语,怎么办?大家可以学一点方术。方术是古人的自然知识,天文、气象、地形、地貌,都属于这种知识。我写过两本讲早期方术的书(李零《中国方术正考》、《中国方术续考》,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大家可以参看。
(六)《孙子》讲武器,讲装备,主要集中在《作战》、《谋攻》两篇。讲野战,重装备有马车、牛车,驰车、革车,各种战车;轻装备有甲、胄、戟、盾、矛、橹(蔽橹)、弓矢和弩。讲攻城,有楼橹、轒辒、距堙。《火攻》篇讲的“火”,也属于广义的武器。研究《孙子》,还要有兵器史的知识。武器属于兵技巧。
(七)兵技巧,还有个方面是技击和体育。技击(武术),包括手搏(拳击)、角牴(摔跤)、剑道和射法。体育源于军事训练,比如奥运会,田赛径赛、五项全能,追根溯源,全是军事训练。我国也如此。中国体育,射箭、投壶、蹴鞠(足球)、博弈(六博和围棋),也和军事有关。战争充满狂热,体育也充满狂热,和平时期,体会战争,最好的代用品就是体育比赛。
但我们不要忘记,战争可不是“公平竞赛”。
(本文选自李零《唯一的规则》【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1月版】。题目为编者所加,文章注释因为排版原因有删节。)